第九章
第25节他是胡福祥
焦躁加剧了他的干渴,找水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倔强地浮了出来。他得找到水源,立即找到水源,否则,他会渴死的——他总时不时地想到死,有时竟觉着自己已经死了,自己的形体已经不存在了,已被黑暗融化了,活着的只是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想:幸亏两年前没让公司的混球儿打针,否则,他的灵魂早就丧失了!
他又一次后悔起来,他还没来得及报掉自己的私仇呢!他真该趁着灾难发生时的混乱,找到田大闹,不声不响地把他干掉!他不是在分界街旁的巷子里等了一个晚上么?他不是把短刀揣进怀里了么?他不是对着胡家的列祖列宗发过誓了么?是什么力量驱使他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计划?难道仅仅是胡家贡爷的指令,难道仅仅是自己的一时冲动么!不,这里面好像还有一种超人的力量——也许这就是神的旨意。
可他要杀掉他!就冲着这一点,他也决不能死在窑下!他要走上去、爬上去、扑上去,他要亲手将那把短刀刺进田大闹的膛,看着那小子的脏血像泉一样地涌出来…
站起来!站起来!站起来!你三骡子不是他妈的娘儿们,你是硬铮铮的一条汉子,你要干的事情还很多、很多,你得走,得咬紧牙关向前走!渴?渴不死你!你体内还着滚烫的血,你能坚持下来,你还不是一条干鱼!
他遵从自己脑海发出的严峻命令,缓慢而有力地站了起来。他判定了一下风向,开始顺着风向前走,向前摸,他想,顺着风,他便能走到大井主巷道,能走近大井口。
渴。他嘴干裂得发痛。他又用舌头了,在那干裂的嘴上到一丝咸腥的血。这给他很大的启发,他开始在前进的道路上寻找润的煤帮,润的矸石。他想,他可以那煤帮和矸石上的水珠。
向前走了约摸几十步,他脚下绊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他用手一摸,竟是一个人。那人没死,在他摸到跟前之前,或是睡着了,或是昏过去了。他的脚绊到那人身上时,那人先是呻了一下,继而,有气无力地问道:
“谁?你…你是谁?”
“我是胡福祥!”他惊喜地答。
“三…三骡子!”那人竟然叫出了他的小名。
“你是谁?”
“我…我是崔…崔复呵!”
原来是同柜的客籍窑工老崔!
“老崔哥!”
他伏下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崔复的手,摸了半天,终于将崔复的手摸到了,他紧紧握着它,久久没有松开。
“老崔哥,你,你怎么样?”
那苍老的、有气无力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我…我怕是不行了,腿…腿断了一条,身…身上也伤了…”
三骡子呆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三骡子,你…你走吧!甭…甭管我了,我…我走不出去了!爬都爬不动了!”
三骡子没作声。他觉着他不能甩下一个受伤的工友不管,甩下不管,于仁义,于道德,于一个窑工领袖责任感都是说不过去的。可带上这么一个伤残人,他自己的生命就要遇到更大的危险,他可能将精力全消耗在这个人身上,而自己却无法爬上窑了。
“三骡子,你走…走吧!我…我不怨你,不…不怨你!”
三骡子渐渐放松了握住崔复的那两只手,像做贼似的,轻声地、怯弱地道:
“那…那…我先走了!上窑之后,我…我马上就让人来救你!”
说这话时,三骡子和崔复心里都知道,这是一种可怜的欺骗。
心一狠,三骡子猛地站起来,跨过崔复的身子,闭着眼睛向前摸去。一口气摸了有十几步远。这时,三骡子听到身后传来了崔复的呜呜哭泣声,这哭泣声像一把把刀子,一下子刺着三骡子的心肺。
三骡子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惊诧地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做人的起码道德!他三骡子居然能够干出见死不救的事来了!他下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凭着一副侠义肝胆来救人的吗?大伙儿拥戴他、敬重他,不就是因为他为人仗义,在大伙儿危难时敢于拔刀相助么?
混蛋!混蛋!
他左右开弓“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疯了似的跌跌撞撞向崔复扑来,扑到崔复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走!老崔哥,咱们一起走!”
“三骡子!三兄弟,我…我姓崔的这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洪恩…大…大德啊!”“别说了!走吧!”
他将崔复扶了起来,然后,自己俯下身子,让崔复在他背上趴好,将崔复背了起来…
他背负起一个受了伤的老窑工,就像背起了人的尊严,当然,这尊严是极为沉重的,甚至会把背负者垮,可他即便是死在窑下,也不能丧失这种宝贵的尊严。因为——
他是胡福祥。
第26节打破资本阶级对舆论的垄断
五月二十三、五月二十四,这揪心的两天,又在纷忙碌中过去了。在这两天中,大华公司、宁镇守使署、宁县知事公署、省实业厅以及有关各方,为营救遇难窑工,进行了最大努力,他们从省府消防警察队、从上海消防警察队火速增调了二百余套先进的氧气呼吸器,于五月二十五精心组织了第二次井下抢险。抢险又告失败。主井及副井周围之马场、料场已完全被大火没,井口保险煤柱已猛烈燃烧,井壁之罐笼道木也着了火,抢险队到达之处,无一活人。为了减小火势,公司关闭了风车。同,省府急电北京政府农商部,请农商部速派要员查处大华灾变,研讨扑灭地下大火的紧急措施。五月二十六,农商部特派全权涉员刘芸林等一行八人抵达田家铺。是上午,上海《民国报》、省城《民心报》、《益世导报》、北京《新国民报》四家报馆也派员赶抵田家铺,报道灾变情况。
与此同时,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像幽灵一样在田家铺镇上四处传:政府和公司打算放弃营救计划,封闭矿井,要把遇难的千余号人全部憋死在井下!
这是田家铺人的感情和理智所不能容忍的,他们除了动用武力一拼,已别无选择。他们在等待证实这个可怕的消息。只要这个消息一经证实,他们就要拿起大刀、拿起土了!
任何人、任何力量、任何政府都无法阻挡他们为自己同胞的生存权利所进行的正义斗争!
二十六下午,胡贡爷、田二老爷领导的田家铺窑工代表团对属下窑工进行了严密组织,以十人为一组、十组为一队、十队为一团,建立了应付突变的窑工武装。与田家铺有联系的十几个村寨已将民间武器秘密向田家铺集中…
下午三时,由大华公司劳务处确凿查明:井下遇难人数为一千零二十一名。
最先知道这个准确数字的,是省城《民心报》记者刘易华。刘易华获知这个数字之后,立即就近钻到田家铺矿门口的一家小茶馆里,趴在茶馆的破方桌上起草了一份电讯稿:
本报田家铺特派记者专电:中华民国工业史上最大惨案——田家铺煤矿沼气爆炸案今始见端倪。据开矿之大华公司查证,罹难者计有一千又二十一人,公司并有关方面施行两次营救均告失败,千余遇难者生死不明。此间人士传云:公司并有关方面将放弃营救努力,以求保住矿井,田镇窑民甚为愤怒,已组织工团拟以抗争,镇中老弱妇孺皆呼皇天矣。
电讯稿写好之后,刘易华问开茶馆的老人:
“老人家,镇上可有电报局?”
老人不懂:
“什么电报局?”
“就是…就是拍电报的地方!”
“电报是什么东西?”
“噢,噢,就是邮局,邮局在哪儿?”
老人听懂了:
“油局?油局有、有!不过,我们镇上叫粮行。粮行里卖油,有上好的豆油,也有小磨香油,只是价钱贵了一些…”
刘易华哭笑不得,起身走出了茶馆。
走到分界街上,他才觉出了自己的无知:这么一个破烂落后的小镇,哪会有什么电报局呢?看来,要想在这个鬼地方将这份电讯稿发出去,只有通过大华公司了。而大华公司是此次惨案的责任者,这帮欺劳苦民众的害人虫,能允许他将这种内容的电讯稿发出去吗?恐怕不行。
那也得试试。
刘易华从省城赶赴田家铺之前,曾就此次惨案的探访、报道问题和报馆的主笔先生进行过磋商,就全面地、真实地报道惨案一事,达成了一致的认识,主笔先生认为:此次大华惨案是有代表的,在一定程度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国现行资本制度的野蛮和残酷,故,报纸应不遗余力,排除一切障碍,予以客观报道,以期引起北平徐世昌政府及有关各方的注意。《民心报》要体现民心、民意,对劳动界的苦况、惨状,一要呼吁,二要声援…
《民心报》自前年创刊以来,一直极为关注劳动界的情况,曾相继报道了省城人力车车夫罢工,长江机器厂劳资纠纷,省内漆业工人请愿等消息。去年五月,北京学生首先呼出“取缔二十一条”的口号后,举国为之震动,罢工,罢课,罢市接连不断,《民心报》也大都予以报道。也正因为这样,刘易华才在今年一月和《益世导报》的主笔闹翻之后,投到了它的门下。
现在,《益世导报》的特派记者郝文锦也来到了田家铺,刘易华认定:《益世导报》的应声虫们,又要为掩盖大华惨案的真相,歪曲窑工生活现状绞尽脑汁了,所以,他得努力,他得尽快地将真实情况报道出去!决不能让《益世导报》先声夺人。
刘易华离开茶馆,沿着分界街走进了大华公司的大门,径自闯进了公司的公事大楼。在大楼的门厅里,他撞见了刚刚认识不到六小时的公司协理陈向宇,他将他拦住了:
“陈先生,我正要找你!”
陈向宇笑了笑道:
“什么事?”
刘易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那份急待发出的电讯稿:
“我想借用一下贵公司的电报机,将这份电讯稿发到省城。”
陈向宇接过电讯稿看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唔,这事恐怕不行!镇守使张贵新旅长传下话了:任何有关矿井灾难的新闻电讯,一律要经镇守使署检查,否则,不得拍发。”
刘易华冷冷一笑:
“岂有此理!张将军这样做是违法悖理的!我《民心报》乃经官方许可的合法报纸,有权报道灾变情况!”
“是的!是的!刘先生言之有理,可现在事情尚无结果,窑民情绪波动,一触即发,在此情况下,暂缓报道,也是不得而已!张镇守使是本地最高军政长官,对地方局势负有严重责任,故不能不谨慎从事,乞请先生鉴谅!”
刘易华怔了一下,又问:
“所有报纸记者的稿件都要检查么?”
“是的!都要检查!不过,张镇守使是理解诸位苦衷的,他将每晚派人向你们通报事态的发展,你们可通过镇守使署发布的新闻,向外界报道…”
“这是掩盖事实!垄断舆论!”刘易华大声嚷了起来。
“别吵,刘先生!别吵!这个问题,你可以直接和镇守使署的人谈!”
“我要面见张旅长!”
“可以,只要他愿意见你!他在二楼议事厅,如果你能上得去,就去找他吧!恕不奉陪了,我还有要事要办!”
陈向宇转身走了。
刘易华郁郁不快地将电讯稿重新到口袋里,恨恨地想:万恶的资本阶级就是这样勾结军阀、勾结腐败的政府,与劳动界的穷苦民众为敌的!他们榨劳动民众,盘剥劳动民众,竟不许民众们发出一声痛苦的呻!这个罪恶的国度简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劳动民众除了在这桶里挣扎外,别无出路!即便死了,世人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死的!在世人的眼里、在那些老爷太太们的眼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不行!他刘易华有责任,有义务把这里已经发生的一切披出去!他刘易华就是要竭毕生之精力来为劳苦民众疾呼,打破资本阶级对舆论的垄断!
他决定面见镇守使张贵新,对其非法的新闻管制提出抗议!
他正了正脖子上的缎子绣花领带,将领带向衬衣的领口上紧了紧,一扫脸上的忧郁和不快,抬腿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在二楼的楼梯口,几个持兵士将他拦住了:
“站住!镇守使张旅长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二楼!退回去!退回去!”
刘易华却不退。他想说明自己的记者身份,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这位镇守使眼下提防的就是记者,说出自己的身份,也于事无补。
他灵机一动,很威严地道:
“我是农商部矿政司的,上午刚到此地,就住楼下,你们不认识了?”
“噢!噢!得罪!得罪!请!先生请!”
刘易华目不斜视,认准议事厅的大门,径自走了过去。
第27节封井之事
大门虚掩着,议事厅里坐了人,农商部特派全权涉员刘芸林——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蓄须老人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身着军装的镇守使张贵新杆笔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靠着大门附近的一侧,坐着大华公司的总经理李士诚、副总经理赵德震、总矿师王天俊,另一侧坐着省实业厅李炳池、池铭历等一批官员,县知事公署的一帮长袍马褂们也散见其间,小小议事厅里几乎集中了处理这场灾变的各方面的首脑人物。
一推开大门,刘易华便觉着这里气氛很不一般,似乎这里正酝酿着一个重大阴谋;而且,他本能地预感到,这问题势必与田家铺劳苦民众的切身利益有着重要的关系,他觉着很有必要把这里的一切完全清楚!
他放弃了向镇守使张贵新抗议的打算,坦然地走进了议事厅,在大门一侧省实业厅官员们身后的一排木椅子上坐下了。木椅上还坐了一些人,这些人中的一个瘦子在他坐下时,向他点了点头,他也向他点了点头。
农商部特派涉员刘芸林还在说,一边说,一边呷着茶。刘易华觉着这位农商部的钦差大臣简直像个太监,他声音细声细气地,再加上一口苏北话,听起来颇为费力。
“…诸位,我刚才说了,我们要理智、要清醒、要正视现实。现实是什么状况?现实是遇难窑工已全部丧身井下!这不是凭空的臆想和猜测,而是营救队两次深入井下后作出的结论。关于营救情况,在座诸位比鄙人更清楚,鄙人就不多说了。因此,我想提醒诸位,此次研讨的中心议题,不再是人员的营救问题,而是如何保住田家铺煤田、如何扑灭这场地下大火的问题!众所周知,田家铺煤田属无限级,煤质之优为举世公认,设若我们不能迅速而有效地制止地火蔓延,田家铺地下的这块无限级的煤田就会遭到彻底毁灭!为此,农商部特派鄙人赶赴至此,以示关注,望诸位在提出高见时注意到这一点。”
刘芸林说完了,开始在沙发上点烟。
刘易华十分震惊。他万万想不到,代表政府的农商部竟然这么冷酷无情,竟然为保住地下这无生命的煤田,置一千余名窑工之生死于不顾!这真是一个伤天害理的阴谋,搞这种阴谋的人,搞这种阴谋的政府,都属于被打倒之列!
“我…我说两句!”大华公司总矿师王天俊站了起来“兄弟我…我想提请政府考虑,现在…现在就放弃对井下窑工之营救,是否为时过早?灾变自二十一夜发生,迄今不过五天,或许地下尚有活着的工人?况且,按一般情况来说,就科学之观点来看,五之内,人是饿不死的,若是有水,甚至可活至十以上…我们可否再进行一些营救之努力?”
“废话!如何努力?怎么营救?王先生,请立即拿出一个方案来!”省实业厅官员李炳池坐在沙发上不耐烦地话道。
“我…我…我想,至少,至少我们可以暂不封井,留下出井口,如有活着的窑工,他们会爬上来的…”
李炳池又道:
“那我问你:这五天以来,有几个遇难窑工从井口爬上来了?”
“有…有三个,据我所知有三个。”
“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五月二十三号的下午。”
“请问,今天几号了?现在井下是什么情况,你知道么?大火烧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么?”
“可…可这是千余条人命呵!”
李炳池霍地站了起来:
“总矿师先生,你现在想到千余条人命了!灾难发生之前,你们干什么去了?不是你们将窑工生命视同儿戏,何以酿出今大祸?!”
李炳池缓缓转过身子,两只眼睛冷峻地环顾着众人:
“诸位,根据通风、爆炸排水及各方面有关专家鉴定,田家铺井下之遇难工友已全部死亡,死亡的直接原因是瓦斯、煤尘的两次爆炸和由此带来的大火,间接原因是大火燃烧后的煤气窒息;因此对人员的营救已是徒劳无益。对此,我很沉痛,我为这一千零二十一名窑工弟兄的死,感到极度悲哀。死去的,已经死去了,但我们必须为活着的人、为这块无限煤田、为我们灾难深重的国家想一想。我赞成刘老的意见,我们应该立即采取断然措施,阻止这场毁灭的大火继续燃烧。我考虑了三个方案:其一,封闭井下各主要巷道,将燃烧区和非燃烧区隔开——但是,根据第二次探测的情况来看,这一设想似乎已不可能,因井下保险煤柱和井口设施已大部烧着,我们已失去了时机;其二,引黄河故道之水灌入矿井,使其全井淹没,从根本上断绝火灾——但这一方案实施起来,困难很多,需挖掘一条长达五里的排水沟,建立两个临时泵站,这个工程非三五可为。因此,我们只能采取第三个方案,也是惟一的方案:在地面封闭井口。包括主井井口、副井井口、风井井口、斜井井口,不能使一丝空气透入地下。这样,地下的空气烧完之后,大火便会逐渐熄灭…”
刘易华恍惚自己是在做着一场可怕的噩梦。一瞬间,他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仿佛他自己被封闭在深深的地层下了,他感到气闷,感到窒息,他两眼暴突,恨恨地盯着李炳池冷酷的脸膛,心里咬牙切齿地狂呼着:杀人犯!杀人犯!你们都是杀人犯!
他想掏出笔记本,把这些杀人犯的话、把这些杀人犯的丑恶嘴脸都勾勒出来——他甚至已将激动得发抖的手伸进了西装的上衣口袋里,可他终于没把笔记本掏出来;他怕引起与会者的注意,坏了自己的大事。
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炳池还在接着讲:
“鄙人以为,封闭矿井的工作刻不容缓,必须立即着手进行!此举,可能会引起窑工们的误解,甚至会引起局部,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制定出有效的防范措施。首先,在封井的准备及实施期间,要严格保密,不能透风声;与此同时,我们要竭尽全力做好窑工代表及地方人士的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施之以仁爱,以期通过他们,稳住民心。其次,李士诚、赵德震先生必须代表大华公司,就伤亡窑工的抚恤、赔偿问题,立即和窑工代表团进行谈判;在谈判的最初阶段,政府方面不宜介入,如双方不能达成一致协议,政府方面将出面进行仲裁。再次,张部的弟兄们,要做好制止的充分准备!我要讲的就是这么多!”
李炳池坐下了。
“诸位看看李专办的计划中还有哪些不妥之处?放开谈嘛,嗯?诸位不必有所顾虑,嗯?”刘芸林躺在沙发上,脑袋频频环顾左右,以征询的口吻道。
“我说两句吧!”
身着黑色暗花绸布长袍的县知事张赫然托着沉重的水烟壶站了起来,站起之后,先极动人地在圆乎乎的脸上制造出一团谦虚的笑,而后颇为忧虑地道:
“李专办既为政府官员,又是矿务专家,对他的意见,卑职不敢妄加评论,但只是有一点,我想提请诸位注意:田家铺虽为弹丸小地,却历来多事,民风犷、剽悍,民喜佩剑以自卫,家有炮铳以防贼。昔日,胡、田两大家族世代械杀,死人无计,后经曾文正公几番公断,方才使之渐平息。卑职到任宁已逾七载,深知境内民众之刁泼犷蛮,因此,卑职以为,封井之事,还要慎而再慎!如因封井而酿发大规模,危及地方治安,卑职吃罪不起!”
张赫然将难题抛出之后,安然坐下了。知事大人只希望地面平安,至于其它事情,用不着他来心。
“是的,是的!张知事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可是这封井之事…”
没等刘芸林说完,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便站了起来,他郑重其事地声明不愿立即封井,他认为万一窑民不能接受,酿成变,其后果不堪设想:
“…李专办、张知事都言之有理。井确是要封,可兄弟以为,封井之事须暂缓实施,务必取得窑工们之认可。为此,我想在封井之前,和镇上胡贡爷、田二老爷面商一次,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这两位老先生,乃当地绅士,号召力极大,如他们不同意,事情就不大好办,恐怕要出子。”
“他们会同意么?”
“这…这要谈谈看,也许…也许…”
这时,李炳池也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
“李总经理,不必了吧!万一走漏风声,他们领人闹起来怎么办?况且,我们现在不是在谈论什么遥远的计划,而是在研讨如何扑灭这场还在燃烧的熊熊大火!水火无情,这句话诸位想必都记得?!我们可以等待,可大火不会等我们!我再提醒诸位注意一个严峻的事实,田家铺井深只有一百余米,在着火的煤层之上,清末开过不少小窑,地层的自然密闭情况原本不好,如果我们不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大火烧至众多小窑上面,我们就无法封井,大火就会永无休止地烧下去,直至这块煤田化成灰烬!”
刘芸林也被李炳池的话震动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看就这样办吧,立即进行封井的准备工作!保护地下资源不遭毁坏,是政府的责任,我刘某代表政府、代表农商部对此事负责!如果蛮顽窑民不听劝阻,聚众滋事,就由张旅长来对付!国家大计不能屈从于一帮刁顽百姓的阻挠!国家之利益,亦即百姓之利益,故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张旅长,你的意见如何!”
张贵新笔直地立起,着凸突的肚皮道: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队以维护国家利益为宗旨!本旅长愿听从政府调遣,维持地方秩序,弹可能发生的一切!”
“现在驻扎在田家铺的兵力有多少?”
“一个团。如情况危急,本旅长还可将驻守宁县城的一个团调来。”
“好!”刘芸林当机立断道“封井之事,明开始,散会之后,各方面立即着手准备…”
这时,刘易华再也呆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跑出会场大哭一场,为窑下那千余冤魂、为苦难深重的劳动界民众!他悄悄地离开了座位,推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