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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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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节二老爷震惊了

  昏昏沉沉下了楼梯,昏昏沉沉走出了一楼门厅,面吹来了一阵清的风,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些,他突然想到,当务之急不是躲到什么地方去哭一场,而是要把政府的这个罪恶阴谋赶快告诉镇上的窑工们,让他们为营救自己的同胞采取紧急措施!

  他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大华公司的大门,几乎是跑步冲上了正对着公司大门的分界街。在分界街上,他遇到了一个窑工装束的中年汉子,他一把将他扯住了:

  “大哥,请问你们的窑工代表在哪里住?”

  那中年汉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窑工代表?”

  “你们不是有个窑工代表团么?”

  “有的!有的!你找哪一个代表!哪个柜上的?叫什么名字?”

  “随便,随便是谁都可以!”

  那中年汉子突然有了点警惕:

  “先生你好像不是此地人吧?你找窑工代表干什么?”

  刘易华忙不迭地取出自己的名片:

  “我是省城《民心报》记者。《民心报》看过么?”

  那汉子摇摇头。

  “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找窑工代表。”

  “好!你跟我来!”

  那汉子带着刘易华沿分界街走了约摸百十步,转身进了田家区的一个小巷子,在小巷子里的一个破落小院前停住了:

  “先生,这里住着一个代表,是三号柜的,叫田大闹。来,跟我进来吧!”

  刘易华跟着那汉子进了田大闹破败的家院,在院子里,那汉子喊:

  “大闹!大闹兄弟!有位先生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正掩着门在屋子当中磨刀的田大闹站了起来,站起时,手里还提着水淋淋的、沾着铁锈的大刀片。

  刘易华扑过去一把抓住田大闹的肩头道:“兄弟,你就是窑工团的窑工代表吧?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么事?”

  “他们…他们准备封井!”

  “真的?!”

  刘易华点了点头。

  大刀从田大闹手里滑落下来,斜在渗着锈水的泥地上晃了两晃,倒下了。

  “我!你是咋知道的?”大闹用淋淋的手抓住刘易华的手问。

  “这位先生是报馆记者。”那汉子忙介绍。

  “是的,我是《民心报》记者,我参加了他们的会议。”

  “好!好!先生,您…您请坐!先在这儿坐一下,我找我们的总代表和您细谈!您看,您看,家里太穷,连个椅子都没有,您就在炕沿上坐吧!噢,三哥,你给先生倒碗水,我,我去去就来!”

  田大闹从炕上抓起一件破褂子,拔腿冲出了家门…

  刘易华在铺着破席的炕沿上坐下了。两只忧郁的眼睛开始打量这个窑工代表的栖身之处。

  这是个半地式的茅屋,总共两间,两间屋子中间没有门,也没有布帘遮掩;屋里除了一个炕,几乎一无所有,而且阴暗,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霉味。靠近大门口,砌着一个土灶,灶上搁着一只破锅,放着几只大黑碗,灶旁是一个盛粮食的蓝花布口袋,口袋里装了大半袋子高粱。这便是他的全部家产了。

  刘易华一阵心酸。他不明白,这个叫田大闹的窑工是如何在这种猪狗不如的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的!

  “大哥,窑工区家家都是这样的么?!”刘易华朝正在一旁倒水的汉子问道。

  那汉子点点头:

  “大都这样!要不,人家怎么叫我们‘窑花子’呢?下窑的人家,哪家不像‘叫花子’!十五六岁的大闺女没子穿也不稀奇呀!”

  “你们…你们不觉着苦么?不觉着这不合理么?”刘易华真挚地问。

  那汉子苦苦一笑道:

  “苦,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本事,命又不好,怪谁呢?其实,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比起那些死在窑下的弟兄们,我们的福气还不浅哩!嘿嘿!”

  刘易华却笑不出来,他的眼睛润了,他万万想不到,偌大的世界上还有这等赤贫地狱,还有这等极端的不公道!

  “唉!悲惨的劳动界呀…”

  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溢出眼眶的泪揩去了,他认真地想:这个中华民国是怎么回事!中华民国不是民众之国么?何以将民众引入如此之绝境?!那些口口声声代表民国、口口声声要维护国家利益的达官显贵难道都瞎了眼了么?政府究竟算是什么东西?!政府,归到底不是好东西!设若没有什么鸟政府,真正让民众自己来管理国家,国家当不致糟糕至此,民众亦不会赤贫如斯!

  让“国家利益”见他妈的鬼去吧!中华民国只有民众的利益才是至高无上的!在田家铺来说,只有赤贫窑工的利益才是最最重要的!他要亲眼看着这些窑工们拿起大刀、起矿斧,和那帮祸国殃民的达官显贵、和政府豢养的军阀、和万恶的资本阶级拼个你死我活!他要在舆论上、在行动上声援他们!他相信,新世界的希望在他们身上!

  新世界不能容忍罪恶的存在和滋生!

  他由此想到了俄国革命,想到了去年十一月美利坚五十五万煤矿工人的大罢工,想到了正在进行的法兰西铁路工人、码头工人、矿工、海员的全国总罢工。世界在躁动之中,新兴的劳动阶级在和万恶的资本阶级进行着整体较量,进行着殊死搏斗!田家铺的窑工斗争,属于这整体较量中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要为之鼓与呼!刘易华的热血在昂的遐想之中沸腾了,以至于田大闹引着两个绅士模样的老人走进屋子,走到他面前,他都不知道…

  二老爷震惊了。

  在听到田大闹报告的封井消息之后,二老爷足足呆了有十分钟之久,他万万想不到政府方面会这么心狠手辣!他本能地感觉到,一场武装冲突已是在所难免了!不要讲胡贡爷,就是他田二老爷也不能容忍这种罪恶的做法!设若没有胡贡爷,他田二老爷也要身而出;设若胡贡爷不干,他田二老爷也得领头干!为窑下这千余窑工、为田家铺的地方民众、为那些孤儿寡母拼死抗争!他凭着一时的正义的冲动,当即拍案而起,大骂不绝。骂毕,马上令家人过街去请胡贡爷。

  在等候胡贡爷的时候,二老爷渐渐理智起来,他反复思虑,前后揣摩,觉着还是不能身而出。他还是应该把胡家的这位贡爷推到第一线,由他领着窑民百姓和政府及公司方面干…

  在田家铺的上社会中,田二老爷的谦恭卑微是出了名的,就像胡贡爷的骄横一样出名。二老爷整红光面、和颜悦,连镇上的三教九、杂姓窑工都一致公认二老爷人缘好。二老爷轻易不驳人的面子、轻易不得罪人,镇上的公益事业但凡需要二老爷帮衬的,二老爷从不回绝——哪怕再难,一时做不到,二老爷也决不回绝。二老爷深知“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对民心问题素来十二分的重视。

  然而,这里却又有所区别。二老爷对杂姓窑工、乡民,对胡氏家族谦恭卑微,对占了田家铺半数左右的田家土著窑民却颇为威严。二老爷的主义是:以威严治家而定根基,以谦和对外而谋民心。二老爷是成功的,成功的标志之一便是,二老爷当上了镇董事会会长。

  和胡氏家族进行了历时六十余年的械杀、争斗之后,二老爷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以武力驱逐胡氏家族离开这块土地已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六十余年来,田、胡两家为了各自的利益,为了争夺这块土地的主权,都死了不少人、了不少血;两个家族越打仇越深,如果不顾一切再打下去,最终只能是两败俱伤。二老爷体恤民情、深明大义,二老爷决定休战——大华公司的大井一立,二老爷就主动和胡贡爷讲了和。正因为有了二老爷的谦和宽厚、正因为有了二老爷的深谋远虑,田家铺镇才得以在近几年内维持了相对的平静,大规模的血械斗才没有再次发生,二老爷也因此获得了他应该获得的一切——包括董事会会长的位置。

  二老爷是坚定的和平主义者。二老爷当上会长之后,便开始以一种完全和平的方式向田家铺镇显示自己的能耐和威力。在任何场合、任何事情的处理上,他都决不拿出一副咄咄人的架势,决不以武力相威胁,他都试图以理服人。五年前,田家窑工和胡家窑工酗酒闹事,各纠集一二十口人在分界街斗殴,他闻讯赶到,二话没说,先命家人将田家窑工一一扭住,一顿训斥,尔后,婉言将胡家窑工劝回,使看热闹的人们都点头称道,认为二老爷识大体,顾大局,心宽广。还有一次,胡家的两个后生欺负了田家的一个极贞洁的小寡妇,小寡妇跑到二老爷家里哭诉,要二老爷给她作主。二老爷自然要作主的,二老爷能容忍打架斗殴、酗酒闹事,却容不得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二老爷决定教训胡家的那两个后生,二老爷发横了——借那帮田家后辈们的脸发了一回横,唆使田家几十个男人扑过分界街,将那两个罪有应得的胡家后生从狗窝里揪出来揍了一顿。胡家的人也不好惹,又纠集了一伙人打过来,就在这时,二老爷笑呵呵地出现了——照例先将田家的男人们一顿训斥,尔后,请胡贡爷讲话;胡贡爷说什么呢?好拳不打笑面之人,二老爷笑呵呵地请他讲话,且如此真挚、诚恳,如何打得?!因而也只得作罢了。事后,胡贡爷却比二老爷更卖力气地命家人将那两个后生揍了一顿…

  第29节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揭开了序幕

  胡贡爷玩政治,二老爷也玩政治,贡爷的政治一贯是玩不过二老爷的政治;二老爷越玩越像一个开明的君主,胡贡爷越玩越像个匪。这怪不得别人,这怪胡贡爷自个儿,贡爷这人太横。

  二老爷也有横的时候。二老爷的横决不摆在脸上。二老爷发横的时候,脸上依然极好地保持着一团动人的笑,依然极恳切地点头称是,使任何盛怒的对手都不敢怀疑二老爷的谦恭。推举镇董事会会长那回,二老爷事前早已把底牌握在手中,可临到开会的前一分钟,却还唯唯诺诺地对胡贡爷道:“贡爷,我得举您做会长!说啥也得举您做会长!只有您能让大伙儿臣服!”直搞得一个好端端的贡爷飘飘然、昏昏然、不知其所以然了。不料,推举的结果却是二老爷当选了。二老爷一脸谦卑的惊恐,仿佛祸从天降似的,连连声称力不胜任,要大家改举。大家自然不愿改举,无奈,二老爷只得极不情愿地做了会长,仿佛为此做出了极大的牺牲似的。出了门,二老爷还长长叹了口气,对贡爷表白道:

  “唉!唉!贡爷,您看,您看,这可咋好呢?这会长我是不愿当的,可大伙儿硬…”

  贡爷那次差点没气昏过去。

  大华公司灾变发生之后,二老爷一眼就看出胡贡爷想借这次灾难涉制造影响,夺取民心,巩固自己在镇上的位置;二老爷却觉着好笑,试想,如此严重的灾难,政府难道会不管么?政府靠什么管?还不是靠那些大兵么?这个首领可不是好当的,搞得不好小命都得送掉!故而,二老爷从汽笛拉响的那夜起,便心甘情愿地退到了后面,心甘情愿地做了胡贡爷的副手——二老爷不是不敢干,而是不能干!二老爷既要得民心,又要求稳妥;既要看到眼前的,又要顾及平息之后的局面;二老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帅才哩!

  胡贡爷充其量是个莽将,莽将历来难成大事!

  可是,二老爷得怂恿胡贡爷干,得着胡贡爷干;二老爷对大华公司没有好感,对胡氏家族也无好感,既然他们愿意干,二老爷说啥也得成全他们,不管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对他总是有利的。胡氏家族打垮了大华公司,地面上就少了一害,纯朴世风就会复归乡里,放不羁的窑工们就会安分守己地回来种田,田家铺就会在这个动的时代里太太平平地生存下去。倘或是胡氏家族被打垮了,胡贡爷一命归天,这也不错。田家和胡家的几代世仇也算了结了,这块以田家姓氏命名的地方就将真正地姓田了,那时,他再集结力量对付大华公司也为时不晚。

  二老爷一直认为,大华公司和胡氏家族都没有理由在这块土地上继续存在下去。

  然而,政府和公司方面封井的决定,从根本上改变了他的观念。他这才开始比较认真地考虑如何资助胡贡爷,如何使他带领窑民百姓把这场战争打到底,他觉着再也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得支持、得真心实意地支持,他甚至期望胡贡爷能带领田家铺的民众把这一仗完全打赢…

  想到那困在窑下的千余条性命,想到他们将被活活闷死在深深的地下,想到他们的灵魂无法升天,二老爷便不由得一阵阵颤栗起来,当胡贡爷气势磅礴地走进门时,二老爷正着宽大的袖子揩着眼角的泪痕。

  “这么说,封井的事已经定了?”

  田二老爷用忧郁的眼睛牢牢盯住刘易华白皙而方正的脸膛,又问了一遍。

  “定了,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不会错!”

  刘易华有了些烦躁,他不想和这两个绅士模样的人谈了,他几次想离开这间半地式的茅屋,到外面的夜空中去呼吸一下凉爽而清新的空气。他感到这屋里的空气太糟糕,既有的霉味,又有这两个绅士带来的酸味,让人无法忍受。

  刘易华觉得很奇怪,他不明白,为什么田大闹要找这两个绅士来和他谈,他断定这两个绅士不是窑工,他搞不清他们和贫穷苦难的窑工们是什么关系。

  “再问你一下,刘先生!他们…他们确定的封井时间是明天么?”

  田二老爷还在那里问,一边问,一边还用手捻下巴上的胡须,这益发使刘易华觉着讨厌。

  “是的!是明天!我亲耳听到的!”

  田二老爷点了点头,又向胡贡爷看了看,尔后,长叹一声道:

  “贡爷,如此看来,封井一事是不可怀疑的了,而几个井口一封,地下的窑工们就全完了!”

  胡贡爷早已是火冒三丈,按捺不住了,脚一跺,手一挥:

  “得干了!二爷,说啥咱们也得干了!”

  田二老爷了口冷气,意味深长地问:

  “咋个干法呢?”

  贡爷道:

  “咱们得先发制人,首要的事,是赶走张贵新的大兵;尔后,攻占公司,挟持那帮公司的王八蛋和政府要员们做人质,据此慢慢涉。”

  田二老爷在空间极为有限的屋里踱了几步,踱到了屋子门口,在门口站了一下,尔后,转过身子对贡爷道:

  “贡爷,一开始就对大兵动手似乎不妥,这极易授人以柄。古人云:哀兵必胜。我等窑民此番奋起抗争,实为千余罹难弟兄,是因哀起事,故而,要在‘哀’字上做文章。”

  刘易华被田二老爷的见解吸引了,心里想: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先生倒端的有点头脑,一开口便不同凡响,他不口赞道:

  “对!是要在‘哀’字上做文章!凡事总要讲个策略,要有理、有利、有节!”

  田二老爷甚是得意,春风面地对刘易华点点头,又道:

  “我们不能给外观造成一种反叛政府的印象,不能给政府制造任何镇的口实,我以为,事不宜迟,今夜我们即可秘密率领窑民出其不意地拥入公司,占据几大井口,使他们的封井计划无法实施,促使他们主动与我等谈判。”

  贡爷问道:

  “如果他们不买我们的账,用兵弹呢?”

  田二老爷慷慨昂地道:

  “那么,输理的就是他们!即使我们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酿发重大事端,一切责任也该由他们来负!我想,他们无此胆量!”

  刘易华忍不住又嘴道:

  “田老先生,怕也不好如此自信吧?这帮军阀,原本是资本阶级豢养的走狗!他们素常以镇劳动民众为职业,此次还要多多提防他们才是,切不可掉以轻心。”

  “倒也是。贡爷,我们还是先回去把窑工代表们找来开个会吧!听听大伙儿说些啥?我看,咱们宁可将事情想得严重一些、复杂一些…”

  贡爷一脸不屑的神气:

  “二爷,窑工代表恐怕没啥高明的意见,还是咱们老兄弟俩商量商量,赶快动手吧!况且,时间又那么紧…”

  “切不可这么说,贡爷呀,有道是:‘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哩!”

  田二老爷坚持己见。

  贡爷让步了:

  “好!好!就依二爷您的,咱开会,马上开会!”

  临告辞时,田二老爷很感动地握着刘易华的手道:

  “刘先生,谢谢你了,老朽代表田家铺窑民百姓谢谢你了!”

  胡贡爷亦在一旁道:

  “刘先生,客气话我们也不多说了,你对田家铺兄弟爷们的好处,我们是不会忘记的;有一天,你要用着我时,只管打个招呼!”刘易华却没说什么,他到这里通报封井消息,完全是出于一种正义感,他根本没想过要取得什么酬谢和报答,他想,他后也决不会用着他们。

  田二老爷和胡贡爷走后,刘易华也告辞了,他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现在,他可以回到大华公司的住处去撰写他的通讯了。

  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刘易华没有丝毫睡意。他点燃了一支雪茄,在皮转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铺开稿纸,挥笔疾书起来:

  大华惨案各节已叠详本报。兹闻二十六下午北京农商部、省府实业厅及各方代表三十余人就营救一事集大华议事厅开会…不料,自称代表政府的刘××、李ⅹⅹ等人竟操纵营救会议,声称,几经考察,井下被困之窑夫一千又二十一名已全部死亡,无营救之可能;旋即,做出了丧尽天良的封井决定!

  田镇民众为之震惊,哭无泪,叫无力,实可谓呼天不应,叫地不灵也!是夜,田镇窑工代表团召开紧急会议,意占领各大井口,以血之躯,阻住军阀之弹,为窑下之幸存者拼力一搏…不知省府并京师之民国政府将如何应付也?

  文章一气写完,刘易华余兴未了,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似的,他又情不自地提笔为报纸副刊《灯下》写了一首自由诗,诗的题目叫《蟹》:

  蟹!你横行泥沟之中,岂不逍遥啊!

  你有许多长似的脚,何等凶狠啊!

  你的大夹如钢叉一般,谁见你不怕啊!

  可你只蛮横一时,终被人们捉住了啊!

  喂,工友们啊,

  横行的蟹,我们能够捉住它,

  那横行于世的资本阶级,

  我们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吗?

  捉住它!吃掉它!

  我们捉住它!我们吃掉它!

  未来的新世界呵,

  容不得横行的东西!

  那夜,刘易华做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梦。

  亦在那夜,五千多名窑工、民众在胡贡爷的亲自率领下,突如其来地再次拥入大华煤矿股份有限公司,迅速占领了主井井口、副井井口、西斜井井口和风井井口。他们此次有组织的、有计划的行动,几乎没遇到什么有效的抵抗…

  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由此揭开了序幕。

  第30节这极为恶毒

  张贵新将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对着八百米外的工矿区主井井楼看了好久。他的神情忧郁而沉重,宽阔的额头上凝聚着一颗颗绿豆般大小的汗珠儿;身后,一轮炽烈的早晨的太阳正在两座矸子山中间的低凹处,不动声地向上升腾,斜过来的阳光将他额头上的汗珠映得晶莹发亮,使他不由得感到一阵阵燥热难忍。

  他将系在军装上的皮带松了松,把上衣领口下的三个钮扣解开了。又换了一个方向,继续举着望远镜对矿区内的各个角落留心地观察着。

  这是在大华公司公事大楼的楼顶晒台上,晒台很平滑,是士土、细砂抹成的,晒台四周砌着一圈一米高左右的砖墙,砖墙内侧、外侧全抹了士土,顶端还留着极规则的锯齿形的缺口。张贵新一登上晒台,便以军人的感想到:这里可以布置一个连;而若是有了一连人据守这个晒台,周围五百米范围内的局势也就大体可以控制了。

  他身边站了许多人——手下的两个营长,手队的手,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协理陈向宇、省实业厅特派专办李炳池以及县知事公署和农商部的一些随员。这些人和张贵新一样,对这场矿井灾难负有直接的或间接的责任,因而也就对这场突然爆发的动感到异常的惊恐不安。

  张贵新还在那里看,不时地调换着方向和视角。沉重的望远镜将面前这场扩大了许多倍之后,清晰地送入了他的眼帘。他看到了在护矿河环绕下的整个矿区的动情况,看到了被烧塌了大半边的主井井楼上飘的红色三角旗,看到了在倾斜的井楼钢架上担任瞭望任务的窑工,看到了主井、副井、斜井周围那一片又一片攒动的人头…

  盘踞在田家铺土地上的大华公司,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是以主井为中心,东到矸子山,西到窑木厂的工矿区;一部分是以公司公事大楼为中心,包括公司职员宿舍、公司小学堂在内的办公生活区;两个区域之间耸着矿墙,隔着护矿河,俨然两个相互独立的王国。两个王国共用一个石砌的拱形大门,大门内分出两条路来,一条通往公司办公生活区,一条通往工矿区,两个区域的外围又开了护矿河,拉了铁丝网,实可谓壁垒森严了。当初如此安排公司地面格局,李士诚是有所考虑的,李士诚一是为了确保矿区的安全,二是为了把矿区的嘈杂之声隔得远一些。不料,现在却给这场提供了方便,占领了工矿区的窑工们简直就像占领了一个修建得很好的军事工事!

  发生了——不管张贵新如何防备,还是发生了!一夜之间,窑民们居然施用武力攻入矿内,牢牢占据了所有井口,致使封井的计划完全无法实施了。这使张贵新感到烦恼。他原不想得罪田家铺窑民,不愿和窑民们发生正面冲突,他想得很好,先封井,只要封了井,事情就下了一大半。然后,责成大华公司对死亡窑工的亲属予以公道的抚恤与赔偿——他准备施加一点压力,迫使公司多拿点钱出来,死者家属多拿了钱,自然也就不会闹事了。不料,这一夜之间,风雷骤起,硬是把他的计划打了!迫使他不得不考虑用武力镇的问题。

  这是下下之策。

  以他宁镇守使的身份、以他一个旅的大兵来对付治下窑民,委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打输了,打得局面无法收拾了,他要遭世人唾骂与笑,甚至有可能把整个宁的地盘都丢掉。打赢了,把的窑民杀掉一半,他就成了刽子手,成了这场灾难的替罪羊,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就会借机大做文章,甚至假正义之名举兵讨伐他…

  却又不能不管。灾难和发生在他治下的地盘上,他是这块地盘上的最高军政长官,他不管,一则政府方面决不会同意;再者,如一味顽抗,政府也还会派遣愿意管事的人来管它的——自然,他认为,任何人管理宁,都不如他张贵新。

  得管,得管到底!为了宁百姓,为了宁周围三县的安宁,为了田家铺窑民少点血,也为了坐稳这把镇守使的椅,他张贵新得当机立断!

  张贵新将望远镜递给身边的一个卫兵,缓缓在晒台上踱了几步,而后,又揭下帽子扇了一阵风。

  “张旅长,你看是不是先请你手下的弟兄将窑民们逐出矿区,然后再作打算?”李炳池不无焦躁地对张贵新道。

  张贵新不作声。

  他狠狠地用帽子在前扇着,边扇边气,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李炳池的存在似的。

  “张旅长,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这样闹下去!我想,若是有一个团的弟兄,就可以把他们逐出矿去…”

  张贵新终于憋不住了,脸向下一拉,帽子猛地向脑袋上一扣:

  “李专办,我看这旅长让你当算了!”

  “张旅长,你…你别发火…”

  张贵新眼瞪得滚圆:

  “我发火?我看是你们发了昏!你们都他妈的看看清楚,这矿区里聚了多少人?!老子怎么驱赶?向他们开么?”

  李士诚马上顺着竿子爬了上来:

  “千万不能开,一开,事情就没法收拾了,张旅长考虑得周到!”

  “那就没有办法了么?”

  张贵新冷冷一笑:

  “办法还要你们拿呀!封井的事不是你们想出来的么?怎么一出事,都推到别人头上来了!”

  李炳池窝了一肚子火,却又不敢作声,站在他身后的公司协理陈向宇不感到一阵快意,也不冷不热地道:

  “李专办,你也帮助张旅长出个主意嘛!”

  张贵新又火了,立即调转口给了陈向宇一

  “帮我出主意?我他妈的在帮谁?帮哪些王八蛋!”

  李炳池抓住时机,立即反击:

  “这一切还不是你们大华公司造成的么?!后引起的一切后果,你们公司都要负责任的,你们现在不要这么轻松!”

  “是的!是的!诸位别吵,我们还是听张旅长的…”李士诚劝解道。

  张贵新又沉思了一下,终于想出了一个稳妥的办法,手一招,将手队队长郑傻子叫到面前:

  “老郑,马上给我向省城督军府发份急电,电文这样写:万万急!宁镇守使张贵新呈报:田镇窑民约五千之众,因反对封井,昨夜暴,占据井口,分堵要害,情况危急!如何处置,请督军电令,张部现已在田镇待命。完了。”

  郑傻子将记录下来的电令揣进怀里,向张贵新敬了一个礼,转身跑到了晒台的楼梯口,下去发报去了。

  随后,张贵新又对身边的两个营长下了命令:

  “你们马上下去,先调一个连到这个晒台上来,然后,迅速包围矿区,切断矿内和矿外的一切联系,注意,不得擅自向窑民开!”

  一个营长问:

  “如果他们动手,也不开么?”

  张贵新想了一下,果断地道:

  “就是他们先动手,也不得开!在督军府的电令未到之前,不得和他们发生武装冲突。”

  “是!”两个营长也下了晒台。

  “就这样吧,先生们!我现在能做到的,只能是这些了。我张某是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没有督军府的命令,我只能维持现状,明白么?”

  张贵新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眼皮一挤,脸颊上的一耸,仿佛哭一样。

  这却是他登上晒台后的惟一的一次笑。

  这很难得——旅长大人身边的各方要人们都这样认为,有旅长大人的这艰难的一笑,他们似乎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上午十时左右,矿内和矿外的联系被完全切断了,五百余名大兵荷实弹将整个矿区包围起来。

  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血冲突。

  在执行包围任务时,大兵们只是向天空开,对一些试图反抗的窑工也仅仅是动用了皮靴、马鞭和托子——迄至十一时二十分,没有一人因冲突而死亡。这可以说是一个奇迹。这奇迹表明:冲突的双方都是克制的、理智的,都不愿扩大事态。

  一开始,窑工们没有意识到切断矿内外的联系会对他们带来危机——不但他们没意识到,他们的领袖人物窑工团总代表胡贡爷也没意识到。那当儿,贡爷正躺在炕上吹烟泡儿,听到了窑工代表的报告后,只在炕上略微动了动身子,根本没做其它任何表示。贡爷一边认真负责地吹着烟泡儿,一边不太认真负责地想:这没啥了不得的,大兵们将矿区围了也就围了,谁能叫他不围?只要有几个井口还在手里就行!控制着几个井口,还不足以挫败他们的封井计划么?再说,凭着这八百余号大兵,要想不费力气就将五千多名窑工从矿内赶走也非易事。

  贡爷没有一丝上火着急的意思。

  待过足了烟瘾,打了两个嘹亮的嚏,而又用绢子揩去了嘴上、胡须上黏糊糊的口水、鼻涕之后,贡爷才想起了矿内窑工们的吃饭问题——这问题原来倒是不成其为问题的,烙煎饼、烧咸汤这一切后方的杂事,全由田二老爷包了,田二老爷组织镇上的娘儿们分头去干,然后,以队为单位,逐一送去就行了,反正镇子与矿内仅一河之隔,并不费事。现在却不行了,矿内与矿外的联系被切断了,煎饼和咸汤送不进去了,饥饿最终会使占领井口的窑工们退出矿内的。

  这极为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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