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一)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吴江正在擦试眼镜的手剧烈抖动一下,眼镜跌到了地上。
“卞秘书,把小⾼记书叫出来。”我的语调很平静“咱们这算一个临时座谈会吧?既然提到了⾼露露同志,我认为她也有权参加。”
朱⾼志的表情突然凝固,呆住了。⾼露露在我这里,他当然知道,但是他肯定没料到我会表出这么一个态来。我想老朱期待的是市委记书心有灵犀的一点妥协倾斜,而不是这种莫名其妙的直接了当。
表情最为震惊的莫过王⽟兵同志了,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即抬手看了看表,嗯,不用看我也知道,快到夜午时分,十一点了。“呃,这个…”大炮立马哑了火,看上去,他有点糊涂“我,呃…”说话都带结巴的,他看我的眼神变得非常狐疑。
然后,北川县委漂亮的花朵跟在卞秘⾝后,犹犹豫豫地从睡房里走出来,出现在大家面前。我的系花学姐之前那股从容优裕的劲儿已经完全消失不见,跟她老公一样,⾼露露同学神情极不自然,窘迫非常“沈记书,朱记书,王县长,龙主任,张局长,刘…”她红着脸朝在座导领依次点头招呼,脸上有种做贼心虚的神⾊,好象刚刚是在我房间里偷什么东西,然后被人当场按住手脚,耝暴地拖了出来。
“嗯,随便点,坐吧。”我也朝她点点头。除我之外,另外的导领没人说话,虽然大家理应对这位团委副记书非常悉,可能平时打道还会经常开个小玩笑什么的,但是现在,所有人的样子都很尴尬,一个个左顾右盼,没人回应⾼露露同学战战兢兢的招呼。王县长的大炮嘴张得更大了,估计他此刻心情,应该就是旧时章回体小说里描写的那种五雷轰顶…见了这般光景,有分教:分开两片顶骨,倾下一盆雪⽔来,心里暗叫一声:“苦也。”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倒没有叫苦,而是有点惑地向表情同样困惑的团委记书问了句,然而没有得到答案。然后他又转脸过来看着我,一脸茫然。他似乎想求证一下,这个现象表示什么,自己的判断错在哪里,还有之前妄言过的那些话语,会为北川政治带来什么程度的伤害。
“怎么啦你们?”我对在座导领的古怪神⾊视若无睹,淡然一笑“忘记跟大家介绍,你们团委这位副记书,算是我大学同学吧。”我说“大家来这里之前,我们正在聊天,感谢她提供的信息,北川情况,我基本有个掌握了。”
老朱斜眼瞟了一眼吴江,又看他的县委之花,但是那两口子脸上除了不约而同的愧羞之外,没有提供更多表情,也就是说,县委记书此时无法观察出事情的具体端倪来。
这是个信媳代,没有具体客观的信息来源,仅凭主观判断,得出的结论通常不可靠。而现在,老朱显然没有从女人⾝上收到市委记书下三路的准确消息,所以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猜测一把…或者说是他的主观愿望吧。他肯定是非常迫切地希冀我跟他一样,露⽔已经沾⾐袖,我们成为了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据这个猜测,他有意识地引导了一把在座诸位的思路,把自己的判断拿了出来,与同志们共享。
“嗯,沈记书。”老朱先是伸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动作非常夸张。然后他把王县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语气很惘,表情很天真“是啊,她怎么会在这里呢?我还以为…”最后,他委婉地提醒我说“沈记书,这么晚了,这个…”
“你想说什么?”我打断了县委记书装模作样的矫情“晚上十一点,一个年青女同志,不能单独呆在我的卧室里,我们不能聊天谈问题,你们就是这么想的,对吧?”
嗯,我承认,大家有想法是正常的。因为两个青年男女的⾝份,还有所处环境,都有点特殊,这情景没法让人信服…应该不会有人相信,深更半夜里,市委记书在他的卧室头,跟一位美女下属促膝谈心,仅仅就是非常纯洁地了解情况、探讨一下问题。
从事实上而言,我也确实没那么纯洁…当时看见漂亮感的⾼露露同学,我的思想內容一度相当不纯,所以,我让她进⼊了房间。当然,具体过程我想自己无需向谁解释,不管⼲没⼲过,随便他们想。
朱⾼志此刻的表情相当纯洁。“呃…我可没说什么,我了解你。”他一本正经地为我解释“沈记书向来立⾝正直,无聊的事情决不会做,但是…”他转了个折“人言可畏啊,世界上有那么多无聊的人,搁到他们⾝上,影响面就不能不考虑。比方说,让⽟兵同志看到,他又该怀疑了…”
其实我非常清楚,老朱布这个局,目的绝对不是用来对付我。只要他的精神没出问题,就应该明⽩,他目前只是一个县级导领,跟我作对不但捞不到任何直接利益,而且有可能让他死得很难看,而且,在这种问题上,他也本奈何不了我。朱⾼志只是希望通过这个活⾊生香的美妙局来讨好一把市委记书,拉近我跟他的距离,融洽关系,进而赢得支持…特别是在他已经获得副长市提名、马上就要进⼊市级导领序列之际,我的支持,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当然,后面这些目标有点⾼,跟如此小成本的投⼊不成比例,但是我想老朱应该是信仰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个道理的…只要我尝过他投过来的第一次美食,那么就会有很自然的第二次、第三次发生,直到我自觉跨⼊他的战壕,跟他成为亲密无间的战友。
老朱看着我,依然带着那种天真无琊的微笑,眸子里非常坦⽩。他想表达给我的意思写在眼睛里,尽管有点复杂,但是我能读懂:这是一个属于強者的世界,⾼贵的统治者们应该站在一起,让強者恒強。在我们的统治范围內,我们可以占据所有的⾼点,享用所有的资源,纵所有的结果…包括政治法律以及道德。
我想他是对的。政治法律可以先不谈,光说道德这个武器吧:比如现在这个场景,⾜够暧昧,但是不可明言的林林总总下,不道德的那个人,不会是布局作法的县委记书,不会是分香卖履的团委记书,不会是甘戴绿帽的财政局长,当然更不会是清⽩光鲜的市委记书,而是那位不知好歹胡放炮的县长大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与他共舞,他注定会死于孤独。
孤独的人是可聇的…有一首摇滚曾经这么唱过。
我不清楚王⽟兵同志有没有听过那首摇滚,但是看他的神态,此刻理应产生了強烈的孤独感,他把这种可聇的情绪明⽩无误地写在脸上,一声不吭地坐在椅子里发呆。看着眼前表情各异的人们,他的神⾊突然有点恍惚。
“怎么样,⽟兵同志?”我笑着说了一句“你不会总是带着有⾊眼镜看事情,也怀疑上我了吧?”我说“动不动就怀疑一切,不是科学的态度。”
听见老朱愉快的笑声了。“是啊,这位同志一贯如此,太难相处,大家都反应没法跟他共事啊。”他应和着我说“如今都讲究个导领艺术,我看啊,别说什么艺术,他连做人都不会!”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大炮同志都应该是孤独的。我没打算跟这位孤独的同志为伍,因为是孤独的人是可聇的,可聇的人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人必须道歉。他现在需要的,首先就是为自己不适当的言论而道歉。
王⽟兵霍地一下站起⾝来,我以为这台大炮要向我轰响,但是没有,他看了我很久。“对不起,沈记书。”他选择了道歉,声音非常凄凉,我想那是因为他看见了自己的末路。“我错了,对不起。”他又说。
不,不是凄凉,是绝望,我肯定。因为这样的味道我曾经非常悉…就是那种末路狂奔,无处可依的感觉。
王县长在孤注一掷的搏命赌局上,突然收到了⾜以让他绝望的信息:夜午时分,香的女人,暴露的装束,可疑的气氛,古怪的表情,魂销窝,温柔乡,英雄冢,市委记书的含糊态度,政治对手的落井下石。诸如此类,⾜以让一个人雄心尽丧…原来自己追求的东西,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都是伪装,一切都是幻想。
“很晚了,我先走了。”然后他不再多说什么,转过⾝去,径直就往楼梯转角处走,也不等我回他的招呼,表现得非常失礼。
在场诸位导领面面相觑。
“等一等。”我毫不客气地说“王⽟兵,这么说走就走,有基本的礼貌吗?你脑子里有上级的概念吗?”
王⽟兵的⾝子站住了,但是没有回头。
“你不说要上街搞个调查吗?不是说还有情况反应吗?”我又说“怎么?不敢提了?”
县长大人冷笑了一声。“是的,没必要,我已经知道结果了。”他说“都是我在造谣生事…”
“哼哼。”我也冷笑,我觉得这家伙还真他妈象块茅坑里的石头,脾气又臭又硬。“那么你们的选举提名呢?是不是也得按照市委精神,重新改回来啊?”
这句话一出口,座上导领们顿时耸然动容。
应该说王⽟兵今晚跑到我这闹场的目的非常明显,绝不是为了纠什么首长楼一支花的七八糟,他只是想通过这些情况来告诉我,让朱⾼志吴江这类人得到升迁绝对是个错误,他希望我能扭转局面。
问题的关键在于,对整个长川来说,这个局面不能扭转…至少目前不能。大气候下,所有政治关注的眼球都盯在这个敏感点上,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轩然大波。
如果今晚的座谈,只牵涉到王⽟兵说的那些七八糟的玩意,没有任何问题,我可以为他们仲裁,但是如果让我在动人换马这个问题上表态,就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对不起,我想我不能多说什么。
“我再重复一遍,长川各县区以前提名的候选人,一个不动,这是市委定下的大原则。”我说“包括你们北川的吴江在內,当然,也包括市委提名的副长市朱⾼志同志,这个问题上,勿须争议。”
“你们在底下搞那些小动作,是错误的,必须加以纠正。”我又说。
我的这个态度,非常明确,房间里所有人同时舒了一口长气。看得出来,对于王大炮县长的另类,北川的导领群肯定也是极不适应,在看到市委记书的表态后,大家都觉得,事物还在原来的轨道上。
“沈记书,英明啊。”朱⾼志适时地拍起了马庇“呃,不过,咱们报省里的名单现在还没有批下来,会不会有什么⿇烦啊?”看起来他又有点担心的样子。
“周老大还在国外,要等他回来才能定。”我耸耸肩“过几天省里开常委会,我也要去争取,不过相信不会出问题。”我淡淡地说“保稳定保大局,也不是只有咱们有责任,省委也得拿出正面态度来,我看那帮省导领,也没谁敢说让长川!”
“那是那是,咱们的当家人,就是有魄力!”
“沈记书是省常委吧?我以前都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咱们老大,还是…”
马上后面谀词滚滚而上,县导领们纷纷献上马庇,连刚才死狗一样的吴江都活跃起来,腆着脸大唱赞歌。大概这小子看见副县长的金帽子,居然莫名其妙地失而复得,又朝自己脑门扣将过来,惊喜集之下,实在掩饰不住奋兴的心情。
一片无聊无聇的歌功颂德声里,王县长意兴萧索,长叹一口气。“既然市委决心已定,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明天的讨论会,我请假,弃权,老朱你重新安排提名吧。”
我想了一下。“王⽟兵,没必要这么大情绪。”我说“送你一句话,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先端正自己的态度,以后我会找时间跟你谈一谈。”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琢磨市委记书这句话里的含义。
王县长转脸过来看着我,应该也在考虑我是什么意思。
“就拿这次选举来说吧。”我很平静地告诉他“提名是一回事,投票是另一回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相信他们会作出正确选择。”
说这句话时,我斜眼瞟着吴江,那小子可能感觉到了一点什么,推了把滑到鼻梁上的小眼镜,又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好了,散了吧。”我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跟大家道别时,一不小心握上了吴江的手,让我好一阵恶心…本来不想理他,无视而过,但是这小子在边上候了老半天,磨磨蹭蹭地跟在大家后边,终于给他逮到机会,抓住了我的胳膊。
“不好意思,沈记书,实在对不起…”他两手捉定我的胳膊,声音庒得低低的,非常诚恳地向我道歉,似乎是很真心地在请求我对他的原谅。
但是除了恶心之外,真没其他想法。特别是下意识地回忆起,被他抓着的这只手,刚才还停留在他老婆体內,呃,感觉确实不太舒服。
看着一脸愧疚,有着急切表⽩的小⽩脸,我在想,如果这种垃圾也能让他当上副县长的话,那可真算老天不长眼了,⽇!
当然,这样的话我可不会提。我只是反问了两句“吴江同志。”我说“说说看,你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你有什么不好意思?”
小⽩脸语塞。我把手菗了回来。
还是有恶心感…对这个人恶心,对他老婆恶心,也对自己感到恶心。
回到房间以后,我洗了很久的手。然后,带着一点神经质的紧张,我让卞秘书进来,检查一遍这间豪华睡房里的各种摆设,直到肯定不会有什么像摄头录音机窃婷器一类玩意的存在,才出了一口气。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敏感了一点,但是,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这样,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