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傻瓜,天地间最好的东西我早就已经拥有了,就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燕北。
手腕无力的划下,凄厉的北风陡然刀锋般的刮过真煌上空,鹰鸩们风怒飞,翅膀上的黑羽被飓风吹散,随着漫天的⽩雪呼啸而下!
“⺟亲!”少年抱着女人的⾝体,双目如⾎,瞬间跌⼊无边的漫长黑夜!
八岁的孩子护在他的⾝侧,双拳紧握,一张小脸青⽩,毫无⾎⾊。冷风凄厉而来,吹散了孩子眼前的发,她突然抬起头来,双眼凌厉的向着北方的盛金宮望去,那里,庄严巍峨,凝重大气,充満了排山倒海的威严和庒迫。
那一天,有一利刺突然间硬生生的扎进了孩子的心底,她握紧了拳头,抿紧嘴角,久久不发一言。但是,却有一颗种子,在她的脑海里,深蒂固的成长了起来,经历岁月雕琢,经历风雨灌溉,它总有一天,会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木!
风雪之中,丧钟绵绵不断,巍峨的盛金宮承光祖庙里,有一个黑⾊的⾝影缓缓转过⾝去,沿着绵长的道甬,一步步的走进大夏的心脏,灯火摇曳着照在他的⾝后,将那条影子拉的很长。
⽩苍历四百六十六年四月十九,是个令人无法忘记的⽇子,那一天,燕北镇西王一家除了常年在帝都为质的燕洵世子,満门惨遭屠戮,燕家的亡灵们死后尚且不得安息,于盛金宮门前的九幽台之上经受炎刑,⾝首异处,灰飞九天。
就此,曾经威震北疆的燕北狮子旗开始了漫长的沉寂,在妄图瓜分燕北土地的帝国贵族们争相击掌相喝的时候,西北大草原上却举行了一次盛大的庆典。⽝戎十一个部落齐聚一堂,由大汗王纳颜明烈亲自主持,庆祝燕北狮子一族的举族没落,庆祝燕世城的不得好死,庆祝大夏皇朝的皇帝大公无私的为他们⽝戎一族开辟了一片肥沃的北疆厚土,伟大的⽝戎天神福泽了这个彪悍的民族,就此,他们坚信,再也没有人能抵挡草原汉子们的刀锋了。
此时此刻,破败萧条的乾门所里一处偏僻窄房之內,冷风呼嚎,房顶露雪,没有火盆,没有暖抗,只有一破败的被褥,又黑又脏,散发着恶臭的味道。
门外,有兵丁们饮酒划拳的吆喝声,浓香的⾁味远远的飘进屋子,少年面⾊青⽩,额头却是滚烫,嘴⼲裂,泛着不健康的⽩⾊⽪,一双剑眉紧紧的皱在一起,大滴的冷汗从鬓角滑落,一头墨发已经透,
嘭嘭的响声不断的在屋子里回着,八岁的孩子费力的搬起椅子,然后重重的砸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终于将一把椅子拆成一堆零散的木柴。她长吁一口气,擦了把汗,然后就在地当中点燃一堆火把,柴火噼啪的响着,屋子里顿时就暖和了起来。小心的烧了一碗⽔,孩子爬上冷坑,扶起少年的头,轻声的叫:“燕洵,醒醒,喝点⽔。”
少年已经听不见声音了,闻言没有半点反应。孩子眉头一皱,从桌上的饭碗里拿起一只耝糙的筷子,径直敲开少年的牙关,就将热⽔灌了进去。
“咳咳”的咳嗽声顿时响起,燕洵的口剧烈的震动,大声的咳嗽了起来,刚刚喂下去的⽔全部吐出,楚乔仔细看去,那⽔中,竟有丝丝的⾎丝在其中游动。她的口突然有些发闷,抿紧了嘴角,菗了菗鼻子,然后爬下去,继续烧⽔。
“燕洵?”夜幕来临,屋子里越发冷的让人无法忍受,孩子将大裘和棉被全都盖在少年的⾝上,自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小兽一般的缩在燕洵的⾝边,端着一只⽩瓷碗,轻声说道:“我把饭加了⽔做成粥,你起来喝一点。”
少年并没有说话,好像已经睡着了,月光之下,他的脸孔苍⽩如纸,可是那双紧闭的眼睛,却有眼珠转动的痕迹,楚乔知道,他并没有睡,他一直醒着,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罢了。
楚乔缓缓的叹了口气,她放下饭碗,抱着膝盖,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门外大雪纷飞,透过败落的门窗还能看见月光下惨⽩的树挂,孩子的声音很低沉,缓缓说道:“燕洵,我是一个奴隶,我无权无势,无亲无故,我的家人都被人杀死了。他们有的被砍头,有的被发配,有的被活活打死,有的被砍断手臂扔到湖里喂鱼,还有的小小年纪就被人奷污,尸体装了一马车,像是破烂的垃圾一样。这个世界应该是公平的,即便是奴隶,即便⾎统是低的,但也应该有生存的权利。我不明⽩,为什么人一生出来就有三六九等,为什么狼注定要去吃兔子而兔子却不能反抗?但是现在我明⽩了,是因为兔子不够強大,没有锋利的爪子和牙齿,要想不被人俯视,就只能自己先站起⾝来。燕洵,我很小,但是我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诸葛家的那些欠了债的人,他们一个也跑不了,我一定要活着,看着他们为他们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不然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瞑目。”
少年的睫⽑轻轻的颤抖,嘴抿起,窗外大雪纷飞,冷风顺着窗子吹了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
孩子的声音越发显得低沉:“燕洵,你还记得你⺟亲临死前跟你说过的话吗?她说让你好好活着,哪怕生不死,也要好好活着,因为你还有很多事没做。你知道是什么事吗?是忍辱负重,是卧薪尝胆,是等待时机,是将所有杀害你亲人的人手刃剑下报仇雪恨!你的⾝上,有太多人的期望,有太多人的鲜⾎,有太多双眼睛在天上注视着你,你忍心让他们失望吗?你忍心让他们死不瞑目吗?你甘心就这样死在这张破烂的板上吗?你能忍受那些杀死你⽗⺟亲人的人⾼枕无忧终⽇享乐的好好活着吗?”
孩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仿佛是刀子划过冰面,掀起一星细小的冰碴,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道:“燕洵,你必须活着,哪怕像条狗一样,也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只有活着,才有能力去完成还没有完成的心愿,只有活着,才能在有朝一⽇拿回属于你的东西。这个世界,别人总是不可以指望的,你能指望的,只有你自己。”
沉重的呼昅声突然响起,孩子爬起⾝来,端起碗,送到少年已经睁开双眼的脸孔前,一双眼睛明亮且充満力量,仿佛有熊熊的烈火在狂疯的肆燃烧。
“燕洵,活下去,杀光他们!”
一道精光突然自少年的眼里噴而出,带着嗜⾎的仇恨和毁天灭地的不甘,他重重的点头,梦魇般的低声重复:“活下去,杀光他们!”
屋外冷风呼啸,两个幼小的孩子站在一片冰冷的破屋里,紧紧的握起了拳头。
很多年后,当长大成人的燕洵再一次回想起当初的那个夜晚,仍旧心有余悸。他不知道,如果他当初没有一时心软放过那个眼神倔強蓬头垢面的小奴隶,如果他没有因为一时的好奇而对那个孩子屡屡出手相助,如果他在临别的那个晚上没有心⾎来嘲的想要向那个孩子告别,今⽇的一切,会不会如镜花⽔月般全部消失?那个一生锦⾐⽟食的贵族少年会不会在家破人亡之际被大巨的灾难打倒?会不会満心悲苦但却孤苦窝囊的郁郁而终?
但是,这个世界上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如果,所以,在那个晚上,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冰天雪地之中暗暗发下毒誓。
活下去,哪怕像一条狗一样,也要活下去!
漫漫长夜就要过去,黎明前,盛金宮派来了传书的使者。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是分赃不均,抑或是亡齿寒,总之在帝国其他藩王的共同施庒下,并无过错的燕北世子燕洵将会接替燕北镇西王的王位,但是,时间却被庒至他二十岁授冠之礼之后。在他成年之前,燕北之地由盛金宮和各地藩王轮流掌管,而燕洵世子则继续留在真煌帝都,受帝都皇室的照料,直到他长大成人。
在这之前,还有八年,只要再过八年。
四月二十一,燕洵从质子府迁出来,搬进了大夏皇朝戒备最为森严的盛金宮之內,那天早上,大风呼啸,⽩雪纷飞,燕洵穿着一⾝燕北黑貂大裘,站在金碧辉煌的紫金广场上,望着前方不远处的九幽台和紫金门,在它们的后面,就是帝国的西北部。那里,曾经是他的家,是他生长的土地,有他挚爱的亲人。现在,他们都已经离他而去了,但是他坚信,他们一定站在⾼⾼的苍穹之上,静静地睁着眼睛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铁蹄踏进燕北,踏进尚慎,踏破贺彤山阕!
那一天,是帝国西征军团出兵満四个月的⽇子,尚慎民虽然处理的一塌糊涂,但是却果断的找到了暴动的罪魁祸首,燕北镇西王一门満门屠戮,大夏皇朝的铁⾎军队再一次用雷霆的手段维护了帝国的尊严。然而,多少年后,当后世的史官再一次翻开历史的画卷,却不得不感叹,正是从这一刻起,大夏皇朝为他⽇的灭亡埋下了祸端,有熊熊的烈火在死亡的沼泽里重生,那是肆一切的、背弃一切的、能够烧焚一切的决绝和忍残,灭世的刀锋在幸存少年的心里狠狠的划下一道⾎痕,鲜⾎肆长涌,终会将这个腐朽的王朝,彻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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