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女子提起裙角,一步一步走上⾼台,动作那般轻盈,可是落在地上的脚步,却又显得那样的沉重。
“⺟亲!”燕洵大急,顿时站起⾝来就要扑上前去,可是还没走出一步,陡然摔在地上,痛苦的闷哼一声。
楚乔见了,登时冲出已经不再阻拦的士兵的包围,几步跑上前去,扶住燕洵的⾝体,紧张的问:“你怎么样?”
大雪纷扬而下,北风嚎叫,苍鹰凄厉,遍地藉狼的鲜⾎,遍地破败的旗帜和塌倒的火盆,千万双眼睛齐齐注视着那个一步步走上九幽杀地的女子的背影。长风卷起她的⾐裙,翩翩飞,像是一只在狂风中徘徊的⽩鸟。
女子的手指抚上第一个金盒,男人的剑眉被⾎污了,暗红⾊,但却并不显得多么狰狞可怕,他的眼睛紧闭着,好像是睡着了一般,鼻梁⾼,嘴紧抿,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女人望着她的丈夫,手指在下面虚无的轻抚,好像那里仍旧有一具伟岸的⾝体,她并没有哭,而是偏着头,温柔的笑,轻声的说:“这是我的丈夫,燕北之地的世袭藩王,培罗大帝第二十四代子孙,帝国西北的兵马大元帅,盛金宮承光祖庙的第五百七十六牌位,燕北镇西王,燕世城。”
雪花落在女人的眉眼鬓角之上,却并没有融化,她的脸孔有些苍⽩,可是声音却仍旧是那样的温和,双目如⽔般注视的燕王的头颅,仿佛他随时会睁开眼睛对她微笑一样。她的手划过他的脸孔,在他的耳际,有一道小小的疤痕,似乎很多年了,不仔细看已经快要看不出来了。
“这里的伤疤,是当年沧澜王叛时,在盛金宮的幽微门被人用剑刺伤的。当年皇上遭人暗算,服食了幽魂草,浑⾝无力,世城和蒙将军从东西两门杀进去救驾,世城当先找到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他背着昏不醒的皇帝,一个人孤⾝冲出了三千兵马围困的盛金宮,⾝上手上三十多处刀伤,事后养了半年才能下走路。那一年,他刚刚十七岁。”
“这里,是⽩马关一战中留下的,”女人的手拂在下巴上一处明显的红痕上,继续说:“⽩苍历四百四十七年,帝国于瑶⽔祭拜祖庙,所有长老会的贵族长老还有皇亲国戚都有临场,晋姜王却于此时发难,通敌叛国,打开⽩苍关口,放⽝戎人⼊关,三十万⽝戎大军包围瑶⽔。世城得知后,率军从燕北出发,七⽇七夜不卸甲不离鞍,昼夜不休,⾝先士卒的解了瑶⽔之危。你们的皇帝当场在瑶⽔⽩马关顶发誓,帝国和燕北世代君臣,永不相弃。当时你们这些人,也大多数都是在场的。”
台下的帝国大臣们顿时一阵躁动,那些被尘土覆盖了的往事登时被掀了起来,暴露在光天化⽇之下,他们昏花的老眼仿佛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夕惨败如⾎,燕北的狮子旗风怒吼,将⽝戎蛮人杀的片甲不留。那时候,他们还都年轻,也曾奋兴的簇拥上去拍着那个年轻人的肩膀,大笑着喝着烈酒。
“这里,是四月十六那天正午,在火雷原上,蒙将军你亲手砍下的。将军,你正当壮年,运筹帷幄杀伐决断,不会不认得自己的剑,这个伤口是不是你砍的,这个人是不是燕世城,你会不知道吗?”
蒙阗陡然间哑口无言,面如青铁,愣愣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确定,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是燕北镇西王燕世城,绝无虚假。”说罢,只听嘭的一声,金盒的盖子登时被女子一把扣上,转⾝就向下一个盒子走去。
“这是我的儿子,燕北世袭分王,培罗大帝第二十五代孙,帝国西北镇服使,盛金宮承光祖庙第五百七十七牌位,燕北镇西王燕世城长子燕霆。他今年二十一岁,十三岁从军,从低等小卒做起,八年里晋升二十四次,击退⽝戎人进犯六十七次,立下大小战功无数,帝国盛金宮和长老会共同嘉奖七次,十八岁官拜镇服使,领兵护卫帝国北疆,从未失手。四月十四,在逊烈垣上被万马践踏,头脸难以分辨,只余⾎沫。”
“这是我的儿子,燕北世袭分王,培罗大帝第二十五代孙,帝国西北镇服副使,盛金宮承光祖庙第五百七十八牌位,燕北镇西王燕世城第三子燕啸。他今年十六岁,十三岁从军,跟随他⽗亲南征北战,三次征讨北疆蛮人,上阵杀敌,誓死报国,从未退却半步。他⾝上有四十多处刀伤,都是为燕北百姓子民而留。四月十六,他被西征大军以投石机击中,脊柱碎裂,腿双斩断,⾎尽而亡。”
“这,这是我的女儿。”女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金盒里的头颅青⽩浮肿,似乎被⽔浸泡过,眼角鼻翼都是紫⾊的⾎沫“燕北世袭翁主,培罗大帝第二十五代孙,盛金宮承光祖庙第五百七十九牌位,燕北镇西王燕世城长女燕红绡。四月十六,她骑马来救被掳走的⺟亲,经过卫⽔洪湖之时,被西征军团第四野战军穆贺西田的队部截获,**致死,最后抛尸洪湖。”
漫天的风雪陡然变大,女人的声音越发凄厉,面⾊越发苍⽩,一字一句都仿佛泣⾎而出,狂风呼啸,大雪飞旋,无数鹰鸩齐齐扑朔翅膀,随着招展的黑龙战旗一同搏击漆黑低沉的苍穹上空。
“这些,都是燕北的战士,他们背主叛国,是臣贼子,蒙将军,你行刑吧!”
大巨的青铜大鼎被抬上九幽⾼台,烈火熊熊,蒙阗眉头紧锁,终于沉声说道:“行刑!”
二十只⻩金盒子顿时被抛⼊青铜巨鼎之中,燕洵陡然间双目如火,喉咙间迸发出一丝野兽般的惨叫,就要站起⾝来冲上前去。噤军侍卫们齐齐上前,拦在燕洵⾝前,楚乔一把死死的抱住燕洵的⾝体,倔強的孩子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朔而下。少年被孩子抱在怀里,声音凄厉,跪在地上,伸出布満青筋的拳头,一下一下拼命的砸在金翅广场的石板上,鲜⾎淋漓却仍不自知,嘶声厉吼,声音可怖。
女人回过头去,望着猎猎燃烧的青铜大鼎,苦忍的眼泪潸然而下,她伸出手来,轻轻触摸着火热的鼎⾝,面⾊凄楚,然后回过头来,温柔的看了一眼台下的儿子,随即对着蒙阗缓缓说道:“蒙大哥,告诉他,别忘了他说过的话。”
蒙阗浑⾝一震,这句蒙大哥好似瞬时间将他拉回到了三十年前,多么凄厉的话语都不能是他有丝毫动容,但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声称呼,却令男人的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了起来。他举步就想走上前来,梦魇般的低呼:“⽩笙…”
然而就在这时,⽩⾐女子突然转⾝,动作迅猛犹如流星,一头撞在青铜巨鼎之上!
“⽩笙!”“⺟亲!”“啊!”
大巨的惊呼声同时响起,金翅广场上,千万人同时嘶声⾼呼,只见那女子额头鲜⾎有若泉涌,手扶着巨鼎,软软的倒了下来。
“快!快!叫御医!”蒙阗抱着女人的⾝体,坚韧的表情终于不在,惊慌失措的对着下面的侍卫们大声叫道。
“⺟亲!”燕洵踉跄着爬上九幽台,一把扑在女人的⾝上,狠狠的推开将军,大声叫道。
天地齐怒,草木含悲,天边闷雷滚滚,地上北风哀嚎,漫天大雪纷扬而下,女人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孩子的脸孔,温和一笑,却只引的更多的鲜⾎噴洒而出。
“⺟亲!”燕洵双目落泪,触手所及到处都是鲜⾎,绝望的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亲已经不在了,大哥已经不在了,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连你也要离燕洵而去吗?⺟亲!为什么?”
女子眼泪缓缓而下,她艰难的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孩子“洵儿…答应我,要活下去哪怕生不如死,也要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有很多事没做。”
“⺟亲!”
女人的眼睛顿时变的涣散,她躺在漆黑的墨兰石上,一⾝⽩⾐上⾎花朵朵,像是盛开怒放的寒梅。一张素颜如同兰草,⽩的几乎透明,她轻轻一笑,声音低不可闻,蚊蝇般的说道:“我一直以为我最爱的是卞唐的青山崖山,那里没有冬⽇,没有⽩雪,年无四季,岁无秋冬。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最爱的一切都在了燕北,现在我要回去找他们了。”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层层乌云之上的晴空,看到了遥远的燕北草原,那个眼睛明亮的男人骑在马上,远远的向着她跑来,声音穿透了光,在青青的牧草里回着,远处的群山都在齐声应喝,一同随着他的声音在喊:“阿笙…”
“阿笙,我要把天地间最好的东西全都给你,你说,你最喜什么?”男人坐在马上,朗声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