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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门 (九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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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张金称等贼再啰嗦些什么,程名振已经懒得再注意了。他只顾笑着送好朋友王二⽑离开,然后又笑着向众山贼们告辞,转⾝返回囚噤自己的帐篷。林县令不可能在一天之內做出是否答应张金称所有条件的决定,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还清楚的是,即便县令大人能再拖延几天,馆陶城最后也避免不了被贼人攻破的命运!眼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有人在贼兵发起下一次进攻之前杀了张金称,而有机会接近张金称,并割下他那颗凶残的人头者,只有程名振自己一个。

  在走下城头的刹那,少年人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两天来的一切努力与挣扎,只是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死去而已。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其他所有选择,绝望之余,心情反而变得镇定。

  女土匪杜鹃歉疚地跟在程名振的⾝后。答应别人的事情没有做到,让她心里也很不舒服。但当着很多外人的面,她不能挑衅大当家权威。那样非但不能救得了程名振,反而会让窥探者找到机会。杨公卿绝不甘心受张大当家的指使,至于王当仁,他的江湖地位一向在张大当家之上。

  这些绿林內部的苦衷她是无法向程名振解释的。她一直感觉到对方很瞧不起自己,再被此人知晓绿林好汉们彼此争权夺利时所⼲的那些龌龊勾当,她觉得自己可能被此人看得更轻。至于被程名振看轻后会损失些什么,杜鹃从未曾仔细想过。她只是一味小心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自己的微薄的尊严,维护着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可能形象。

  “有劳杜当家亲自护送!”用⾝体堵住帐篷门,程名振冷冷地道谢。

  “这间帐篷是我的!”杜鹃委屈的強调。她本来没必要告诉对方这个秘密。军营里边能拿得出手安排客人的帐篷有限,为了维护绿林好汉的颜面,所以她昨天才不得不将自己的帐篷捐献出来。那几张狗⽪褥子和帐篷里边的茶壶木盏都是从城里买了没多久的,除了自己外,还没给其他人用过。而眼前的客人没有半点客人的自觉,用了主人的东西,居然还想把主人拒之门外。

  “那就劳烦杜当家换个监房囚噤我!”程名振微微楞了一下,硬着心肠补充。凭心而论,他并没有真的怨恨杜鹃。这么大个土匪窝,一个女人不可能事事都自作主张。但此刻双方即将成为生死寇仇,能少些瓜葛,还是少些瓜葛为妙。

  “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歹!”杜鹃格里没有忍让二字,用手将程名振的肩膀向旁边一扒拉,径自挤进了帐篷。“我把你安置在这儿,是免得别人伤了你。出了我的营房,想半夜砍掉你脑袋的人有的是!别以为会两把三脚猫功夫就能横着走,要你命的办法多着呢,保证你临死之前发觉不了,过后张二伯也没法追究谁下的手!”

  程名振笑了笑,懒得还嘴。就那些卧刀的‮势姿‬都不对的小喽啰?自己一个至少能收拾他们五个!只是现在自己手中没兵器,大⽩天也不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老实呆着!我会想办法放你走。无论张二伯和林县令之间到底能不能达成协议。”杜鹃被程名振満脸无所谓的笑容惹得愈发懊恼,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将一堆带棱带角的东西全部翻出来,打成了一个大包裹扛于肩膀上。“你别试图自己逃,否则肯定会被追回来刨腹剜心。我答应过你的事情,我肯定会做到。如果做不到,我就赔一条命给你!”

  “我不是针对你!”程名振讪讪地回应,心里好生后悔。在杜鹃收拾包裹的时候,他至少看见了两把剪子,一把割⾁用的短刀和一把纳鞋底的锥子。其中任何一件工具留下来,都可能改造成一件杀人利器。如果昨天自己和王二⽑好好在帐篷里翻翻,而不是光顾着补觉的话,也许在今天杜鹃将这些东西收走前,就能蔵起一件两件来。如果自己不惹杜鹃发火,也许…

  “晚上营里边杀猪。我会派人给你送一盘⾁来!”杜鹃一只脚踏出帐篷,回过头来说道。气恼过后,她的眼睛变得很圆,很亮,让程名振很容易地想起了夜空中的星星。

  然而这两颗星星的闪烁规律是如此地难以琢磨。一直到了掌灯时分,也没有再度于帐篷里出现。烤好的猪⾁倒是被喽啰们送来了整整一大盘,沾着土匪们自己用野⾖和糠⽪酿制的黑酱,再配上新煮的⾁汤,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放下⾁盘,四名轮值监视他的喽啰却不肯走,就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着,嘴角边上润润的,喉咙不断地滚来滚去。

  “你们几个吃过了么?如果没有,何不一起坐下来尝尝?”猜到几个喽啰的心思,少年人笑着客气道。

  “没,公子您自己慢用。我们,我们那份得等会儿才能送过来!”喽啰们连连摆手,脚却不争气地向放⾁的矮几旁边移。“张当家这边只分到了十头活猪。今晚宰掉其中八头,得先照顾山字营和火字营的弟兄。我们,我们估计能分一碗⾁汤,泡着馕吃也是一样的味道!”

  “坐下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那边的柜子上有碗,刚好拿过来盛汤!”程名振笑着将烤⾁向前推了推,然后伸手去抄汤盆里的木勺。“一人先来一碗,如果不够,你们就打着我的名义到杜当家那边去要。反正她不能让我饿着,否则会丢张大当家的脸!”

  喽啰兵们轰然而笑,讪讪地从程名振手里抢走汤勺。“我们自己盛好了,可不敢吃着您的还累着您!公子一看就是个大善人,跟别的当官的不一样!”

  “我是稀里糊涂当上的官。其实只不过是个替死鬼!”程名振笑着‮头摇‬,将自己二十多天前如何当上的兵曹,以及如何被強着出城当信使的过程添油加醋地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故事听起来的确荒唐透顶,很快便为他博得了一片同情。

  “***,什么玩意儿。这,这不是糊弄傻狗上墙头么!”一边撕扯着骨头上的⾁筋,带队的小喽啰头目一边义愤填膺地表态。

  “当官的没几个好心眼的!”另一位诨号叫做橛子的小喽啰大声回应。有道是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短。如果不是沾着程名振的光,光凭他们几个的⾝份,今晚可能连个⾁星都看不见,更甭说坐在杜七当家的帐篷里,一手捧着⾁骨头一手端着泡馕了。

  “都怪我当时自己傻,总觉得当兵吃粮,怎么着也是条活路,就稀里糊涂地跳了进去!”程名振继续苦笑,从盘子里边捡起一块最大的⾁骨头,用力撕扯“结果这才当了几天的官,庇股还没坐热乎呢,便被‮出派‬来送信…”

  “用这个,用这个!”看到程名振撕得费力,橛子毫不犹豫地从间解下短刀递了过去。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年龄稍大的喽啰轻轻碰了碰他,却被他用⽩眼横了回来。“用刀切,这是我自己打的家伙。比买来的顺手得多!”

  程名振笑着接过短刀,贴着骨头将烤⾁分成数块儿,然后又倒着刀柄将短刀还了回去。“的确是好东西,橛子哥上山前是打铁的?”

  “我当年的手艺,在村里边数得着。就是买不起铁料,否则我可以自己开作坊!”听别人夸赞自己的短刀好用,橛子笑得油光満面。

  “又吹,你也就会打锄头和菜刀!”小头目用力咽了一大口汤,笑着奚落。

  “那也比你只会给木板凿眼儿強吧!”不顾对方职位比自己⾼,橛子反相讥“公子您不知道,木凿哥当年跟他师⽗学徒,学了三年半…”

  小头目举起剩骨作势丢“再说我就砸你。还不是你那没良心的叔叔。当年要不是你叔不用心教我,我早就‮立独‬门户了。结果⽩给你叔叔家扛了三年半长活,连个桌子面都没教给我怎么打!”

  “我叔叔就恨不得把女儿倒贴给你了,你还好意思骂他没良心!”橛子笑呵呵地戳对方老底。“就不说自个儿手指头耝,握个斧子都握不好…”四名小喽啰嘻嘻哈哈,很快就被程名振探出了底细。这几个人都是来自一个村子,因为舂天时山洪爆发,官府却拒绝救济,所以不得不投了张金称。而在张金称麾下,他们隶属于七当家杜鹃的锦字营,平素很少上阵打仗,所以伙食补给也远不如张金称的嫡系兵马。

  “你们刚才说的火字营,就是张大当家的亲兵吧?我在城里边带的天枢旅,也是县令自己的亲兵。不过没人给我们开小灶,平素跟其他几个团弟兄吃得都一样!”一边抓过刀子来剔⾁筋,程名振一边漫不经心地询问。

  “我们这边也不是专门给山字营和林字营开小灶。只是打仗前才犒劳…”名叫木凿的小头目毫无提防,顺着程名振的口风回答。话说到一半,他猛然觉得不该怈密,连忙用骨头堵住了嘴,瞪大了眼睛看对方的反应。

  程名振对骨头上的⾁筋显然比对军情更热情,居然连停都没停,径自将贴着骨头边缘的筋头剔下来,沾了点儿黑酱,大咧咧地丢进嘴里。“我打小就喜吃骨头上的筋,有咬头儿!哪位大哥再去弄一盘子⾁来,就说我这两天没怎么吃饭,饿过了头…”

  望着桌子上已经被啃⽩了的骨头,喽啰们讪讪而笑。对于五个久不见腥荤的大老爷们来说,一盘儿烤⾁的确少了些。但再去前营要⾁,却可能被在负责掌管伙食的王当家用鞭子菗回来。毕竟那盘子⾁说好了是专供程名振一个人的,本没他们四个喽啰的份儿在內。

  见大伙谁也不肯动弹,程名振只好笑着又加了一句“没事儿,说是我吃,他们肯定给。官府处斩死囚,头天还给吃顿好的呢,何况你们大当家攻城时还得拿我来威胁城里的人!”

  话音落下,帐篷里边的乐气氛立刻然无存。四名喽啰瞪着程名振,不顾満手是油,五指紧紧地握住了间的刀柄。

  今夜⼊城行动是傍晚之前诸位当家人才商定的,严噤向外人透漏半点消息。可眼前的小滑头也太精明了,居然凭着几块⾁骨头就从大伙口中套出了事实。

  “我下午时就猜到了。你们大当家是为了⿇痹林县令,才让王二⽑送信和⼊城!”強庒住心里的惊诧,程名振若无其事地补充。此刻割⾁刀又转回了他的手上,但他没把握杀了眼前四个人后,不惊动外边的其他喽啰。所以不如继续装傻充楞,将刀子丢在桌案上,⿇痹几名喽啰的心神。“只是我没想到张大当家这么着急,今天晚上就要进城!你吧,你们稍带着给我要点儿酒,反正要死,不妨让我喝个痛快!”

  这一招果然奏效,几名喽啰看见程名振将短刀丢回,立刻放松了警惕。四个成年人,的确没有必要被一名半大孩子吓到。何况对方一直客客气气地请自己吃喝,从没流露出半点儿敌意来。

  想到这,喽啰头目第一个觉得脸热,咧了咧嘴,冲着属下命令:“橛子,狗剩儿,你们两个去。就说七当家的命令,不能慢待了程公子!咱们把程公子灌醉了,也省得他心里难受!”

  “嗯!”被称作橛子和狗剩儿的两个喽啰答应一声,站起⾝出帐。木凿和另外一名叫九成的喽啰仍然觉得尴尬,借着收拾桌上骨头的机会,低声安慰道:“程公子也别太难受。我们大当家的确要今晚趁夜⼊城,但他没想拿您的人头去祭旗。他一直把七当家看做亲生女儿,就冲您能住到七当家的营帐里这档子事儿,大当家肯定也没对您起歹心!”

  程名振将⾝体向后一仰,连声苦笑“你的大当家啊,把我骗得像个猴子一样。三更攻城还是五更攻城?届时我会被放在哪里?”

  “七当家吩咐过,不告诉您。让您好好‮觉睡‬。等三更时分⼊了城,她亲自把王二⽑和您的家人接出来!”小头目木凿倒也老实,喃喃地禀告。

  七当家杜鹃从没让张家军的任何男人进过她的军帐,唯独眼前这个面目英俊的少年人进了,并且接连要住两个晚上。如果当亲兵当到了现在连七当家的那些小女儿心思都没猜到,这个亲兵也不用继续当了。所以今天讨好程公子,就等于将来讨好七当家。不求着飞⻩腾达,至少下次攻城时不用被派在最前头。

  “唉!”程名振仰面朝天倒下,双手垫在脑后,盯着帐篷顶发傻。眼泪顺着眼角不受控制地淌下来,大颗大颗滚到⽪褥子上。

  “您,您老别难受。其实,其实张大当家并不像传说中那样凶。我们很少,很少杀人,只是,只是不得已时…”好心的木凿又向前凑了凑,嘟囔着安慰。设⾝处地替眼前少年着想,他知道自己心里也一定会很难受。毕竟家人朋友都在城里,这一晚上过去后,不知道几人能够得到保全。

  程名振继续叹息着落泪,⾝子像泥鳅一样在狗⽪褥子上翻滚“不得已,张大当家不得已时候多么?”

  “大,大当家他…”木凿和九成不知道怎样替自己人辩解。杀人、放火、屠城,好像自从⼊伙以来,这样的事情每年都要发生一两次。这回城里边已经送了粮食出来,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

  寨主们的心思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猜得到的。很快,他们也不用再为此觉得尴尬了。程名振⾝下的狗⽪褥子突然自己翻了起来,紧紧地扣在他们头顶。紧跟着,二人只觉得后脑勺一痛,便失去了全部知觉。

  刚才还在地上叹气哭泣的程名振已经跳了起来,用手中的骨头子狠狠地在两个喽啰的后脑勺上又补了几下,直到确认他们肯定昏死过去了。才⼲净利落地扒下来木凿的⾐服和刀,快速套在自己⾝上。做完了这一切,他用被子将两名喽啰盖好,抓起桌案上的剔骨刀揷在间,然后掀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帐篷外。

  外面来来往往走动的喽啰很多,灯球火把亮成了一片,本不是行刺的最好时机。但程名振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一旦敌军开始攻城,有没有张金称指挥,馆陶县的结局基本一个样。林县令不会想到张金称⽩天刚收下礼物,当晚便立刻发起进攻。敌人全力施为之下,馆陶县的众乡勇们也不可能再创造上次的奇迹。

  好在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们对他缺乏提防,或者说,喽啰们都不认为一个半大小子在十几万大军中能‮腾折‬出什么风浪来。所以本没人靠近了仔细分辨从帐篷中出来的是小伙长李木凿,还是被囚噤的贵客,任由程名振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底下走了过去。

  越靠近张金称的中军,营盘里走动的喽啰兵越多。很多膀大圆的汉子兴⾼采烈,好像正赶着去过节。三三两两经过的队伍中,有人扛着长长的云梯。梯子的边缘还泛着树⽪特有的青绿⾊,让人偷眼一望,便明⽩云梯是这两天临时赶制出来的。

  从一开始,张金称就没有上当!程名振在看到云梯的刹那,便猜到了贼人的全部想法。他们之所以答应林县令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也需要时间赶制攻城器械。而城里边辛辛苦苦凑出来的粮食和活猪,刚好做了张金称战前犒赏三军的补给。

  “别老指望对方是傻子!”喧闹的人声中,程名振再度听见了张金称的冷笑。他握紧间刀柄,加快脚步。自己逃走的事实很快就会被赶回去的橛头和狗剩发现,在此之前,自己必须潜到张金称⾝边,将剔骨刀刺进那曾经装了无数活人心肝的妖怪肚子。

  “呜呜—呜呜—呜呜”有人吹响了警报,有人迅速向牛⽪大帐跑。程名振硬起头⽪跟在跑动者的⾝后,一道向前猛冲。流寇就是流寇,为了找一个逃走的人居然全营示警!这简直是替自己在创造机会,哄哄的人群中,张金称怎么可能分辨出来哪个报信人是真,哪个报信人是假?

  越来越多的喽啰兵从他⾝边跑过,还有个别人在军营中策马驰骋。这些人太给程小九面子了,居然为了他的逃走慌到了如此地步!有脚步声快速从背后向他靠近,程名振迅速‮子套‬横刀,全⾝戒备。来人头也不回地超了过去,边跑边喊“敌袭,敌袭…”

  “胡说,哪来的敌人!”一个悉的声音替程名振质问,紧跟着,杜疤瘌光着膀子从一座军帐中跑出,手中拎着口甑明瓦亮的陌刀。看见眼前象,他愤怒地举起兵器,无数流星却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正东方来,在营中点起一团团火焰。

  那不是流星,是制造精良的火箭!程名振欣喜地停住脚步。他不用再去冒险刺杀张金称了,官军已经到来。数以千计的大隋精兵拎着短刀,冲进几乎不设防的贼军营寨。几股喽啰逃得稍慢,被官军的队伍卷了两卷,顷刻便全都倒在了地上。

  “敌袭,敌袭!”杜疤瘌声嘶力竭地叫喊。不战,而是扔掉陌刀,扭头加⼊了逃命者队伍。

  官军从东方杀来,所以喽啰们本能地向西方逃。但西方正对着的是馆陶城,程名振知道,即便侥幸绕过馆陶城,横在他们前面的将是千里运河。河面刚刚涨过⽔,接连三个猛子都未必能扎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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