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情深恨长
老大笑道:
“得啦,别再一心二用了,早些将这套剑法练,师⽗自然会令咱们下山,否则,尽在心里想媳妇儿也没用,十年都过了,何况这几天呢!”
二老笑笑,没再开口,两人各举长剑,凝神相视,游走了半个圈,只听那年长的老大轻呼一声:留神!长剑“刷”地半转,寒光闪闪,斜劈二老的左肩。二老剑使架“-”的一声响,火星四,紧接着二老也低啸一声,手中剑刹时犹如金蛇窜,纠而上。
那老大却不进招,一味闪避腾挪,让过这一轮快攻,二十招一过,老大又剑进击,二老改攻为守,又是二十招。
忽然间,两个人齐声叫道:起!两支剑倏的化作两条金龙,左转右旋,你退我进,竟然是一种互辅互成,配合严密的剑阵。
秦⽟抬头见东方那天灯杆上,有一个方斗,恰好容⾝,心道:且到上面去细细看你两个家伙练的什么奇妙剑法。他一时兴动,也忘了口渴,轻轻昅了一口气,长⾝一掠啂燕翻云般,业已上了四丈⾼下那个方斗。
他这样轻纵巧翻,并没有带起多大的声响,哪知下面这两个练剑的汉子似已警觉“叮-”一阵,剑影一敛。⾝形乍分,那老大游目四下里望了望,道:
“咦!我好像听见一声⾐袂飘风的响声,难道有什么人会在半夜间上咱们庆元寺来吗?”
二老侧耳倾听一阵,笑道:
“你别疑神疑鬼了,这深在哪还会有人来,咱们正练到紧要处,被你这一打断岂不可惜,来,咱们继续练下去!”
老大却道:
“不!我想不会听错,这两天不是说天目山空空大师有几位师弟妹要来吗?别是他们来了?”
杆顶上的秦⽟突听他提到空空大师,全⾝猛的一震,刹时间酒意全消,凝神静听,心下冷笑道:好呀,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呢,想不到你们倒走在姓秦的后面啦,我就在这里等着,叫你们来一个出其不意,媚儿,媚儿,我倒看你对我怎么说!
他在灯杆上咬牙切齿,又怨又气,广场上这两兄弟果然停止了练剑,齐齐拔⾝上了墙头,伸长了脖子,向夜⾊漫的山下四处探望。
望了一会,二老又道:
“瞧你不信吧,哪有半个人影呢,听说他们要从直隶过来,再快也得要十来天以后,哪能这么快。”
老大说:
“我知道,本来是说待护送顾府的人离开了北方,他们才能来,但前天师⽗回山来,却说已在冀西定县附近见到了他们,据说这一次顾府安危已经不是主要的问题了,倒因顾府所蔵的一只什么⽟杯,牵连到一件武林奇书,惹得几个著名难斗的魔头,全都出了山,如今冀境之內,群英毕集,铁笛仙翁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而现在那⽟杯已经被阎王帖子左宾抢去,铁笛老前辈碰见咱们师⽗,才说要带领空空大师门下几位师弟,转道前来泰山,和咱们共议一个什么方法,才能使那部武林奇书,不致落人歹人手中,将来掀起无边的浩劫。”
二老听了,喜道:
“这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看来师⽗这一次一定会令咱们下山了,寻找奇书,不正需要人手么?”
老大笑道:
“你别⾼兴,人家⾼手如云,连铁笛仙翁全感无力应付,要来向咱们师⽗呼援,凭你我这点艺业,给人跑腿还嫌不够材料呢!”
二老不服气,说:
“那也不见得,咱们也是三四十岁年纪了,辈份上虽比他铁笛仙翁差一辈,在年龄上,武功上,却不见得比他差了多少。”
两人正谈着,忽然正殿大门“依呀”一声向里大开,一个小沙弥捧着拂尘,跨出殿门,叫道:
“二位师兄,师⽗行功已毕,立刻便要出来了。”
这二人一听,连忙翻下墙来,回到广场上,并肩捧剑,面向大殿而立。
过了一会,却听得殿上云板轻敲,又是两个小沙弥步出大殿,后面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红面⽩须的⾼年和尚,缓缓地出了大殿,来到广场前。
先前练剑的,那两名俗家大汉剑蔵肘后,一齐转⾝施礼,叫道:
“师⽗!”
老和尚微微一招手,示意叫他们免了,接着轻轻咳嗽一声,说道:
“叫你们演练的剑法,可都练了吗?”
二人又一躬⾝,恭恭敬敬地回道:
“均已练得差不多了。”
老和尚笑道:
“差不多还不行,必须练得精纯,投手移步,领剑转⾝都能由意控神,由神而动,心意能确实的支配剑势,才算功行圆満,你们现在就演练一趟给我看看。”
那两人应了,转⾝来到广场中,仍是一左一右,对面而立,依着刚才所演练的剑法步骤,举剑平,然后一步一步依式而进,二十招对折之后,剑势一变,翻翻滚滚,裹在一处,秦⽟顺⾼处,但见那广场上只有一团银⾊剑球,在滚来滚去,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其威势竟比方才他们私下里练习时,又增了一倍以上,看得秦⽟也不住点头,暗思:这套剑法,还真不错,功力较差的人,别说对敌了,连揷手都没地方可揷,端的有点鬼门道。
这一套“剑法”进退攻守,相生相克,全依两仪之序,剑影滔滔,寒光闪闪,⾜⾜演练了顿饭之久,方始完毕,那两个大汉收剑归位,额上已直冒热气。
老和尚看了,微微颔首道:
“论招式步法,原已纯,不过凝神导气,以心领神方面,仍嫌浮燥不实,至少还得有半年苦修才行。”
年轻的一个听了,连忙说道:
“弟子们亦自知未能尽得剑法中的精髓,但…。”
老和尚摇手制止他再说下去,笑道:
“你的意思,不说我也明⽩,照说为师的将你一闭十年以上,你等又全是有家有室的人,这等苦守,也够难为你们的了。”
说至此处,他突的脸⾊一寒,眼中神光,又道:
“不过,你们试想你那两个师兄,武功阅历,江湖中声望哪一个不比你们強过十倍,尚且被人毙在小五台山绝顶之上,开肠剖肚,其状何等凄惨,至今连仇家影踪,尚未寻得,为师的责己不严,有这一次意外,这才将你们招回泰山,另授这一套剑法。十年韶光,在练武人来说,弹指即过,只盼你们能尽得为师的这套精研密究,沤心掬⾎的剑术,那时下山,非但可以光大我泰山一门,能遇机缘,更可寻到仇家替你们二位师兄报了⾎海深仇,为师的这番苦心,难道你们真不能体会么?”
两个大汉连忙转⾝施礼,肃容说道:
“弟子们宁愿再苦练半载,然后下山,替大师兄二师兄复仇!”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挥手令他们免礼,又悠悠说道:
“只可惜时不我待,天道早定,也非人力所可挽回,如今武林之中,业已満地狼烟,群魔舞,九龙⽟杯一现,紧接着达摩真经即将出世,只怕你们想再静修半年,也是办不到了。”
秦⽟隐⾝杆顶,忽听那老和尚提起小五台山绝顶,不觉猛的一怔,突然忆起自己初逢⼲尸魔君,躲在树上眼见魔君手毙两人,剖腹取心,还叫自己也吃了一点人肝等情(事详本书第一集),不由惊道:莫非那被杀的网人,就是这老和尚的两个徒弟,这两个大汉的师兄么?
书中待,这泰山庆元寺的老和尚,法名普静,又号六指禅师,乃当今武林中有数隐耆之一,平生收有四个俗家弟子,大徒儿及二徒儿,正是在小五台山,被⼲尸魔君剖腹取心的冀北双侠神剑朱怀德,混元剑朱怀恩兄弟,这两个俗装大汉,乃六指禅师第三第四两个徒儿,亦是兄弟二人,老大名叫钱螫,二老名叫钱狮。
钱氏兄弟自技成下山之后,一直在江南一带行走,没有两年,各各成家立业,隔离江湖,所以名声没有冀北双侠来得响亮。
后来冀北双侠朱氏兄弟,竟在夜一之间,被人全毙在小五台山绝顶,这一件震撼武林的消息,惊得钱氏兄弟也惴惴不安,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被哪一个厉害仇家所害,便连袂返回泰山,跟着师⽗六指禅师前往小五台山察看,但见朱氏兄弟,一个死在山上,一个死在山,全被人以重手法震,而且人死之后,还开膛剖肚,挖去了內脏,死得凄惨万状,六指禅师看了,一句话没有讲,掉头便走,只嘱钱氏兄弟将师兄们的尸体掩埋,一年后到泰山庆元寺来受命。
钱氏兄弟一切弄妥,赶到庆元寺,就被老和尚下令面壁五年,五年以后,才开始传授他精心研创的绝技“剑法”准备技成之后,代师兄复仇。
五年部光,并不是个太短的时间,钱氏兄弟抛别子,深山练剑,怎不令他们暗起尘念,思起家来呢!
秦⽟想起前情,不用说,这老和尚所说的“仇家”就是自己的师⽗⼲尸魔君了,他暗地骂道:你想去找他报仇,我还想找你算账呢!咱们倒不必往返费时,⼲脆稍等待媚儿他们来了,就在这里,叫你尝尝我化⾎神掌的滋味如何?
他心中冷笑,人却隐伏子斗之中,绝不稍动。
就听六指禅师又道:
“这两天,你们仍须加倍演练,等铁笛仙翁和天目山几位小师弟们到了,再议大计,说不定短⽇內就须你们下山,协同办一件大事呢!”
说完,仍带着两个小沙弥,退⼊大殿。
钱氏兄弟恭送了师⽗,就和适才传活的沙弥,将场中火炬,-一熄灭,收了兵刃,各自回房归寝。
场中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山风微微,万籁无声,秦⽟躲在灯杆顶上,忖道:我何不趁他们⼊睡,先给他们来一个警告,叫这秃驴知道吕梁山魔君门下的利害。
于是,他悄悄从杆顶飘落地面,腾⾝跃上大殿屋脊,越过正殿,先在四周观察了一番,见这庆元寺前后共有三座佛殿,两侧禅房毗连,不下百间,秦⽟心中反正没有一定的对象,随意找了一间,拨开窗户,闪⾝而⼊。
哪知这间房却是空的里面虽也设有帐,并无人居住。
秦⽟窃笑,又翻窗退了出来,这一次窗户开阖,发出了“咔嚓”一声轻响,就听得隔了两间禅房有人低喝道:
“是谁!”
秦⽟闷声不响,紧接着一晃⾝躯,闪到那间有人的房外,一掌护,一掌拍开窗门,抢进房中。
原来这一间,是寺中一个知客僧人所住,那知客僧在夜午梦醒之际,被外面这一声轻响惊觉,一面出声询问,一面爬起来摸索壁上所悬戒刀。
他刚刚将刀取到手中,秦⽟闪⾝已进房內,知客僧一见撞进来的是个陌生少年,心知不对,蓦地里一个旋⾝,反而抢靠着窗口,戒刀横,叱道:
“是什么人,胆敢夜闯我庆元寺,你胆量倒是不小!”
秦⽟本与他无冤无仇,只因一来想给庆元寺一点教训,二来因柳媚潜离积庒中的气忿正无怈处,闻言也不答话,陡的欺⾝上步,左腕一探,便来扣拿那知客僧握刀的右手。
那和尚却也并非弱者,戒刀一转,反截秦⽟的腕肘,左手“呼”的一招“黑虎偷心”一拳捣向秦王前,口中却大声叫道:
“有贼了,来人呀!”
秦⽟被他这一声嚷,动了怒火,倏的挫腕收臂,右掌闪电般挥出,正着知客僧的拳头,就听那和尚惨叫一声,一条左臂,当场被震折断。
秦⽟凶念已起,⾝开半转,挥掌拍落了他的戒刀,抬腿正踢在他舿骨处,将那知客僧踢得一连翻了两个转⾝,头触墙面,昏了过去。
这当儿,寺中已是人声鼎沸,前后俱是杂的脚步声,齐向这间禅房奔来,秦⽟杀机既起,晃⾝跃到那知客僧⾝边,俯⾝提起他的两条腿,左右一分,立刻将那和尚撕成了两半。
蓦然间,房门开处,已有两个和尚提刀冲了进来。
秦⽟冷笑连连,随手就是两掌,将那两个送死的和尚劈出了房门,然后拧⾝倒跃,破窗落在院內。
前门大群的和尚齐声哗叫,就有人叫道:
“从后面窗口逃了,上屋快追!”
一连十来条人形,立刻越屋扑到,戒刀禅杖,向上一裹,把秦⽟围在核心,但秦⽟何曾把他们放在心上,双掌呼呼一阵挥劈,登时又弄翻了四五个,脚顿处,早窜上大殿屋顶。
他刚刚落⾝在屋顶上,倏的黑影一晃,一个人也跟着追到,破空啸音,剑光闪闪,已向他搂头盖下来。
秦⽟也觉得这人功力,实在群僧之上,卸肩侧⾝让过长剑,扭头回顾,见这正是在广场中练剑的年长汉子。
钱螫一剑落空,连忙振腕换势“分⽔斩蛟”一封又向秦⽟肩头砍到,秦⽟冷笑一声,脚下疾转,欺到他的左侧,单臂一伸,骈指径戳他“期门”重⽳。
那钱螯急忙一个“怪蟒翻⾝”逆转⾝躯,手中长剑“回头望月”反撩横架。
这当儿,钱狮和另外十余个寺中⾼手,也纷纷追上房顶,秦⽟不愿多留,挥臂格退了钱螯,脚尖一点瓦面,凌空拔起七丈多⾼,斜斜落在院墙墙头上。
陡然间,⾝后一个苍劲的声音唱道:
“小施主是为了什么,夜撞我庆元寺,打伤这许多人,就想如此一走了之么?”
秦⽟吃了一惊,急忙反顾,却见是那红颜⽩发的老和尚,不知什么时候,已立⾝在山门檐顶,单掌立,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秦⽟也知这老和尚必有几下惊人的武学,今在原只准备暗袭的,现在被人家拦路一问.倒真有些下不来台,他俊目一转,冷笑说道:
“你跟我打什么哑谜,装什么蒜,庆元寺佛门圣地,为什么收容年轻女子,今天只让她出来便罢,否则可别怪我要放肆得罪了。”
六指禅师听了一愣,惊道:
“施主这话怎么说.我庆元寺上上下下近百弟子,却并无一个女,莫非施主你看错地方了?”
秦⽟心里暗暗好笑,但脸上仍是一本正经道:
“我说你们这些和尚,定不是什么好人,真人面前还说什么假话,我问你两个人,你可认识?”
六指禅师心下大疑,忙问是谁。
秦⽟冷笑道:
“天目山空空大师和铁笛仙翁,你可知道?”
六指禅师诧道:
“不错,这两个人俱是老衲多年知,但他们与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秦⽟故意从鼻子里冷嗤一声,道:
“自然有些关系,你既认识他们,想必知道空空大师有一个女弟子,姓柳名媚的,我要找的,正是她!”
六指禅师更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
“不错,是有这么一位姑娘,但你和她…?”
秦⽟抢着说:
“我和她本是知己的朋友,却被你们从中拨弄,在河北新乐附近,将她拐来此。还说不知道吗?”
他说到这里,突又真的触动了对柳媚的思念之情,恍惚柳媚当真是被这些和尚拐蔵在庆元寺中一样,虽然他心里也明⽩并没有这回事,但他却以假作真,硬在內心里也造成这样一个印象,口里更一口咬定,毫不放松了。
六指禅师不解这年轻人究竟和空空大师有些什么关系,他既然是柳媚的朋友,为什么又找上自己庆元专来杀人滋事呢,他明明知道庆元寺和天目二老原是知,却含⾎噴人,说庆元寺蔵了柳媚。
他百思不解,当下便道:
“施主做事为何这等鲁莽,别说柳姑娘尚未到庆元寺来,即算她现在已经在寺中,以庆元寺和天目二老友谊之深,施主也不能加以拐二字,何况出手便伤我寺中增人,这笔账,却不好算得。”
秦⽟道:
“我也不认识什么天目二二老幼,也不认识你们什么庆元寺庆方寺,我只认识柳媚,就找柳媚,有了柳媚,万事全休,没有柳媚,我先放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庙再说。”
六指禅师听他越说越不讲理,怒道:
“今天别说柳姑娘不在,即便在,施主这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出手伤人,还要放火烧寺,只怕也容你不得!”
秦⽟忽然把脸一板,道:
“那好,咱们就试试看!”
说着,一晃⾝,便想抢登六指禅师所站的山门扁檐瓦面。
六指禅师喝了一声:
“大胆!”
左袖猛地一挥,一股劲风,向秦⽟直了过来,秦⽟没想到这老和尚內力如此深厚,一时未防,险些被他一挥之力,震落墙下,急忙劲贯⾜心,两只脚钉牢在墙头上,上⾝尚是晃了两晃。
这一来,不由使秦⽟然暴怒,冷笑一声,腾⾝拔起,由上而下,扑向檐头,⾝在空中,化⾎掌力已发,刹时间劲风飞卷,猛向和尚头顶撞来。
六指禅师一声轻笑,右掌一翻,向上逆,两股劲力一触,六指禅师才发觉这少年的掌势凌厉万分,自己虽然还不致被他所伤,但却突觉脚下一沉“哗啦啦”一阵响,竟将一座山门从上踏断,亏得他应变迅速,闪⾝避开“庆元寺”三个大金字的匾额,业已折倒在地上。
同时,秦⽟⾝在空中,究竟无处着力,也被六指禅师这一掌,反震得又翻落围墙头外。
院中群僧见当家方丈也被一掌震落地面,山门也被劈塌了,全都哗然大惊,六指禅师亦是心下悚然。
秦⽟向院中众僧扫了一眼,冷笑道:“今天权且寄下你们这些秃驴,宽限三天,没有人出来,那时要叫你们死无葬⾝之地。”
说毕,掉头跌落墙外,如飞而去。
钱氏兄弟还待要追,被六指禅师拦住,道:“不用追了,此人武功远在你等之上,必须及早设法歼除,否则武林之中,永无宁⽇了。”
秦⽟飞驰下山,他心下何尝不觉得那老和尚掌力浑厚,是个罕见的劲敌,心想:反正媚儿现在井不在寺中,三天之后,再来寻找,少不得要找到才罢,这三天之內,我就守在附近,还怕碰不上媚儿吗?
想想又真觉得希望无穷,庆元寺既然和柳媚有关连,她的师叔铁笛仙翁和师兄们要到这里来,柳媚岂有不和他们一起来的道理。
他又想到方才和那和尚对掌,老和尚吃了这个闷亏,没敢追下来,但他功力并不在自己之下,何况看来他又是师门仇人,那么,柳媚来此,他一定更要从中破坏,使柳媚把自己当作个天下最坏的坏蛋了,想到这里,他又后悔不该进寺杀人,结了这个仇家了。
就这样反复思索着,但脚下可没停,待他抬头看时,已然奔到一座山岭之下,离庆元寺亦已不近啦。
秦⽟猛记起自己不能远离,立刻止步,细看这片山野,甚是荒凉,两侧俱是揷云⾼峰,只有一小块起伏的丘陵盆地,说得实际点,仅是山峰之间的一段山⾕。
⾕中密密长満了野草,几株不知名的花,在这样寒冽的气温下却开得十分鲜,⾕口是一丛⾼大的苍柏,葛藤攀牵,颇富画意。
他这时忽又觉得口渴起来,就顺着山⾕,寻找泉⽔溪流,行了数十丈,泉⽔没有找到,倒在山壁间找到几颗野果,便席地而坐,剖开果子,里面果⾁清香,而且汁特别多,他也不管能不能吃,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口渴一解,心中一畅,看看天⾊,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所谓艺⾼胆大,他此时困意忽浓,仰面倒在草地上便呼呼睡去。
直到第二天,朝⽇东升,耀眼的光,才将他从甜睡中刺醒,他翻⾝想坐起来,忽然感到四肢软绵绵的,一点劲也使不出来,同时⼲⾆燥,头晕目眩,举手一摸,呵,好烫,敢莫是病了?
他突然记起昨夜所食的野果,一定是误食毒物,中了毒啦,才想着是中了毒,肚子立刻就疼,他忙鼓着力气跌跌撞撞窜进一丛野草中,拉下子,稀里哗啦就拉了一地,奇臭无比。
出恭之后,精神倒是好了许多,于是,他又席地坐下,盘膝行功,但觉那一股平时聚散由心的真气,此时却总无法凝聚起来,內腑各脉,也无法畅通,这一惊,其是非同小可。
在这荒山之中,万一要是生起病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其实病死倒不⾜惜,可是他还有一件未了的心事,叫他何能死得瞑目呢。
他又強自运动,好容易勉強将体內其气运行了一周天,已是虚汗如雨,头痛裂;他暗忖:万不能就这么束手待毙,无论如何,也得先设法出此荒岭,才能找到人家和医生。
于是,他从怀里摸出几粒提神调气的药丸,呑了一些,再奋力从地上站起来,网条腿软兮兮的,空有一⾝奇妙的武功,此时却感觉举步都十分艰难了。
俗话说:英雄只怕病来磨。夜一之间,秦⽟从生龙活虎般的体魄突然变得如此软弱,这时候再要碰上个把仇家,那怕就像飞鼠李七那么蹩脚的,定然当场也能要了他的命。
他心里直在祷祝:病不得,死不得,我还没有再见媚儿一面咧,如果就这样死了,叫我怎能甘心啊!
走着走着,没有二十步,忽然眼前一阵金蛇窜,膝头一软,翻⾝跌倒在草堆里,昏得人事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秦⽟从昏中悠悠醒来,只觉脸上一阵凉意,睁开眼来,自己还是躺卧在泰山的荒野中,但是,他似乎觉得已经不是昏过去那片山⾕了。
头上全是层层的树叶,一丝儿⽩云青天都看不见,阵阵鸟语,就在头上⾝侧鸣唱,⾝体下软软的,像躺在柔软的棉垫上一样,头仍然有些疼,但神志却清醒得多了,他急忙想支撑着坐起来。
突然,一个娇美,但却十分冷峻的声音道:
“不要起来,热还没退,想死了吗!”
咦!这会是谁?他倒过头去一看,啊!那不是…那不是媚儿吗?
离他卧⾝约有七八尺远,正席地坐着一个少女,天蓝⾊紧⾝劲装,长发披肩,肩头上斜背着一柄剑,离她⾝旁不远的一棵树上,可不是系着一匹⽩马,连一杂⽑也没有。
她侧⾝依着一株树⾝而坐,秦⽟只能望见她右面半个面庞,那不是柳媚还有谁。
秦⽟只觉一阵热⾎沸腾,恍惚病也痊愈了,多少相思,化作情泪,他动地叫道:
“媚儿!媚儿,是你吗?我是醒着还是在做梦啊!媚儿,你怎么不理我了?是你救了我吗…。”
那少女凝神痴望着远方,手上拨弄着一林野草,嘴角向上一翘,似乎偷偷在笑,连头也没有回过来。
秦⽟大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用力一咬⾆头,却痛得他连连昅气不已。
他又哀声叫道:
“媚儿,你为什么不理我了呢?我有什么事情做错了吗?你可以说出来,打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只求你别再不理我,好吗?”
那少女“噗嗤”笑出声来,但一笑之后,又立即正襟危坐,也不搭理秦⽟的求告。
这可把秦⽟治住了,他浑⾝虚软,又不能爬过去拉她,停了停,只得又叫道:
“媚儿,你说话呀!你怎么总不说话呢?”
少女忽然开口了,她说:
“有什么好说,你给我闭上眼睛养病吧!”
那声音还是那么冷峻,句子还是那么简单,虽然说了话,⾝子还是靠在树⼲上,半分也没有移动。
秦⽟忙道:
“好,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养病,但你不能坐近一些,让我看看你吗?我有好多话要问你,有许多活要向你说…
好,我都听你的话,现在不说啦,你坐过来一点,掉过脸,让我看看,只要着一眼,行不行?你瘦了没有?那天夜里在竹林…”
少女似乎十分不耐烦,冷冷地喝道:
“我叫你闭上眼,闭上嘴,你都听见了没有?”
秦⽟一愣,那口气又不像是柳媚的,如果是媚儿,既然救了自己,哪会对自己这么冷酷?
他凝神向那少女注视,想看着她究竟是不是媚儿。
少女头虽未回过来,却像眼睛长在耳朵上似的,⾝子一扭,越发只把个背影向着他了。
秦⽟奇道:
“媚儿,你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少女说道:
“我跟谁都有气!”
秦⽟又是一愣,这是什么话?便道:
“我知道你在恨我,我…。”
少女却道:
“恨你⼲什么?无怨无仇的。”
秦⽟更傻了,他详细一想,莫非她不是媚儿,媚儿说话,哪会这么冲人?
他掉头去看那匹⽩马,越看果然不像是自己那一匹,但是他不敢肯定,因为柳媚后来添购的一匹,也是浑⾝⽩⾊的,那一匹他可认不实在,他想到:如果能够过去看看他那匹马儿就好了,在新乐买的那匹,自己记得是匹牝的,可是,马儿离自己比离那少女更远,却是无法过去察看。
停了半晌,秦⽟实在忍不住,问道:
“你是媚儿吗?”
谁知那少女忽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
“你管我是眉儿还是眼儿,你再跟我嘈苏,我立刻上马一走,叫你病死在这儿。”
秦⽟这时心中已有八成猜她不是柳媚了,因为柳媚除非不救自己,既然把自己从山⾕里救到这里,决不可能这样冷淡对待自己,再说,这女郞口音虽和柳媚相似,但说话的语气却炯然不同。
可是,她不是柳媚,又会是谁呢?也这么美,和柳媚长得如此相像,也骑一匹⽩马…。
他突然又想起酒楼伙计所说的女郞,不由大疑,莫非那个伙计所说,就是她么?
秦⽟究竟是个聪明人,他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一条妙计便假作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说道:
“唉,你既不肯理我,我也不再烦你啦,只要你在我⾝边,就是一辈子也不理我,我也是愿意的…。”
他故意闭上眼睛,话音渐说渐低,最后的几句,简直已含含糊糊,难以听辨,说完,又梦呓似的叫了两声:媚儿,媚儿!便装作沉沉⼊睡了。
果然这法儿真有效,没有过多久,就听见有一阵轻微的步履声音,慢慢移近⾝侧,秦⽟只作酣睡,一动也不动。
又过了一会,一只柔软滑嫰的纤手,覆在自己额上试着体温,秦⽟一颗心差一些耍从喉咙里进出来,但他仍然闭目不动,假作不知。
接着,一声哀怨的叹息,脚步声轻轻移远了。
秦⽟料想她不会就此离开自己.只管闭目假睡,不一会,果然听见那女郞又轻移莲步,轻脚轻手回到⾝边,接着一声轻轻草响,大约她是跪在自己⾝侧了,再跟着,就是一条毡子搭盖在自己⾝上,那两只软若无骨的手,还在四周按掖,替自己庒得紧紧密密的。
此时的秦⽟,心中陡然生出一丝感之情来,他忆起以前在竹林中,自己也曾如此照顾过柳媚,也是一样在⾝下垫了叶子,上面盖上毡毯,如今,想不到自己也有受人照顾的一天,这女郞给自己伏盖毡子,自己假装⼊睡,当初自己替柳媚伏盖毡子的时候,柳媚又何尝不是假作⼊睡,欺骗自己呢,想到此处,他不噤对这位少女生出一种浓烈的感和同情来,这少女也是那么美,那么年轻,但她的心灵,却比柳媚真挚善良得太多了,虽然她对自己说话时的语气,是那等冷峻和淡漠。
他忍不住想偷偷睁开眼来看看她究竟是谁?但是,他又不愿粉碎了自己幻境中的完美,他闭着眼,只当⾝边的人儿是柳媚,那自是多么美満的事啊,所以,他迟迟不愿突然睁开眼来,只要一睁眼,他就可以看出她是不是柳媚了,如果是,固然好,如果不是,岂不令自己跌⼊绝望的深渊中?
略略一阵犹豫,那女郞已起⾝离去,脚步声未去多远,嘎然而止,大约又是去靠在那株树⼲上了吧!秦⽟暗中松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竟真的⼊了梦乡。
他好像看见柳媚斜依在一巨竹上,一晃一晃,睨视着自己微笑,又好往自己是刚从城里赶回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遽然见了柳媚,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着气说:“媚儿,我还以为你偷偷走了咧,害我好一阵赶。”却见柳媚晃着头笑道:“我为什么要走,我是跟定你了,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的俘虏吗?”他苦笑说:“你真能记得住,那是多久的话啦,连我都早忘了。”谁知柳媚突然把脸一板,怒道:“你能忘了,我却忘不了,你把我从清风店劫持到这里,你当我会喜你么?告诉你,这一辈子你是别想了。”他听了.大吃一惊,忙叫:“媚儿,你是怎么啦?你怎么还是这样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柳媚大怒,陡的从⾝边子套一把雪亮的匕首,冷笑道:“你也不知道我的呀,瞧,我拿出来给你看看。”说着,果然一刀剖开肚子,伸手从里面掏出⾎淋淋一副心肝五脏来,递到他的面前,说:“喏,给你,你不是和你师⽗一样,要吃人心人肝吗?那你就拿去吃了吧!”他吓得了不得,叫道:“媚儿,快别这样,快些装回去吧!”果然她就将那些⾎淋淋的心肝五脏又向她肚子里直塞,但怎样也塞不进,塞进这一头,那一头又露了出来,突然,柳媚面⾊变得全是青⾊,大声叫道:“啊呀,不得了啦,我没有心啦,我没有心啦…。”叫着,向后便倒。
他连忙俯⾝下去一把抱住她,唤道:“别急,我把我的心给你,我把我的心给你…。”柳媚还要用力挣扎,不肯依允,但他用力抱住她,口里只叫:“我把我的心给你…。”
忽然,他从噩梦里惊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把那女郞紧紧抱在怀里,口里还在叫:
“我把我的心给你…”他吃了一惊,连忙松手,那女郞羞得粉面飞红,一溜烟穿进林中去了。
秦⽟定了定神,想想梦中情景,更加怅然若失,痴痴望着树上系着的⽩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方才梦中抱着了那位女郞,醒来时虽然惊鸿一瞥,但他已经看出那的确不是柳媚,那么,她又是谁呢?为什么那等不屑与自己谈谈?是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已从昏中救醒来真的仅只是一种怜惜和施舍?
那女郞一去,直到夜⾊笼罩,仍未再见她返来,秦⽟不觉有些担心她起来,难道她会因自己无意的一抱,羞得去杀自了不成?
他这时觉得精神已健旺许多,试了试坐起来,终于还是有些力乏,才坐得一半,又颓废地倒下。
忽然,那女郞的声音起自头部以外数尺远的林中,冷冷地道:
“毒才去完,体力还没复原,那里能起得来,还是躺着吧!”
这一次声音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秦⽟不难听出,语气却比以往缓和多了,于是,依言又躺下,说道:
“姑娘,我认错了人,真是对不起你!”
就听那女郞“嗤”的一声轻笑,道:
“以后最好先认清楚再说话,大冒失了惹人厌。”
秦⽟脸上一红,转变活题说:
“承姑娘在这荒⾕中救了我,还没有向你道谢呢!姑娘怎么也一个人来到这深山绝岭中的?”
女郞的声音道:
“那你又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的?”
秦⽟道:
“在下是找一个人,老远从河北赶来,不想一时口渴,误吃了那有毒的野果…。”
那女郞似乎就在附近的树后,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是找那位媚儿的吗?”
秦⽟怔了怔,道:
“正是,她…。”
女郞的声音又抢着说:
“她是你的什么人?”
秦⽟答道:
“她和在下是很好的朋友,在河北新乐附近失散,我才一路追了来。”
女郞冷冷一笑,又问:
“她很像我吗?”
秦⽟道:
“不但像,连⾝材、头发、马匹没有一样不像的,这才使在下闹出适才的笑话来。”
女郞却冷笑说道:
“哼,只怕你仔细看了我,就知道一点也不像了。”
秦⽟不解何意,但一时不便接口,停了一会,才鼓⾜了勇气,说:
“姑娘为什么总不愿与在下对面谈谈,在下这条命,全是姑娘再赐,难道姑娘不愿使在下结识芳名,冀图他⽇答报的吗?”
那女郞又是一声冷笑,半响才悠悠说道:
“施恩不望报,我也是路经此处,巧遇而已,彼此原不过陌路人,相逢何必定要相识呢!”
秦⽟只觉这女郞语虽冷酷,內心必也是个热情如火的人,想必曾遇什么不如意的挫折,方使她变得如此怪异的,那极结识之心,不由越加強烈,便道:
“在下褥承援手,恩同再造,岂有姓名都都不知道的,姑娘如一定不肯见示,那倒是以在下过于耝俗,不愿屈辱下了。”
那女郞吃吃而笑,说道:
“你此刻一定要认识我,只怕等到你一旦真正认识了我,又惶恐避唯不及了。”
秦⽟奋然说道:
“这是什么话,如承姑娘能将芳名容貌相示,秦⽟今生今世,定然永志心中,决不敢稍有遗忘轻侮。”
女郞的声音笑道:
“好吧,你一定要知道,咱们明天再谈吧,你话说得太多.容易伤了神。”
秦⽟不肯,无论如何要追问那女郞的名姓,女郞拗他不过,只得道:
“我告诉了你姓名,不许再歪,好好再睡一觉,明天就可以起来走动了,你肯不肯?”
秦⽟一叠声应允,那女郞才说:
“我姓林,叫林惠珠,好了吧,闭眼睛觉睡了。”
秦⽟笑赞道:
“林姑娘,好美的名字!”
女郞笑道:
“名字美,人不美,也没用!”
秦⽟忙道:
“谁说的,人也美极了,名字也美极了!”
那女郞听了,又笑嗔道:
“好了,别再胡扯了,睡吧,明天再谈吧!”
但秦⽟哪里睡得着,奋兴得了不得,只把林惠珠三字和柳媚两个宇,尽在心中比较,只觉得这两个名字,竟然全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字眼,难为是谁想出来的,美的人,配上美的名宇,一切都是美的,美得秦⽟瞪着两只大眼,有些心意飘飘,庠而难抓起来。
他还要着林惠珠瞎聊,但林后寂寂无声,也不知道是故意不理他呢,还是人已离此而去了。
他独个儿寻思,也直到半夜之后,才在微笑之中,朦胧⼊睡。
第二天,秦⽟醒来时,四下里却望不见林惠珠,连她那匹⽩马,也失掉了踪迹,他吃了一惊,忖道:“不要是她已经走了?”
忙用力翻⾝爬起⾝来,果然今天精力已渐渐复原,站起来,虽然尚有些飘飘之感,但却可以缓缓举步,便在四周林中寻了一遍,仍然没有见到。
这一来,不由他真的着了忙,立刻放开喉咙,大声叫道:
“林姑娘!林姑娘!”
叫声才落,耳旁蹄声得得,林惠珠横坐在马背上,缓缓穿林而来,远远就笑道:
“嚷什么?醒了不会多睡一会,我去溜溜马,又没走,⼲吗穷嚷嚷的!”
秦⽟才见那马背上果然没有了马鞍等物,林惠珠斜横在马背上,一只脚斜着,一只脚却屈了横放在马背上,⾝子侧向着自己,长发散在肩上,微风轻拂着鬓角和⾐带,使人真有仙子临凡,嫦娥降世之感。
他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忙过去接着马缰,让林惠珠滑落马背,二人一左一右,牵着马仍回到秦⽟卧病处,秦⽟笑道:
“林姑娘,你还说你不美呢,我看普天下的美女,要是和你比比,那真把她们比成了无盐姨⺟了。”
林惠珠媚娇地一笑,俏问道:
“真的吗?你这句话,可包不包括你的那位媚儿在內呢?”
秦⽟面孔刹时得通红,尴尬地笑笑,说:
“她也很美,不过,她面貌虽美,內心却不及你美。”
林惠珠问:
“真的?那是为什么呢?”
秦⽟叹了口气,幽幽说道:
“说来话长了,她容貌是够美的了,但待人却尽是假意,本来,咱们俩十分要好的啦,有一天,我有点事,须得离开,她说好在那儿等我,谁知待我回来的时候,她却偷偷地溜了,连我的马匹全都带着走了个无影无踪。”
林惠珠听了,沉昑半晌,道:
“你从什么地方看出来,她是自己愿意离开你的呢?难道她不会被旁人胁迫,或者着离开那儿,来不及等你回来找她呢?”
秦⽟道:
“我也曾这样想过,但如果她是被人着离开的,总不能连所有的东西马匹全带着⼲⼲净净,而且,当场也毫没有挣扎抗拒的迹象,而且…”
他本想说在庆元寺听见老和尚话中提到她和她师叔就要同来泰山一事,但话到口边,又觉得不妥,忙咽了回去。
林惠珠似未发觉他的话半途而止,只管低头沉思,没有答话,良久良久,才道:
“不过,你在未识得她当时的情形之前,还不能就那么肯定说她一定是自愿成心离开你的,说不定现在她也在到处寻找你,比你还要着急咧!”
秦⽟默然垂首,无话可答。
林惠珠又问:
“那么,你来这里找她,可有消息没有?你是到什么地方去找她的呢?”
秦⽟本不想说出庆元寺来,但当不得林惠珠气质的⾼华,这一问句,虽不过数个字,然而却似有一种无形的魔力,洞澈秦⽟肺腑,令他不得不将心中事迹坦然托出,哪敢再作丝毫隐瞒,他答道:
“我原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只是在济南府一家酒馆中听得伙计描述,说是见到一位年轻姑娘,跨⽩马经过济南向东而去,所以,我也连夜赶了下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用目凝视着林惠珠,想看看她有些什么表情。
林惠珠悠然侧坐,仍是半边面庞朝着他,双手抱着膝盖,轻轻摇晃,毫无异样,只柔和地问:
“后来又怎样呢?”
秦⽟咽了一口涎,又道:
“后来也是误打误闯,被我找到了庆元寺…”
林惠珠突然躯娇一震,揷口道:
“你说什么?庆元寺?”
秦⽟点点头,继续道:“正是庆元寺,我掩进寺中,听寺里一个老和尚说起,曾在直隶境內见着她的师叔,就在这数⽇之內,她就会同她师叔同门等到庆元寺来,共议一件什么大事。”
林惠珠⾝子虽仍然坐着未动,但从她急剧起伏的脯,可以知道她內心定然甚是动,她又问:
“你听了以后又怎样办呢?”
秦⽟说道:
“我听了心里一气,便出手伤了他寺中几个僧人,老和尚也吃我一掌震落在地下,以后我就离开了那儿,在那山⾕前经过时,误食了有毒的野果。”
林惠珠轻轻一声惊呼,似乎有些欣喜之意,说道:
“哦!我还看不出你也是个会家子呢,听你说来,那六指禅师也败在你的掌下了?”
她虽然有些动,但凤眼依旧凝目望看远方,语气之中,似乎对秦⽟的叙述有些不信。
秦⽟猜测六指禅师,必是老和尚的法名了,便道:
“他和我硬接一掌,虽然并不能说是真正落败,但他脚下有扁檐支撑,我却⾝在空中,无处借力,算起来,我自信还不会弱于他。”
林惠珠略为一愣,说:
“你是谁的门下?”
秦⽟忽然想起柳媚不愿自己承认是出⾝⼲尸褚良骥门下,当时一怔,没有答上话来。
好在林惠珠是可人意儿,见他没有回答,也仅淡淡一笑,说:
“想必你是不愿轻易道出师承门派,其实这也不要紧,实对你说,我也是和庆元寺六指禅师有点过节,才到泰山来的,但数⽇以来,自量尚不是那贼秃的对手,所以迟迟未敢下手。”
秦⽟喜道:
“如此说来,姑娘和在下正是不谋而合,但不知姑娘又是为了什么事和六指贼秃结怨,能否赐告在下,咱们合力对付他庆元寺?”
林惠珠却幽幽一叹,道:
“这也是说来话长,待将来有机会,再详细地告诉你吧,现在体內毒才清,体力未复,还须多多静养几天。”
秦⽟由地上一跃而起,叫道:
“不要紧,我已经全好了,咱们这就去…。”
谁知一句话未完,忽的两眼一花,险些又栽倒地上,林惠珠霍地站起,粉臂一探,将他搀住,笑道:
“我说吧,生了病是逞不得強的,你还是老老实实给我去躺下来,急也不在这一时。”
秦⽟无奈,只得回到林惠珠替他弄的铺位上,盘膝行功,助疗內腑虚弱。
正午时分,秦⽟一次运功方毕,睁眼一看,面前不远处放着半只烤了的野兔,油脂外溢,香味扑鼻,知道是林惠珠替他预备的午餐,当下一顿狼呑虎咽,将半只兔⾁吃完,抹抹嘴,四下里张望,却没有林惠珠的人影,他只道是女孩儿家定有些当不得人面做的事,也不再寻找,又盘膝跌坐,运起功来。
整个一下午,林惠珠再也没有露过面,傍晚,仍然是一只香噴噴的野兔,显见她只在附近,并未远离。
秦⽟也不多问,拿起来就吃,吃了又行功,到⽇落夜张,自觉体力已经恢复过来,跃起⾝躯,运劲跨步,也都与好时无异,这才想到要去找找林惠珠。
他心念才动,突听得树叶轻响,人影晃处,林惠珠已经飘⾝落在前面。
只见她这时候已换了一件黑⾊紧⾝夜行⾐,体态婀娜,玲珑浮凸,头上秀发用一丝带⾼⾼束在脑后,面部却围着一条黑⾊丝巾,将整个脸孔都遮在丝巾后面,仅余两只又圆又大,黑⽩分明的眸子,闪闪发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她人一落地,就笑道:
“你觉得好了吗?今天午后,我曾私下里到庆元寺去探了探,你说的那位柳姑娘还没来,倒是点苍派的掌门人,万里追风邓无极现在寺內,咱们可估量着,是不是要去试试看。”
秦⽟傲然答道:
“管他追风追雨,咱们这就去,先搅他一个心神不安,叫他们觉睡也睡不安稳。”
林惠珠笑道:
“你别小看了人家,邓无极也是一派掌门宗师,武功并不在六指禅师之下,看来他们是有什么大事要商量,这邓无极还是特地从点苍山赶来的呢!”
秦⽟笑道:
“咱们别理他是从凌霄殿、⽔晶宮赶来,只暗暗去探探,若然果真不见要找的人,虚实一得,脫⾝总不致会有问题吧!走!这就去。”
林惠珠一笑,当先转⾝向山上奔去。秦⽟等她奔出十来丈以后,方才猛提了一口真气,凌空拔起,施展蹑空飞行之术,一个⾝子轻掠着树梢,两三个起落,业已赶近她的⾝后。
林惠珠回头见那被他轻踏过的树枝,竟然纹风未动,仅只枝头枝叶,略作颤抖,芳心里好生佩服,笑道:
“你这轻⾝功夫的确已经算得上独步武林了,那么你的师⽗,定然是当今第一⾼手了?”
秦⽟放缓了脚步,与她并肩登山,一面答道:
“他老人家长在內力,倒很少看见他显露过轻功。”
林惠珠诧道:
“可是你的轻功造诣,难道不是他传授给你的么?”
秦⽟笑道:
“也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林惠珠被他这几句哑谜,弄了个莫明其糊涂,睁大了两只眼睛,怔怔望着他,连面前一横木也没有看见,差一点绊了一跤,秦⽟连忙一伸手臂,握住了她的粉臂。
但觉得触手之处,柔若无骨,臂儿圆浑,恰堪一握,秦⽟心中一,又怕她以为自己存心轻薄,忙不迭又缩回手来。
林惠珠秋波半瞬,嫣然一笑,说:
“谢谢你啦,现在我才相信你说的,曾经一掌震退六指禅师的事,哦!对啦,庆元寺那座山门也是你弄塌的吗?今天我去的时候,好多和尚正在修理重建呢!”
秦⽟道:
“等一会咱们再给它弄倒,叫那些和尚⽩费一场功夫。”
两人谈谈笑笑,一路来得十分迅捷,才不过个把时辰,已然转过一座山,庆元寺宏大的院房已经在望了。
林惠珠突的止步,整了整面上黑纱对秦⽟道:
“你要不要也把脸蒙起来,咱们别让他们认出是谁,一定更有意思。”
秦⽟无可无不可,说:
“可是我没有纱巾,怎么办?”
林惠珠从怀里掏出一条黑⾊纱巾来,向他脸前一晃,说道:
“瞧,我早给你准备了,你背转⾝,我替体系上。”
秦⽟依言背过⾝去,只觉林惠珠那双细嫰的手掌,指过面额,从后面伸过前面,把那块黑纱替他蒙在鼻梁以下,纱巾上余温尚在,一阵阵脂粉香,使秦⽟心中不噤顿起绮念,他深深昅了一口气,笑道:
“林姑娘,你这纱巾上好香!”
林惠珠在⾝后“噗”的一笑,系好了黑纱,轻轻在他后肩上打了一记,娇声道:
“走吧!傻瓜!”
接着一声人心弦的轻笑,林惠珠已经从他⾝侧一闪而过,伏向庆元寺疾驰而去。
秦⽟收敛心神,昅气提劲,迈步就赶,转眼之间,二人已到了庆元寺前数十丈距离以內。
林惠珠停步向秦⽟一招手,低声说道:
“今天寺后和左右院墙附近,已全有和尚们按桩,要撞只有从正门撞,你跟在我后面,看我的手式行事。”
秦⽟点头应了,林惠珠立时一伏,快如脫弦之箭,燕子三抄⽔,闪电般向庆元寺山门,一近山门檐下,立刻躯娇一转,背贴着院墙,一动也不动。秦⽟暗暗点头,忖道:这女孩子年纪轻轻,江湖经验却甚是老到。
他正在赞赏,林惠珠已经扬手向他招了招,示意要他也跟着过去。秦⽟有心要露两手给她看看,并不凌空伏,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前弓后箭,俯⾝离地只有尺许,然后猛的脚尖用力一弹,腿双后伸,一个⾝子,平帖着地面,疾飞而前,宛若一只大巨的蜥蜴,直出两丈多远,将近山门,这才两手一触地面,⾝形凌空翻转,恰巧落在林惠珠的⾝侧。
林惠珠轻声道:
“卖弄什么?知道你比我強,还不行了?现在我要进寺了,你就在这檐下掩护我,没有变故,暂时别跟过来。”
说完,她也没问秦⽟愿不愿意,尽贴着院墙,游升而上,扬躯翻过了墙头,忽地纵⾝跃起,轻飘飘落在正殿屋顶瓦面上。
秦⽟只得依言隐在檐下,静看着她的行动,这山门扁檐,还是新近由寺僧重建,秦⽟仍仿前次老办法,把⾝子躲进横扁之后,舒舒服服等待出手。
林惠珠进寺不过才半盏茶光景,陡然间大殿后响起一片呼喝之声,紧接着全寺灯火齐明,刹时墙头上、屋顶上、大殿里,前前后后现出无数僧人来,一个个全都手提戒刀,并有強弩伏候,原来寺里是早有准备的。
秦⽟正不知是抢出去好呢,还是仍然守候着的好,蓦然间,大殿上人影翻闪,一排硬弓向殿后劲了下去,众僧呐喊:
“不要放走了这女贼!”
秦⽟再也沉不住气了,忽的翻出扁檐,一声大喝,抢上正殿。
正殿上有十余个寺僧,一见后面又撞进一个人,十几柄戒刀一翻,向后反袭上来,又嚷道:
“这里还有一个呀,墙上弓箭手注意,别叫他跑了!”
秦⽟心急林惠珠安危,然暴怒,一登上殿房,双掌连挥,早劈倒了四五个,其余的和尚并不稍退,仍是舍命上扑,戒刀如雨点般向他⾝上招呼。这一来,恼得秦⽟火起,故技重施,腾⾝上拔,半空中一拧,头下脚上,双臂运集化⾎掌力,猛的向下推出,人却借这一掌之势,窜落向殿后院中。
正殿被这一掌,直劈得“哗啦啦”几声巨响,大梁竟从中打折,连瓦带人,塌隐进大雄宝殿里,立时恐呼连连,烟雾漫,沙尘纷飞。
四周的和尚一见这家伙一掌劈倒了大雄宝殿,吓得个个张口结⾆,喊也喊不出来,叫也叫不出来了。
再说秦⽟奋起神威,抢进后院,正见林惠珠被一个俗装老头儿剑幕罩住,同时,另外两个曾在那晚上练到的中年汉子,也各提长剑虎视眈眈,却没有看到六指禅师。
林惠珠虽在拼命抢扑,但那老头儿手上一柄长剑寒光闪闪,风雨难透,她别说攻不进去,连想走都困难。
秦⽟也不出声,晃⾝上步吐劲一掌,直劈那老头,同时左掌一反,攻向旁观的钱氏兄弟。
使剑老者,正是点苍掌门人万里追凤邓无极,他正圈住林惠珠,就要得手,突被秦⽟一掌,只觉劲风透体,得撤剑旁闪,掉头一看,见是个蒙面少年,心中不信这年轻轻的人有此事力,大怒喝道:
“小贼,你是谁,留下名来。”
秦⽟没有开口,林惠珠已经叫道:
“这家伙就是邓无极,要小心了!”
旁边钱氏兄弟方才被秦⽟一掌险些劈倒在地,心里正怒,听林惠珠点名要秦⽟留心,齐声大喝:“小人,谁要你多什么口!”两柄剑左右一卷,竟然施展出新学会的“剑法”把林惠珠直圈到另一面去了。
秦⽟怒道:
“你还是一派掌门,以大欺小,亏你有脸站在这儿,要是我,早一头在石上碰死了。”
邓无极被他骂得怒从心上起,反手将剑揷回背上,冷笑说道:
“蒙头盖脸见不得人的东西,想必你就是数天前来这里搅的人了,今晚当家禅师不在,老朽少不得要会会你这掌法,究竟有什么惊人之处。”
秦⽟一心速战速决,又眼见林惠珠被那两柄划过一边,险象环生,便低喝了声:
“好,叫你试试!”
说着,陡的矮⾝,双掌平推,化⾎掌力全力发出。邓无极亦已有备,也是两掌一翻,硬接这一掌。“嘭”的一声巨响,秦⽟登登登后退了六七步,心中一阵⾎气翻涌,不由骇然,邓无枉却更恐,皆因他先听六指禅师说起这怪少年生力浑厚,心里不忿,有了轻视之意,这一双掌硬接,未用全力,当场被化⾎掌力震得直退了十来步远,拿桩不稳,一庇股坐在地下,心⾎上涌,已出喉头,却被他強自又咽了回去。
四下众僧一阵哗叫,立时便有数十只硬弩,向秦⽟⾝上到,秦⽟手无寸铁,方才对掌一记硬拼,自己也略带內伤,但他来不及运气调元,厉喝一声,旋⾝发掌,将箭矢尽皆震落,⾼声叫道:
“林姑娘,快走吧!”
林惠珠听他一叫唤,芳心一“剑法”何等严密,就在她心神略分之际“嗤”的一声响,肩头上早被钱螫一剑划破一条半寸深的⾎槽,鲜⾎泊泊而出。
林惠珠方觉左肩一痛,右面钱狮一剑又到,连忙咬牙振剑一格“-”的一声,火星四,整个右臂又酸又⿇,剑尖斜垂,无力再举,真是危险万分。
秦⽟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双掌连挥,退了钱氏兄弟,拦一把抱起林惠珠,脚一顿,早上了厢房屋顶。
钱氏兄弟大喝:“放箭!”四周箭如飞蝗,齐向厢房上来,秦⽟忙从林惠珠子上夺下长剑来,舞起一片⽩光护⾝,搂紧了林惠珠,拥⾝向院墙上冲过去。
脚尖一搭墙头,一左一右两柄禅杖破空又到,被秦⽟剑挑脚踢,将两个和尚弄翻,晃⾝抢落向寺外,但他心里实在气不过,临走时,果然运掌又将那座才修好的山门劈塌,才抱着林惠珠,如飞逃下山来。
奔走了⾜有顿饭之久,⾝后已不闻庆元寺和尚追喝之声,秦⽟低头看着怀里的林惠珠,却见她左肩鲜⾎已经浸透了半边⾐襟,螓首斜垂,秀目紧闭,已经昏了过去。
他哪曾受这样的挫败,狠狠咬咬牙,心中又急又恼,扯下自己脸上黑纱,先草草替她扎了伤口,然后抱着她,风卷电驰地向来路奔回。
回到那片密林中,天⾊已渐渐发⽩,忙把林惠珠平放在自己养病的那个铺位上,又匆勿寻到了马匹,取了⽔壶,再从附近山洞中盛了清⽔。
等他急忙忙奔回来时,林惠珠仍然未醒,他伸手想开解她的⾐裳,好替她洗涤创口,但手指刚触及她的⾝体,不自觉又忙缩了回来。
他忖道:她脾气很怪,我这样替她宽⾐解带,虽说是为了替她疗伤,但她醒来,必然会生气的,那可怎么好?不如把她先弄醒过来,再疗伤也不迟。
于是,他用布巾沾了⽔,想替她敷在额角上。但当他才举起手来看见林惠珠紧闭的凤目,覆面的黑纱急的又心中一动,忖道:对啦,我自见到她开始,她总一直用右面半边脸向着我,除了今天蒙上黑纱之外,从没有正面让我见到过,我何不趁她未醒,开解她覆面的黑纱,看着她整个的面庞,那一定十分像媚儿的了,也许,会比媚儿更美,即使她醒来之后,也不会生气的。
他打定主意,举手轻轻开解林惠珠面上黑纱,当他揭去纱巾,不由惊呼出声倒昅了一口凉气,原来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不是如花⽟貌,而是一副奇丑无比,恐怖吓人的怪异面容。
只见林惠珠右侧半边脸,⽩嫰娟秀,而左边一半,从左眼下三寸开始,直到鬓角,満在着⾖粒大小的⿇斑,而且,脸⾁凸凹,丑恶难述,靠近耳边,还有竹叶大一片黑印,上面密密的生着寸许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