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小无猜
张自新道:“其实你那匹大青马已经很好了。”
哈回回头摇道:“那匹马只是长像好看,走不了长程,如果你想要一匹走江湖的马,那还得往咱们老家去找,不是我吹牛,天山之下,才是出好马的地方,几百里的沙漠草原,跑起来两头都能见到太阳,劲儿足,速度快…”
张自新无限神往地道:“真有这么好的马吗?”
哈回回道:“我绝不骗你,最多等个把月,那批马就到了,这次是京师噤卫营的龙将军要托我代办的军马,预付了一大笔银子,我才特别叫人回天山去捕捉野马来施以训练后再交给他们,小兄弟,你帮我一个忙,我就让你挑一匹最好的。”
张自新终于被他说动了,想想道:“等我有了马,我还是要走的。”
哈回回道:“那当然了,我这个小池塘也不能把你这条神龙圈住一辈子。”
说定了,张自新的心也安了。
参加哈回回的一伙儿,吃着大块的烤⾁,喝着用马啂煎熬的酥茶,也学着大人的样子,饮着烧喉咙的烈酒。
虽然他不善饮,但仗着先天的底子好,居然也⼲了好几碗,最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他被一阵焦灼的口渴激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屋子里,⾝上盖着一床羊皮褥子,而且有个大眼儿的小女孩对他笑着。
望望窗外的天⾊,早已亮透了。
那个小女孩大约十三岁,穿着回,回的长袍,穿着皮靴,梳一条大辫子,红红的脸,圆圆的大眼儿,淡蓝的眼珠,⾼鼻梁,长得很甜,白细的手,给他端来了一罐凉水。
张自新想她一定是哈回回家的什么人,因为口渴的紧,也不多客气,谢了一声,接过凉水就喝。
可是那女孩子却拉住他的手脖子,比着手势。
张自新莫名其妙地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女孩子不回答,仍是一手比着,一手拉着他,不让他喝水。
他急了叫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哈回回笑着进来了,道:“这水是给你澡洗的,昨夜你喝醉了,吐得一⾝都脏,快冲冲⼲净,出去喝热茶。”
张自新这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赤膊着,当着女孩;子的面,十分不好意思,连忙回头找服衣。
哈回回笑道:“你的服衣脏死了,她给你拿去洗了。”
张自新心中一急,因为别在腰间那半截拐杖也不见了,这是姥姥的遗物,李歪嘴叫他时刻不离手的。因此急声问那女孩子道:“我的东西呢?”
女孩子瞪大了眼儿。
哈回回道:“你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张自新道:“是我姥姥半截拐杖。”
哈回回道:“那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急成这个样子。”
张自新道:“这是姥姥留给我惟一的纪念品,千万丢不得。”
哈回回瞧他神情很紧张,连忙朝那女孩子做了个手势,女孩子笑了,指指床头,张自新掀开褥子,那半截拐杖好好地摆在那儿。
哈回回一笑道:“是这个吗?小沙丽很细心,不会把你的东西弄丢的。”
张自新拿着拐杖,又要别在腰里,女孩子提着水罐过来,对他比划一阵,意思是叫他冲洗⼲净了再说。
张自新奇怪地道:“她不会说咱们汉家话吗?”
哈回回叹了一口气道:“她什么话都不会说,她是个哑巴,只会比手势。”
张自新一呆,那女孩子好似也明白哈回回在说她,脸⾊一惨,大眼儿里含着泪珠,把水罐放在地下,回头跑了出去。
哈回回又叹着气道:“她是我的女儿,生下来就是个哑巴,她很聪明,也很懂事,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能做,自从我妻子过世后,一直就是她在照料我。”
张自新奇怪道:“哈掌柜,我不知道你有女儿。”
哈回回忧郁地道:“因为她很自卑,怕人家知道她是哑巴,不肯出来见人。”
张自新歉然道:“我刚才很对不起她,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哈回回苦笑道:“她不是怪你,是怪我事先不对你说明白,她对你很特别,昨夜你酒醉后,我也醉了,是她把你扶进来的,我这儿的人常喝醉,她从来没管过,也许你们都是小孩子,她比较投机,我这儿都是些大人,跟她合不来,她很寂寞。”
想到那么美丽可爱的一个小女孩,而有着天生的残缺,张自新对她很同情。
哈回回拍拍他的肩膀道:“酒后一定会渴的,但不能喝凉水,那会伤了胃,小沙丽给你预备了热茶,洗完澡就去喝茶吧。”
张自新望着地下的水道:“用这罐子澡洗?”
哈回回一笑道:“这是咱们回教的规矩,澡洗都是用罐子盛了水往下淋的,所以没预备澡盆,你将就一点吧!”说完也走了出去了。
张自新闻到自己⾝上还有一股触鼻的酒气,虽然水不多,也只,好将就着用了,屋子里有一块地方铺着砖,底下有通水的水沟,墙上还挂着擦⼲⾝子用的布巾,大概是专为淋浴的场所,就走过去将⾝子冲了一遍。
擦⼲了⾝子,那个小哑女已经将替换的衣裤送了进来。
虽然对方只是个女孩子,张自新也感到异常窘迫,躲在布帘后而大声叫道:“你快点出去吧!”
那面帘子只有半截,刚好挡住下⾝。
平常张自新在镖局中遇到天热时,也脫去上衣工作,女眷来往时,他也无所谓。此刻全⾝赤裸,他连露出的上⾝也感到很不自在,蹲了下去,只把脑袋露在外面,可是那小女孩根本听不见他的说话,笑嘻嘻地还把服衣替他送过来。
张自新是真急了,大声喊道:“哈掌柜的!你快来…”
哈回回闻声进来问道:“什么事?”
张自新连连摆手道:“叫你女儿出去!”
哈回回一怔道:“她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张自新急道:“不是,是我没穿服衣…”
哈回回顿了一顿,才笑着道:“老弟,我把你当做在教的弟兄了,才忘了这些避忌!”
说着接过服衣,朝小哑女做个手势,她很难过地走出去了。
张自新手忙脚乱地穿上服衣,见哈回回站在那里发怔,不噤问道:“哈掌柜,你是怎么了啊?”
哈回回一叹道:“我忘了汉回的习惯不同,叫小沙丽给你送服衣来,这下子弄糟了,她还以为你看不起她。”
张自新愕然道:“我没有呀!”
哈回回苦笑道:“在咱们回疆,风俗习惯不同,对最尊敬的客人,招待在自己女儿的篷內歇宿,叫女儿陪着,假如客人拒绝了,那是对主人极大的侮辱…”
张自新一怔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哈回回轻叹道:“我知道,可是小沙丽不知道,她本来就很自卑,这下子更叫她伤心了。”
张自新道:“你可以向她解释呀!”
哈回回苦笑道:“老弟!她听不见,手势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意思,这么复杂的事,你叫我如何解释?”
张自新十分抱歉,呆了半天才道:“那怎么办呢?”
哈回回想了半天才道:“没有办法,幸好她还是个小孩子,也许会很快忘记这件事,只是老弟你得帮我个忙,对她好一点,间接向她表示你并没有看不起她!”
张自新道:“我本来就没有看不起她,只是我不会做手势,怎么向她表示好感啊?”
哈回回笑道:“手势并不难,你想说什么,她很聪明,多半会懂的,我看你就带她出去玩玩吧!”
张自新一怔道:“我带她出去?”
哈回回道:“是的!她来到京师几年了,我很少带她出去,因为我要照顾骡马行,腾不出工夫,难得你老弟又没事,帮帮我的忙吧,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如果你能使她开心一点,我比什么都感激你!”
张自新沉昑不语。
哈回回又道:“老弟,今天的事虽然怪我耝心,你也有点不对,你们都是小孩子,她又是个残废,你凶声恶气地对她叫喊,虽然她听不见,可也看得出,所以才十分伤心…”
张自新急了道:“这怎么能怪我,我根本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我光着⾝子,看见个女的进来…”
哈回回笑道:“怪我,都怪我,可是老弟,我把你当个客人,才叫她来侍候你,这片好意总没错吧?现在有个误会,你总该帮我个忙。”
张自新道:“你们的习惯真怪,怎么叫女儿去陪伴客人房同歇宿呢?如果那客人是个坏人…”
哈回回道:“信奉真主的弟兄没有坏人,如果客人不自爱而想欺负女孩子,咱们全族的人都会出来主持公道,把那个客人乱刀分尸,散在沙漠上喂鹰。”
张自新一惊!
哈回回又笑道:“那是在咱们回疆,此地是京师,当然不可能那么做,而且你老弟人很正派,也不会欺负我女儿的,是吗?”
张自新心中根本没有什么琊念,也不懂怎么叫欺负女孩子,所以听了并不在意,他直觉得很对不起那个小哑女,也想借机会弥补一下心里的歉意,因此道:“我带她上哪儿去玩呢?”
哈回回笑道:“她喜欢骑马,在京师我不让她出来见人,很少有机会,你们可以到城郊去遛马;回头上琉璃厂去逛逛,买几样玩具送给她,老弟你放心,我不要你花钱,用多少都算我的。”
张自新连忙道:“不,这点钱我还花得起。”
哈回回见他答应了,⾼兴得直笑道:“那怎么成,今天她不会怪你,因为是我叫她送服衣来的,她一定以为我故意叫她受羞辱,心里恨死我了,你能叫她开心不再恨我,已经帮我个大忙了,绝不能再要你花费。”
说着拖了他出去,那小女孩含着眼泪,楚楚可怜地给他一杯热啂茶。
张自新心中很过意不去,连忙道:“妹妹,谢谢你,刚才很失礼;了…”
哈回回笑道:“她的耳朵听不见,跟她说话没有用的,不过你叫;她名字,她倒是能知道呢,你就喊她沙丽好了!”
小女孩听见叫她的名字,立刻现了注意的神⾊。
哈回回又笑道:“你瞧,她听见了,其实她只是聋,并不哑,有时也能咿咿呀呀地发出点声音,只可惜她除了沙丽两个字外,别的话都听不见。”
女孩子刚好别过头去,张自新试着叫一声沙丽,她立刻又回头来,而且还笑了一笑!
哈回回⾼兴地道:“你瞧,她听得见呢,她大概是喜欢你,听你叫他一声,立刻就笑了呢。”
张自新从来也没有兄弟姊妹,姥姥对他很严,因为他力大手重,怕他闹事伤人,也不准他跟别的孩子多玩,所以他的童年是很寂寞的。
见了这美丽的小哑女,竟感到异常的亲切,一时忘情,牵着她的小手道:“沙丽,我带你骑马玩去。”
沙丽有点吃惊,连忙挣开了,张自新觉得她的脾气很大。
哈回回笑道:“她以为你要打她呢。”
张自新一怔道:“我没有呀!”
哈回回道:“她小时候也淘气,我要打她时,就先抓她的手,养成她这种习惯。”
说着朝沙丽做了个骑马的势姿,又指指张自新,表示由他做伴,沙丽眼中闪出喜悦的光辉,一掉头跑了。
张自新怔然道:“她不愿意跟我去?”
哈回回大笑道:“哪里!她是乐坏了,赶着去备马了,老弟,费你的神,陪她多多地玩一下吧!”
喝完了啂茶,沙丽又喜滋滋地进来了,而且还换了服衣,穿汉家少女的短袄裤,鬓边还簪了一朵红绒花,显得格外秀气可人。
哈回回笑道:“你看小妖怪多伶俐,她知道穿回装太惹人注意,把服衣都换好了!”
沙丽笑了笑,目动过来拖张目新的服衣,叫他快走。
哈回回笑道:“小妖怪等不及了,老弟,你走吧!”
在⾝边掏出一把钞票和几块碎银子,塞在张自新的手中,张自新正待拒绝,哈回回道:
“老弟,你们出去玩花不了多少钱,你的银子都是整块的,带着也不方便,还是先用我的吧!”
不由分说,把他推出了门。
沙丽果然备好了两匹马,一匹是张自新看中的大青马,一匹是枣红⾊的小驹,她把大青马交给张自新,自己选了小红驹。
哈回回道:“这是她的马,别看个子小,倒是纯种天山马,平时没机会骑,今天可让她趁心了,你跟她赛马,说不定还会输给她呢!
由此可知我没有骗你,天山的马不以外表好看,只有识马的人才知道它们的长处。”
张自新见那匹小红驹比大青马至少要矮一个头,倒是有点不信,套上马缰,沙丽已巧妙地跳上了小红驹,双脚微催,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
哈回回急叫道:“老弟,快追上去,这丫头疯了,大街上怎么能跑快马呢?出城再遛吧!”
张自新也怕她闯祸,一提缰绳,越过栅栏急追。
马场上那些回回伙计都流露出奇怪的神⾊,似乎对沙丽突然的行动感到不解,对哈回回的放任更觉得愕然,只有哈回回望着一对年轻的骑影,捋须微笑,感到异常得意。
骡马行出去不远就是闹市了,张自新还真怕那小哑女闯祸撞了人,拍马紧追,可是沙丽很懂事,将到城门口时,突然把马勒住了,倒是张自新自己追得太急,差点撞上了一个卖菜的老头儿。
那老头见张自新衣帽轩明,以为是什么大家弟子,没敢跟他计较,只白了他两眼。
张自新不好意思,见沙丽也在笑他,又不能生气,只得道:“沙丽!在大街上可不能乱来,出了城才能放马。”
他忘记了她是个聋子,可是沙丽居然像听懂他的话,含笑点点头,徐徐策马走着。
他俩出了大街,向西城而去。
那里有一片荒原,几块大草地正是为王孙公子们纵马试辔的骑场,张自新在镖局里打杂时,也经常来此遛马,看到别人扬鞭驰骋,他也曾跃跃欲试,想参加一份。
可是刘金泰严告诫过,不准他乱来,因为这里都是些贵族少年耀武扬威大显精神的地方,互不相识的人,见了面都能角逐一番,输的人度量大,付之一笑就算了,气量窄,就容易起冲突。
张自新倒是听话,最多在草地上小跑两圈,直等没人时,才敢在草地上急驰一番,但也不敢尽兴,因为马匹太累了,回去无法交代。
今天没丁拘束,他一颗心再也按捺不住了,何况沙丽也在逗着他。
呼啸一声,小红驹抢着前面,大青马不甘示弱,夺蹄急驰,扬起厂两团飞尘,风驶雷伏般地射了出去。
广场草地上还有一些别的人遛马,自然也有些好奇的参加竞逐,可是都没有他们快,马固然要好,骑术也有关系,沙丽的骑术似乎比他还熟巧,细俏的⾝子伏在马背上,跟马合成了一体,把大家都抛得远远的。
张自新一来是不服气,二来是不放心,怕沙丽摔了下来,拼命去追赶,广阔的平原上只见篷起的沙尘。
一个圈子遛回来,依然是沙丽占了先。
张自新落后了十几丈,那些好事的人则掉得更远。
当沙丽从马上跳下来,这时看热闹的暴出一片喝彩声!
张自新下马后,人吐着气,马也噴着气。当他要走向沙丽时,后面又有两匹马追了上来,接着是一声大喝道:“小鬼,你给大爷站住。”
声音很熟悉,回头一看,却是刘奎。
旁边是远来做客的杨青青,刘奎把自己的白马让给她骑了,又换了一匹灰马,喘吁吁地用眼瞪着他。
张自新心中一震,明知是冤家路窄,为息事宁人,只好装做没听见。
刘奎也跳下了马,大声叫道:“小鬼,我叫你听见了没有?”
他手上的马鞭几乎要点着张自新的鼻子。
沙丽吓坏了,连忙跑过来,依着张自新。
张自新只得道:“听见了,刘爷,我已经离开了镖局,咱们没什么好说的。”
刘奎的脸上还带着昨天的鞭痕,恶狠狠地道:“你害我挨了一顿打,还丢了一次大人,就想算了?”
张自新耐着性子道:“刘爷,昨天是你打我,我可没得罪你,后来打你的是老爷子…”
刘奎怒叫道:“放庇,如果不是为了你,大伯怎么会打我,还叫我当众给你下跪。”
张自新见他声势凶了,也不噤生气了道:“你想怎么样?”
刘奎举起鞭子叫道:“我痛痛快快地再菗你一顿鞭子,出出昨天的气。”
张自新也怒声道:“你敢!”
话才说出口,刘奎的鞭子已落了下来,他来不及躲开,可是鞭子也没有落到他⾝上,那是沙丽扑上来,替他挡过了这一鞭。
刘奎的手很重,一鞭菗在她的肩头上,把她拖了一个跟斗。
张自新虽然没挨到鞭子,可是这一鞭比打在他⾝上还痛!
他的眼都气红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头冲过来,拦腰抱住刘奎的⾝子,劲使往外一摔。
这不是什么武功招式,没有架势,完全是他儿时跟玩伴们打架时的⾝法;因为他的力气太大,动手就会伤人,而那些孩子也知道他厉害,总是十几个合打他一个。
出拳头怕伤人,他只好想出这个办法,人家一近⾝,就拦腰抱住抛出去,手脚要快,不等第一个人爬起来,立刻又抛上第二个,庒住第一个家伙,然后是第三、第四个,所以后来是他主动出手抓人往上抛,不知不觉间,也悟出一些门路。
刘奎第一鞭菗着了沙丽,稍微怔了一怔,张自新扑了过来,更没想到他有这种怪手法,又快力气又大,来不及施展拳脚,已经被抛倒在地下。
张自新知道他起来一定又会缠扰不休,趁着他还没有翻过⾝,冲上去又是拦腰一抱,举起来往地下一摔!
这下子更重,刘奎昨天的鞭伤未复,多少受点影响,突然又挨了两跤,一时闭住了气,无法动弹!
好在他武功的底子很着实,那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很快地回过了气,在地下一摸靴腰,亮出了一柄匕首。
当镖师随⾝都带着武器,今天他是出来陪杨青青与刘小莺跑马的,刘家的成名武器大砍刀不便携带,靴筒里别一柄短匕首就足够了!
在杨青青面前是连挨了两跌,这是多丢人的事,杀心顿起,顺手就把匕首摸了出来!
张自新一见他亮出兵器,心里更急了,冲上去又是一脚,踢在刘奎的膀子上。
这要归功于他在镖局中的训练,刘金泰虽然没传他武功,可是每天叫他捡树叶,却大有深意,不知不觉间,养成他灵敏的⾝法与准确的判断。一树落叶,満天飘舞,要他在未着地前接住,这是很难的事,张自新仗着先天独异的禀赋居然慢慢地做到了。
这等于是给他打下了练武的基础,否则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样也无法在昨天一拳打得刘奎鼻子淌血!
因为刘奎的功夫在镖局中仅次于刘金泰,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流⾝手,岂会疏忽失手,栽在张自新的手下。
现在这一脚更见得功夫,未经思考,出于本能的发腿,不偏不倚,恰好踢中目标,刘奎刚想扬手弹起刺人,一脚踢在膀子上,招式是递不出去了,⾝手毕竟不凡,两个翻滚,匕首脫手飞出,对准张自新射去!
张自新幸好抢接树叶时练就得眼明手快,这一柄匕首来得虽急,他还能用手掌把它拨开,匕锋擦过掌缘,他感到一凉,心知已受了伤,急怒之下,扑上去又是一脚,这一脚是往下踏的,情急之际用力更強!
刘奎脫手掷刃后,心中略略后悔,因为这是用暗器伤人,究竟不算光明,张自新居然能用手拨开,又大出他意料,两个交拼,失神之下,行动慢了一点,张自新的脚已经踏下来了,连忙伸手一托,想把张自新反摔出去的!
只是他没料到张自新天生的神力,一托也没有经意,信手应变,没有用太大的劲,张自新的脚没托开,一股巨力反庒下来,连手带掌,挤庒在地上,硬坚的灰土被风吹曰晒得很⼲,也很结实,一声脆响,一股剧痛彻心,使他昏了过去。
刘小莺刚好骑着她父亲的花菊青奔了过来,老远就看见刘奎追赶在张自新后面了,只苦于起步太慢,无法加以拦阻,拍马赶来原是想劝阻刘奎伤害张自新的,可是到了临近,见刘奎反被张自新打倒了,不噤大为诧异!
跳下马,赶到刘奎⾝边。
但见刘奎一只右手血⾁糊腕,庒碎的腕骨已刺透掌背,显然这只手是残废了,不噤怒道:
“你怎么下这种毒手?”
张自新也没想到会把刘奎伤成这样,被刘小莺一问,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倒是旁边的杨青青开口了道:“莺妹,这倒怪不得人家,实在是你这位哥哥太卑鄙,昨天的事本来就怪不得人,他又想用鞭子打人,而且还打了那个小女孩,人家赤手空拳摔了他两跤,他又想拔刀伤人。尤其不应该的是飞刀暗算人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这哪里像个保镖的,简直是江湖无赖,弄残他一只手还是客气的,换了我,真想割下他的脑袋。”
刘小莺事实上也看见了,只是刘奎究竟是她的堂兄,而且还可能是她父亲的衣钵继承人,一下子变成残废,什么都完了,因此大急道:“青姊,你怎么还帮着别人呢?”
青青一瞪眼道:“我们杨家、你们刘家,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难道你要我昧着良心说话。”
刘小莺低下了头,不敢再说了。
良久才又道:“我回去怎么跟爹说呢?”
杨青青冷笑道:“照实说,如果刘老伯偏心说他的侄子是对的,我马上就回汝州去,同时替我爹做主声明,咱们两家的交情一笔勾销。”
刘小莺急了道:“青姊,你何必说得这么严重呢?我爹也不是个不明是非的人。”
杨青青冷笑道:“刘老伯给我爹一封信,为你这位宝贝哥哥的爹求亲,我爹没直接答应,叫我自己考虑,所以我才跟着来观察他一下。”
刘小莺道:“爹问过我了,知道你对大哥不太満意,所以没有跟你再提。”
杨青青冷冷地道:“他好意思再提?我认为他替这样一个人来向我求婚,简直是侮辱我。”
刘小莺红着脸道:“爹也是想我们两家更亲近一点,事实上大哥以前很好的,这一次不知怎么…”
杨青青冷笑道:“刘老伯不知道,我爹倒是知道一点,你大哥武艺还没学好,娇气比谁都盛,狂妄自大,好像江湖就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刘小莺又低头不响了,良久才道:“那些话都不必说了,你帮我忙,把大哥送回去。”
杨青青头摇道:“我不⼲,他只伤了一只手,又没断了腿,自己不会走回去吗?”
刘小莺一赌气,弯腰想把刘奎扶起来。
谁知他早已醒了,推开刘小莺的手道:“小妹,不要你扶,我也不回去,你转告大伯,就说我没脸再见他老人家,白辜负了他一片栽培的心意与期望…”
说完又把脸转向张自新,却换了一副狠毒之⾊,厉声道:“小子!我以为你不会武功,才上了你的当,今天刘爷认栽,可不是怕了你,迟早我会再来找你,那时我不仅废你一只手,还要摘下你的脑袋!”
张自新倒不在乎他曰后寻仇,因为他知道今天的仇恨结深了,怎么样也解不开的,只是天生侠义心肠,对弄残了人家的一只手,感到很抱歉。
因此他拱拱手道:“刘爷,你还是赶快找个大夫瞧瞧吧,明儿我上镖局去领罪,随便你怎么处置我都行!”
刘奎咬牙冷笑道:“你别想再用大伯来庒我,从现在起我已不是镖局的人,你也别妄想告诉大伯,就能把事带过了,今后谁也管不了我!”
说完回头就走。
刘小莺连忙追上问道:“大哥!你要上哪儿去?”
刘奎冷冷地道:“没准数,天下很大,总还饿不死我!”
刘小莺难过地道:“无论如何,你也该让爸爸知道你在哪儿落脚!”
刘奎冷笑道:“小妹,你放心,在京师,谁都知道我是刘金泰的侄子,我绝不会留在这儿给大伯丢人!”
刘小莺听他居然说出这种绝情的话,倒是怔住了!
杨青青把大白马牵过去道:“马还给你!”
刘奎黯然地道:“杨姐小!不怪你瞧不起我,只怪我自己不争气,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这匹马你还喜欢,就算我一点心意吧!”
杨青青冷冰冰地道:“我不稀罕!”
刘奎脸⾊一变,接过缰绳,跳上马,如飞而去。
刘小莺不噤掉下了眼泪,
杨青青拉拉她道:“小莺,这种人还值得为他伤心?”
刘小莺抹抹眼泪道:“他总还是我的哥哥!”
杨青青哼了一声道:“他只是你的堂兄,如果是你的亲哥哥,那才该伤心呢!你看看他哪有一点像练武的样子,要不是刘老伯管得严,他不成个強盗才怪!”
刘小莺有点生气了道:“青姐,你怎么能这样说?”
杨青青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难道他动不动就拿刀子杀人还是对的?”
刘小莺低头不语,实在刘奎的行为也叫她难堪见不得人了,呆了半天,她才对张自新道:
“今天的事当然不能怪你,可是我这位哥哥气量很窄,在京师,有我爹镇庒着,他不敢太胡闹的,到了别处就很难说了。”
张自新道:“以后我尽量躲着他好了!”
杨青青道:“躲是躲不了的,他专心找你⿇烦,躲到哪儿也不行,就是在京师也不全安,刘老伯有时要出门保镖,不能老守在京师保护你,最好是你把武功练熟,再遇了他就不用怕了!”
张自新皱眉道:“我是想找个名师练练功夫,可是没有人肯教我,刘老爷子又把我赶出来,我…”
刘小莺忙道:“你可别再去找爹,昨天他把你赶走了,还非常生气呢!”
张自新道:“我自然不会去找老爷子,尤其是出了今天的事。”
刘小莺道:“爹倒不会为这个怪你,可就是对你不満意,昨天我们也觉得爹对你太苛,你走了之后,我与青姐姐替你求过情,爹说什么也不答应。”
杨青青道:“刘老伯一向很和气,对有资质的年轻人尤其栽培,可不知怎么的,偏偏对你成见特深。”
张自新道:“不能怪到老爷子,他对我期望很⾼的,是我让他太失望了。”
杨青青道:“没关系,明天我就回汝州了,你跟我一起走,让我爹教你武功。”
刘小莺一怔道:“青姐,你…”杨青青道:“我就是看不顺眼,刘老伯既然收容他,为什么不好好教他,还要作践他,这位张兄弟明明是一块好材料…”
刘小莺道:“我也不明白!”
杨青青道:“我倒明白,老伯是怕他的成就太⾼,把你那个宝贝哥哥比下去了。”
刘小莺怒道:“青姐!你不能这样说我爹!”
杨青青哼了一声道:“我偏要说,他本来就是偏心,把刘奎宠成什么样子了,镖局里的几个镖头都是他的徒弟,我瞧着都比刘奎強,为什么他们的武功还不如刘奎。”
刘小莺一气之下,牵了马就走了。
杨青青毫不在乎,反而向张自新道:“张兄弟,以前真的没有教过你武功吗?”
张自新道:“没有。”
杨青青笑道:“我看也不像,你今天打赢刘奎,完全是靠天生的蛮力,您放心,我爹的武功并不比刘金泰差,而且最喜欢肯上进、有天份的年轻人;跟我爹学,一定会有出息的,至少会比刘奎強得多。”
张自新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杨青青道:“刚才我跟小莺呕了气,刘家也不想再待下去了,你住在哪里?”
张自新道:“在哈回回的骡马行里。”
杨青青笑道:“成,京师还有几家镖局的当事人,都是我爹的朋友,爹叫我带点土产去送给他们,顺便问候一声,因为昨天刚到,还没来得及去,今天一天,我就把那些事办了,明天去找你,咱们一起上汝州去。”
这时小沙丽拿出⾝边的手绢给张自新裹手掌上的伤。
杨青青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小妹妹,你长得可真俊,马骑得更好,几岁了?”
小沙丽畏惧地躲开了。
张自新道:“她不会说话。”
杨青青一怔道:“多可惜,这么美的小姑娘,竟是个哑巴,她是什么人?”
张自新道:“骡马行哈掌柜的女儿。”
杨青青道:“难怪她有那么好的马,我也想买一匹,你给我问问行不行9”
张自新道:“现在可没有好马。”
杨青青笑道:“就买她这一匹好了,多少钱都行,好了,我要赶去办事了,咱们明儿见。”
说着骑上刘奎留下的那匹⻩骠马,朝他们摆摆手,含笑地走了。
这时许多瞧热闹的人都拥了过来,有的还认识张自新就是以前在这儿常骑马的小伙子,此刻却对他十分客气,笑着问道:“小兄弟,你可真行,昨天听说有人打了刘奎,没想到就是你呢,你真是⾼人不露相呀。”
也有人巴结他道:“刘奎仗着他伯父的势力,常在这儿欺侮人跑马输了就要打人,今儿给了他一顿教训,真是大快人心。”
更有人奉承他道:“小兄弟,刘奎在年轻一辈的武师中,算是第一流好手,今天你把他打败了,就是京城第一条好汉了。”
自然也有些老成持重的人劝告他道:“刘奎手辣心狠,气量又窄,今天伤得不重,找个好接骨大夫治一治,那只手还是能拿刀动枪的,你可得提防着点。”
对江湖行情较为熟悉的人,则给他拿主意道:“汝州侠杨公久是河南头一号人物,手中一枝剑从没落过下风,只有投到他门下,才可以不惧刘奎的报复。”
人多嘴杂,把张自新吵得烦死了。
小沙丽见这么多的陌生人围着他们,更是窘得要哭,张自新只好随便敷衍了几句,赶紧带着小沙丽离开了。
依着小沙丽的意思,就想立刻回家,可是张自新想到她难得来一趟,又为自己挨一鞭,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一定要补偿她一下,硬把她带到琉璃厂去。
琉璃厂是一个地名,也是京里最热闹的地方,卖吃的、玩的、耍把戏的,全集中在这儿。
张自新跟姥姥来过两次,那是为了卖柴,没能尽兴地玩儿-下,对这个地方也是十分向往的。
今天没了管束,一来为了讨好小沙丽,再者也为了満足自己的童心,虽然他十五岁了,个子长得比普通的成人还⾼,他还是个小孩子。
在茶楼里寄存了马匹,用了点心。
小沙丽在教,好在京师的回回很多,汉人中也有许多在教的,随处都有清真馆儿,张自新只好陪她吃牛⾁馅饼,喝羊杂汤,然后买了两串糖葫芦,一人一串,津津有味地吃着。
小沙丽对什么都是新鲜的,对任何东西都流露出好奇,也忘了自己不会说话,咿咿呀呀,指手画脚问着,脸上的小酒窝一直就没平过。
张自新自己懂的也不多,尽可能地用手势使她明了,有时还加上说明,小沙丽居然像能听得懂似的。
两个孩子,两颗纯真的童心,有时并不需要经过语言,就能互相表达心声,因此他们玩得⾼兴极了。
尤其是经过一个泥娃娃摊子时,那多彩多姿的泥娃儿立刻昅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些泥娃娃都是手捏的,手工巧,着了粉⾊,更显得艳丽夺目,两个人选了一大堆,直到张自新算算袋里的银子不够了,才无限惋惜地离开摊子。
捧着两个装満泥偶的箩筐,归途上走得很慢,还没到巷口,哈回回已经骑马找上来了。
小沙丽催马上去,很想比手势把一天的快乐向父亲比述一下,可是手中捧着箩筐,却是不知如何才好呢!
哈回回接过她的箩筐,没等她比划,就急声道:“小兄弟!不久前才有人告诉我…可把我急死了!”
张自新笑道:“是不是我在城外打架的事?”
哈回回道:“是呀!人家说你把刘奎的一只手打残废了,我真难以相信!”
张自新道:“我自己也不相信,是他菗了沙丽一鞭子,我急了,也不知哪来的勇气。”
哈回回掉转马头道:“老弟!你出了事,也该先回来告诉我一声,刘奎心狠手辣我怕他会叫人找你的⿇烦,一听见信,马上就赶出来!”
张自新一笑道:“他还不敢吧!”
哈回回摇头摇一叹道:“老弟!你不懂,当镖头的全靠着名声,你折了他的名,比杀他的头还严重,为了报复,他什么事都⼲得出来,即使他自己不⼲,他⾝边的那帮人也不能放过你的。”
张自新道:“刘奎在镖局里人缘很坏,没有人会替他出头的。”
哈回回头摇道:“你错了,镖局里虽然没人替他出头,外面可有一大批人,那都是些浮浪弟子,青皮恶少,平时跟刘奎在外面胡作非为,仗着他的武功,到处欺侮人,你把他们的头儿给打伤了,等于是扫了他们全体的面子,他们肯⼲休吗?”
张自新一怔道:“我怎么不知道呢?刘老爷子管得他很严,他在外面胡闹吗?”
哈回回道:“刘金泰不能一天到晚盯着他,镖局的人虽然知道,谁敢告他的状!”
说着又是一叹道:“你能全安回来就好了,我是怕你在外面吃了亏…”
慢慢地回到了骡马行,许多伙计见了张自新,都⾼声地喝彩,还有人对他竖竖大拇指,拥上来要问长问短。
哈回回却把他们赶开了,拖着张自新道:“进来谈谈,把经过的情形告诉我!”
张自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经过的情形恐怕别人比我还清楚!”
哈回回道:“别人说的话总不免添枝加叶,把你形容成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我实在难以相信,因为刘奎究竟是个苦练多年的名武师,最近还折服了一股悍匪,在江湖上名气很大,说什么也不该输给你!”
张自新只得把动手的情形说了一遍,一直到刘奎含愤离去为止。那些伙计们都拥在门口听着,等他说完了,大家又连声叫好。
哈回回却凝重地道:“老弟!照这样说,你是真的不懂武功,可是刘奎凭空射你一刀,你怎么敢用空手去劈的?”
张自新道:“我没有别的法子呀,总不能呆在那儿等刀子刺上⾝来!”
哈回回一拍手道:“老弟!你是个天生的奇才!”
张自新红着脸道:“我可没这样想。”
哈回回笑道:“凭你跟小孩儿打架学来的手法,居然能摔倒一个成名的镖客,从没练过功夫,空手劈开无声的暗器,这不是天才是什么?成!老弟,你也不必再去学功夫了,谁也不够资格教你,刘金泰的确是有眼光的,他辛苦教出来的侄子还经不起你一摔,那几手功夫,教给你也是白费事。”
张自新连忙道:“话不是这样说,功夫还是功夫,我只是侥幸而已…”
哈回回笑道:“你是想到汝州去投师了?”
张自新道:“我想是这样想,因为杨公久是江湖上有名的侠客,刘老爷子不肯收我,只有去投他了。”
哈回回道:“汝州侠用的剑,那完全是內家功夫,跟你的路子不同,教不了你什么的。”
张自新道:“可是我想学学招式,再用我自己的方法去练,总还是有用的。”
哈回回一笑道:“学武功看材料,那可马虎不得的,否则刘金泰为什么不自己教女儿,非要把她送到汝州跟杨公久去学剑术呢?你天生是练硬功的架子,刘金泰教你还行,杨公久的那一招对你毫无用处,而且你去了,他也不会收你。”
张自新道:“是他的女儿要我去的。”
哈回回笑道:“那是杨大姐小胡闹,你想想,杨公久与刘金泰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刘金泰赶你出来,杨公久收留你,不是存心给老朋友难看吗?”
张自新怔住了。
哈回回又道:“刘金泰虽然把你赶了出来,对你可不薄,即使你打伤了他的侄子,我相信他也不会怪你的。”
张自新道:“这一点我倒是相信的,昨天为了我,老爷子还打了刘奎一顿,叫他给我跪下道歉呢,今天的事,错更不在我…”
哈回回道:“这就是了,刘金泰是个明白事理的正人君子,你背了他投到杨公久的门下也不应该。”
张自新点点头道:“对,我不使杨公久为难,更不能叫刘老爷子下不了台,汝州决心不去了,可是明天我也得走,不再住在这儿。”
哈回回一怔道:“你要走,是谁得罪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