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在门楼的马灯下,他认出深深烧在木牌上的名字:扶桑。
⼊夜时克里斯沿着那两层的小楼转悠,终于确认下一个窗。
远近只有那棵树苗供他搭脚。他叉开腿,一脚蹬着树杆,一脚踏在墙上,向那窗口攀。树⾝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急于弄清她是否处于毁灭的危险中。从这里他仍听得见木楼梯被奔上奔下的脚敲得咚咚响,沙场战鼓一般。
那尚未蜕去的顽童躯壳渐渐在克里斯⾝上复原。一切男童的本能此刻全回到他⾝上。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向上爬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拗过他。接近窗台⾼度了,他利用树梢的反弹全⾝一,双脚着陆于窗外。他抓住木栅,慢慢将⾝体重心从树上转移。
在这昏暗小巷里,克里斯经历着天险飞渡。木栏杆吱吱响,终于以断裂证实了它的腐朽。而克里斯已在这一瞬把稳了⾝体。
就是这一声响动,使她把脸扭向窗口。她的头在麦糠枕头上被掩埋了一小半。
他找到她眼睛时,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
她和⾝体在接受一个男人。那⾝体细腻;一层微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那⾝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合。像沙滩合海嘲。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合。…
克里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肌肤是海滩上最细的流沙,那样随波逐流。某一时刻它是无形的,化在海嘲里。
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而他看到的却是谐和。不管那男人拖一条发辫,蜡⻩的、刺満青⾊兽样文⾝的脊梁如何令他憎恶,但那谐和是美丽的。
她的⾁体是这谐和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正是这美丽使两股眼泪顺克里斯的鼻腔上涌。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瞪得老大。
他感到眼泪乍然滚出眼眶,因为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涉的乐。
乐在一点点往⾼处爬。
那乐不仅存在于她,它被她波动震的⾁体播⼊了那个男人,又随着她的目光播向克里斯。
克里斯渐渐发觉他眼泪的成份变了。神秘的乐朝他袭来,使他的⾁体生出他从不知晓的一种舒展与鲜活。她⾁体的波动也将他纳⼊了共同的动律。
乐使他泪⽔迅猛,有些哽咽,最终他无声地嚎啕起来。
她的黑眼睛仍大张着,浅红的嘴像吃东西吃到一半静止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
他忽然明⽩了。她的⾁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她的双臂越来越紧地绕住那布満文⾝的背,手指已陷进骨。她的Rx房在不断变形,汗从那黑⾊长发上流下来,从的一头泻下,涂黑一块地面。竹啊啊地呻唤,也成了一种⾁体,抑或是⾁体的一种延伸。
克里斯已是一脸泪⽔。他从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神秘,如此罪过的一种美丽。
第十个男人从她⾝上爬起,眼珠如死掉的禽类,在透薄的眼⽪下散发出最后的灵魂。
她也站起⾝,拖过一件不清慡的红绸衫披上。她送那男人出门,然后走到那块布帘后面。从他的角度,布帘毫不障碍视线。她眼睛不再来看他,像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一切。她已整个化在刚才的乐中,现在她的形骸是不作数的。
她并不介意克里斯的惊吓,慢慢撩着铜盆里的⽔,洗去那些⾎。她半闭上眼,享受着⽔击上去的刺和安慰。她站起,一注涓细的⾎从她腿间流下。
克里斯懂得这雌的周期⾎,但他仍被她对⾎的态度惊坏了。他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对于流⾎的从容。
你再把脸侧过来一点,朝我;不,朝他。这样就好,他隔着窗她能看清你的神情。你就这样看着他,如此的专注简直能穿透这一百六十册封尘的史书。
你就这样与他相觑,从眼睛向他展开你自己。你邀他进来。你看着他进来。你合着他的进⼊。你把这个年轻得不成话的情人纳⼊你的⾁体,从另一个途径。
你看,这个叫克里斯的⽩种小先生感受到了。
你看着他,让他意识到你没有成一摊不可收拾的藉狼。你让他明⽩你如此享受了受难,你再次升起,完整丰硕,面颊一边一团晕红。你浴⾎,让他看你受难后的光辉。你却对你这一切行为无意识。
这时你美极了,连我这个同也大瞪双眼,如同顿开眼界的乡巴佬儿。
你的受难震动了他。你让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没有受难的女怎么可能美丽?你使他在十四岁正式树立了一个畸形的所谓爱和浪漫的准则。
而这个时刻他哪里懂得,这已是爱情,老掉牙的那种人之间最致命的感情。也许我武断了,他此刻已懂得他⾝心正经历什么。得老实告诉你:我对⽩种人的猜测常有误会,漫说是你那时代的⽩种少年,就是和这位做了我丈夫的⽩种人,我也常常因为对他的判断错误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对话。比如我说:“这种⽇本⾖腐不好,下次别买了。”
他说:“(不太⾼兴,却十分礼貌)抱歉,没有买到你中意的。”
我说:“我只是怪⽇本⾖腐,并没有怪你…”他说:“我说我抱歉了。”
我说:“我没有怪你,就是⾖腐不好…”他说:“我不是说了几次抱歉了吗?”我不知我俩谁更错误。
你可想而知,我对克里斯的內心感受的理解可以差错到多远,或许会错得连边际都不着。正如我丈夫在我的“YES”里从来听不出那个实实在在的“N0”
你任那⾎去流。任他去受惊吓。这⾎一文不值,你似乎这样告诉了他,你也同样一文不值。而他会渐渐从一文不值的东西中看到价值。
你感觉他离开了那窗。你感觉他上了楼梯。你感觉他到了门口。你却没有感觉他満心混透了的痛苦、情和诗意。他推开门时,你正昅冷却的炒田螺。你新补的⾊被油浸透,红⾊汪汪的,从中泌出一颗空掉的螺壳。他问他是否可以进来。你说,请。你们的眼睛在说别的,在说我也不懂的话。他全不知打哪儿开头,只是看你半润鲜美的嘴动出一枚一枚的螺壳。地板上的⾎滴映着一朵烛光。不知多久了你才问:先生你多大了?他眼睛一下逃开。你怜爱的、护短的笑了。你从小炭炉上提下茶壶,又往斟出的茶上轻轻吹气。他屏住呼昅看你,看你。你终于倾下脸,用嘴一啄茶面,不烫,正好,你对他嘱咐地看一眼。坐啊,你说。你不刻意掩饰,也不刻意暴露你⾚着的腿双。你更不像其他窑姐那样把⾝体扭来扭去。你诚意地笑,像朵正面开放的花。
他突然脸通红,他想到刚才那乐。或许他想到刚才的嫉恨和恶心,我不知道他脸红的缘由。我已告诉了你我对于⽩种人的无把握。也许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下面要发生的;也许,他被“爱”这样一个大词给噎住了。他嘴动了,让我们来听听他在嗫嚅什么。
他说:我有十块钱,我可以把你这夜一买下来。
你和我都没想到他会说这句,因此我俩都吓一跳似的瞪着他。
他又说:我要把你这夜一买下来。
这回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给人于拯救和庇护的少年都会有的瞬间专横。这中间尚没有雄的霸占本能,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贵。他暗示你在流⾎,已被糟塌得差不离了。
你此时背对烛光,像座彩塑那样神情隐晦,连我也看不出你对他那番话的反应。你该明⽩他对你恋到了什么程度吧?你难道不该感动?你向他伸出手。
你的手指触到他的脸颊,很快落在他耳垂上。你捻弄他幼嫰的耳垂。我终于看清了你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样才能让他懂得你——流⾎,受难,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
他似乎懂了。他看见了你眼睛深处的生命力,似懂非懂地认识到你其实接受了苦难;不止接受,你是享受了它,你从这照理是大巨的痛苦中偷获益。很可能我又错了:克里斯对于你除了恋什么也没有,他想做的只是一个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客嫖。正如这地方横行的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赌徒、恶、杀人不眨眼的逃犯。
你说:你要是有钱的话,可以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