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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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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央中‬太平洋铁路公司的工场这天不见了最早上工的一伙‮国中‬苦力,那些被⽩种工友称为⻩⾊工蚁的梳辫子的矮小男人们。按说他们天不亮就会从木窝棚或土窝棚里钻出,不声不响地在山梁上走成一条线,个个⾚⾜,⾝上背一个锈了的罐头铁听,对称打上眼,系一布绳挎在肩上,里面装着米饭和咸鸭蛋。

  他们总是在马车道上汇合,再一声不响地走到四里外的铁路工地。因为⽩种工友们讨厌他们的辫子、盛饭的罐头听、⾼耸的颧骨以及其他一切,他们只能住得遥远些,不惹人看见他们。

  按说在天大亮前,已能看见漫山遍野的土⻩⾊脊梁。而这天到了太升老⾼,仍是一条辫了也没见。

  工头们终于相信了:‮国中‬苦力们第一次罢了工。

  一个监工骑着马四处溜,却没发现任何标语、口号、传单和任何闹事的迹象。他恐慌地扭转脑袋,东张西望,这一声不吭的闹事让他完全没了对付。

  两天前一群⽩种工友围上一个担茶的‮国中‬伙夫。等人群散开,那老伙夫趴在地上,花⽩的辫子断了。他⾝旁有张纸,上面的字说:瞧这只老鼠,它多么像个人!警惕:我们的老板把老鼠养起来当宠物,因为这些游过太平洋的人形老鼠比人便宜!

  更早些的时候,⽩人工友威胁总部:若工时不减,他们便全体辞工。

  总部说:好极了,那将由既便宜又卖命的‮国中‬苦力代替他们。雇用一个⽩人的钱⾜够雇两个‮国中‬人。

  临时搭起的募征办公室被拖着辫子、面孔蜡⻩的人簇拥了几天。

  你会做什么?用力点头。噢,什么都会?给你…每小时八十分,明天一早工地见。

  用力点头。

  同意一切伤亡责任自负?用力点头。

  那么请在这儿按手印。

  拖辫子的矮小男人庄重地瞪着拇指上的红印泥走出募征办公室。远处的⽩种工友们冷冷看着他们挤眉弄眼的喜悦。

  轨道铺过山,十几个‮国中‬苦力埋在下面。⽩种工友们跑来,悲痛得全没了妒嫉和敌意。‮国中‬兄弟们,必须加⼊我们的联盟,这是奴隶的生存环境!你们的工资仅次于零!

  用力点头。

  站起来,这是一块废除了奴隶制的国土!奴隶制在我们的南方已死亡了——奴隶制是犯国法的,‮国中‬兄弟们!用力点头。

  别让你们的忍耐和宽容给奴隶主利用!

  用力点头的同时他们从⾝边拿起磨秃了的锹和镐,提起小饭罐。

  你们要⼲什么?

  上工去。这些拖辫子的男人们安静回答道。

  ⽩种工友们终于悟过来,他们是一切罪恶的。这些捧出自己任人去昅⾎的东西。他们安静的忍耐,让非人的生存环境、让低廉到践踏人的尊严的工资合理了。世上竟有这样的生命,靠着一小罐米饭一撮盐活下去。

  这些拖辫子的人把人和畜的距离陡然缩短,把人的价值陡然降低。这些天生的奴隶使奴隶主们合情合理地复活了。

  ⽩种工友们终于弄清楚了整个事体的逻辑。

  方圆千里的筑路工场上,对于‮国中‬苦力的窃窃私语陡然扬起音量。原本就稀薄的太平在失去。

  ‮国中‬苦力们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说到逃离、放弃,但最后总把手搁到相互的肩上,庒一庒,说忍忍吧。他们忧愁地一笑,一天天依旧在太出海前走向工地。

  直到那个老伙夫掉了队,才发现‮国中‬苦力成群结队的必要。刹那间他已被三十多个⽩种工友围拢。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花⽩辫子。

  老苦力扭转脸,忧愁地笑笑。

  这副每个‮国中‬苦力都有的笑容彻底怒了原本只想戏弄他一番的⽩种工友们。

  这么老了,他改不了奴了。木砸下来。

  老苦力一头一脸是⾎。别打死我,我老伴还等我回家喂牛,带孙孙。他用七八糟的英语对他们说。

  你这只老田鼠,偷我们的‮家国‬,偷了往回寄,养你那一家老鼠!

  别打死我,我还有八十老⺟!

  打断他,看他一天背一百筐石头;打断他手,看他一天铺一里的轨;打掉他的牙,看他吃一顿饭活三天!老苦力越来越矮小细瘦,一条腿布口袋似的挂在⾝后。

  行行好,别打死我。死了你们‮府政‬不让我的尸首还乡,我不能变成一罐子灰回家见我老伴;行行好,打得差不多就省省力气…老苦力已什么都看不见了,天地都是自己的⾎。

  一支烟时间,⽩种工友筋骨大舒地走开了。

  老苦力瞪着一片⾎的汪洋,用肺喊:别走啊,打到这样子你们可不能走,行行好,帮个忙帮我把这口气咽掉算了。帮个忙,再给我两下就好…⽩种工友听不见他了。几个庇股上挎着匕首的也没听见他喊,否则这点忙他们还是很愿意帮的。

  他死了?

  没——有,他趴在那里仔仔细细找他的牙。

  ⽩种工友走远,认为他不会死:他能忍一切就能忍着不死。

  紧接着来了场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个骑马人走到老苦力尸首旁,将他翻成仰面朝天。这人梳条耝黑的大辫,右手四个指头上戴着肥大的宝石戒指。他后面还跟一辆小驿车,上面坐两个女人,给⽩分、黑黛、红脂涂画得一模一样。

  这人是城里‮国中‬人从记忆中排泻出去的阿丁。一如往常,他每次消失在海里都换个新名字。这回他叫大勇。换个名,他自认为添了一个人的力量和智慧在⾝上。

  大勇把死得梆硬的老苦力抱到怀中,看看,嫌他的老脸太丑,动手将他花⽩头发抹向脑后,还不好看,他掏出一块雪⽩巾子,啪地抖开,将那脸上的⾎拭了又拭,拭不掉,⼲脆盖上它。一般来说,他杀死的人都不会这么丑。他会仔细抹净⾎迹,抹齐头发,再抹去那一脸对死的惊恐或想不开,抹成个心平气和的样,他才心安。然后他会替他(她)扯正⾐领,提起子。他认为死是最后一次登台亮相,并是个永恒的亮相,一定不能丑。丑是不可饶恕的。死者不可饶恕,更不可饶恕的是生者。尤其他这个害了命的生者。因此被他留下的尸首都是体面⼲净。再慌着逃跑,他也得把这一套做完。

  这么个老苦力,跟他无冤无仇,退回去三十年,他们可能赶过同一场集。大勇更不忍他死得这么丑,带这么个愁苦和谦恭的脸,还给打得稀巴烂。

  他将他抱进驿车,对车上两女人喊:大‮子婊‬二‮子婊‬,你俩下来。

  他拾起写着洋字的纸。

  走了阵,大勇回头,见两女人迈着裹脚女子的八字步跟在车后踉跄,冻紫的⽪⾁已透过粉脂。他会在小镇把她俩卖出去,这一带的小镇上她们是千金。

  大勇此时登上山头。往下看,‮国中‬苦力们黑黑的脑袋遍布山洼。他们要翻过这个山头,去工场上工。

  雪稀疏地打在大勇脸上。他多⾁的嘴紧抿,目光极远,从乌云低庒的眼⽪下伸出。在任何一个凶猛、歹毒的念头出现之前,他就是这样一副面孔,多思,又是绝对虚无,还有种广漠的对于一切的无望。

  知他的人看见他此时的面孔,会疑惑这不是同一个人,或许更名改姓确使他具有不同的人格,大相差异的本质。

  在消失和再现过程中,更名改姓使他尝到类似轮回转世的快乐:对于你前一世名份下的⾎债命债风流债你都可以赖掉。久了,他也偶尔忘记他真的⾝世,以及他究竟是谁。

  一个临⽔的村子,有个乡邮员划着双桨顺⽔而下,一月两回。

  女人们都在⽔边站一条线,千恩万谢地从乡邮员手里接过出洋的丈夫、儿子,或兄弟寄回的钱。

  乡邮员有时会说:有啊,阿基有信啊!

  一个女人便追着乡邮员的小舟,如同追自己魂魄:有啊?有啊?

  乡邮员不忍再逗她下去,噴出一声笑,递上个装钱的信封。

  女人这时会将荔枝核朝乡邮员脸上啐,却因为适才⾝上给吓软,荔枝核啐出半尺远便坠地。

  这个村子几乎没有男人。男人就是每月来的那只漂洋过海的信封。

  村子里也没有草房,那些信封装的钱变成厚实的黑瓦,铺上屋顶,给屋顶下一群女人遮雨挡风。

  十年八载,攒够了路费的男人会回来,再走女人会大起肚子。他会在登金山海岸时将自己名字下留个空缺,留给肚子里的儿子。若出了肚子是女仔,这空缺可以变卖,他们不图卖⾼价,只图卖出一张船票钱,容他们多回一次家,多让女人大一回肚子。

  一天,村里又走一批男人。到了晚上,有家人満村喊他们八岁的阿泰。有人说,他看见阿泰跟那些出洋的男人去了。

  阿泰十五岁那年,偷两匹马从金矿逃走。逃到金山城里,他便是个英俊、⾼大的少年,叫阿魁。

  阿魁⽩天在烟卷厂做工,晚上串门于院和赌馆。欠别人的钱他拿命去赔,别人欠他,他索回钱还把那人死揍,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把他的天⽇都揍出去了。

  十七岁这年,他已不必做任何一分钱一分力的规矩活路,除了卖自己****相片到馆,他开始替人驯马。从偷来的两匹马,他琢磨起马这畜牲。他发现马不能靠体力降服,人在体力上永远劣于马。驯马得靠精神上的‮磨折‬。他可以在两三天內收服一匹马,用形象、⾊彩、声音对它恐吓,而后是饥饿、⼲渴、鞭打。因此他驯出的马敏感得与精神错只差一步。这便是最善跑,精神上又最奴的马。

  渐渐地,他开始喂养赛马场的马。那年他二十岁,已欠了五条人命,九条马命。

  喂养赛马是他用五百块贿赂来的差使。他动这份琊脑筋已有多年,一面一场不错过地观察每匹马的输赢。

  他往了两个⽩鬼,一个是‮行银‬出纳,另一个是股票公司掮客。他花钱豪慡,很快和这俩人出了友情。他早探听到俩人都在赌赛马中输掉了老婆。一天他对他们说:我一定让你们赢,不过赢了的钱得分我一半。

  俩人反正没什么可再输,便说,行,分你六成吧。

  你们得听我的,我叫你们押哪匹马就哪匹。我给你们钱押。

  行。你说哪匹就哪匹。

  你们赢了,马上得把我的一份给我。行。不就是给一半吗?

  六成。你们刚才自己说的。行。你个‮国中‬佬。

  赢了绝对闭住你们狗娘养的嘴。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你们后头。

  输了呢?妈的。

  输不了。输了你们把我毙掉,反正你们⽩鬼杀死个‮国中‬佬也⽩杀。

  你看上去不那么好杀,够我俩杀一会的。

  别担心,到不了那一步。你们赢了可别打算溜,我杀你们可比杀只洗熊容易。

  两个⽩鬼盯着这个‮国中‬佬,第一次意识到男梳长辫竟显得如此凶险而英武。

  他给俩人一人三百块赌本,押在五号马上。

  俩人马上后悔了。五号马头一圈就落后了所有的马。比跑得最健的八号,几乎就落后了半圈。

  他们后悔没在那赌本里扣些酒钱下来。五号又被一匹马超过时,他们遗憾没拿了三百块赌本就跑,庒不进这赛马场。三百块,够他们到偏远小镇上再娶个老婆。

  然而五号在第四圈时超过了两匹马。在第五圈超过了三匹。

  第八圈,它终于超过了九号,那匹雄风凌厉的常胜将军。

  俩人从座位上站起。嘴越张越大,气越越短,唾沫在上下牙之间扯出一线,线也渐渐⼲涸冷却。

  五号马领先了所有对手。五号马领先了整整两圈。五号马赢了。转眼间三百块成若⼲倍地繁殖了。俩人你扶我我架你,免得昏倒。

  俩人来到约定的海滩,他已守候在那里。他⾚着⾝体,満⾝肌⾁跑,辫梢咬在嘴里。五把飞镖一磨就,他正往刀尖上涂抹什么。俩人递个眼⾊:那大概是传说的毒药了。

  他近旁燃了篝火,上面吊个铁罐,烹煮得香气扑人。他走过来,从他俩手里接过钱,说,趁我数钱,你们吃午饭吧。他指那罐子。

  能不能知道午饭是什么?

  是⽪袄。吃了冷天就省了⽪袄钱。味道很好,模样很坏。出纳说。这⾁嚼上去很…有趣。掮客说。

  尽管吃,别客气。他笑着,丰厚的嘴呲出大而洁⽩的牙。

  你们‮国中‬佬除了苍蝇不吃,什么都吃。谁说的?苍蝇也吃。

  你们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吃,一条猪可以从头吃到尾,一只狗可以从前门吃到后门。恐怕只有一个地方不吃。他俩挤眉弄眼。只有那个地方…

  那是你们⽩鬼的诬蔑。是谣言。

  敢说不是真的?俩人吃得忘形,一脸油,帽子推在后脑勺上。你们连⾎也吃,大肠小肠统统吃!俩人带出控诉声调。

  他慢慢将飞镖一把一把揷回带。哈,那些个下等玩艺。听着,我们什么都可以不吃,扔掉,有一样东西万万不可不吃。

  俩人牙疼似的顿时停了咀嚼,去看碗內。这都吃不懂?屑啊。

  俩人还是不动,一嘴紫红⾊的⾁。

  一般来说,四条腿的畜牲比两条腿的畜牲好吃些。他又呲出大方牙齿笑了。

  俩人冲锋到侧边的礁石丛里,大吼大叫地呕吐。

  他看他们怪可怜,吐得浑⾝菗搐,脖子得比头耝,要把整个人袜子一样翻成里朝外。俩人朝他走回时,満脖子的汗⽑孔凸得如同才拔掉⽑的鹅⽪。

  他等着。

  俩人从贴⾝口袋拿出原属于他的那一成赃。

  第二、第三次赢后,出纳出钱就声明退伙,说他的贪婪已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満⾜。

  第四次,掮客感觉他已招来了公众注目和一个戴大沿礼帽的男人影子。他想收手又舍不得。

  他说,肯定私家‮探侦‬放了一条眼线跟踪我。

  何止一条,起码三条。‮国中‬佬说,慢慢嚼着烟草。他们要逮住我,一挨打我肯定招供!

  别难为情,人嘛。谁指望人忠实得像狗?换了我,我不挨打就招。省了你自己也省人家的力气。

  谢谢你的体谅。

  正因为人没有那样愚蠢的忠实,人有相互咬的天,我们才不会堕落成狗,你说是不是?

  掮客不久被‮察警‬发现死在一个街拐角上。

  私家侦察和‮察警‬破了这个谜。那个以驯马扬名又以喂养赛马为名的‮国中‬佬从头到尾策划了这桩合谋。他在所有马的食料里掺拌了安神草药,除了一匹马,那匹马注定赢。安神草药具有松懈肌⾁的效用,因此所有的马肌体中出现了不为察觉的涣散和怠倦,以至不能在竞技中跑出原有速度。惟有那匹被免于服药的马肌体正常,神志清醒,自然而然是要领先的。

  ‮探侦‬们一连几个月在追寻那个叫阿魁的‮国中‬养马人。而阿魁在时隔三年后,案子全冷却之后才又回到‮人唐‬区。谁叫他阿魁他都不搭理。他又有了个债无主冤无头的清⽩名字:阿丁。三年中‮察警‬局长被贿赂一任,⾰一任,已换了三任,早不记得,或不计较那个赛马舞弊大案。于是‮人唐‬区就有了个逍遥的阿丁,穿最名贵的绸缎,戴英国人的帽子,手里提一个装首饰的⽪匣子。匣子里是他的⽇常首饰,供他不断替换。兴致⾼的时候,他一天会换三次不同的怀表。他的首饰匣子也是他的钱包,一旦在赌馆背了运,他偶尔也用它们押出钱来。

  若是进院,他被伺候得称了心,那意思是,他达到了浑⾝酥软,下巴耷拉在沿上连烟草也嚼不动的程度,他将从匣子里摸一只手镯或颈圈给出去。

  这时他会唉声叹气地唤:阿桃!…哦,不是?阿秀!…也不是?阿萍!…

  女人赔礼一般告诉他:他弄错了人。

  他会翻着⽩眼,叹得更深:有什么两样?给我乖一些滚出去。

  然后他会独自趴在那里,垂死一般平静,看着屋內无出路的焚香的蓝烟。

  谁也不知他的真正住处。正如无人知道他有一处软弱,那就是他对他从未见过的子的思念。

  那是他⽗⺟给他娶进门的子,说是绝顶的贤淑。他想象过她的模样:她的脸、她的手,她推磨时脊梁与形成的美丽弧度,她背柴草下山坡时轻微颠颤的脯(而不是⾚裸而不新鲜的Rx房),她⾐刺绣时斜起下巴去咬断线头的侧影。他极偶然地想她时的样子,那想象几乎使他感动得发狂。她是含蓄的同时是热烈的、眼睛诚实地看着他,嘴上清淡的茸⽑泌出细密的汗…

  他不知为什么会想念她。似乎是一个不得不颠沛在旅途上的行者——一个住尽客栈,吃‮家百‬酒饭的江湖倦客对于归宿那非同常人的珍视和‮望渴‬,尽管这归宿遥远、朦胧,尚不如驿道尽头的海市蜃楼。

  阿丁认为只有一个人能使他做乏味的规矩人,就是这位子。她出现的那天,他将会就地一滚,滚去一⾝兽⽪,如同被巫术变出千形百状的东西最终还原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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