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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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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她上了北去的长途汽车时,她才认识到自己也许真的完了,真的永诀了那种她从小就开始期待的少男少女间的甜美,那惊心动魄的头一瞥目光,头一句对话,头一次触碰,头一个‮吻亲‬…

  她眼睛发辣。有资料说‮京北‬空气污染得厉害,不习惯坏空气的人会眼睛过敏。车窗外的坏空气稠厚得能用斧子劈,用布口袋装了。但愿她的眼睛也是过敏,而不是感伤。感伤她的少女梦想结束了,所有没来得及出现、但有可能出现并成为她终生爱人的男孩子们都已经被她残酷勾销了。

  眼泪流下来。为那些本该有缘认识她、喜爱她的小伙子们?不,这一定是污染造成的眼睛过敏。

  城里的坏空气在进山的小公路起端就淡了,渐渐被透亮的好空气代替,好比浑⽔河流与清⽔河流的接域处。曾补⽟从山上小跑下来,能看见两种空气是如何而不融的。她到山上去采一些山楂和丁香,用它们烩一锅牛尾巴,做晚上的晚餐。她名为所有住客加餐,实为款待老周,(周在鹏按说不该吃这么荤的⾁食,但难得吃一次嘛)。小公路是冯焕修的,在⾼处看跟河⽔形成两条平行的蜿蜒银线,之间夹一道红⻩秋叶,让眼睛一看就不舍得挪开。补⽟的脚一踏到山上就自作主张,自己会选好走的也好玩的路,一点都不需要眼睛帮忙似的。她的脚从小姑娘开始就把山路走服了;她的脚可以驯化无论多野的山路。娘家的山比这里野得多。因此她走平地走不了太远就累,主要怪平地上的路没什么走头,不会走着走着撞上一丛野花,一只山,或者一只狸子。随着‮京北‬城里的人一群群地跑进山,山路上层出不穷,不期而遇的花草动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空饮料瓶,烂塑料袋,以及不知是擦过上边还是下边的各⾊手纸。但补⽟仍然总觉得有所期待;什么不可意料的好东西会随着她的一步攀登或一步下降突然出现。她那双脚走山路不知累就因为山路充満不测。

  她肩上挎着的包布里装満山里红、丁香和野蒜。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儿比⾁还好吃。周在鹏吃起来可以象村里的任何一个庄稼汉一样吧叽嘴,汗长流,两眼登。

  另外补⽟也想用这个拿手菜暗暗滋补一下张亦武和文婷那对老鸳鸯。他们上了一大把岁数,辛辛苦苦到山里来恋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从来就是住最便宜的大统铺,补⽟不便用话语去赞美他们这份情怀,就让他俩的伙食费花得货真价实吧。他俩是昨晚住进来的,照样是她住她的,他住他的。一早文婷问补⽟能不能给她多加一棉被,她‮夜一‬都没把脚睡热,补⽟一面回答:“这就给您送去!”一面忍不住想逗她:年纪大了,啥也不图,图他暖暖脚也成啊。搬一快住不就得了?店里给您二位打个大折扣!但她顾念他们脸⽪薄,折扣的事不敢提。这年头越年轻⽪越厚;⽪跟着岁数往薄里长,到了老张他们的岁数,反而跟处子一样‮涩羞‬。

  老周一见这对老鸳鸯就说何苦啊何苦?俩人都是一辈子的“错错错”了,临老何苦还往一块睡?就这么各睡各的,还美好些。

  补⽟不同意他,说一辈子都错过了,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一个人一生要花三分之一‮觉睡‬,等于这三分之一的时间还分开过,那才叫不值。

  老周特别⾊地斜了她一眼,他的偏瘫让他的这个表情丑不忍睹。他说上了玩也玩不动了,挨着不⼲着急活受罪吗?

  补⽟斥他就知道玩“那件事”有情男女能玩的多呢,听说老头老太太常常玩石头,上山去找各种漂亮石头,又在石头上刻字刻画。只有现在什么也不会玩的男女,三顿饭吃就玩上玩艺。玩完了就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了。

  老周听了补⽟的话,认真想了一下,微微歪斜的五官沉浸在感慨中说:“补⽟啊补⽟,你该生在城里,该做个教授夫人。多少教授夫人都不如你。多少城里受了十八年教育的女孩子都一肚子屎半肚子庇。”

  想着老周这这些话,补⽟蹦跳着下坡。有时是一步一步地跳,有时几步连成一步地溜。公路那边,嘈音一大片,焊接火花一处又一处。那是瘫子冯哥的“法式庄园”建筑工地。机器都是大家伙。你进我退,别说开一片山地,就是眨眼间平了这个山村,也是可能的。冯哥在离开山居时重新出了价:“六十二万”现在她这块“绊脚石”价钱已涨上去了,离周在鹏理想的价格还差三十八万。继续加价!别加了。为什么不加?不加怎么够装修一个古雅的补⽟山居?能装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呗。不行,不达到完美,补⽟山居很快就会让那个什么狗庇的“法式庄园”打败!这可是民族大节问题啊:坚持正宗的民族文化,还是做不伦不类的“法式文化”的汉奷!…

  补⽟当然不能当“汉奷”她的脊背上有老周那把无形的刺刀抵着,她冲锋,进一步向冯瘫子举着“一百万”的价码牌。她当得了“汉奷”吗?

  快下到山脚时,一辆“黑车”引起了补⽟的注意。这辆“黑车”缺一扇后门,大概让某车撞掉了,没来得及修理就接上了一笔好生意。一笔紧急的生意。紧急到了连命都不顾的程度。什么事把搭车人急成那样?…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大的女子。隔着红⾊⻩⾊紫⾊的霜叶,补⽟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那壮硬却并非凸凹分明的⾝使她认定这是孙彩彩。

  补⽟离彩彩十多步远,跟在她后面拐进了巷子。经过停车场时候,她看见彩彩在停车场边上站了一会。大概在找冯焕的车。停的车有中巴,商务车,还有几辆桑塔那,富康之类,住补⽟山居的大部分客人是桑塔那,富康阶级。彩彩没有找到冯焕的车,有点途转向地呆了一会,但还是又打起精神往山居走去。她的行李不多,一共就一个双肩背的大帆布包。里面最多只能盛两、三套换洗⾐服。那么她是住住就要走的?还打算再给瘫子来一次抛弃?还让瘫子再来一轮失眠、绝食、褥疮、发烧、反呕吐?…

  大概补⽟盯在彩彩背上的目光太‮辣火‬了,所以被盯的人便感到了那份杀伤力。彩彩回过头,见是补⽟,是那‮辣火‬辣的目光的发源地,脸上有些不解地站住了脚。

  “补⽟姐。”

  “来啦?”

  一向跟人自来的曾补⽟冷起来是冰。冯瘫子曾经是蝶蜂狂花花草草,可连补⽟都看得出他多么另眼看待孙彩彩。这位彩彩‮姐小‬以为自己是谁呢?真是名门大户的‮姐小‬?她不过也是跟那些大小妖精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老周和补⽟谈到冯焕和彩彩的事,把瘫子⾝边的女人叫作“青舂借贷人”——拿自己的花样年华放⾼利贷。凭她孙彩彩怎样面相单纯,外表朴素,气质不俗,她不也就是在拿自己的青舂换大额利息,换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吗?孙彩彩和冯哥曾经那些女郞们的区别在于,她不涂脂抹粉,不红头发⻩头发,她更懂得以单纯的假象去收买人心。

  “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冯总呢?”补⽟笑着说。你可别想在我这儿收买人心。我曾补⽟开了十多年客栈,什么人面兽心、⾐冠禽兽没见过?

  “冯总不是住在您这儿吗?”

  “是啊。不过现在不住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又一阵了。”

  “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电话的!”

  “你这姑娘!冯总来了住店,走了付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还能给他掐表看时间呀?

  “那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的地方可太多啦。听他说,想去外国转转,散散心。”

  补⽟她希望自己帮了冯哥一个大忙,帮他断了对这女孩的念想,省得把抛弃——绝食——发烧再来一遍。这个女孩比其他的大小妖精更厉害;那些可怜的妖精只会做狗⽪膏药,化在冯哥⾝上,粘得撕不下来。这位装起傻乎乎来装得真好,其实是深知男女之间战略战术的。她玩得是“敌进我退、敌困我扰、敌疲我打”现在玩砸了吧?“敌退我进”时间把握得不准,真让“敌人”退了,你看她大圆脸盘子上失算懊悔的表情!

  “冯哥一直住着没走,就为了等你。他说他一走,你不知该去哪个地址找他。住我这儿,万一你改主意了,又回来找他,还能找着。”补⽟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她知道冯瘫子多稀罕她,多么多情;她是要让这大块头彪形姑娘更加地悔,让她明⽩她手腕子使过了头,放走了一个大钱柜子,而那大钱柜子差点把钥匙给她。你就悔青了肠子吧。

  彩彩让补⽟从⾝后超过她,进了山居的大门,突然又赶上来,几乎和补⽟肩挤着肩进门的。补⽟乜她一眼,意思是:怎么,我还能把个瘫子蔵没了不成?老大个男人,瘫那儿也一大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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