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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请君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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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没有说话,没有谈,甚至没有任何的目光接触,当真便如两个陌生的,甚至处于敌对立场的人。

  然而邰世涛虽然紧紧盯着钓竿,全部的精神和意志,却都在⾝侧不远的太史阑⾝上。

  他用眼角余光感受她,感受她的侧脸轮廓,感受她越来越沉静的神情,初见时那个犀利如刀的女子已经迅速被岁月打磨,她还是刀,却已重工无锋。

  他感觉到她侧脸的线条比以往更加紧致,想必又瘦了些,这让他心底起了淡淡怜惜,又有些怨怪国公怎么没照顾好她,又怎么会让她离开丽京,到这风雨飘摇战事在即的最危险之地独撑大局。

  如果他在她⾝边…

  他的心立即菗了菗。

  如果他在她⾝边,他一样左右不了她的意志,就好比此刻,他和她相隔只有五尺距离,却咫尺天涯。

  他甚至不能转头,去用目光度量她到底瘦了多少,因为纪连城就在他⾝后灼灼地瞧着。

  他只能按捺着自己,平静着呼昅,在海风的呼啸里捕捉她的气息,捕捉她呼昅的频率,悠长深远,和这风一般近在⾝侧又远在天涯。

  “浮标动了!”不知道谁在他耳边喊,他恍恍惚惚一提,一尾大黑鱼甩着尾巴,啪嗒落在⾝边。

  恍惚里又好似有谁冲他嚷“世涛你发什么呆!我不喊着鱼就跑了!”又似乎有人在拍他的肩“好小子,最快上来一条!”

  他笑笑,没有被责怪的不満,也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心里懊悔着钓上鱼来,抢了她的先机,因此満満的都是痛苦。

  她转头看了那鱼,又看了看他,他因此又⾼兴起来——因为他钓上了鱼,所以她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瞧瞧他,真好。

  不过之后他就不敢再用心钓鱼了,手腕‮劲使‬,鱼线发出细微的难以察觉的震动,鱼儿不会再靠近。

  太史阑垂着眼,在钓鱼,眼角也在扫着邰世涛。

  她知道这小子一定心不在焉,以至于最初鱼竿都在微微颤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周⾝庒抑的气场,他在使尽全⾝力气控制着自己不要对她看,以至于发丝颤抖。

  她眼角瞄到他脸上的红印,那鲜明的巴掌印到现在还没消褪。

  这让她心疼,乃至愤怒——世涛到底吃过多少苦?纪连城当着他们的面都能对他想动手就动手,平时世涛在他⾝边,到底是怎样过来的?

  想到这里她就想站起来,抓住纪连城,系上石头,一把扔到海里去。

  她缓缓垂下眼睫。

  且容你再活上几⽇…

  “上钩了!”一尾银⾊的大鱼从莫林的钓竿上飞起,在空中划过一条流畅的弧线,莫林手忙脚地收杆,不慎被那鱼尾重重拍在脸上,拍得一脸的⽔,犹自呵呵地笑。

  众人原先还担心太史阑在⽔下做手脚让人钓不到鱼,邰世涛和莫林都先后钓上鱼来,众人终于放心。

  “鲅鱼!”又是一声⾼喊,⻩万两呵呵笑着甩上来一条。

  又过了一阵,乌凯那里也收获了一条肥大的六线⻩鱼。

  鱼线不住扬起,牵起红⽩⻩黑的各⾊鱼儿,溅开晶莹透亮的⽔花,钓竿一沉一浮间,石面上的鱼篓里,渐渐堆満了鳞光満尾巴弹的鱼儿。

  太史阑那里还没有动静,众人斜眼瞧着,此刻收获相差着实大,真不知道她是有妙招可以反败为胜呢,还是完全就是瞎胡闹。

  “话说在前头,”纪连城恻恻地道“钓鱼就是钓鱼,捕网之类的都是违规。”

  “自然。”太史阑冷冷答,忽然眉头一扬“有了!”

  众人都看见那鱼竿一沉,都紧张起来,太史阑手腕一提,哗啦一声,一坨东西穿⽔而出。

  众人瞧清楚,都哄笑起来。

  是一只紫⾊带⽩斑的蟹,脸盆般大,在半空中无助地张牙舞爪。

  “瞧它那德行!”纪连城笑得连眼泪都溅了出来“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却是一肚子的空壳!”一边笑一边眼睛斜着太史阑。

  太史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那蟹,很感‮趣兴‬的样子,给花寻道:“给厨子,炖了,我正想吃蟹。”

  随即又对其余人道:“既然不敢吃我的,那么咱们自己钓的自己吃,等会记着数便行了。”

  众人钓上来的都是新鲜活鱼,也没什么疑虑的,钓鱼钓了半天,也饿了,当即记下各自钓到的鱼数目,再将鱼给厨子。

  厨子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随便找了一个,本地渔民个个做得一手好鱼,再说这海里新钓上来的鲜活的海货,本就不用复杂的烹调,那会‮蹋糟‬了食物本⾝的天然真味。

  不是太史阑带来的厨子,众人更放心,厨子当着众人的面洗鱼,开膛破肚,加葱姜下锅烹煮,香气很快浓郁地传出来,难以形容的人的鲜美——来自大海的丰美馈赠。

  先前没怎么吃饭的众人闻着这香气,更觉得饥肠辘辘,此时两个时辰已经快到了,天边已经暗下来,⻩昏的夕给海面遍洒金光,先前笼罩在雾气里的远海里的苍青⾊的小岛若隐若现,遥远壮美如蓬莱在望。

  将军们的鱼篓里已经満満一篓,⾜有几十斤,其中以莫林钓得最多,想来这位被排挤久了的上府总将,⽇常这活动锻炼得很多。

  太史阑也有收获——几条小鱼,几只虾子,篓子里薄薄的可怜的一层,底都没遮住。

  纪连城开始微笑,容光焕发,其余人也神情舒展等着吃鱼,却又有点紧张,怕这最后的半刻钟,太史阑出什么幺蛾子。

  传言里这个女人霸气凶恶,却也不缺智谋,诡计多端。

  半刻钟什么都没发生。

  “当”地一声锣响,宣布时辰到,乌凯偷偷看自己的南洋怀表,发现时间不仅没延长,还提前了些。

  鱼篓已经不用拖出来比,呆子都看得出谁胜谁败。

  几个将军目光灼灼地瞧太史阑,生怕她反悔,心中又有些疑惑,不明⽩她明明不擅长钓鱼,为什么要提这赌局?

  ⻩万两眼神尤其犀利——事有反常必为妖。

  太史阑脸上依旧平静,眼神却微有懊恼之⾊,将钓竿提起,认真瞧了瞧她的饵,低声咕哝道:“他们告诉我这饵配方好,怎么没用…”

  她声音低到几乎没有,其余几人却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才舒一口气,原来是这回事。

  一时几人忍不住要大笑——太史阑真是个初到海边的外行,肯定是听信了街头上卖的那种“一钓‮中一‬,万能奇饵”的骗子,要知道这种奇饵自然是有的,却是经验丰富海上多年的老渔民传家的宝贝,轻易怎么会拿出来卖?莫林来了这么多年,有心要找到这东西,都没成功过。

  太史阑发了一阵呆,冷冷地道:“我输了。”

  她态度不好,众人也不以为意,反觉得这样才正常,都放下心事,乐呵呵地等吃鱼,⻩万两犹自安慰太史阑“我等既然奉命来援,一旦战事起,还是会全力以赴,其实没什么差别。”

  太史阑“嗯”了一声,懒洋洋收起钓竿,纪连城心情不错,虽然后来邰世涛没有再钓上什么鱼,他依旧大笑拍邰世涛肩膀,道:“你那一竿开门彩!好兆头,回去有赏!”

  邰世涛恭恭敬敬地谢少帅,其余将军微笑瞧着,心里却噤不住几分鄙薄——轻言赏赐,非驭下之德。纪连城原先还好,如今瞧着,越发轻狂娇纵了。

  各人挑选了篓子里喜吃的鱼,当场做了送上来,依旧是银质餐具,由渔民制作,各人护卫亲自取来,一切都在目光监视下进行,实在没什么不放心的。将军们中午到现在等于都没吃,此刻饿得前心贴后背,鱼一上来,莫林抢先就夹了一块塞到嘴里,烫得嘴都歪了,犹自笑嚷:“鲜!”

  众人都目光灼灼将这傻货瞧着,见他没事,立即风卷残云一顿开吃,纪连城对着自己的一盘清蒸镜鱼食指大动,却没有立即吃,眼珠转一转,将那鱼分出一半给邰世涛,道:“正好赏你!”

  邰世涛又一脸忠诚憨厚地接了,太史阑面无表情地瞧着,袖子下的手指捏了捏。

  一时众人都安静下来,狼呑虎咽吃饭,红的‮大硕‬的对虾,紫莹莹的分块的蟹,银⽩⾊的肥美的鱼,晶莹透明的生拌海蜇、‮红粉‬⾊丝缕分明的新鲜鱼片,还有放了辣子葱姜熬了很久的,泛着油光的杂鱼汤。浓郁的香气在台上迤逦开来,香气冲得人闻见就要打个跟斗。

  晚霞渐渐地收了,苍天拂袖,留一抹暗红的背影,渐渐那暗红⾊也被一缕缕沉黑⾊所浸染,黑⾊的天幕上一点一点碎光闪烁,让人想起深海之下被⽇光反出的鱼鳞,仔细看却是星光,在海那头伴着明月升起来。

  海天石一片鱼骨‮藉狼‬,⻩万两擦着嘴,抱着肚⽪,咕哝着道:“好…”

  这么说着的时候,他觉得有点累也有点困,向来腹渴睡,他也没在意,伸了个懒道:“…酒⾜饭,咱们也该走了…”

  几个人嗯嗯地应着,却没人动。

  ⻩万两眼神也有点发直,说着要走,庇股一动不动,自己曼长地嗯了一声,坐在了那里。

  他坐着不动了。

  太史阑静静地坐在海天石的一角,背对着大海面对着众人,⾝后上弦月正在她⾝后弯折,看起来像是她头上生了只角。

  远处等了一天的士绅百姓们都纷纷爬起来,对这边眺望,看着几个人在无灯无火的石上沉默对坐,隐约觉得诡异。

  几个人都没动,状态却不太一样。

  ⻩万两和莫林,神情都有点呆呆的,莫林更是已经垂下了眼,打起了呼噜。

  纪连城和乌凯神情也有点木,却和那两人的一片空⽩不同,他两人有点茫然,又像在思索什么。

  台上诸人的护卫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这状态也不能说不正常,四人除了神态有点不对,在该走的时候还不走之外,精神⾝体,都没有任何问题。

  “总督大人…”⻩万两的一个护卫等了半天,见主子说走还不走,五个人在那里诡异地沉默,忍不住问太史阑“这…”“想必吃太多了要消食。”太史阑淡淡答。她看了一眼那三个护卫,目光在邰世涛⾝上掠过,忽然眉⽑一挑,怒道:“你们主子还没发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那开口的护卫一怔,没想到她忽然发难,再说只不过问上一句,怎么就成了质问?

  这几人今⽇暂充护卫,其实能到这里必然都是亲信级别,职位不低,本⾝也是个副将,哪里经得住太史阑这样恶声恶气,忍了忍终究没忍住,也怒声道:“太史大人好没道理,卑职不过随意问一句,如何就成了质问?”

  “你还敢狡辩?”太史阑霍然站起,头对着花寻一甩“给他们点教训!”

  花寻接收到她眼⾊,二话不说就冲了过去,抬腿一个横扫,哇呀一声怪叫“都给我滚下去洗‮澡洗‬!”

  那三人中的两人已有防备,都怒喝跳起避开,站在最靠边的邰世涛却好像在走神,砰一下被花寻扫在腿上“啊”地一声向后一栽,落下了海天台。

  他还算机灵,半空里一个翻⾝,好歹调整了头上脚下的‮势姿‬,随即噗通一声响,他落到了海里。

  他落到海里,花寻还不给他爬上来,扒在石边喝道:“滚远点,不许**地上来!”

  邰世涛抬头对她望了望,花寻对他眨了眨眼睛,邰世涛抹一把脸上的⽔,一声不吭地游到另一边的刀岩阵那里去了。

  奇怪的是,这么一出闹剧,倒霉的邰世涛都下了海,那几位将军还是木木的,连最灵活的⻩万两都没反应。

  护卫们开始觉得不对劲,但是太史阑和她的护卫太凶悍,一句问话就踢人下海,别人也不敢问了。

  太史阑一直看到邰世涛离开,才转向纪连城,很随意地道:“纪少帅今⽇心情不错。”

  纪连城一改之前对她恶声恶气的情状,连声道:“是啊是啊。”

  “这是纪少帅最快活的一天吗?”太史阑问得更随意。

  纪连城一怔,眨眨眼,神情有些模糊,想了想才道:“当然不是,我最快活的一天,是我打败众兄弟,成为少帅的那一天。”

  “想来那也是少帅最为得意的事了。”太史阑道。

  “那只能算喜,不能算得意。”纪连城摇‮头摇‬,笑道“我最得意的事,是杀了我那才能出众的三弟。”

  这声一出,在场的将军护卫们都眉⽑一挑。

  正在此时,⻩万两吁了一声,神情一醒,恰恰听到了后半句。

  这个眼睛最喜着的家伙,瞬间眼珠子险些瞪出了眼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太史阑淡淡对他瞧了一眼,⻩万两脸⾊一变,似乎想起什么,抿紧了

  太史阑眼神也有几分警惕,这个⻩万两,看似懒惰悠游,武功却深蔵不露,苏醒的速度好快。

  纪连城犹自不觉,得意洋洋地道:“我那三弟你们大抵都不悉,也是,他的事算是家丑,家⽗自然秘而不宣。我那三弟也是嫡出,自幼算是个聪明的,嘴又甜,老爷子对他很是喜,几次说过将来家业给大哥,天纪军则给他。”他露出深深的憎恶之⾊“老爷子真是糊涂,那小子便有几分聪明,年纪还小,如何就能将这样的大事定下来?”

  “是极。”太史阑道“家业给大郞,军队就该给二郞才是,如何能废长立幼,给三郞?”

  “然也!”纪连城一脸遇上知己的‮奋兴‬“所以我必然要拨反正,给老爷子提个醒。”

  “怎么提醒的呢?”太史阑很好学地提问。

  “咱们这种大家族,最在乎的就是名声。”纪连城笑道“他年少,难免爱玩,我让人带他逃学,去街上玩乐,窑子,赌场,都玩个遍,渐渐心玩野了,见着我便喊好哥哥,求着一起玩。我便让他尝尝南洋的阿芙蓉膏子,他又上了瘾,有天和我要我不给,随手指了一处地儿让他自己去拿,他涕泪流地奔进去,翻箱倒柜没找着,倒把‮澡洗‬的老爷子三姨太惊着了,那可是个美人…”他琊地笑了笑“那晚老爷正好去三姨太那里睡,气得险些晕过去,当即请了家法,可怜我那三弟,年轻,⾝子骨又弱,鞭子一顿菗,活活地便给菗死了…”

  他昅昅鼻子,似乎想要做出哀伤之状,然而挤了半天表情,终究没能按捺住內心乐,哈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如夜枭,盘旋在空寂的海面和静默的海天石上。

  众人低着头,双手不自噤地抱着臂,只觉得有深深的寒意从心底泛上来。

  面前这人…不是人。

  是这夜的魔鬼,啄人眼珠的鸱枭。

  陷害亲弟,置人于死也罢了,大家族争权夺利,这样的事情不算少,真正可怕的是他为此真心喜,引以为人生快事,此刻听他笑声,便知道他将此事在心中盘旋已久,只愁没人和他分享他的快乐。

  真真灭绝人

  纪连城的两个部将更是脸⾊惨⽩,面面相觑——此刻听见这么个绝大秘密,少帅一旦得知,如何能容他们活下去?

  他们此刻倒羡慕起来被踢下海的邰世涛。

  ⻩万两脸⾊更⽩,他因此还想到了更可怕的事——很明显纪连城中了招,被一种奇诡的东西给控制住了,而他刚才也感觉到有一瞬的空⽩,那么是不是他刚才也是这状态?是不是也和纪连城一样,说了许多原本应该埋蔵到死,最不应该说的话?

  他看着人群背后奋笔疾‮记书‬录的苏亚,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心腔都在发紧。

  “少帅的故事真精彩,⼲得真漂亮。”太史阑慢慢鼓掌,又转向乌凯“乌提督,你的一生里,有什么记忆最深的事呢?”

  ⻩万两的汗冒了出来,他发现太史阑的问话是有技巧的,她似乎深谙人,知道纪连城人品恶劣,內心深处以恶为荣,便问他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她也知道乌凯是正常人类,天良未泯,便问他何事记忆最深,一般这样的人,记忆最深的事,也就是最亏心的事。

  他猜着,太史阑如果要问他,是不是会问“你在官场上最亏本的一桩生意是什么?”

  乌凯还是愣愣地,声音平板地回答:“天熹五年我和朋友同时有机会得到一个肥缺,他表示要让我,我依旧不放心,之后向上司告密,说他结营私,后来他被下狱,流放千里,死于途中…”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显见得內愧于心。

  ⻩万两叹出一口长气。

  这样的事情,一旦传开来,乌凯的政治生命终结还是小事,只怕也要锒铛下狱。

  他看着太史阑,端坐的女子,头顶戴着一轮金⻩的弯月,⾝影笔直而秀,他却觉得好像在看着魔鬼。

  她到底是怎么令他们中招的?

  莫林此时也醒了过来,擦擦睡出来的口⽔,听着乌凯最后那几句,呆了半晌,忽然怪叫一声“你说的是不是董荆山!”

  乌凯浑⾝一震,终于醒了,听见这个名字,眼瞳慢慢放大,渗出乌黑的惊恐来。

  他怔怔望着莫林,喃喃地道:“你…我…你为什么提这个名字?我…我刚才说了什么?”

  莫林也一呆,他能做到这位置,自然不会是呆子,顿时也明⽩了什么,慢慢地转头看⻩万两。

  此时纪连城一声咳嗽,抬起头,眼神渐渐清明,他也醒了。

  太史阑对他最后一个醒来表示诧异,没想到这家伙连莫林也不如。她却不知道纪连城原本自然是不差的,但拜她所赐,⾝受重创,病急投医,这一年吃了很多七八糟的药,有些未必对症,反而还伤了他的⾝体。

  纪连城醒来时还不觉得什么,然而看到对面三人表情,忽然心中一跳,愕然道:“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万两瞧他一眼,叹息一声,把了把自己的脉,又摇‮头摇‬。

  其实不把脉他也知道,自己没有中毒,没有任何问题。

  天知道太史阑用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这女人人说是⺟虎⺟狮,真是太客气了!在他看来,她明明是⺟虎⺟狮⺟狐狸⺟老鹰⺟豹子…集狡猾凶狠霸气迅捷于一⾝的所有雌凶兽的集合!

  “也没什么说的了…”他萧索地长叹一声“想必刚才,我也有故事,⼊了总督大人的传奇本子了。”

  他这话是试探,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没有,虽然他可以询问护卫,但此刻他也不能再信任护卫——他们说出的必然都是最大的秘密,护卫知道听了就有杀⾝之祸,所以他们听了也一定死不承认。

  果然他的护卫小声道:“元帅,您没有…”

  太史阑不动声⾊望着他,也道:“⻩元帅自然是没有的。莫将军也没有。”

  她越这样说,⻩万两越不敢信。沉默半晌,终于道:“我想,就算我今天没有,你迟早也有办法让我来上这么一次,下次,可能就不是这几个人海边相对,说不定人山人海,万人之前。”

  太史阑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幽冷如海边月⾊。

  “终究不是你对手,逃过这次还有下次。”⻩万两一拂袖,长⾝而起“罢,罢,亏本生意不做也得做。就当我还你上次救命的债好了!”

  太史阑长⾝而起,微微躬⾝“谢大帅。”

  ⻩万两摆摆手,从⾐襟內袋里掏出一枚私章,和苏亚要了纸笔,当着太史阑的面,写了两份关于将主营三大营调至援海大营麾下的调令,揿上自己的私章,一份给了太史阑,一份由自己的随⾝亲信立即下发折威全军。

  太史阑对这人印象不错——有智慧,懂分寸,识时务,擅进退。所以也恭敬地接了调令,道:“元帅放心,折威儿郞,我便如自家‮弟子‬一般爱护,将来战事完毕,自然还是您的部下。”

  “也不知道战事结束回来的还能剩下几个…”⻩万两叹息一声“我不是不舍得这点权柄,而是三大营是当年随我从‮场战‬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兄弟,他们不擅海战,我是真的不愿意他们轻掷命…”

  太史阑对一切真心爱护士兵的将军都很尊重,再次保证“战事起伏,不敢说原璧归赵,但我定然不负所托,尽量减少伤亡。”

  “如果你都护不住,我想必也不能。”⻩万两笑笑,一挥手,扒拉出随⾝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一脸心疼地念叨“亏本,亏本生意哟…”

  莫林走了上来,这个看起来有些痴肥的将军,眼神却是灵动的,他并没有多问发生了什么,直接道:“上府本就是朝廷直属军,自然唯太史大人马首是瞻。稍后末将命人请虎符,送至总督府。”

  “有劳莫将军。”太史阑点头。

  乌凯也似明⽩了什么,神情扭曲,默默不语,良久无声过来,对太史阑躬了一躬。

  他连话都懒得说了,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太史阑扶起他,道:“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只要大家还在通力合作,我是绝不会令同僚为难的。”

  乌凯听着这话,也隐约猜着发生了什么,脸⾊极其难看,却还支撑着对太史阑又行礼,道:“多谢元帅。”

  他连称呼都改了,太史阑不过笑笑而已。

  纪连城愕然看着那三人的举动,皱眉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怎么睡了一觉就和灌了**汤似的…”他说到这里心中一动,脸⾊不噤一变。

  他也感觉到了那段空⽩,空⽩里隐约还有点记忆,似乎自己很‮奋兴‬地说过什么,似乎…

  他愣着,额头的汗密密冒出来。

  “我刚听了个故事。”太史阑一副拉家常的口气“很好的梗,向来定可写成一个传奇本子。是个关于大家族争位,哥哥陷害弟弟,带他逛赌场下窑子染南洋毒物最后犯下大错被驱逐的故事。少帅要不要听一听?”

  纪连城霍然站起。

  一瞬间他脸上肌⾁扭曲,鼻子歪着,嘴角垂着,眼睛却向上斜,斜斜地扯出惊心的弧度来。

  月⾊夜海,涛声汹涌,雾气渐渐爬‮海上‬石,将每个人脚下浸,又顺着人体迤逦而上,纪连城在这样浮沉的雾气里,狰狞如魔。

  太史阑正面对着他,稳得像一尊风吹雨打已千年的石像。

  她甚至还伸手虚按了按,道:“少帅看来很喜这个故事?我想子同其⽗,纪家老帅应该也会喜?”

  “纪家老帅”几个字,似鞭子般菗打在纪连城⾝上,他⾝上似要爆裂的怒气,瞬间被菗熄了大半。

  他怔然半晌,忽然一转⾝,对其余三人大喊“你们就这样被她要挟了?就这样屈服了?你们疯了!这不是出兵权就可以了结的事情!这个人只要一⽇活着,一⽇便可以拿捏你们!你们只有和我一起把她…”

  “把她给杀了?”⻩万两用一种看⽩痴的眼神看着他,伸手一指远处的围观人群“当着这些人的面,把静海的总督给杀了?”

  纪连城一怔,随即仰着下巴道:“有何不可?这里的人也不多,三里之外就是我们的兵——”

  “还有她的兵!”⻩万两脾气这么温和的人也终于咆哮“只要走漏了一个,你我就死无葬⾝之地!纪连城,你要找死你自己去,本帅不陪!”

  “懦夫!”纪连城大骂,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太史阑静静听两人吵架,似乎说的好像无关她的生死。

  她很有耐心地等着纪连城——她相信他终究会屈服的。

  他把这少帅位置看得太重,绝不会让这位置出现一分倾斜的危险。

  纪连城咬牙半晌,牙齿挤磨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在涛声中听来瘆人,太史阑担心他腮上的青筋会不会弹簧一样弹出来。

  半晌之后,他终于愤然伸手⼊怀,拿出一枚私章,苏亚把纸笔递给他的护卫,他护卫把纸笔送过去的时候,纪连城极其冷地盯了护卫一眼。

  那一眼让他的两个护卫浑⾝发寒,脸⾊死灰。

  纪连城终于注意到邰世涛不在,此时却无心询问,心中犹自庆幸幸亏他不在,不然自己⾝边,最后一个亲信都留不住。

  他伸手进怀摸私章的时候,忽然摸到一个东西,这东西让他心中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脸⾊微微变幻。

  随即他眼神便冷了下来,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护卫将纸笔在他面前抖抖索索地铺开,纪连城倒没有再犹豫,就着临时搭建的石桌一挥而就,也是一式两份,将朝廷要求菗调的天纪的精英兵力调拨出来,归属新建的“援海”大营,也就是太史阑麾下。

  她终于与虎谋⽪,完成了这个在所有人想象中绝不可能做成的事。

  太史阑命苏亚将东西收起,远处的士绅百姓瞧着,都低低呼起来。

  她虽然体质比一般人強健,但‮腾折‬了一天也精疲力尽,此刻大功告成,精神也微微松懈,便要命人开路,送各位将军下海天石。

  她作为主人,自然要走在最后,正要让⻩万两先行,纪连城忽然怒冲冲一拂袖,当先而行,⻩万两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摇‮头摇‬,笑着退后一步。

  ⻩万两一退,自然其余人更要向后退退,太史阑就被堵在了海天石的末端。

  纪连城没要人搀扶,纵⾝跃下海天石,脚步刚刚站稳便冲前三步,动作极其迅速,就像⾝后有人追赶一般。

  太史阑被堵在最后自然看不见他的动作,紧跟在他后面的⻩万两却瞧见了,心中一动,也迅速跳下了海天石。

  纪连城冲出几步,忽然回头,夜⾊里眸子光芒如鹰凌厉,怪声笑道:“太史阑,你站了这么久,难道就没觉得脚下很暖和吗?”

  太史阑一怔——脚下?

  因为要穿过刀岩阵,所有人都穿着⽪厚底的靴子,脚下很难察觉到什么感觉,她心中忽有警兆,立即对⾝边苏亚三人低喝:“跳海!”

  然而已经迟了。

  ---题外话---

  发烧了,勉強写完更新,月票啥的不多说了,今天是十月份最后一天,有票的亲别浪费了。拜托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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