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居(七上)
“牛进宝,你给我站住!”孟小雨又羞又气,叫着大牛的名字拔腿就追。大牛全身的勇气早已被刚才那几句告白耗尽,此刻听到孟小雨的喊声里又带上了哭腔,哪还有胆子被她追上?非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跑得比先前更加地快了。
张松龄怕孟小雨摔倒,也跟着小跑了几步,一把拉住对方的胳膊:“别追了,他就是个小孩子!你越理睬他,他越来劲!”
“他,他,不是象他说的那样…”孟小雨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仰起哭红了的眼睛,看着张松龄解释“我跟他,我跟他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我…”
“他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张松龄非常大度地笑了笑,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抹掉孟小雨脸上的泪。“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你总不能遇到一个死烂打的,就气哭一回吧?!装没听见就是了,反正无论他怎么说,你都不会喜欢他。”
最近一段时间总是干家务活,他的手被磨得非常砾,抹在孟小雨的脸上,就像砂纸碰到了花瓣。但孟小雨的心,却一下子安宁下来。拉住张松龄的手,小声嘀咕“我本就不喜欢他,傻愣愣的,跟头直肠子的猪一般。我只是不高兴,不高兴他拿自己跟你来比。他凭什么啊?张大哥,你到底杀过多少鬼子了?”
最后一句话问得非常突兀,张松龄想了一阵儿,才笑着回应“我自己也没数过,不算伪军的话,也应该有二十多个了吧!”
“就凭他那笨样,这辈子也追不上!”孟小雨终于安心,撇了下嘴,低声说道。
“追上了又怎么样?我杀鬼子,又不是为了跟人比谁更有本事!”张松龄根本就没把大牛刚才的话当一回事情,笑了笑,轻轻摇头。
“就是!”孟小雨完全同意张松龄的观点,并且深以能找到这样的一个男人为荣“张大哥才不会像他那么无聊!”
话虽然这么说,她心里头却深深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拖累张大哥了。她的张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理所当然要千军万马中夺取敌人的旗帜,而不是被拴在龙泉寨附近的荒山野岭中,整跟野兽和草药打交道。况且大牛如今已经加入了游击队,随时都有可能杀鬼子立功。如果将来某一天,这个缺心眼的家伙真的跑到自己和张大哥面前来,炫耀他打死的鬼子比张大哥打死的还多,张大哥岂不会很难受?!
他可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即便表面上还象今天一样,不说什么。心里头,恐怕也会觉得自己被耽误了吧!
孟小雨没读过一天书,也很少听人讲起什么古代烈妇贤妇的故事。但她的灵魂深处,却刻着中国女人最质朴最纯真的印记。那就是,喜欢一个人,就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宁可自己受尽委屈,也不愿让他在外人面前失去半分风光。
她的张大哥是个英雄,英雄就必须去英雄该去的地方。至于她自己,则宁愿默默地在背后看着他,默默地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喝彩,默默地为他所做的一切事情而骄傲。所以,她必须让他尽快无牵无挂地离开这里,哪怕心里头再难以割舍。
当理清楚了纷的思绪之后,孟小雨便强迫自己离开了病。每天太阳一升起来,便主动出门散步,并且学着张松龄去年在自己家养伤的样子,努力做一些简单的体,促进身体和四肢协调。
她的病本来就是因为丧父之后又受了刺而引发,大部分问题都出在精神上。当内心状态恢复了正常,表现在外部的各种不适症状,也就如同末的残雪一般,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见到孟小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转,张松龄心里头十分高兴。每天出门打猎回来,都不忘了教导孟小雨识几个字,以便二人后能用书信保持联系。孟小雨则除了将山收拾得一尘不染之外,还悄悄地回了村子几趟。从自家房子的废墟和被废墟盖住的菜窖里边,翻出了很多用物品,和十几坛子药酒。
那些药酒已经在菜窖中存放了多年,里头分别泡着人参、鹿茸、蛇胆之类的贵重药物。孟大叔平素根本不舍得喝,只打算在女儿出嫁那天拿出来撑门面。可如今,整个龙泉寨都被鬼子烧成白地了,左邻右舍死得死逃得逃,他的女儿即便出嫁,也请不到任何客人了。
“等哪天去赶集时候和皮子一起卖掉,换些钱回来给你在山上重新起一座小一点儿的房子!”张松龄对酒类也不太感兴趣,便提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处理意见。通过同孟小雨的平素交谈,他已经得知,对方至少要留在山里为孟大叔和孟大婶守两年时间墓。而山在末和夏天时勉强还能凑合着住,到了冬天,则根本阻挡不了任何寒气。人在里边住久了,不被冻死也得落一身毛病。
“我在夏家沟那边,还有一个远房姨妈!”孟小雨笑了笑,摇头否定了这个提议。“冬天的时候,我会去她家住一段时间。”
“夏家湾?!”张松龄从没听说过这个地名,但以孟大叔葬礼上没有任何亲戚现身的情况推断,孟小雨这个姨妈,恐怕跟她关系不算太好。
“嗯,距离这儿有二百多里山路呢!”孟小雨点点头,低声补充“我那姨妈是个姑子,天天敲木鱼念佛的。不大愿意理睬庙外边的事情。所以我爹下葬的时候,我就没有求人去给她捎信儿。可只要我带足了给自己吃的口粮,她也不至于把我往庙外边撵!”(注1)
这样的话,倒也让张松龄觉得更安心了些。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就换些钱带在身上,以免需要用的时候不顺手。你姨妈再疼你,毕竟她不是庙里的主持。你捐些香油钱,她也好在同行面前有个安顿你的借口!”
“统共三个人的小庙,另外两个还比她晚了一辈儿,哪有那么多说道!”孟小雨又笑了笑,心里隐隐涌起一股暖意。她不需要张松龄为他做更多,能想着她,想着替她张罗过更好的日子,就足够了。“倒是你,需要多带点儿钱。毕竟还要去找二十七师,总不能讨着饭找!”
“我一个大男人家,总是好办!”张松龄笑着拒绝“实在不行,就去找我爹的那些生意上的搭档,打了欠条跟他们借几个路费,总能借得到!”
孟小雨为张松龄想的,永远比为自己想得多,摇摇头,低声反驳“外边兵荒马的,怎那么容易找到?!”
“再兵荒马,也得有人做买卖。否则,大伙不全饿死了?!”张松龄又笑,脸轻松。“如果他们不肯给,我就拿子弹顶账!”
“就你?!”孟小雨不信张松龄会干出打家劫舍的勾当,冲他直翻眼皮。
“急了,兔子还会咬人呢?”张松龄努力装出一副凶神恶煞模样“反正我又不是借了不还,他们带着条子去找我爹,肯定能把账要回来!”
两个人谈谈说说,象唠家常一般,将分别前后的一些准备工作,做出了具体安排。谁都没有表出太多的不舍,谁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一别,再见面恐怕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甚至长到永远。
大部分药酒,都被划入了卖掉还钱范围。但有两个比较小的黑瓷酒坛子,孟小雨却坚持留了下来“这两坛子留着拜祭我爹,等你杀了姓朱的汉之后,咱们去摆给他喝。”
“行!”张松龄心里一直感激着孟大叔的相救和指点法之恩,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孟小雨的要求。
“明天你别去打猎,在家帮我把皮子全硝了。我从菜窖里找到了一包以前用的药沫!硝过的皮子,价钱比生皮子高两成呢!”像个当家主妇般,孟小雨非常自然地对男人发号施令。
“行!”张松龄笑着答应“前一段时间砍的那些松树枝子也干得差不多了,我刚好给山重新做个结实点儿的大门!”
山原本用以封堵口的“门”是用细树枝编的。拿来挡风不错,却挡不住人和野兽。为了自己离开之后的日子,张松龄必须重新给山做一个更结实的大门,虽然此前他对木匠活一窍不通。
二人用尽各自的本事,努力替对方安排着,谋划着。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半个月。这天,张松龄正在外借助阳光处理猎物,远远地,却看见游击队长伍楠走上山来。
“张老弟,前几天的事情,真是对你不住!”伍楠的腿脚非常利落,三步两步就走到了张松龄身边,抓起猎物的后腿,替他打起了下手。“我当时不知道他们几个的胡闹,所以也就没过来向你赔罪。现在我已经当众批评过他们了,保证他们再也不敢来给你和小雨两个添麻烦!”
“也没什么麻烦的!”自己离开之后,孟小雨还得生活在游击队的势力范围内,所以张松龄无论心里有没有想法,也不会表示出任何不“大牛他们就是一群小孩子,我跟小雨根本就没往心里头去!”
“好像你比别人大了多少一般!”伍楠被张松龄故作老成的模样“气”得直撇嘴“你今年还不到二十吧!还能装得更老气横秋一点儿不?别转头,转头就是心虚!”
“我二十一了,就是脸长得!”张松龄信口扯谎,丢下猎物,笑着伸出血淋淋的大手“什么风又把您给吹过来了?上次我给您的资料,难道不好用么?”
“好用,所以才特地过来感谢你这个老师!”伍楠笑着伸出手,跟张松龄握了握,被对方趁机抹了一手鲜血“此外,还有一件事情,需要立刻通知你。我觉得让别人来传话不太合适,就自己跑过来了!”
“摸清楚朱二的行动规律了?!”张松龄立刻联想到双方先前的约定,带着几分惊喜追问。
回答他的,却是伍楠尴尬地笑声“呵呵,呵呵,本来连下手的时间和地点都定好了,但是最近又突然出了点儿变故!”
“怎么了?!”张松龄愣了愣,警觉地皱起了眉头。到目前为止,游击队长伍楠给他的印象都非常好,他真心不愿将对方朝言而无信那方面想。
“那个朱二,朱二…”看着张松龄那坦诚的眼睛,伍楠愈发觉得尴尬“那个朱二跑路了”
“怎么会这样?莫非有人走漏了风声?”张松龄眉头立刻皱得更深,看了伍楠一眼,沉声追问。
“不清楚,我们正在追查到底是谁给他通风报信!”伍楠摇摇头,脸歉意“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坏事做得太多,心里头虚了。最近南京那边也在搞锄行动。在太原城里,炸死了好几个罪大恶极的汉!”
“那你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么?”张松龄没能力干涉游击队内部的运作,更没能力管南京的事情。但是,他却绝不肯让仇人如此轻松地跑掉,想了想,继续追问。
伍楠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好像是去了察哈尔的黑石寨!”
“黑石寨?”张松沉着重复。这是一个非常古怪的地名,但在他记忆力却好像出现过不止一次。“是不是在赤峰北边三百多里,附近还有个大盐湖?”
“对,就是那。目前日本人在那边煽动汉搞蒙自治,姓朱的花钱走通了李守信的路子,调过去当县长了!”(注2)
“那是个蒙古人和汉人的混居地带。”张松龄终于在记忆力找到了黑石寨的信息,沉着补充“我们家的伙计,每年都要跟着商队去那边。据说县城周围,布了黑色的大石头块。每一块,都有汽车大小!”
太熟悉了,熟悉得没法再熟悉,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去过。作为一个猎人,他不会放弃看上眼的猎物,无论对方逃到天涯还是海角。
注1:姑子,尼姑。
注2:李守信,著名蒙。曾经投靠日本人做蒙疆自治伪政府副主席,并亲自去拜见了日本天皇。抗战结束后,又摇身一变,成为国民革命军第十路军总司令。1950年被从外蒙古引渡回国,1964年受到特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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