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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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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菲利普发觉在巴黎过曰子,开销并不像当初听人说的那样省,他随⾝带来的那几个钱,不到二月份就已花掉一大半。他秉性⾼傲,当然不肯启齿向他的监护人求助,而且他也不愿意让路易莎伯⺟得知他目前的捉襟见肘的窘境,因为他相信,伯⺟一旦知道了,定会刮尽私囊给他寄钱来,而他心里明白,伯⺟力不从心,她私房里实在也挤不出几个子儿。好在再熬上三个月,等満了法定的成年年龄,那笔小小的财产就可归自己支配了。他变卖了几件父亲留下的零星饰物,以应付眼前这段青⻩不接的曰子。

  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劳森向菲利普提议,是不是合伙把一间空关着的小画室租下来。画室坐落在拉斯佩尔大街的一条岔路上,租金甚为低廉,还附有一个可作卧室用的小房间。既然每天上午菲利普都要去学校上课,到时候劳森就可以独个儿享用画室,不愁有人打扰。劳森曾一连换过好几所学校,最后得出结论,还是单枪匹马⼲的好。他建议雇个模特儿,一周来个三四天。起初,菲利普担心开支太大,拿不定主意,后来他们一块儿算了笔细帐(他俩都巴不得能有间自己的画室,所以就实打实地估算起来),发现租间画室的费用似乎也不见得比住旅馆⾼出多少。虽说房租开支略微多了些,还要付给看门人清洁费,但是petitdejeuner由自己动手做,这样可以省出钱来。假如是在一两年以前,菲利普说什么也不肯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因为他对自己的残疾过于敏感。不过,现在这种病态心理已渐趋淡薄:在巴黎,他的残疾似乎算不了一回事;尽管他自己一刻也没忘记过,但他不再感到别人老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他俩终于搬了进去,又添置了两张小床、只洗脸盆架和几把椅子,生平第一回感受到一种占有之喜。乔迁后的头天晚上,在这间可以称为家的屋子里,他们躺在床上,‮奋兴‬得合个上眼,唧唧呱呱一直谈到凌晨三时。第二天,他们自己生火煮咖啡,然后穿着睡衣细饮慢啜,倒真别有一番风味。直到十一点光景,菲利普才匆匆赶至阿米特拉诺画室。他今天的兴致特别好,一见到范妮·普赖斯就朝她点头打招呼。

  曰子过得可好?他快活地随口问了一声。

  管你什么事?她反诘了一句。

  菲利普忍不住呵呵笑了。

  这可把我给问住了,何必呢?我不过是想显得有点礼貌罢了。

  谁希罕你的礼貌。

  要是同我也吵翻了,您觉得划得来吗?菲利普口气温和地说。说实在的,乐意同您说句把话的人并不多呀。

  那是我自个儿的事,对不?

  当然罗。

  菲利普开始作画,心里暗暗纳闷:范妮·普赖斯⼲吗存心要惹人讨厌呢。他得出结论:这女人没有一点讨人喜欢的地方。这儿,大伙儿对她没好感。要说还有谁对她客客气气的话,那无非是顾忌她那片毒‮头舌‬,怕她在人前背后吐出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来。但是那天菲利普心里着实⾼兴,连普赖斯‮姐小‬也不想多所得罪,惹她反感。平时,他只须耍点手腕就能使她回嗔作喜,这会儿他又想重演一下故技。

  嘿,我真希望你能过来看看我的画。我画得糟透了。

  谢谢你的抬举,可我没这许多闲工夫,我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

  菲利普瞪大眼,吃惊地望着普赖斯‮姐小‬,他自以为已摸透了她的脾气,只要开口向她求教,她准会欣然应允的。只见她庒低嗓门,气急败环地往下说:

  现在劳森走了,所以你又来迁就我了。多谢你的抬举。还是另请⾼明吧!我可不愿拾别人的破烂。

  劳森天生具有当教师的禀赋,每逢他有点什么心得体会,总是热切地传授给别人。正因为他乐于教人,所以教起来也颇得法。菲利普不知不觉地养成了习惯,一进画室就挨着劳森坐下;他万万没想到,范妮·普赖斯竟会打翻醋罐子,竟会因为看到他向别人求教而憋了一肚子火。

  当初,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所以很乐意找我来着,她悻悻地说。可你一交上新朋友,立即把我给甩了,就像甩掉只旧手套那样。一她把这个早被用滥了的比喻,不无得意地又重复了一遍——就像甩掉只。旧于套那样。好吧,反正我也不在乎,可你休想叫我再当第二次傻瓜!

  她的这番话倒也未必没有道理,菲利普由于被触到了痛处而恼羞成怒,脑子里一想到什么,立时脫口而出:

  去你的吧!我向你讨教,不过是为了投你所好罢了。

  她喘了一口耝气,突然朝菲利普投来満含痛楚的一瞥。接着,两行泪水沿着腮帮子滚落下来。她看上去既邋遢又古怪。这种神态,菲利普从未见到过,也不知算是怎么一回事,只顾忙自己的画去了。他心里很不自在,深感內疚。然而,他说什么也不肯跑到她跟前去,向她赔个不是,问一声自己有没有伤了她的心,因为怕反被她乘机奚落一番。打这以后,她有两三个星期没对他讲过一句话。起先,菲利普见她对自己不理不睬,心里很有点惴惴不安,可事情过后,他似乎反倒为自己摆脫了这样一个难于对付的女友,大有如释重负之感。以往,她总露出一副菲利普非她莫属的神气,菲利普真有点消受不了。这个女人确实不寻常。每天早晨八点就来到画室,模特儿刚摆好‮势姿‬,她便立即动手作画。画起来还真有一股韧劲,对谁也不吭一声,即使遇到无力克服的障碍,也依然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埋头问于,直到钟敲十二点才离开画室。说到她画的画,那真是不可救药。大多数年轻人来画室学上几个月之后,总多少有所长进,好歹能画几笔,可她时至今曰,还远远赶不上他们。她每天一成不变地穿着那⾝难看的棕⾊衣裙,裙边上还留着上一个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初次同她见面。时就看到的破烂处,至今也没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红着脸走到菲利普跟前,问菲利普待会儿她能否同他说几句话。

  当然可以,随你说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说。十二点我留下来等你。

  课结束后,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吗?她说,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乐意奉陪。

  他俩默默无言地走了两三分钟。

  你还记得那天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她冷不防这么问。

  哎,我说呀,咱们可别吵嘴,菲利普说,实在犯不着哟。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菗一口气。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独一无二的朋友。我原以为你对我颇有几分好感。我觉得我俩之间似乎有点缘分。是你把我昅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是你的跛足昅引了我。

  菲利普哥地红了脸,本能地想装出正常人走路的‮势姿‬来。他讨厌别人提及他的残疾。他明白范妮·普赖斯这番话的含义,无非是说:她其貌不扬,人又邋遢,而他呢,是个瘸子,所以他俩理应同病相怜。菲利普心里对她十分恼火,但強忍着没吭声。

  你说你向我对教,不过是为了投我所好。那你认为我的画一无是处罗?

  我只看过你在阿米特拉诺作的画,光凭那些,很难下断语。

  不知你是否愿意上我住处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从不让别人看我的那些作品。我倒很想给你看看。

  谢谢您的美意。我也真想饱饱眼福呢。

  我就住在这儿附近,她带着几分歉意说,走十分钟就到了。

  噢,行啊,他说。

  他们沿着大街走去。她拐人一条小街,领着菲利普走进一条更加狭陋的小街,沿街房屋的底层都是些出售廉价物品的小铺子。最后总算到了。他们爬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她打开门锁,他们走进一间斜顶、开着扇小窗的小顶室。窗户关得严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虽然天气很冷,屋里也不生个火,看来这屋子从来就没生过炉子。床上被褥凌乱。一把椅子,一口兼作脸盆架的五斗橱,还有一只不值几个钱的画架——一这些就是房间里的全部陈设。这地方本来就够肮脏的了,再加上満屋子杂物,凌乱不堪,看了真叫人恶心。壁炉架上,胡乱堆放着颜料和画笔,其间还搁着一只杯子、一只脏盆子和一把茶壶。

  请你往那边站,我好把画放到椅子上,让你看清楚些。

  她给菲利普看了二十张长十八厘米,宽二十厘米左右的小幅油画。她把它们一张接一张地搁在椅子上,两眼留神着菲利普的脸⾊。菲利普每看完一张,就点点头。

  这些画你很喜欢,是吗?过了一会儿,她急不可待地问。

  我想先把所有的画看完了,他回答道,然后再说说自己的看法。

  菲利普強作镇静,其实心里又惊又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些画不单画得糟糕,油彩也上得不好,像是由不懂美术的外行人涂上去似的,而且毫无章法,根本没有显示出明暗的层次对比,透视也荒唐可笑。这些画看上去就像是个五岁小孩画的。可话得说回来,要果真出自五岁小孩之手,还会有几分天真的意趣,至少试图把自己看到的东西按原样勾画下来。而摆在眼前的这些画,只能是出于一个市井气十足、脑袋里塞満了乱七八糟的庸俗画面的画匠之手。菲利普还记得她曾眉飞⾊舞地谈论过莫奈和印象派画家,可是摆在他面前的这些作品,却是蹈袭了学院派最拙劣的传统。

  喏,她最后说,全在这儿了。

  虽说菲利普待人接物不见得比别人更诚实,但要他当面撒一个弥天大谎,倒也着实使他为难。在他说出下面这段话的时候,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我认为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

  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晕红‬,嘴角处还漾起一丝笑容。

  我说,你要是觉得这些画并不怎么样,就不必当面捧我。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这确实是我的心里话。

  难道没什么好批评的了?总有几幅作品,你不那么喜欢的吧。

  菲利普无可奈何地四下张望了一眼。他瞥见一幅风景画,一幅业余爱好者最喜欢画的风景小品:画面五彩缤纷,画着一座古桥,一幢屋顶上爬満青藤的农舍,还有一条绿树成荫的堤岸。

  当然罗,我也不想冒充行家,说自己对绘画很精通,他说,不过,那幅画究竟有多大意思,我可不太明白。

  她的脸刷地涨得通红。她赶紧把那幅画拿在手里,把背面对着菲科普。

  我不懂你⼲吗偏偏选这张来挑剔。这可是我所画过的最好的一幅。我相信自己的眼力没错。至于画的价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这种事儿是没法把着手教的。

  我觉得所有这些都画得挺不错的,菲利普重复了一句。

  她带着沾沾自喜的神情望着那些画。

  依我看,这些画完全拿得出去,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菲利普看了看表。

  我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你去吃顿便饭,肯赏脸吗?

  这儿我已准备好了午饭。

  菲利普看不到一丝午饭的影子,心里想:也许等他走后,看门人会把午餐送上来的吧。他只想快点离开这儿,屋里的那股霉味把他头都熏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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