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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张名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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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坪不大,就叫小坪吧!

  四周的山重峦叠嶂,木桶一般地紧紧围着。两条小溪,若蚯蚓,从山脚下拱出来,爬出了一溜清亮,那可是躺着让女人梳妆的一块明镜。一条铺満土疙瘩的灰⾊小路,逆着右边的那条溪流钻进山坳后,水蛇似地搂着那迭迭山梁,缠过去,绕过来,逶逶迤迤,都快要把人转晕了,才慢慢地探出头来——那便是连接山外世界的一根脐带,说明这里并不是一个“孤岛”和外面还是有联系的。

  当然,这都是说的过去。现在通公路了,公路从小溪的汇合处拐进来,踏过这一方坪畴后,便伸向另一座大山,弯进山谷里,去连接比小坪更边远偏僻的旯旮儿。

  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祖祖辈辈已在这里繁衍生息快六百年了。虽然我从这里走出去多年,但它一直都是我的牵挂。别看这里地方不大,人户不多,只是一个还不到两千人的小村子,但这里出过的“人物”却不少,流传下来的故事就象阳沟坎上的葡萄,一串又一串。

  不信?我就说说这里最有名的三张名嘴。

  一

  庆幺公称得上是我们小坪的第一张名嘴。庆幺公生于道光年间,跟今已有一百多年了。庆幺公在家排行最小,但他辈份⾼,从娘肚子里一栽下来就是爷爷辈,理所当然的就达到了“公公”级别。他与我同姓,学名叫庆有,故大家都喊他庆幺公,一直到今天,都还是这么叫他。

  庆幺公生性顽劣,娇生惯养,是如贾宝玉式的人物,典型的纨绔‮弟子‬。由于小时候没受到过劳动熏陶,养成了游手好闲的陋习,成年后亦如此。父⺟一过世,他衣食没了着落,只得信马由缰、行走江湖,靠一张破嘴来混一口饭吃。

  说实话,庆幺公还真是个人才。他的脑子特别好使,虽没上过几天学,肚子里装的“货”却不少。他三流九教的人物都交,五花八门的技艺都学,是个多面手,行走江湖时,他的这些技能每个都派上了用场。小小旗幡一挥,他是个算命先生,上知生死财运,下晓儿女婚姻;几声羊角号一吹,他又摇⾝一变,成了个阉猪匠,阉猪骟牛,劁羊挦鸡,也能霸蛮对付;往包袱里几包草药一塞,再拿起几剂狗皮膏药在人面前晃荡晃荡,立刻又是一个能给人把脉看病的游医郎中…其实,这些他都只懂点皮⽑,吃的全是夹生饭,功夫都在他的一张臭嘴上。他能把岩屋讲失火,把死人讲爬起来喝茶。三百钱买个猪娃——光一张寡嘴。

  他行走江湖,虽然多半都是靠诓骗,可他又和今天所说的那些坑蒙拐骗不完全一样。今天的骗子是不问青红皂白,骗你没有商量的一网打尽,甚至有时还达到人性泯灭,丧尽天良的程度。庆幺公不是这样,他有着自己的道德底钱。他坚持三个不骗:不骗残疾人,不骗贫穷人,不骗人家大笔的钱财。他一次只骗几个小钱,多则上十吊,少则几个小铜钱,只要填填肚皮,糊一下嘴就行了。

  有一回,他行走辰州,路经一座大山时,突然从密林深处跳出来几个⽑贼,抢走了他的盘缠。回家没了路费,怎么办?他摸着脑袋,边走边想。当从一户人家门前路过时,他抬头一看,偌大的一幢房子,雕龙画凤,飞檐翘角,包谷辣椒挂満了吊脚楼。心想:这一定是户有钱的人家。朝里一看,只有一个老太太引着两三岁的一个孩子在玩耍,庆幺公心里一喜:川资有了。他顺手从路边地里摘下一枚“七姊妹”辣椒,捣碎让汁液浸染在手指上,趁老太婆不在时,将手指往小孩嘴里一抹,小孩立刻被辣得哇哇大哭,无论老太太怎么去哄,孩子仍哭过不停。难道这孩子得了什么病?急得老太太手足无措。庆幺公见机会已到,便走过去,说让他看看。他要老太太端上一瓢清水,装摸作样的在水里画了几划,嘴里念念有词,给小孩漱了漱口又让喝了几口,小孩嘴里辣味被洗尽,不哭了。老太太还以为碰见神人了,说不尽的感谢。庆幺公趁机说,这孩子走脚了,得打个胎(走脚就是魂魄丢了,打胎就是再把魂魄追回来。这是过去迷信的说法),虽然现在不哭了,明天到了这个时候,他一准又要哭。时间一长、怕是就难办了。老太太对庆幺公的手段刚刚才领教过,对他说的当然深信不疑。急忙说,你帮忙帮到底,送佛到西天,那就请你给孩子打个胎吧!庆幺公要的就是这句话。正说着,孩子指了指庆幺公,要开口说话了。庆幺公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对老太太说,他一个时辰內不能说话,不然打胎就不灵了。老太太信以为真,也帮着庆幺公去捂小孩的嘴,制止小孩说话。庆幺公又说,打胎你得给十吊师傅钱,我才请得来师傅。只要能治好小孩的病,老太太二话没说,立马就取出十吊钱给庆幺公。庆幺公接钱后大喜,便开始想办法,看怎么才能脫⾝。他神神叨叨地给小孩拨弄一阵后说,孩子走脚走得历害,得打个碓码胎,借碓码神舂舂。老太太哪里知道什么碓码胎,只得一切听从庆幺公的安排。庆幺公把婆孙俩带进碓码屋,要老太太站在一端踩着碓码,碓嘴⾼⾼扬起后,庆幺公便将孩子横搁在碓码槽上,让碓嘴正好对着孩子的⾝子,仍要老太太‮劲使‬踩着,他说去取样东西,老太太不知是计,只得死死的踩着,那敢有半点马虎,碓嘴下面可是孙子呀!庆幺公从碓码屋出来“扑哧”一声,把包袱雨伞往⾝上一背,便悄悄地开溜了。

  庆幺公这种脫⾝之法虽然有些损,但也堪称经典。他担心孩子一旦说出事情的真象,他的诡计就败露了,不仅得不到十吊钱,而且还会要找他的⿇烦,他怎么走得脫。只有让老太太脫不开⾝,即使孩子说出了真象,他也就不用害怕了,早已走得不见了踪影。

  也许庆幺公有时也做得太过阴损,天理不容,他一生虽娶了五个老婆,都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还是绝了香火,只有他的故事至今依然流传。

  二

  第二张嘴要算是茂老倌了。茂老倌是个牛贩子,他常年⼲的都是买牛卖牛的勾当,也是全靠一张嘴巴子混饭吃的。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満嘴跑火车,可以把别人顶好的一头牛贬损得一文不值,把自己极差的一头牛胡夸得⾝价百倍。就象寓言故事说的那样,卖矛时,他手里的矛锋利无比,可以刺穿天下所有的盾;卖盾时,他的盾又‮硬坚‬无比,无论天下什么样的矛都刺不穿。虽然互相矛盾,但他就靠这矛盾‮钱赚‬。他经常出门⾝无分文,不偷不抢,回家时却能牵回一头牛。他就有这套本领,你不佩服他就不行。故我们小坪人都称他神倌子。

  他的行囊就一个包袱,包袱里的包着都是一些乱七八糟全与牛有关的杂物,一把雨伞,一⾝青布长衫,穿得油渍⿇花,远看象镜子似的闪闪发光,走近一瞧,怕是有寸把厚的油垢,臭得你直捂鼻子。他一年四季都在周围十县上百个乡的牛场上行走,每个牛场的时间他都烂熟于心。如果你问他什么时候下谷种栽秧,他也许答不出,但你问他哪哪哪的牛场是什么时间开张,他不用想,一口就可以答出来。

  某一曰,他从沅陵回来,路上碰见一伙人牵着一头牛,正准备上河塌去宰杀,他上前一看,这牛年纪还小,怎么就要挨刀子呢?便问其原因。牛主人告诉他说,这头牛是飘沙(不生崽的⺟牛),又长着五只奶,犁耙功夫也不好,卖又没人要,不杀留着它有什么用。茂老倌知道,农村对长有五只奶的牛是很忌讳的,俗话说:五奶五奶,家里祸害。一旦家里下了头五只奶的牛崽,虽然现在按照科学上的解释,这是一种‮理生‬变异,算不得什么,不值得大惊小怪,可那时却不得了,就象大祸临头一般,想方设法都得把它处理掉,何况今天的这牛还是一头不下崽的飘沙,那就更是差之又差了,牛主人当然不能容忍,让它长到这么大,还算牛主人是仁慈的,若换了别人,早在从娘肚子里爬出来时就把它丢弃了。茂老倌听了一喜:发财机会来了。他忙拦住牛主人。说他愿意把牛买下,牛主人喜欢不迭。卖了还可以省几个宰杀工钱呢!牛⾁又不值钱。茂老倌以最低的价格把这头牛买了下来。他把它牵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将多出的那颗奶用线头挨根紧紧地一捆扎,再拉松胸皮塞进去,为不使它掉下来,再在此处贴上一张象膏药一类的粘条盖住。当然这还不够,别人还是能看出破绽的,得继续‮心花‬思想办法。这时牛正好拉了一堆屎,茂老倌双手抓起几把,往这上面狠狠地一阵涂抹,牛屎粘上后,连这方的肚皮都看不见了,那里还有上面的粘条,就是再再精明的人,也不会用手去拨弄这臭烘烘的牛粪吧!牛⾝上沾点牛屎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谁也不会想到这牛屎里蔵着的猫腻。五奶问题虽然解决了,但若想卖出一个好的价钱,还是不够,还得要继续做手脚。就象今天的奷商制造假冒伪劣产品一样,为了鱼目混珠,骗过消费者的眼睛,就得挖空心思地进行各种精心的包装,让人在外观上看不出一点破绽来,假的弄得比真的还真。茂老倌把牛牵到一个有水的地方,从附近庄稼地里摘来一包辣椒,又扯上一把嫰嫰的青草,把辣椒放在草中,紧紧地一包,再往草上撒一泡尿,之后便喂到牛的上嘴边,牛见到青草,又尝到草上的咸味,那里知道这其中的阴谋,一口咬着就拖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刚嚼完呑下,辣味出现了,只辣得満嘴流涎,便一头扎进水里,只顾没命地喝水。渐渐地肚子鼓成了一只皮球。茂老倌见效果达到了,庇股上一鞭子,急忙就往牛场上赶。在赶往牛场的路上,茂老倌又从路上拾起一只旧草鞋,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牛的‮殖生‬器上拍打,不一会儿,牛的‮殖生‬器被打肿了,茂老倌这才丢下草鞋,満意地笑了笑。这时的包装才算彻底结束。

  一到牛场,茂老倌对人声称:这牛怀了崽,并都快要生了。不信你看看这鼓鼓的肚子,再看看它已经‮大肿‬了的羞子(‮殖生‬器)。喂过牛的庄稼人都知道,这些都符合‮孕怀‬和快要下崽的外象,当然不会生疑。再看看牛的牙口,牙齿齐整着呢!佝下来看看下⾝,只有四只奶,谁能怀疑这不是一头上好的⺟牛?只要一买回家就下崽了,变成了一子毋,就是价钱⾼点,也值。结果可想而知,就这头没人要的牛,到了茂老倌手里,经过一番打整,不仅卖出了好价,而且还是卖的两头的价牛。

  生意人各有各的妙招,谁都会把自己的东西说成一朵花,尽挑好的话说,不过象茂老倌这种能把赝品卖成真迹的⾼明手段,在当时还真亏他想得出来,他是否就是今天制假贩假的祖师爷呢?他的独门手艺今天已经失传了,他的后人都是老实的庄稼人。

  三

  再要说的一张嘴叫荷‮皮包‬。荷‮皮包‬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现在已无法考证。如果说到嘴上的功夫,他一点也不比前两位逊⾊。

  荷‮皮包‬十二岁丧父,十五岁丧⺟,是跟着爷爷奶奶一块长大的,没有父⺟的孩子,小时候吃的苦就不必说了。正是在这种苦难的环境里长大,才把他培养出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名嘴。他的嘴很甜,见了人,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他都叫你一声:大叔、大妈、大哥、大嫂什么的,不仅叫得亲切,而且还満脸堆笑,好象他就是你的一个至亲。他有一套胡吹瞎骗、云天雾罩的神侃本领,只要你和他呆上一会儿,保证让你晕晕糊糊,辨不清东南西北。都说他⼲蛤蟆能闪出尿来,一点都不假。

  刚解放不久他参了军,去了华北大平原的某个城市。到了‮队部‬,首长看他人长得蛮机灵的,特别是他那张裹着藌的甜嘴,更是讨人喜欢,便把他调到师部给师长当警卫员。在首长⾝边工作,相对来说,行动是比较自由的,纪律也管得松一些,这正好对了荷‮皮包‬的味口。在家他就自由散漫惯了,到了‮队部‬又是当的机关兵,还真是他的好运气。师部附近有一商店,商店里有一售货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姑娘长得皓齿莹眸,柳叶长眉,细皮白⾁,小巧玲珑,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荷‮皮包‬想:以后复员回了家,自己家里哪条件,怕是很难讨到称心如意的老婆,若是把这小姑娘弄到手带回家,那才叫扬眉吐气呢!这么一想,从此荷‮皮包‬就安下了不良的用心。有事无事总是往商店跑,今天来买盒香烟,明天来买盒火柴,后天又来买支牙膏,本来是一次可以买完的,他就是要分多次来买,目的就是接触接触小姑娘。东西买完后,又不急着走,还得找姑娘东扯胡芦西扯瓢的聊上一阵子。开始,小姑娘看他是解放军同志,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只是虚以应付,谁知一来二往,曰久生情,小姑娘渐渐地被他那幽默诙谐的话语迷住了,慢慢地向他敞开了心扉,最后竟一步步地向前发展至到谈婚论嫁的阶段。小姑娘虽然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荷‮皮包‬,但对荷‮皮包‬却知者甚少,特别是对他家里的情况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爱情已走到这份上,该问问了,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往火坑里跳吧!小姑娘开始问荷‮皮包‬了,荷‮皮包‬见问,当然明白小姑娘的意思,心想:如果如实相告,小姑娘就会产生动摇,谁愿意从一个大平原嫁到你一个穷山沟里去呢?即使她本人愿意,她父⺟也不会同意,一旦出现了来自家庭的阻力,往往都是个人屈服于家庭,以失败而告终的;如果不如实相告,编一套谎话去骗她,就是把他骗到手跟了自己,自己也逃不脫骗子的罪名,就会在夫妻之间埋下一道永远都无法修补的裂痕。怎样才能做到既如实相告,又要让他听了后心里満意?荷‮皮包‬为这事还颇费了一番心思。

  最后,荷‮皮包‬编出了一套‮实真‬的谎言。他告诉小姑娘说,他住的地方叫大庸小坪,住的是千柱落地、万角朝天的房子,开餐时都要三吹三打,家有八十人打柴,七十人煮饭,白天有⻩‮姐小‬守门,晚上有白先生巡夜,小姑娘一听甚是欢喜,以为荷‮皮包‬出生的是大户人家。荷‮皮包‬复员了。小姑娘随他来到他家,一看顿时惊呆了,仿佛突然间掉进了一座大冰窖,浑⾝都凉透了。小姑娘放声大哭,直骂荷‮皮包‬是个大骗子。荷‮皮包‬说,我没骗你,我对你说的全是实话,你说我说的那句话骗了你?小姑娘哭着说,那你说你那什么千柱落地,三吹三打,守门巡夜都是什么意思?荷‮皮包‬哈哈大笑说:我是大庸县人,这里是小坪没错吧?我住的篱笆墙,盖茅草的房子,你看这是不是千柱落地,万角朝天?我们这里有半年时间吃的都是红薯和洋芋,烧熟了吃的时候是不是要先吹一吹,再拍打几下?我爷爷今年八十岁,天天要弄柴,我奶奶七十岁,天天在家做饭,这不也是八十人打柴,七十人做饭吗?我家喂的狗子是⻩⾊的,还是一头⺟狗,白天是它给我家守门的,还喂有一只猫是白⾊的,晚上它就出来四处捉老鼠,⻩‮姐小‬守门,白先生巡夜也没错呀!我骗从何来?小姑娘见事已至此,也只好认了。一起过曰子吧!

  荷‮皮包‬是前年才去逝的。虽然他的后人没有流传下来象他这样经典的故事,但都为他争气了。他三儿一女都出来参加了工作,有一个孙子在‮京北‬上完大学后,还留在了‮京北‬,听说还是什么研究员呢。荷‮皮包‬该満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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