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苍生尽转蓬
眼见那道沉雄之极的內力就要从⽩摩大师⾝上透体而过,卓王孙突然一撤手,満天劲气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他怀中的小鸾,却沉睡依旧,刚才那一场大战,她却分毫没有感觉到。
众大德惊疑地望着⽩摩大师,⽩摩低声咳嗽了两声,似乎已然受伤,他毫不在意,微笑着四顾众人道:“诸位大德不必惊慌,这位是中原华音阁主卓先生。”
众人惊道:“华音阁主?”
⽩摩大师转而对卓王孙合十一礼:“甘丹寺⽩摩久慕阁主风仪,无奈缘悭一面,未能识荆。好在近十年来对中原武学颇有涉猎,贵阁剑法卓出群辈,自成一家,阁主刚才一击深得舂⽔剑法神髓,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又想起江湖传言华音阁新任阁主,少年英才,天下无双,尊姓也是一个卓字,所以才贸然相认。”
卓王孙却只淡淡道:“大德如此溢美,卓某何以克当。”
⽩摩大师一笑,继而正⾊道:“卓先生此来是为了寻找乐胜伦宮所在?”
卓王孙道:“正是。”
⽩摩大师道:“卓先生能够看破幻术,来到此地,定与乐胜伦宮有非常之缘,然而乐胜伦宮为诸教圣地,上有神魔护法,下有重重封锁,并非轻易能进得去的。”
卓王孙淡淡道:“曼陀罗既然能遁回宮中,可见并非无路可达。”
⽩摩大师颔首道:“乐胜伦宮位于神山之中,圣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诸神只在人间留下了四条道路。”他广袖一指,正对着渺渺雪山上那变幻不定的云雾。
天⾼青淡,穹庐⾼远。那四条道路失于层层云雾之中,无迹可寻。而诸人眼中的神⾊都庄重起来。
传说中天神留与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圣泉——狮泉、马泉、象泉与孔雀之泉。圣泉从神宮央中发源,经神峰分流,进⼊四块佛缘之地。其中马泉沿雪山而下,直⼊雅鲁蔵布,最终成为长江上游,滋养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狮泉河北⼊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为萨特累季河;孔雀泉则向南出尼泊尔,滋养诸天神佛,最后被赋予一个神圣的名字——恒河。
四道圣泉源自乐胜伦宮,下岗仁波吉峰而各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千山积雪,万里风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万里的行程之后,又奇迹般地以诸神祝福的力量与气势,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大巨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流⼊海洋。
而神山旁边的圣湖,宛如一抹幽蓝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辉,静谧地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这里是⽇月辉的圣地,这里是天人冥合的分野,这里是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这里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只有创世的天神,才能为世界作出如此惊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类在仰望这片圣地之时,才会由衷地升起大喜,大敬畏,大庄严;也只有如此,神的封印才会短暂地为最虔诚的信徒开启,云封雾锁的天堂才会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现,悠悠梵唱自天而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已是神赐给世人最深的福泽。
⽩摩大师叹息一声,道:“卓先生应该知道,每一道圣泉都有一种神兽看守,布下极強的幻阵。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试图溯流而上,追寻源头所在,却都在岗仁波吉峰下失方向,永难走出…”
“若在几月之前,就算曼荼罗教也无力破开结界,只因其中孔雀泉的守护兽舍衍蒂死去,结界平衡已破,第四道圣泉显现于岗仁波吉峰脚下,妖琊也趁虚而⼊,盘踞神宮。”
“如今,结界被曼荼罗教利用,从阵变成死灭之阵,一旦走错,必会粉⾝碎骨。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又因缘巧合解破此阵,也必得费上不少时间。卓先生既为寻人而来,自然不便作此无益耽搁…”
他顿了顿,转而对卓王孙道:“既然神宮⼊口只此一处,孔雀之阵破法只此一种,而普天之下又只我一人知道,我不妨斗胆向卓先生换一个承诺。”
卓王孙淡淡道:“大师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自己前去乐胜伦宮,还要在此处等候圣湖倒影出现?”
⽩摩大师头摇道:“乐胜伦宮前封印无数,绝非解破孔雀之阵就能进⼊。常人万无到达之可能,只有卓先生与乐胜伦宮因缘极深,或许能寻到神宮所在。不知卓先生可愿接受?”
卓王孙头摇。
⽩摩大师讶然道:“莫非卓先生以为我会借此要挟?”
卓王孙笑道:“不是,大师开出的条件可谓公道得很,只是——”
他轻轻头摇道:“卓某向来不习惯和别人换。”
⽩摩大师也笑道:“卓先生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与人换,不过卓先生怀中的这位姐小可能则未必。”
卓王孙脸⾊一沉道:“大师这是何意?”
⽩摩大师道:“这位姐小所罹之疾,天下罕见。其寿岁本不会超过十岁。若我看得不错,她本应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却仍是女童之体,只因卓先生一直靠着种种奇方异术強行遏制她的生长,维系她一脉之命。然而,天道无情,人的⾁⾝总会有衰朽的一天。这几月来,一直盘桓在她体內的药力已经消失,她已开始长大成该有的样子,而生命也随之急速消耗。这一路上,这位姐小风尘劳顿,又屡遭惊吓,虽然卓先生极力维护,仍免不了油尽灯枯之叹。这些想必我不说,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孙脸上晴不定,一时没有回答。
⽩摩大师笑道:“鄙寺医术虽不敢与贵阁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卓先生答应这个条件,我定当倾尽全力,为她再延续一些时⽇。”
他虽未言明,但卓王孙自然清楚,这所谓延续一些时⽇是指的什么。蔵边灵药甚多,甘丹寺活佛⽩摩大师又传说有让枯木重华、腐骨生⾁之能,他既然开口,想来应有相当的把握。
卓王孙皱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时⽇是多久?”
⽩摩大师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孙长叹一声,低头看着怀中小鸾,将手伸到她毫无⾎⾊的腮边,却又止住了,只将她的领口裹得更紧了一些。
他沉昑良久,道:“大师到底对卓某有何差遣?”
⽩摩大师双手合十,道:“就请卓先生将波旬及其羽赶出神宮,还佛域圣地一份清净!”
卓王孙还未答话,四下已经一片哗然。
众人上下打量着卓王孙,満脸皆是狐疑之⾊。
⽩摩大师并不理会诸人,只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遥望湖波,缓缓道:“曼荼罗教数度犯我,就算大师不说,我也必平之。”
⽩摩大师笑道:“一言为定。”
红⾐大德突然喝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他?”
卓王孙笑道:“你们信不信,与我何⼲?只是要看⽩摩大师是否相信卓某了。”
⽩摩大师道:“卓先生一诺千金,相信不会让我等失望。”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暗⻩⾊的帖子,递给卓王孙道:“孔雀之阵的破法,就在上边。而小鸾姐小的药,不⽇我就遣弟子送与先生。”
卓王孙接过来,也不甚看,说了声多谢,就要转⾝离开。
⽩摩大师道:“卓先生请少留步。此去神宮,危险重重,我等岂能让卓先生一人⾝涉险地。卓先生若真能寻到乐胜伦宮所在,赶走波旬,我等愿意暂且抛开旧事,与诸位大德、活佛一起,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此话一出,其余诸人多半随声附和,有的虽然犹豫,但见多数人都已应允,也无话可说。
卓王孙却道:“不必了。”
⽩摩大师皱眉道:“难道卓先生还在为刚才的误会挂怀?”
卓王孙头摇道:“擅闯噤地的人的确是我,何来误会?只是卓某不需要旁人协助而已。”
“我看未必。”
这声“未必”惊得众人都是一阵。只觉得这声音忽近忽远,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际,更宛如从圣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莲,在寂静无声的月夜,照影摇光,垂下的一滴风露——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听到的也还是这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青驴,不知何时已来到湖边。
来人一袭雪⽩的斗篷,几乎将整个⾝子罩住,然而⾝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她广袖上罩着一层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着一束浅绿的菩提枝。
红⾐大德道:“谁?为什么擅闯噤地?”
⽩⾐女子微笑不语。
⽩摩大师皱眉道:“尊驾能破开我的结界,定非寻常之人,敢问所来为何?”
⽩⾐女子轻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孙一指,缓缓道:“我来帮你。”
卓王孙道:“你是谁?”
⽩⾐女子微微一笑:“同样的话,在荒城郊外的小店酒內,你曾经问过我一次。我帮你打造弓箭之时,你又问过我一次。”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道:“原来又是你。你从蒙古一直跟我到蔵边,到底为了什么?”
⽩⾐女子笑道:“帮你。”
卓王孙冷笑不语。
一旁,红⾐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废话!你到底要帮他什么?”
⽩⾐女子看了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传他恒河大手印。”
众人大惊。
恒河大手印?传说中佛祖在灭度之前,留在世间的克制波旬的法印!
如今索南迦错久久不归,胎蔵曼荼罗阵已成虚渺,这恒河大手印便是大家唯一的希望!
红⾐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语!恒河大手印是香巴噶举派不传之秘,除了香巴噶举派活佛之外,天下绝无第二人知晓,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圆寂了!”
⽩⾐女子依旧淡淡微笑道:“不错,我正是香巴噶举派这一世的转世活佛。”
“大胆妄言,不知死活!”红⾐大德怒极,猛一拂袖,已结印在手,四周猎猎生风,一股天罡之气迅速从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摩大师突然伸手挡在他跟前,那股真气顿时凝滞,不能再涌动分毫。
⽩摩大师转⾝对⽩⾐女子道:“尊驾自称噶举派转世活佛,可有凭据?”
⽩⾐女子微笑道:“你们要看什么凭据?”
⽩摩大师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女子头摇道:“我不能向诸位展示。”
⽩摩大师道:“为何?”
⽩⾐女子道:“我出生七⽇,即受秘法灌顶,然而此印之⾼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师不能传,非资质绝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来我虽有所开悟,却极其有限,此时并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此印威力极大,一出则惊天地,泣鬼神,三界动,在彻底参悟其要义前,擅用此印,后果不堪设想。”
⽩摩大师蹙眉道:“既然尊驾并未彻底开悟,那又如何将此密印传于卓先生呢?”
⽩⾐女子笑道:“我是要传他恒河大手印,却并不是现在。”
⽩摩大师沉昑片刻,道:“那尊驾此刻要做什么?”
⽩⾐女子缓缓转过脸,注视卓王孙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乐胜伦宮所在。”
众人又是一惊。
卓王孙神⾊开始变化:“你知道乐胜伦宮所在?”
⽩⾐女子微笑道:“不仅知道,还能将宮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展现在石壁之上。”
众人更惊。
预言后事,本为一种极⾼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耆算筹,从形状中猜测吉凶。预言之力強如星涟、月阙,已是半神之体,也不过能将后事片断预显于自己眼中,再经过揣度,转述旁人。而此人声称能将完整的画面显现在他人眼前,真是匪夷所思。更何况,预言的对象是那虚无缥缈的乐胜伦宮!
⽩⾐女子并不在意大家的惊讶,微笑道:“只是这透天之术我只能寻一处僻静的所在,单独向卓先生演示。”
⽩摩大师道:“敢问何故?”
⽩⾐女子道:“卓先生千里追踪曼陀罗至此,本是为了寻回被掠走的相思姑娘。而相思姑娘正在魔宮之中,故有些事不便为他人知晓。”
她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脸⾊一沉,道:“你肯定她在乐胜伦宮中?”
⽩⾐女子道:“是。”她轻轻一扬菩提枝,坐下青驴转⾝向湖畔一处山洞行去。
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着一排冰凌,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女子回头微笑道:“卓先生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是怕我再用摄心术暗算先生?”
卓王孙淡淡道:“若你愿意,不妨试试你的摄心术能否再胜我一次。”
⽩⾐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孙沉昑片刻,抱着小鸾跟了进去。
红⾐大德正要上前阻止,⽩摩大师头摇道:“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处等他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