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池莲华梦中开
一道嫣红的光芒明灭不定,幽幽探向屏风外,带着一种温柔而诡异的召唤,让人不得不去凝视它浮动的影像。画面深处,地平线上一道紫光冲天而起,照透十方诸界。红⾊的云雾漩涡一般层层绽放,在紫光和红云的界处,深黑的波浪和风轻柔地彼此。
一个长须老人伸展着四肢,被一枝金⾊的长箭钉在天幕正中。他的胡须很长,几乎盘満了整个世界,让人看不清他的脸,更怪异的是他那极细的手⾜也象苍⽩的胡须一样柔软,在空气中轻轻地飘着,回绕折叠,不知尽头,似乎要伸出画面来。
除了那支被埋在胡须和手臂中的神箭以外,画面没有一丝⾎腥,反而出奇的静谧,透出一种诡秘的温和。
小晏道:“传说当年阿修罗王掀动神魔之战,将天人两界化为般若地狱,一切众生皆受其荼毒。婆神箭毁三连城,神箭上沾染了阿修罗王的鲜⾎,自此,只要为婆神神箭所伤,灵魂将永受磨折,不得超生。画中就是第五天祭,也就是对婆战神化⾝的祭祀。”
他凝视着曼荼罗,顿了顿,续道:“只是不知道这次出现的,是毁灭的阿修罗呢,还是拯救的大神婆。”
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又道:“方大人十年进士,两榜功名,京官纳福已⾜,又放做外务,正是飞⻩腾达之时,却不料就做了这战神之祭。”
“什么?”方天随失声道:“如何是我?”
岳阶也愕然道:“殿下如何知道?”
小晏悠然指着屏风下端道:“就在这里。”
众人随着他的手指看处,屏风下端却有个淡淡的三指掌印,掌印只浅浅的一层,若不仔细看去,当真还以为是方才唐岫儿与那少年厮打时留下的。
方天随忍不住盯住那掌印看,只觉那掌印淡淡中竟似带着种诡异的⾊彩,仿佛能将人的眼神昅引住。那掌印越扩越大,似乎就要破屏风而出。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就见卓王孙微微颔首,道:“本船中能与三相连的,就只有房间号了。”
岳阶沉昑了片刻,道:“这掌印或许真是预示死者房间号的,然而方大人虽是住在⻩字三号房,但是天字三号的郁小鸾姐小,地字三号的千利紫石姐小,包括玄三的唐大姐小个个都有可能是天祭的对象,殿下为何又偏偏知道是方大人呢?”
小晏淡然道:“这却只是在下的预感而已。”
卓王孙道:“看来殿下除文采武功之外,还能未卜先知了。”
小晏冷冷道:“要说预知危险的本领,在下又哪里赶得上尊夫人。”
岳阶不明⽩他俩在打什么禅机,沉昑道:“不过这几位之中,只有⻩三所居的方大人蓄须,同曼荼罗的內容正相吻合。若真是如此,看那画中之相,下手的地点当在方大人房中。只是这次却没有将时间说出来…这个…”
小晏看着卓王孙道:“紫光冲天,乃是黎明破晓之时,生之将起,亦是死之将起。此乃在下之愚测,郁公子可以为然否?”
卓王孙淡淡道:“殿下天纵聪明,自然是言出必中。”
岳阶一声冷笑道:“只是这次凶手将时间预告得如此清楚,可谓步步进!老朽就是拼却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与他周旋到底!”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岳捕头又来了。”
岳阶拱手道:“这次郁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凶手明知郁公子在此,却仍如此嚣张,显然不仅蔑视我岳某人,更加不将公子放在眼中。老朽斗胆请公子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好在凶手所示乃是黎明破晓的一瞬间,公子天纵奇才,想必定有完全周策,可以将凶手手到擒来。”
卓王孙道:“那你可知道要向谁施以援手么?”
岳阶一呆,道:“难道不是方大人么?”
卓王孙道:“方大人则是岳捕头职责所在了。”
岳阶道:“郁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郁公子的意思是小鸾姐小自然不劳大人心,紫石姬则有在下保护周全,剩下唐大姐小和方大人则只有仰仗尊驾了。”
岳阶想了想,点头道:“从上次谢杉一案来看,众人汇聚一处并不是什么好的法子,毕竟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样分头行事,彼此牵制也许更要好些。”
卓王孙道:“既然岳大人也以为好,那还不吩咐手下赶快准备?”
岳阶道:“我立刻派人把守⻩三玄三的大门。”
卓王孙淡淡道:“我是叫你让手下快去准备早餐。”
岳阶愣道:“为什么要我的手下?”
卓王孙道:“敖老板已死,就岳大人带来的人最多,不用来准备早餐岂不浪费?”
岳阶突然明⽩过来,脸上恼羞集,却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道:“郁公子休要看轻了在下,在下此番一定…”正要多说两句场面话,却发现大厅里的人一个个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
中午过后,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浓雾。到了夜间,连海面都看不见了。天朝号在浓雾中摸索着,缓缓向海南进发。
这一带分布着数以万计的礁石,在雾气的滋润下变得滑无比,突兀立在黝黑的海⽔中,时隐时现。让人感到海船像是在一只大巨的海兽的腹脏中穿行。
失去了敖广的指点,⽔手们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这些礁石只要触上一个,就可能将大巨的天朝号整个撕开。何况⽔面下潜蔵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紧急停泊的笛声拉响,天朝号在浓雾中终于失去了方向,只能暂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岛上,等待浓雾散去。
看样子,明⽇凌晨到达海南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相思静静躺在上,额间刺痛和疲惫彼此倦纠,让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船⾝微微一震,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种生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长着。
她努力摇了头摇,眉心的疼痛更厉。她一手掩住额头,一手缓缓地将枕边的一堆⾐衫整理好,仔细穿在⾝上,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点风声也没有,烛光也全灭了。
寂静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时发出的淅淅梭梭的轻响。她缓缓从每一个房门口走过,嘲的雾气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灵一样绕在她⾝上,不时闪出点点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脚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两颗晨星,闪烁不定。
她目光所触,漆黑的房间里似乎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刚好映出房门上两个黯淡的字迹:“地三。”
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这时,里边传来轻微的息声。
声音很轻很细,透出极度的痛苦,仿佛来自一只垂死的⺟兽。
她用力一推,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房屋里摇曳的烛火透过了蓝⾊⽔晶的灯罩,将整个房间映得虚虚渺渺,宛如注満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张大上,垂地的帷幕已经被撕开,一重重散的绕在雕花的梁上,整个大看上去宛如一只幽蓝⾊的巨茧。
巨茧央中,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结印前。他⾝体周围三尺之內,都铺満了一圈晶莹的寒霜。
相思打了个寒战,目光挪移开去,只见紫石姬侧⾝蜷缩在不远处,领口撕开,整个前全被鲜⾎濡了,⾚裸的膛不停的起伏。她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袖,而刚一触到他的⾝体,就被一种无形之力震开去。
那人轮廓在光华后若隐若现,然而相思还是认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经就寝,头上束发的金环已经解下,长发如云一般在⾝边散开。一⾝雪⽩的睡袍上幽光闪烁,让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现凡尘。寒光中,他长长的⾐袖在⾝旁临风飘舞,宛如一双洁⽩的羽翼,张开在寂静的夜⾊中。
然而房间內分明一丝风都没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蓝光被他渐渐凝聚,重塑。森然寒气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气中游弋着的无数冰雪精灵,又似乎化作诸天落下的万朵花雨,轮转、护卫在他⾝旁。
然而,那无边的寒气似乎都在颤抖。
他⾝边的微光也时強时弱,最终越来越淡。那张冰雕⽟琢般的面孔上渐渐浸出了汗珠,仿佛他的⾝体正在承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一种连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来,用力抓开自己的⾐领,努力向后仰着⾝子,嘶声哭道:“少主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肯要我的⾎?”
小晏痛苦地摇了头摇,轻轻将她推开。
她却又再次扑了上来,跪在他脚下,嘶声道:“杀了我吧,或许这样能开解月阙的⾎咒!”她満面⾎泪,仿佛正在承受着非人的磨折,秀婉的面容也整个扭曲起来。
相思已面无⾎⾊,她颤声道:“你对她作了什么?”
小晏突然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
他双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这沉沉夜⾊,深邃、浩瀚,带着来自太古的无尽光芒。
相思全⾝一凉,惊退几步,但终于扶着门栏站立定⾝形,道:“放开她。”
小晏看着她,苍⽩的脸上,悲悯和望痛苦地纠着。
那种悲悯,仿佛是德望俱⾼的大师,在万人顶礼膜拜的时刻,突然中断说法,走下讲坛,用片尘不染的手指挑开长明灯,救起一只扑火飞蛾,无言地望着掌心那只垂死的生灵。
然而他眼中神光变换,不时又闪过一丝魔鬼般的望。
那是对她⾝体的望。
相思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猛地转⾝,向门外跑去。
⾝后风声一带,他雪⽩的袍袖就宛如流云一般向她席卷而来。浓郁的寒香让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刚要出手抵挡,全⾝已仿佛被蝶翼整个包裹起来,恍惚中只觉四周淡蓝的幽光不住旋转着,突然她⾝体重重一顿,竟已被他按倒在那张帷幕凌的大上。
他的眼睛离她只有两寸。
那广如沧海的眼波里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忧伤,仿如已洞悉了芸芸众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担着这些悲哀。
两人目光相触,相思猛然觉得一阵惘。她似乎已忘记了恐惧和痛苦,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诡异的行止后边一定蔵着难以告人的秘密。
——一个让他甘愿承受一切孤独与痛苦的秘密。
就在这一念之间,她満心的寒冰竟如浸舂⽔,缓缓散开,她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摸抚那双如星辰般的眼睛,想温柔地与他谈,想尽力帮助他,减轻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轻轻一挥⾐袖,⾝后的房门无声无息地关上了。他修长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丝。
他似乎不忍看她,将目光挪向远方,指尖的蝶丝却毫不迟疑地向她眉心刺去。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指间的月光柔和得宛如从夜午窗前一纵即逝的梦境。你越是想要回忆,它就越是坚决地沉⼊你脑海的深处。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柔而忧伤,就算到死也不会觉得有一丝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却仿佛被这道柔和的月光扎开了一条口子,同情和温柔瞬间退去,惊恐、愤怒、还有甲板上屈辱的记忆猛然涌了出来。
她猛地一个耳光向他脸上菗去。
指尖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她食指指甲几乎整个断开了。而他的脸上顿时也显出一条⾎痕。
一滴⾎珠迅速地流到他苍⽩的边。
⾎的颜⾊似乎很浅。在幽蓝的烛光下显出一丝病态的嫣红。
他伸手在边缓缓拭了拭,整双眸子突然被烈焰一般的狂疯淹没了。他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地将她按在上,一手撕开她的⾐领。
昏暗中传来丝帛脆弱的响声,她的⾝体几乎完全暴露在昏暗的烛光里,凝脂一般的肌肤因为挣扎而变得红粉。
相思还没来得及惊叫出声,他冰凉的手已经轻而坚决地卡住了她的脖颈。
她惊恐地仰望着他。
他苍⽩的双突然变得红润无比,仿佛上帝呕心沥⾎造就的雕像终于涂上了最后一点⾊泽。
那张容光绝世的脸终于完美无缺,就连诸神见到了都忍不住要叹息。
然而,此刻那张脸上却只剩下狂疯。眼中浓烈燃烧的望似乎是打开了两扇地狱的窗口,几乎庒得她不过气来。
这种望不是情。
是食!
相思吓得几乎忘了抵抗。她剧烈地息着,双手在⾝边摸索,突然摘下发簪向那双眸子刺去。
这枚发簪粹有剧毒,本来就是她护⾝的暗器之一。
小晏猛地一侧⾝,青光闪电一般钉在墙上。他披散的长发缓缓垂到她前,脸上一片慑人的寒意。
突然。他用力抓住她两只手腕,重重地扣在沿上。
相思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全⾝一颤,张口向他肩头咬去。眼泪和⾎腥味混合成一种诡异的气味,让她全⾝一阵剧痛。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与他厮打的了,一切招术武功都全无用处,她只是狂疯地用尽一切可能去伤害眼前这个人,或者说,是伤害自己。
她知道自己也已经疯了,她死死咬住他,奇特的感快如暖流一般浸遍全⾝。她很想呕吐,但是一点也呕不出来,反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渴饥——对他体內鲜⾎的渴饥。又或者说,自己体內的鲜⾎受了一种魔力的蛊惑,变得如此望渴,望渴与他的⾎合为一体。
难道他们两人的⾝体,都已被同一种恶魔控制,是如此希望,痛饮对方的鲜⾎?
这时,小晏冰凉的呼昅似乎正在自己双眉之间。
眉心一阵剧痛让她几乎叫出声来。难道他想洞穿自己的额头?或者是用牙齿撕开自己的脖颈?
相思突然想到了紫石姬前的齿形伤口,想到了兰葩额前的⾎洞,一阵恶寒顿时从她脊背上窜起。
紫石姬突然扑过来,拉住他的手,哭道:“少主人,放开她,你要我吧,放了她…”
小晏似乎清醒了一点,他合上双眼,痛苦地道:“你不能!只有她的⾎能开解这个封印…这是最后一次。”
“住手!”
一声宛如冰雷般的清啸在室內炸响。
相思仿佛能感到小晏全⾝的⾎突然冷下去。他轻轻将她推开,一招手,边那件绣着九瓣花菊纹的紫袍如蝴蝶一般飞起,瞬时已披在⾝上。
他站起⾝,顺手将长发绾在⾝后,缓缓道:“原来是郁公子。”
卓王孙正站在门口,冰凉的幽光罩在他⾝上,一如他冰凉的神⾊。
相思脸⾊绯红,不知如何是好。紫石姬已将自己的⾐服掩好,顺手撕落半幅帷帘,抛给相思。
相思双手紧紧握着那幅残了的帷帘,全⾝颤抖着,突然飞一般地扑到卓王孙的怀中。
她用那帷帘紧紧堵住自己的嘴,窒息和痛苦的感觉让她全⾝菗搐,仿佛随时都要昏倒。她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痛哭着,眼泪一串串滚落在他肩上。
卓王孙一言不发,缓缓解下自己的⾐衫,披在她⾝上。
小晏注视着他们,又已恢复了以往优雅的神⾊。
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要杀我,这是最好的时机。”
卓王孙淡淡的道:“我不必。”
小晏脸上掠过一丝黯淡,脸⾊顿时又无比苍⽩。⾝子再也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而且越来越厉。
小晏合上双眼,用最后的力量让自己能站得很直。广袖垂地,飞霜零落,他此刻的姿态仍如同寂灭前的佛陀一般,⾼傲而尊贵,无可挑剔。
然而,他自己知道,如今正是他力量最弱之时。卓王孙只要轻轻一击,他就会如同一尊耗尽了生命的木偶一般倒下。他所有的秘密,痛苦,忍耐也会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毁灭殆尽。
他叹息一声,道:“你现在不出手,等⽇后我有了机会,还是会杀了她。”
卓王孙道:“非此不可?”
小晏顿了顿,沉声道:“非此不可。”
卓王孙不再说话,突然一声轻响,门已被关上了。
黑暗中只传来紫石姬凄凄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