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匹马过孤城
青⾊的晨霭垂落,仿佛一张大巨的纱帐,静静覆盖着辽阔的丰州滩。
十万大阵,寂静无声。
冰寒的杀意,从一袭淡淡的青⾐上蔓延,笼盖整个原野。
一匹⽩马从阵中飞驰出,飞骑绝尘,向荒城奔去。
马⾝被雾霭沾染上点点青光,透出如⽟般温润的光泽。马背上的人影更是苍⽩如纸,长长的⾐袖与雪⽩的鬃⽑与一起飞扬,无声无息地穿过重重雾,一如在晨风中极速穿梭的幽灵。
重劫。
他银⾊的长发在风中飞散,遮挡住他的视线,破碎的面具下,毫无⾎⾊的嘴角挑起一抹忍残的笑意。
和所有人一样,自青⾐男子出现的那一刻起,他也感到了恐惧。
毁灭的恐惧。
这种恐惧破空而来,带着宿命的庄严,带着穿透轮回的力量,完全不可抗拒。
但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惶惑,反而自心底升起一种快意。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他便是苍生的灾劫,带着怨恨、妒忌、不甘,降临到这个伪善的世界上。他就是隐蔵在帷幕深处的傀儡师,手指上绕着看不见的丝线,尽情纵着人们的爱恨。
那是最华丽最忍残的演出,将世间一切温情的面纱撕开,露出其中本来的丑恶。
他注定要目送整个世界的崩坏。
也目送自己的命运。
晨曦越来越明亮,荒城的轮廓渐渐近。颓败的城池遍布战火与鲜⾎的痕迹,在朝的洗礼下一览无余,透出摇摇坠的凄凉。
重劫猛然一勒缰绳,⽩马仰天一声嘶鸣,停驻在荒城的残垣断壁下。
他看到了相思。
她依旧穿着⽔红⾊的⾐衫,抱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青⾊的晨霭被微风拨弄,宛如摇曳着的河流,萦绕着她单薄的⾝体,将她垂肩的长发染上一层风露。
她坐在危墙的霾下,抬起头,仰视着晨曦的光芒,一动不动。一任夺目的光在自己脸上倾泻,风⼲眼角的泪痕。
那一刻,她秀眉紧蹙,长长的睫⽑上坠着晶莹的霜露,看上去悲伤而无奈。
要令荒城成为富⾜之城,她就必须要借到三千头牛。三千头牛,若在他⾝边,只不过是小小的困难,谈笑之间便可抹去,宛如游戏。而如今,在这苍茫草原上,它却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关系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死。
没有一个人能帮她。
她该怎么办?
重劫在她面前驻马,注视着这个女子。
这个被荒城百姓奉为莲花的女子,这个抗逆了大汗威严的女子,这个得到了梵天祝福与吻亲的女子,在无人看到的时候,也只能在晨风中暗自哭泣。
他笑了。
就在朝将第一缕光映照在他脸上的瞬间,他笑了。苍⽩的面容,顿时被光染红。
他知道,她在为什么而忧愁。自然也知道,这忧愁意味着什么。
他翻⾝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她。
浓密的晨霭并没有被他的步伐搅,他就仿佛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虚无的魅影,一份心底深处的恐惧。他穿过一切时,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带着悲离合而来,却又在离去时,将一切带走。
他来到相思面前,俯下⾝去,淡淡的笑容染満他的面庞。光的渲染下,那张狰狞的面具也显得隐秘而柔和。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轻柔的话语中有无限慈悲。
相思霍然抬头,警惕地看着他,她绝不相信,眼前这个恶魔会有任何的善心。
重劫无尽怜惜地看着她:“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了…”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郑重:“或许,你应该尝试相信我一次。”
相思咬了咬嘴:“我要借三千头牛。”
重劫微笑点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容易,相思反而怔了怔,随即皱起眉头:“你要什么?”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承受他提出的一切苛刻的条件。
重劫却笑了:“我不要你做任何事。”
相思一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重劫淡淡道:“我只要你记得,我们的赌约仍在,你这三个月內,绝不能离开荒城。”
“否则…”
他着光而立,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返照出诡异的光芒,仿佛从他的⾝体中穿贯,滋生出万点纯⽩的花朵,寂寂绽放在草原上。
那一刻,他浑⾝通透无比,宛如最圣洁的精灵,说出的,却是最⾎腥诡危的谶语。
“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祭。”
相思轻轻咬了咬嘴。
她本已准备接受重劫的任何条件,只要他能够答应她的请求。
但他却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只是重申了他们的赌约。这已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仁慈。
于是,她没有犹豫。
“我绝不会离开荒城,直到它变成一座富饶、自由之城。”
富饶、自由,再没有屈辱,再没有痛苦。再没有神,也在没有魔。
她没有向诸天神佛立下誓言,但这天与地、原野与城池,都已铭记她的承诺,
重劫微笑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轻轻抬起⾐袖,一条极细的毒蛇绕在他苍⽩的指间。
细得宛如一缕柔丝。
蛇⾝完全透明,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透它的⾝躯。没有骨,没有⾎。若不是那发着微光的眸子,任何人都会将它当成是⽟石雕成的饰物。
但,又有什么饰物能雕出那样的美丽?那细长的线条仿佛一道流光,柔细的弧度诉说着无尽的思念。当它蜿蜒在重劫掌上时,就如同一道光照在另一道光里,是那么谐和,那么明。
不带有丝毫的伤害,最纯粹而和婉的美丽。
仿佛记忆本⾝。
重劫伸手,轻轻将相思耳畔的垂发拢起。
那纯⽩如⽟的蛇⾝竟是如此的冰冷,令相思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冷颤。伴随着一点细细的痛苦,她能感觉到,毒蛇那细细的牙齿刺破她的肌肤,咬进她的耳垂。
蛇的细长躯体慢慢僵硬,蜷缩成一个美丽之极的蛇形耳环。光照着它的时候,流的光芒在蛇⾝中轻轻漾着,就宛如一场尚未惊醒的梦。
寒冷,从相思的耳垂沁⼊,沿着她的周⾝脉络,一直归⼊心脏。小小的蛇仿佛已变得无限细而长,在她的体內织成一张网,将她网住,永远都无法逃脫。
相思并没有躲闪,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承受的。
有一⽇,荒城必将富⾜、自由、幸福。
但是她呢?她会幸福么?自由么?
无须念。
重劫的双手仍停留在她的鬓边,触摸着她的发,一声叹息:
“此蛇名曰忘情。”
“天下最刻骨绵的,便是情字。情若滋生,得之,为钟情;失之,则为忘情。有情为苦,忘情却绝无所苦。”
他柔声述说着,眼中充満怜惜:“因为,你将一件件遗忘,忘掉这些⽇子来,最无法忘却的事情,以及心中最感念的人。越是想记住的,便忘得越早。如不得我解药,你最终将忘掉所有记忆,成为行尸走⾁。”
“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温柔无比地捧着相思的鬓发,仿佛诉说的,是无限的祝福。
相思眼帘低垂,并无所动。
当她说出那个承诺时,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不关心自己将遭遇什么,她只关心一件事。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马走去。
他強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光再度涌⼊他的体內,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流云般垂下,将他全⾝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雾,空空,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內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有些手脚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了。
热泪瞬间蒙了她的眼帘,她的⾝体几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马一声嘶鸣,独自带着相思,向青⾊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中月満。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喜,只有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掩盖下的那抹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重劫为何要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穿贯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无论舂夏秋冬,他们都会有⾜够的粮食、暖和的⾐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庒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马寺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強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稠浓的雾霭略略褪去,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青⾊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浅紫、暗红、金⻩、湛蓝…纵横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温柔地抚过这片烂漫的锦绣,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了大明边境。七⽇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但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満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民人?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点青⾊的花朵,映⼊了她的眼帘。
这花是那么悉,曾在第一次守卫荒城的时候,开満原野。离别时,被她轻轻摘下,别在杨逸之一尘不染的⾐襟上。
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
卓王孙从⾝后控住了她的双手,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烈,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逆着夺目的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也笼罩上一层霾。
花海在他⾝后摇曳,他俯下⾝,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噤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实真的牵挂。
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她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竟完全无法提起那三个字,无法提起杨逸之。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亦敌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将杨逸之从重劫的掌控中救出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一阵慌?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杨逸之为何会沦⼊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为了救她,在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该怎样向他提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无力感传来,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时竟无法站立。她绝望地跪倒在花丛中,深深垂下头,任星星点点的花叶刺痛了自己的娇靥,却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愧疚。
却又倍感惘。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相思躲避着,将脸深埋在⾐袖中,纤弱的双肩不住颤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抬起她消瘦的下颚,強迫她凝视着自己。
“说。”
依旧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丝毫隐瞒。
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应该习惯于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数次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隐瞒一些事情,隐瞒在千军万马中,他为了救出自己,数度出⼊;隐瞒在地心之城、重劫恶毒的安排下,让两人几越雷池…
她只告诉他杨逸之在这里,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谁能在他面前,做这样的隐瞒?
即便,她可以用谎言来掩饰这一切,她又如何面对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无力地将头转开,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目光。
卓王孙伸出手,強行将她的脸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红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丝忍残的光芒:“说你心里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绝无一点温度,仿佛利剑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无边思绪,都被切割成凌的丝缕,紧紧绕在她⾝上,让她无法呼昅,无法思考。
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毁,灭。”
相思一惊,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已透出无尽的杀意。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
多少年来,她一直明⽩,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不可全心亲近。
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来找她;他可以在⽩马上,温柔地对她伸出手;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不问一切,只让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內心深处,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宮殿,绝非她可以接近。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句“而且”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终于,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她勉強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
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说过的话。
多么苍⽩的重复。
刹那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轻轻晨风,在无边花海上掠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花海起伏,青锦上花纹变换,透出一望无际的静谧,⽩马悠闲地停在不远处,低头吃草。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多年前曾做过的梦。
只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是那么清冷。
冷到凝结。
她透过泪痕,怔怔地看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万里的距离。
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突然她的⾝躯一震,已被他紧紧拥⼊怀中,深沉而暴地,吻亲着她的双。
相思本能地挣扎,却被他庒倒在花海中。
⾝下蔓草一阵凌的碎响,仿佛在凄声述说化为飞灰前的娱。两人的⾐衫上都染上点点痕,蔓草般纠的的气息在静谧的花原上缓缓弥散。
相思睁开双眼,透过他飞扬的长发的间隙,那星星点点的青⾊小花化为尘芥,在光中飞扬,仿佛夜空中的流萤,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前飞旋、坠落。
她的心在轻轻菗搐,分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无法、也不愿违抗他。从一开始,她就只要顺从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来,她都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他统治的炼狱,做他永远的囚徒。
曾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爱他的温柔、爱他的暴;爱他的给予、爱他的掠夺。爱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体是如此僵硬。
他将她庒倒在花海中,恣意侵占着她的双,以不容抵抗的暴,宣示他的威严。
她柔软齿间透来淡淡的微凉,这种感觉是那么悉,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显得无比陌生。
这种陌生感仿佛要印证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搅起一阵莫名的烦。
刹那间,破坏与凌的冲动突如其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将她⾐襟撕开。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从她莹洁如⽟的肌肤上扫过,却是那么冰冷,宛如一柄利剑,要将剥去她一切遮掩、将那个疑惑从她体內生生剜出。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哀恳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在漠漠飞花中散开,仿佛一随时要断裂的弦:
“求求你,让我回去…”
他的动作瞬间静止。
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菗空,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原野。
万点野花,似乎也在这一刻枯萎。
但这寒芒稍纵即逝。
他轻轻推开她,起⾝,向花海深处走去。
再不回头。
当他离开她时,不管花开花谢。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的⾐衫,樱红的双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
晨风轻轻抚过,将她眼中的泪⽔点滴风⼲。
她就这样,深深跪在花丛深处,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追过去。直到他的⾝影消失在花海那头,她才噤不住痛哭出声。
大片花海在两人之间起伏,仿佛是波涛卷涌的汪洋,将两人遥遥隔开。
再没有渡过的方舟。
不知过了多久,她牵起⽩马,一面啜泣着,一面向荒城走去。
万顷花海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缓缓前行。
晨雾已经散去,光投照在她单薄的⾝影上,仿佛无尽浪涛中的一只蝴蝶,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马寺许下的心愿。
是的,天涯海角,他终于乘着⽩马,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么温柔,越过了千山万⽔,只想带她回家。
这不正是她梦魂萦绕的一幕么?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为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随他离开?
为什么她纯净如镜的爱情中,竟有了丝丝缕缕的隐纹?
为什么?
为了谁?
她放声哭泣着,牵着那匹⽩马,在茫茫原野上踉跄前行。⾝后,万顷野花在风中摇曳,化为浩瀚沧海。
那是她单薄的双翼再无法飞跃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