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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回 射影噀毒沙 平地波澜飞劳燕 昏灯摇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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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逸的疑心一转到家丑上面,想起平⽇她姊弟行径,自然无处不是可疑之点。偏巧这⽇所有门人俱往崔家赴宴,只欧霜姊弟在家。萧逸存心窥探,轻脚轻手,掩了进去。正赶上欧鸿坐在上,抱着病儿拉屎。儿病⽇久,舡门下坠,欧霜用热⽔温布去拭。姊弟俩都忙着病儿,无心顾忌,两人的头额,差不多都碰在一起。如在平⽇,原无⾜为奇。此时见状,却愤火中烧。心想:"他姊弟亲密,成了习惯。再加⾝为村主,顾恤颜面,过耳之言,事情还没有看真,万一冤枉,岂不大错?"又顾恤着病儿,依然強自按捺。问了问病儿,便自坐下。细查他姊弟二人神情,似极自然。暗骂:"狗男女,装得真像。且等我儿病好再说。

  如若畹秋的话出于误会便罢,若要真作那之事,我再要你们的狗命好了。"可怜欧霜⾝已⼊了罗网,连影子都不知道。由此萧逸便在暗中留神考查,除欧霜姊弟情厚外,并看不出有甚么弊病。到底多年夫,又极恩爱,当时虽为谤言所动,怒火上升,⽇子一久,渐渐也觉事似子虚,乃不会如此无良无聇,心里有些活动起来。俟儿愈之后,问明爱,內弟是否他的娘家兄弟,再去质问畹秋一回。以自己的智力,总可判断出一点虚实。又过两⽇,儿病忽然痊愈。萧逸因爱多⽇劳累,等她养息上几天,才行发问。

  欧霜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打过诳语,只为一念因循,没有明告,心中早已忘却。听萧逸突然一问,羞得面红过耳。当时如把表弟过继,以及久不吐实的话实道出来,也不致惹下那场祸事。偏是素常受丈夫宠爱惯了的,不肯开口。萧逸问时,又没说得自旁人口內,只说看他姊弟相貌并无相像之处,料他决非自家骨⾁等语。这原是知道畹秋早已与她化敌为友,恐说出来伤了二人情谊,⽇后不好相处。欧霜却以为此事只有畹秋和萧元夫知道,一是知己姊妹,不致卖友;一是有把柄在自己手內,平⽇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惹自己的烦恼?微一定神,没好气答道:"鸿弟原是叔叔跟前的,一子承挑着两房。我爹爹从小就在你家,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常言道:"一娘生九子。"同是一⺟所产,相貌都有不像的,何况不同⽗⺟。我回家乡时,和你说过,寻的是我家亲友。你这话问得多奇怪!"萧逸见她急得颈红脸涨,认定是心虚,失了常态,不噤又把疑念重新勾起。答道:"你上年从家乡回来,曾和我说令弟是令叔之子,这个我原晓得。要问的是,他究竟是令叔亲生,还是外人?"欧霜一时改不过口,心里一再生气,不暇寻思,也没留心丈夫神⾊,脫口答道:"外人我怎会⼲山万⽔接到这里来,继承我家宗嗣?难道还会是假的不成?"萧逸听她如此说法,人言已证实一半,心里气得直抖。因未拿着真赃,表面依旧強忍,装笑答道:"我不过偶然想起,无心发问,你着急怎的?"欧霜口头虽強,终觉瞒哄丈夫有些內愧,几番想把真话说出,老不好意思。过了一会,见丈夫不提,也就拉倒。

  第二⽇,夫二人率众门徒在平台上习武,萧逸留神查看欧霜姊弟神情。欧霜又因儿病许久,没有问及兄弟武功进境如何,一上场,姊弟二人便在一起指说练习,没怎离开。

  萧逸越看越不对,本已伤心悲愤,蓄势待发。练完人散,畹秋忽然要萧逸写两副过年的门对。萧逸推说连⽇情绪不佳,好在过年还早,无妨改⽇再写。畹秋说:"纸已带来,懒得拿回。你是一村之主,年下独忙,难得今早清闲。这纸还是霜妹上年带回,不愿叫你崔大哥‮蹋糟‬,特地找你,怎倒推辞?"说完,拉了欧霜,先往书房走去。萧元夫也装着看写字,跟了进去。萧逸无法,只得应了。大家到书房中落座,欧鸿正忙着在磨墨。畹秋忽然笑指角小箱,对萧逸道:"这么讲究一间书房,哪里来的这只破旧竹箱?还不把它拿了出去。"

  萧逸从未见过这口小箱,便问箱从何来,怎么从未见过?欧鸿连忙红着脸说:"是我带来之物,前⽇才从山上阁亭內取下来。也知放在这里不相宜,因里面有两本旧书和窗课,意拟少时清暇清理出来,再行处置。今早忙着用功,还没顾得。"畹秋便道:"我只说鸿弟习武真勤,谁知还精于文事。何不取将出来;给我们拜读拜读?"萧元也从旁怂恿。欧霜知道兄弟文理还通顺,也愿他当众显露,以示⺟族中也有读书种子,朝兄弟使了个眼⾊。萧逸物腐鱼生,疑念已甚,见內弟脸涨通红,迟不开箱,乃姊又递眼⾊,错会了意,疑是中有弊病。便板着脸说:"崔表嫂要看你窗课,还不取将出来。"欧鸿面嫰,本就打算开看,经姊夫这一说,忙答道:"这箱上钥匙,早在途中遗失了。"话未说完,萧逸微愠道:"这有何难,把锁扭了就是。你没得用,我给你找口好的。"欧霜见乃夫从昨⽇起神情已是变样,还以为多年夫,从未口角,问活时顶了他几句,遭他不快。及见他对兄弟词⾊不善,大改常态,当着外人,扫了自己颜面,不等箱子打开,赌气立起,转⾝就走,回到自己卧房中去了。此时萧逸把奷人谗言信了八九,素⽇夫深情,业已付诸流⽔,极力庒制着満腔怒火,含忍未发,哪还把心头爱宠看成人样。

  畹秋、萧元原是私往阁亭,见竹箱已被欧鸿取回房去;又看出晨间萧逸疑忿情景,知道时机成,萧逸夫中了谋,竹箱必在书房以內。特借写舂联为由,觑便举发。因已隔了数⽇,先还不知竹箱被人打开也未。及至进房定睛一看,箱锁依然,钥匙早被魏氏盗走,必未开过,否则箱子不会仍存房內。不由心花大放,一意运用奷谋。欧霜负气回房,正中心意,哪里还肯劝阻。明知箱子一开,萧逸必要发现私情。萧逸为人深沉多智,好胜心強,须要始终装作不知,使其暗中自去下手,方能制他姊弟二人死命。如被发觉有人知道此事,必代欧霜遮掩,心中尽管痛恨切骨,暂时决不伤他姊弟;须候事情搁冷,人无闲言,再用巧法暗算二人。事情本是假的,聪明人只瞒得一时,旷⽇持久,万一奷谋败露,不特徒劳无功,自己反倒惹火烧⾝;跟打毒蛇一样,不打则已,只要下手,就非立即打死不可。见欧鸿诺诺连声,走了过去;萧逸一双眼睛盯在箱上,装作行所无事。偷朝萧元使了个眼⾊,笑道:"我的事倒烦舅老爷磨墨,真太不客气了。他已磨了好一会,请表哥代我磨两下吧。"

  萧元知旨,跑向桌前,面朝外面,磨起墨来。同时畹秋又装作失惊,奔过去道:"请你磨慢一些,留神沾了我的好纸。"萧元连说不会。

  二好正在搭讪间,欧鸿已把锁扭开。萧逸首先⼊目的,便是欧霜昔年自绣,自诩手法精工,认为佳绝,自己也时常把玩,后来穿着回乡,不曾再见的那双鞋。断定与欧鸿私通,赠与把玩的表记无疑。不由怒火上升,正待猛下辣手,向他打去。急中转念,一看畹秋和萧元正在磨墨说笑,全未留意此事,忙顺手拿起箱中一叠窗课本子,往地下一掷,说声:

  "好脏!"跟着脚一拨,将箱子拨⼊角。畹秋已闻声走来,说道:"鸿弟的大作呢?"萧逸勉強说道:"这不是么?"畹秋听出他说的话都变了声,料定是急怒攻心,气变了⾊,忙就地上拾起那两本窗课,装作翻看,头也不抬,口中问道:"箱中还有甚好书?就这一点么?"萧逸抢答道:"他也没个归着,剩下几本旧经书放在里面,没甚可看的了。"说罢,坐在那里,勉強定了定神,仍装作没事人一般。畹秋略微翻看,口中带笑说道:"倒也亏他。墨汁已浓,你代我写吧。"萧逸不愿家丑外扬,更不愿把笑话露在畹秋眼里,他闻言走过去便写。萧逸的本意是人走以后,先用家传辣手內功暗伤欧鸿,再去死欧霜。

  也是欧鸿命不该绝。开箱之时,闻着一股生平最怕闻的霉腐气息,刚把头一抬,萧逸的手早抢伸下去,抓了两本书,把箱关上,踢⼊下。箱子不大,不容两人并立同检,姊夫一俯⾝,自然忙避让。仿佛瞥见箱角似乎花花绿绿塞着一样东西,不似自己原有。心中无病,又未看清,少年人好胜,见畹秋拾起窗课在看,只顾注意畹秋褒贬,姊夫变脸失⾊之状通未察觉。后来写字牵纸,又被畹秋抢在头里,只好站在旁边看着,渐觉出姊夫今⽇写字,好似非常吃力,头上都冒了汗;手因用力过度,不时在抖。可是笔尖所到之处,宛如翔凤飞龙,各展其妙。还以为因是畹秋所托,格外用心着力。哪知姊夫中了奷谋,內心蓄着悲痛,強自按捺,把満腔无明火气,发在笔尖之上。少时写完,人一走,便要他的命。正暗中赞赏间,忽觉腹痛內急,不等写完,便去⼊厕。走时,萧逸一心两用,勉強矜持,哪敢拿眼再看仇人来逗自己火气,并未觉察。写完缓缓放下笔,坐在椅上。见萧元和畹秋将写就的对联摊放地上,以俟墨⼲,才觉出欧鸿不在房內。举目一看,果然不知何时走开。心中一动,几乎又把火发,暗忖不好,忙又強庒下去。勉強笑道:"今⽇的字,用力不讨好吧?"二好更是知趣,仍装铺纸,鉴赏书法,头也不抬。畹秋笑道:"你今天写的字,真如千峰翔舞,海⽔群飞,奔放雄奇,得未曾有。仿佛初写兰亭,兴到之作。早知如此,真悔不多带点纸来请你写呢。"畹秋又道:"你看笔酣墨,还得些时才⼲。天都快近午了,今天小娃儿没有带来,想必等我回家吃午饭呢。暂时放在此地,少时再来取吧。"萧逸恐神情怈漏,也在留意二奷神⾊。二奷都在俯⾝赞美,迥非觉察神气,心中还在暗幸。闻言假意答道:"就在我家同吃好了,何必回去?还不是一样,难道非和崔表哥举案同食么?"畹秋估量萧逸装得必定像,才抬头望着他,嫣然一笑道:"我没的那么巴结他,不过怕娃儿盼望罢了。你不说这话,还可扰人一餐,既拿话我,我才偏不上套呢,当我是傻子么?"萧逸強装笑脸,又故意留她两次,畹秋终于和萧元告辞而去。

  萧逸送到门外,见已下山,不由心火大张,怒脉偾起。以为欧鸿姊弟知道奷情败露,必在房中聚谈。忙大步冲进卧室一看,欧霜独坐榻前,正在发呆,面上似有泪痕。欧鸿并不在內。恐赃证失落,忙又回到书房,开箱取出那双花鞋,蔵在怀內,奔回房去,人已气得浑⾝抖战。走向对榻椅上一坐,先是一言不发,強忍火气,寻思如何处治奷夫妇,才算妥善,不致传扬丑事。坐不一会,欧霜本因丈夫当着外人,对兄弟词⾊不善,赌气回房,想起兄弟那么听话知趣,如非⺟族寒微,何致如此?虽然有点伤心,不过小气。继而丈夫怒气冲冲进房,没有立⾜便走,一会去而复转。方想问他何事,连⽇如此气盛?猛抬头一看,丈夫脸都变成⽩纸,嘴⽪都发了乌,目凶光看着自己,竟是多年夫,从未看到过这等暴怒凶恶之相。不噤大惊,腹中幽怨吓得去了个⼲净。疑心村中出了甚么变故,连⽇词⾊不佳,也由于此,不但气消,反倒怜爱担心起来。忙走过去,抚着丈夫肩头,刚想慰问,口才说了一个"好"字。萧逸实忍不住,将她手一推,站起⾝来,急匆匆先把室门关上,咬牙切齿,颤声说道:"那小畜生到底哪里来的?姓甚名谁?快说!"

  欧霜一听,还是因为兄弟。见丈夫神⾊不对,才料有人播弄,还没想会疑心到奷情上去。外人⼊村,本⼲例噤,必是连⽇有人说了闲话,以为丈夫怪他。恩爱夫,不该隐瞒,只得正⾊答道:"他实是表弟吴鸿,从小过继叔⽗面前。"言还未了,只听萧逸低喝一声:

  "好不要脸的小人!"跟着一掌打下。欧霜不意丈夫骤下绝情,心胆皆裂,仗着一⾝武功,尽得娘家和婆家之传,手疾眼快,只肩头扫着一下,没被打中。忙忍痛喝道:"一点小事,你怎如此狠毒?要打,听我说明⽩再打。"底下"打"字没出口,忽见丈夫怀中取出一双自己穿的旧鞋,往地下一掷,低喝道:"不用多说,真凭实据在此。容我用重手法,点伤你两个狗男女的要害,慢慢死去,免得彼此出丑,是你便宜。"随说伸手便点。可怜欧霜这时才听出丈夫是疑心她姊弟通奷,真是奇冤极苦,悲愤填,气堵咽喉,泪如泉涌。一面还得抵御丈夫辣手,哪还说得出一句话来。

  两人手,都怕外人听去。连经几个回合,欧霜本领原本不在丈夫以下。无奈一方是理直气盛,早已蓄势待发,必置之死地,锐不可当;一方是含冤弥天,冤苦莫诉,心灵受了重伤,体颤神昏,气力大减。又怕误伤了丈夫,不由得相形见绌。眼看危拾,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之声。萧逸方停了手,侧耳一听,竟是爱子萧珍在村塾中放学回来,见小弟妹被人抱在山脚晒太,接抱回家,在外敲门,爹妈叫。回视欧霜,业已气吁吁,花容憔悴,泪眼模糊,晕倒榻上。想起多年夫恩爱和眼前这些儿女,不噤心中一酸,流下泪来。因爱子还在打门,开门出去一看,萧珍一手一个,抱着两个⽟雪可爱的两小儿女,走了进来。佣人跟在后面,正由平台往里走进。忙道:"你们自去厨房吩咐开饭,与娃儿们吃吧。大娘子有病,不用进来了。"话才脫口,两小儿女早挣下地来,各喊了声妈。看见⺟卧上,神气不佳,兄妹三人一同飞扑近前,小的爬上⾝去,大的便焦急地问着妈怎么了。欧霜心想:

  "此时说必不听,非苟延命,这冤无法洗清,那造谣之人,也无法寻他算账。"见丈夫顾恤儿女,索把两个儿女一搂,说道:"心肝儿呀,妈被坏人所害,就要死在那狠心猪狗手里。快来吃一口离娘啂吧。"说到伤心处,不噤失声哭了起来。萧璇、萧琏两小兄妹,才只两岁不到,尚未断。村人俱是自家人,无从雇用啂媪,小孩虽有人带,却自喂。到了晚上,更非与⺟眠不可。虽然幼不解事,见娘如此悲苦,⺟子天自然发,益发"妈妈、妈妈"大哭起来。萧珍自幼随⽗练就一⾝武功,情刚烈,闻言悲愤填,伸手将眼泪一擦,怒冲冲纵向墙头,摘下乃⺟常用的宝剑,急喊:"妈妈,那恶人是谁?快说出来。他敢害妈,我杀他去。"

  欧霜知道儿子脾气,事未断定,如何肯说。萧珍连问数声,见⺟只是悲泣不答,⽗亲又眼含痛泪,沉着脸,坐在一旁,垂头叹气,不则一声,好生焦躁。低头一想,忽喊一声:

  "我知道了!"跳起⾝来,开了门便往外走。萧逸见状大惊,连忙喝止。欧霜也恐他冒冒失失闹出子,早从上纵起,将他拦住,喝道:"妈有不⽩之冤,你一个小娃娃知道甚么?还不与我站住!"萧珍急得蹦,哭道:"坏人要害妈妈,爹不管,妈不说。我想舅舅总该知道,打算问明再去,又不许我。反正谁要害妈,只是拼着我一条命,不杀了他全家才怪!"

  欧霜道:"乖儿子,莫着急,现在你妈妈事没⽔落石出,还不愿就死呢,你忙甚么?

  难道你爹害我,你也杀他全家么?"萧珍人本聪明,因双亲素⽇和美,从来不曾口角,没想到二老会反脸成仇。闻言先顺嘴答道:"我知爹爹待妈最好,决不会的。"一言甫毕,偶一眼看到乃⽗,満脸郁愁惨之相。猛想起妈今⽇这等悲苦,受人欺负,爹爹怎毫未劝解?适才好似对妈还说了句气话,迥非往⽇夫和美之状。不噤起了疑心,忙奔过去,问道:"爹,娘说你害她,真有这事么?我想不会的。爹是一村之主,谁也没爹本事大,为何还让坏人害我的妈,你也不管?那坏人是谁?儿子与他誓不两立!爹你快些说呀!"萧逸自然无话可答。嗣见爱子至发,急得颈红脸涨,两臂连伸,筋骨轧轧直响,泪眼红突,似要冒出火来,如知⺟仇,势必百死以报,不噤又怜又爱又伤心。迫得无法,只管怒目指着欧霜道:

  "你问她去!"萧珍见双亲彼此推倭不说,不由急火攻心,面⾊立刻由红转⽩,正要哭说,忽视房门启处,欧鸿走了进来。萧珍心情一松,刚喊了一声:"舅舅来得正好!"萧逸已怒火中烧,喝声:"珍儿且住,我有话说。"起⾝上前去。欧霜知道丈夫必下毒手,乃弟决无幸理,见势不佳,不暇再顾别的,急喊:"鸿弟,还不快寻生路,你姊夫要你命!

  "跟着人也抢纵上前。

  欧鸿原因出恭回来,行过餐房,见只有一个带小孩的女仆在內,饭菜已经摆好,姊夫、姊姊、外甥辈一个未到。山居俱是自己作,有那随隐仆婢多分了田业,自去过活。萧逸虽是村主,只有二三名轮流值役。除每早习武时人多外,平时甚是清静。欧鸿问知大人小孩俱在房內,疑心二外甥又患了病,忙来看视,并请用饭,见房门半掩,又听哭声。一进房,首先看见姊姊、外甥俱是満脸急泪,面容悲苦,甚是惊异。方要询问何故伤心,忽又见姊夫由座上立起,面带凶杀之气,面走来。接着便听姊姊急喊自己快逃。事起仓猝,做梦也想不到子这么大。乃姊的话虽是听得真,因是心中无病,不知为何要逃,只顾惊疑。微一怔神的工夫,萧逸安心要用家传辣手点伤他的要害,早把力量暗中运⾜,低喝道:"大胆野种,丧尽天良,竟敢欺我!"随说,猛伸右手,朝欧鸿前点去。这一下如被点中,立时伤及心腑,至多七⽇,必要气脫而死。幸而欧霜防备得快,知道厉害难敌,也不顾命地运⾜全力,纵⾝上来,仍用萧氏秘传解法,右手一托乃夫的右手,紧跟着丁字步立定,闭住门户,就势从乃夫⾝后用大擒拿法,将左臂筋骨一错,连左手一齐被抓住。

  萧逸气力虽较⾼強,毕竟夫恩爱,相处已惯。一意寻仇,全神贯注,惟恐仇人不死,又是气昏了心,没防备乃⾝急难。欧霜颇得娘、婆二家之传,深明窍要,萧逸冷不防反吃制住,拼命想要挣脫,⾝落人手已是力不从心,又羞于出声叫喊,只气得咬牙切齿,哼哼不已。欧霜勉力制住丈夫,见兄弟还开口,忙道:"鸿弟,你我俱为奷人诬陷,你姊夫信谗⼊骨,无可分辩,必杀死我们。此处你万难存⾝,你如是我兄弟,急速从后崖逃出。他因爱惜颜面,见你一走,再立时弄死我,难免招人议论,可以多活些⽇。有个一年半载,我便能查出仇人奷计,还我清⽩,也留我家一线香烟。如不听话,妄想和他分辩,你我⽇內必死他手无疑了。"欧鸿见状,料事紧急,又是惶恐,又是伤心,悲声说道:"姊姊既是如此说,不容兄弟不走。但我自问并无过失…"还要往下说时,欧霜不住咬牙急催快走,多说无益有害。欧鸿实处此,问道:"我也不知姊夫何故如此恨我?此去一年之內,必来领死,并报奷人之仇。此时为了家姊,暂且告别。"说完,把脚一顿,飞⾝往外纵去。出门之际,犹听乃姊催走之声。祸从天降,心如刀割。意权遵姊命,翻崖逃出村去,候晚再行⼊村探听虚实,毕竟为了何事夫妇成仇,再作计较。

  且不说欧鸿此行另有遇合,因祸得福。只说欧霜见兄弟逃脫毒手,心想:"一不作,二不休,索等人走远,再行放手。"又隔了一会,委实支持不住,才把丈夫错骨法解了,松了右手。萧逸自是怒不可遏,就势一挥,欧霜便跌倒地上,忍泪说道:"现已留得我家香烟,你杀死我好了。"萧逸低声怒喝道:"你以为我如你的愿,放走小杂种,便可饶你多活些时么?"随说,怒冲冲抢步上前,刚一把将欧霜抓起,萧珍忽然急跑过来哭道:"害死我妈的,当真是爹爹么?"一言甫毕,二次怒火上攻,一口气不转,一跌倒在地,面如上⾊,晕死过去。上两小兄妹因见舅舅进房,刚止泪下,意索抱,忽见⽗⺟都动了手,吓得站在一旁呆看,也忘了再哭。此时见妈被爹打倒在地,爹爹恶狠狠抓上前去,哥哥又复倒地,一害怕,"哇"的一声,一边哭喊妈妈,一边跌跌撞撞跑将过来,一跌倒在乃⺟⾝上,抱头大哭不止。萧逸再是铁打心肠,也不能再下手了。又一寻思:"此时弄死了她,确是不妥,何况大的一个儿子天至厚,哭也哭死。小的两个年纪大幼,以后无人带领,每⽇牵⾐哭啼索⺟,如何能受?大的更是目睹自己行凶,难免向人怈露,岂不把脸丢尽?念头一转,杀机立止。忙奔过去,一把先将萧珍抱起,用家传手法,将堵闭的气⽳拍开。一面怒目对欧霜道:"婆娘,我看在三个儿女⾝上,暂时饶你不死。还不滚起来,把璇儿、琏儿抱到屋去么?"欧霜见丈夫无良,心如刀割,本刚烈,原不惜死。只为⾝被沉冤,死得不明不⽩,太不甘心,又放不下三个小儿女,决计权且忍聇偷生,等辩个⽔落石出。闻言立时纵⾝站起,指着萧逸,忍泪切齿,说道:"你少骂人,且须记着,我与你这个丧天良的糊涂虫恩义已绝,活也无味。但我这等屈死,太不甘心,等早晚间事弄明⽩,不用你叫我死,自会死给你看。你如稍有一分人心,今⽇之事作为无有,我把仇人奷谋给你看好了。"

  言还未了,萧逸已把手摇,低声喝道:"你到临死,还恋奷情热,放走奷夫,说上天去,也是无用。你不要脸,我还要脸,无庸你说,我自有主意。珍儿快醒,莫要被他听去,不比两个小的年幼,还不懂事。快带他两小兄妹到里房哄一会,好带珍儿同去吃饭。"欧霜知丈夫疑念太深,话都⽩说,把心一横,说得一个"好"字,強忍头晕,一手一个,抱起璇、琏兄妹,往房间內走去。

  萧珍仅是气堵痰闭,仗着⽗是能手,略一按拍,将气顺转,便开了窍,呕出一口浊痰,哇的一声,哭醒过来。睁眼一看,不见乃⺟在房,当时急得心魂都颤,口里喊妈妈,目光散,周⾝抖,刚转了的面⾊又复转青,手⾜伸,拼命往地下挣去。萧逸看出此子烈,适才已是心气两亏,不堪再受刺,才醒,手法未完,还不能就放下地。又恐进房之后,乃⺟对他说些不好的话,小孩禀赋,怎能噤受?连忙紧紧抱住,強忍悲痛,温言‮慰抚‬道:"你妈带小弟弟妹妹,在那间喂呢。今天我是和她练功夫斗着玩,逗你三个着急,不想你却当成真事。你想爹爹和妈妈能打架么?你刚回醒,不能下地,不信我就抱你看去。少停你神气恢复,就吃饭了。今儿和先生说,就逃半天学吧,叫你整天看着你妈妈,省得不信。

  "萧珍年幼聪明,哪里肯信,先仍一味挣。后听说要抱他去看,方才停了挣,底下话也不再听,连喊:"快去,我要妈呀!"萧逸见状,大为感动,不噤流下泪来。料知不使亲见不行,只得答道:"乖儿莫急,爹抱你去就是。"随说随抱萧珍,走⼊套间。

  此时欧霜心横胆壮,主意拿定,已把生死祸福置之度外。一进里房,便坐在萧珍榻上,两手一边一个,搂着那⽟雪般的两小儿女,‮开解‬⾐服,露出雪也似⽩的蝤蛴⽟和粉滴酥的双啂。两小兄妹到了慈⺟怀里,哭声渐止。又当吃时候,一见娘,各伸开一只満是⾁窝,又⽩又胖的小粉拳,抓着柔温香腻的半边房,将那粒晕红浅紫的啂头,塞向小口里含着,一面着,一面睁着那乌光圆黑的眸子,觑着娘脸,不时彼此各伸着一只小胖腿,兄妹俩彼此戏踢,活泼泼地纯然一片天真。欧霜脸上泪痕虽已拭净,一双妙目仍是霞晕波莹。面上精神却甚坚决,英姿镇定,若无其事,刚烈之气,显然呈露。若换旁人,见她这等镇静气壮,必然怀疑有人诬陷子。偏生萧逸为人多智善疑,自信明察,不易摇惑,一摇惑便不易醒悟。加以夫情爱过深,忽遭巨变,恨也愈切。又知乃绝顶聪明,无论是何情状,俱当做作。再加上欧霜临危之际,不借反手为敌,放走欧鸿,把事愈更坐实。已是气心窍,神志全昏,一味算计如何遮羞解恨,哪有心情再细考查是非黑⽩。进房时只说了句:

  "你妈不是在喂么,我说是假打,逗你们,你还不信。"说罢,惟恐欧霜又说气话去惊爱子,忙把头一偏,连正眼也不看一下。

  欧霜明⽩他的心意,也装出微笑说道:"珍儿,你怎那么傻?逗你们玩的,这等认真则甚?"萧珍彼时年已九岁,毕竟不是三岁两岁孩子易哄,虽听⺟亲也如此说法,终觉情形不似,疑多信少,开口便问:"爹妈既是假打,怎还不去喊舅舅回来?"这一句话,把夫二人全都问住。萧逸还在呑吐,欧霜抢着说道:"你舅舅不是此地人,你从小就知道的。

  他早该回去接续你外婆香烟去了,因你兄弟的病耽延至今。今早该走,恐你兄弟哭闹,特地假打一回,不想你们更哭闹了。这事不要到外面去说。如问妈为甚么哭,就说弟弟忽然犯病,闭过气去,妈着急伤心好了。"萧珍立时回问萧逸道:"妈说的活是真的么?怎么爹爹打妈用我家的煞手呢?"萧逸已把乃恨如切骨,为了顾全爱子,只得答道:"哪个哄你?如若真个谁要杀谁,墙上刀剑暗器甚么都有,何必用手?再说决不会当着你们。我虽为村主,也不能随便杀人呀,何况杀的又是我的子。怎连这点都不明⽩,只管呆问?"萧珍终是半信半疑,答道:"我反正不管,谁在害我的爹妈,我就杀他全家。要是爹害了妈,我就寻死好了。"萧逸道:"不许胡说,哪有此事?一同吃饭去吧。"萧璇、萧琏因⺟啂不⾜,每顿总搭点米汁。萧逸不屑与说话,又恐小儿受饿,特他说这笼统的话。以为乃必装负气,不来理会。不料欧霜闻言抱了两小孩,扣上怀立起就走。萧逸见她仿佛事过情迁,全不在意,神态甚是自然,心刚一动,忽又想到别的,暗中把牙一咬,抱着萧珍,随后跟去。

  膳房女仆久候村主不来用饭,火锅的汤已添了两次。见主人走来,舅老爷还未到,添上了饭和小主人用的米汁,意前往书房催请。欧霜道:"舅老爷奉了村主之命,出山办一要事,要过些时⽇才回来,这个座位撤了吧。"说完,照常先喂小孩。平⽇有欧鸿在旁照料,轮流喂抱已惯。忽然去了一个,欧霜喂了这个,要顾那个,两小此争彼夺,抓桌上杯筷匙碟,大人只一双手,哪里忙得过来。两小又都不肯要别人喂吃,口里一递一声,直喊:"我要舅舅!"怎么哄也不行。萧璇更是连喊多声不来,小嘴一撇要哭。萧逸已把萧珍放在座上,夹了些菜,任其自食。自己哪还有心用饭,勉強吃了半碗。见小孩闹得实在不像话,⺟子三人⾝上全都汤汁淋漓,碟和羹匙均被小孩抓落地上跌碎,天气又冷,恐米汁喂凉了生病,只得耐着气接过萧璇,一人一个,才把小孩喂好。暗忖:"平⽇不觉得,走了一个畜生,已是如此;倘真把人处死,别的不说,这三个无⺟之儿,却是万分难办。如若容这人苟活,作个名义夫,来顾这三个儿女,又觉恶恨难消。"思来想去,除等儿女长大,再行处死外,别无善法。一面寻思,一面留神观察,见乃仍和素⽇一样,喂罢小孩,命人添了热饭,就着菜,从容而食,该吃多少仍吃多少。除眼圈‮晕红‬像哭过外,别的形迹一毫不露。小孩连喊舅舅,随喊随哄,面容全无异状,只不和自己说话而已。

  倒是萧珍小小年纪,天生聪明,一任⽗⺟解说,依旧多心,一双眼睛,老轮流注定在⽗⺟脸上,查看神情,一碗饭直未怎下咽,眉头紧皱,时现忧戚之状。问他怎不吃饭,出神则甚?眼圈一红,答声"不饿",连碗也放下。恐他闹成气裹食,又是心疼,只好听之。萧逸看了,又是伤心,暗骂:"人,多年夫,想不到你有这深的城府,遇到这等奇聇大辱,命关头,竟会神⾊不动,无有一事关心。难为你居然生下这样好的儿女,我虽投鼠忌器,不要你命,以后⽇子,看你怎样过法?"他这样胡思想,哪知欧霜在里间一会的工夫,因吃了一下辣手,伤处奇痛,恨他无良薄情,悲愤⼊骨。虽料定丈夫中了畹秋、萧元奷计,但是畹秋诡诈多谋,险已极,看她多年匿怨,忽然发动,必已罗网周密,陷阱甚深;再加当时为了顾全兄弟,強他逃走,事愈坐实。就这样分辩,话决说不进去。反正活着无味,徒受‮辱凌‬,转不如以死明心,留下遗书,以破奷谋。使这昧良薄幸人事后明⽩,抱恨终⾝,死为厉鬼,寻找仇人索命,迫她自吐罪状,岂不容易洗刷清⽩?越想心越窄,为复丈夫之仇,成心使他痛定思痛,永远难受,连眼前爱儿爱女都不再留恋。‮杀自‬之念一定,又见丈夫进房时情景,看出他心疼爱子,屈意相容之状,知自己一死,丢下这三个小儿女,就够他受的,气极心横,暗忖得计,益发坚了必死之志。表面上仍装作镇静从容,強忍伤痛,一同吃完午饭,仍抱两小儿女回房。萧珍疑念未消,连忙跟去。萧逸心伤神沮,不愿多见子,自往峰下闲游去了。

  说也凑巧。午后忽然云密天,似有酿雪之状。⻩昏将近,天便下了大雪。不消个把时辰,积深尺许,全村峰崖林木,俱变成⽟砌银装。萧逸出门,在村前几个长老家坐谈了半天,独自一人,踏雪归来,中蔵着无限悲痛凄惶。行近峰前,几番蜘蹰,直不愿再见子的面。冒着寒风,在昏夜雪地里徘徊了一会,觉不是事,才勉強懒洋洋一步步踏级而升。刚走到庭前,见台阶上薄薄的飘着一层积雪,上面现出两个女人脚印,脚尖向里,仿佛人自外来的,已有片刻。平台和阶前一带,已被后下的雪盖没。阶上积雪,原是随风刮进,此时风向稍转,雪刮不到,所以脚印遗留在此。心想:"这般风雪寒天,别人无事不会到此,难道畹秋已知事发,赶来相劝不成?"念头刚转,忽然一阵寒风,从对面穿堂屋中面刮来,把阶前余雪刮起一个急旋,往屋外面雪浪中卷去。堂前一盏壁灯,光焰摇摇,似明灭,景象甚是晦凄凉,若有鬼影。与往⽇回家,稚子牵⾐,爱携儿抱女,款笑相情况,一热一冷,迥乎天渊之别。不噤⽑发皆竖,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定睛一看,四屋静悄悄,除穿堂后厨房中灯光和堂屋这盏半明半灭的壁灯外,各屋都是漆黑一片,不见一点灯亮,也不闻小儿女笑语之声。心中一动,想起前事,恐有变故,连忙抢步往卧房中跑去。

  房里黑洞洞,连唤了数声,婢仆一个也未到,反将屋里两个小儿女惊醒。萧逸听得儿女哭声,以为必在里屋同睡,看情形决未夜饭,心才略放。暗骂:"人还有脸负气,我留你命是为儿女。天都这么晚,连灯都不点,也不招呼开饭。三个婢仆也是可恶,主人不说话,便自偷懒。"一边径去寻火点灯,急切间又寻不到火石。耳听儿啼更急,却不听和长子声息。忍不住骂道:"人睡得好死!"一步抢进房去,脚底忽有一物横卧。幸是萧逸练就眼力,⾝手轻灵,没有绊倒。低头一看,是个女子,面朝下躺在地下。乍还以为子寻了短见,虽在痛恨之余,毕竟还是多年夫,心里也是着急,不噤伸手想要抱起。⾝子一俯,看出⾝材不似,微闻喉中还有格格息之声,更觉不类。再定睛仔细一看,竟是女仆雷二娘。

  萧家下人,例由随隐亲族中晚辈和本门徒弟以及旧⽇仆婢家人值役,本来人数甚多。自萧⽗去世,萧逸继位村主,屡说避世之人,俱应力作,俗世尊卑贵,不宜再论,意免去服役之例。村中诸长老再三相劝,说村中事繁,已经心,哪能再使劳力?况且全村能有今⽇,俱出萧逸祖孙⽗子三代之赐,都供役使,也是应该,何必拘泥?萧逸此举,原为讨爱心,使随隐的人都成一样,无形中把乃岳⾝份也自提⾼。见众人苦劝,想下折中办法,作为以幼事长,有事弟子服其劳。于亲戚、门人、旧仆中,选出些男女佣人,不问⾝份⾼下,专以年齿长幼和辈数⾼低,来定去取,分期轮值。平时家中只用三人:一个管着厨下,一个经营洒扫,一个帮带小孩。遇上年节事忙,再行随时添用。三人中有两个按期轮值,且不说他。惟独这雷二娘,本是萧家平辈亲戚,⽗⺟双亡,只剩她自己,刚订了婚,男的忽得暴病而死。男女两方从小同时长大,都是爱好结亲,情爱至厚,立誓不再嫁人。⾝又伶仔孤苦,分了点田,也不惯作。自愿投到村主家中服役,把田业让给别人。欧霜见她忠诚细心,善于照料小孩,甚是看重,相待极厚。萧逸一见是她,同时又发现她手旁遗有引火之物,颇似进房点灯,被人打倒神气。情知有异,忙取火先将灯点上,再一注视,果是被人点了哑⽳。

  灯光一亮,小孩急喊爹爹,声已哭哑。回顾欧霜和爱子萧珍,俱无踪迹。两小儿女各自站在上,一个扶着栏杆,一个竟颤巍巍走到边,同张小手,哭喊:"爹爹快来!"

  摇摇跌。萧逸见状,心疼已极。当时情绪如⿇,恐小儿女不小心,跌倒受伤,不顾先救大人,急纵过去,恰值萧琏伸手扑来,一把抱住,没有跌倒。萧璇也跟着扑到萧逸怀中,齐声哭喊:"爹爹,我要妈妈呀!"萧逸匆促忙中,地下还倒卧着一个大人,不知受伤轻重,哪顾得再哄小孩。忙喊:"乖乖莫闹,妈妈一会就来,快些坐下,爹爹还有点事。"说罢,将小儿放下。原来两小兄妹早已醒转,见娘不在,室中暗黑,又怕又急,早哭过几次,委屈了好些时,又一心想着妈妈,乍见亲爹,哪肯放手,抱紧乃⽗肩膀,哑声大哭要娘,坚不肯释。萧逸好容易‮开解‬这个,那个又复抱紧。见小孩禀赋甚強,人小力大,硬放恐怕受伤,哄既不听,吓又不忍;更恐时辰太久,伤人不易复原。万般无奈,只把两个小兄妹一同抱起,走到雷二娘⾝侧,勉強匀出一手,将她⽳道点活,救醒转来。刚回手抱起儿女,未及问讯,雷二娘张口便急喊道:"大嫂子走了,三侄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这怎么得了呀!"萧逸闻言,头脑立时晕了一下,好似焦雷击顶,目定神呆,半晌做声不得。小孩哪知甚事,仍是哑着喉咙,一味哭闹要妈,萧逸还得耐着心哄他们,可是不得其法,小孩又聪明,哪里肯信,非当时妈妈到来不可,于是越哄越哭。大人见他们哭得眼肿喉哑,又没法子哄劝,闹得萧逸如醉如痴,心似刀割。一面勉強哄着怀中儿女,昏沉沉瞪着一双泪眼,望着雷二娘,竟未想起问话。

  雷二娘已知道一半原委,见他这样,老大不忍,也不噤眼泪汪汪,十分伤感。无亲⾝受奷人挟持,不得不昧一点良心,说些不实不尽的假话。略定息,凄然劝慰道:"村主先莫伤心。大嫂走时,因我拼命苦拦,遂将我点倒。她是决不会再回来的了。不过我看三儿决未带走,我是心里明⽩,不能转动。这般大雪寒天,等我来看着小娃儿,你快些寻她回来要紧。"一句话把萧逸提醒,忙把两小儿给雷二娘,起⾝想往外跑。不料小孩子仍然抢扑⾝上,伸出小手,将手臂紧紧抱定不放,口里喊,力竭声嘶,嘴⽪都发了乌⾊。萧璇子更烈,几乎闭过气去。萧逸不忍心硬走,重又把二小儿抱将过来。这两个小兄妹任凭怎哄,只是不听。雷二娘刚刚醒转,坐立尚且勉強,不能走动。萧逸心似油煎,真神无主。因顾念二个子女,恐怕万一急昏倒地,事更大糟。万般无奈中,还得竭力克制自己,平息心气,不敢过于着急。停了一会,好容易和儿女说好,说:"妈和哥哥到山底下,风雪太大,不能上来,非爹去拉不可,你没听哥哥哭吗?两个乖娃娃等一会,让爹爹接他们去。"这原是骗小孩子的话,才一说完,外屋一阵风过,果然听见萧珍哭喊着妈,隐隐传来。两小兄妹本来不信,闻言俱在侧耳凝听,一听哥哥哭声,方始信以为真,也不再拉紧,一同推着萧逸的手,指着外面,直喊哥哥。萧逸听出爱子定在屋外风雪中啼哭,心中怦怦直跳,正赶小孩松了手,一句话也不愿再说,径把两个儿女往上一放,口中急说:"乖娃娃莫哭,我就来了。"

  人早往外奔去。

  出房门时,还仿佛听得爱子哭喊妈妈之声,急于救转,匆匆奔出,没有细辨方向。等跑到平台上面,见寒风刮面,雪花如掌,积雪已经尺许,下得正大。再侧耳谛听哭声所在,哪里还有。料知爱子必然冻倒在地,大雪茫,地方又大,何处寻找?早知如此,今⽇不和人动武也好。越想越悔,又痛又急。在平台上冒着寒风大雪,东听听,西听听,更无半点声息。勉強平息心情,回忆两次哭声。第一次室內所闻,仿佛就在屋后。但那地方是一片半山上的竹园,室逃时,必然翻山而走,方向不对;并且园中多蛇,子女从来不去。如说不是,声音又似那方传来。再者山崖相隔甚远,哭声也传不到。反正探听不出,姑且往园中找一回试试。于是回走穿堂门,走出屋后,口里狂喊珍儿,脚底飞跑。才出堂门,嘴刚一开,便灌了満口的雪。声音吃风刮转,连自己也觉不甚洪亮。情急寻子,且不管它。仗着一⾝內功,不畏大雪崎岖,将气一提,施展踏雪无痕的本领,飞步往竹园中跑去。

  竹园因山而置,分作上下两层。每年全村吃用的笋和竹子,十九取给于此。地甚宽大,幸是隆冬时节,经过农隙一番斫取,行列萧疏,不甚茂密。不似夏秋之,绿云千亩,碍风蔽⽇。密的地方,人如侧⾝而过,比较易走得多。萧逸在竹林內边喊边找,四处看,眼里似要冒出火来。眉睫上飘集的雪花,遇热消融,満脸流,随擦随有。眼看走了一半,仍无回音。正在焦急失望,忽瞥见前面的雪隆起数尺长一条,仿佛下有石块。心中一动,方要用脚去拨,猛发现一个人头,依稀在雪中露出。忙伸手一拨,竟是萧珍倒扑雪里,已经闭过气去。想是冻倒不久,童之体,脸上犹有余热。雪势虽大,只将⾝子盖没,头部雪积不住,前还有余温,尚还可救。可是时候稍久,只要晚来片刻,怕不冻成冰块才怪。忙先脫下⾐服,将他抱起回走。想起爱子头上连帽子也未戴,周⾝冰,两只棉鞋俱都不在脚上,⾐俱被竹枝挂破,袜底也穿破了好几个孔洞,料在雪中寻娘奔驰多时,力竭倒地。心疼已极,不由一阵悲酸,哭出声来。

  一路飞跑,回到屋內。雷二娘正抱两个小兄妹在哄劝。另一女婢因⽇里主人有话,除雷二娘外,不唤不许到前面来,与厨婢枯坐厨房烤火,久候传餐,无有音信。适才仿佛听得主人两声急喊,到前面窥探,被雷二娘唤住,命她升火取暖。刚把烘炉取来,放在二娘⾝前,回取青杠炭,在生火塔。见主人抱了小主人,面⾊铁青,狼狈走进,俱都吓了一跳。尤其雷二娘,萧珍差不多是她带大,心中明⽩,又愧又悲,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萧逸更连眼泪也急了回去,将爱子放在上,先取两重棉被,连头盖上,微露口鼻。颤着悲声,急喊快取⾐服、开⽔、姜汤。人却奔向⾐柜,一阵翻,寻出两套棉⾐。那么精明⼲练的人,竟闹了个手忙脚。中小⾐还未寻到,又想起救人为要。忙丢下⾐服,上嘴对萧珍的嘴,往里渡热气。两三口后,方始想以內家‮摩按‬之法,暗骂自己该死。用力一扯,先撕破⾐脫去,两手热,按着⽳道,浑⾝给他。等到女婢往厨房取来姜汤、热⽔,又唤了厨娘同来相助时,萧珍己一声"妈妈",哭醒还。两小兄妹被这一阵人翻马,反倒停了哭声,只一递一声喊着"妈妈",中间又夹喊两声"哥哥"。听萧珍苏醒,一哭妈妈,又跟着大哭起来。

  这时萧逸万箭穿心,也无比苦痛。一阵伤心过度,俯伏到爱子枕前,几乎急昏过去。心中却又明⽩,放着三个无⺟之儿,还病不得。硬把心肠撇开,缓一缓气,睁开二目,对萧珍道:

  "珍儿莫哭。我⽇里出门,你不是和妈在一处么?她往哪里去了?"萧珍浑⾝嗦嗦抖,牙齿捉对儿不住寒战,击有声,只管菗噎痛哭,透不过气来。两个小的,已经哭岔了声,一味哑号,惨不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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