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天离开唐王府之后,方千颜并没有回宮,她放弃了来时乘坐的马车,在街上游了好一阵子。
她想让自己的心沉淀下来,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清楚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
唐川今天已经明确给了她两个选择——
其一,立刻离宮,远离唐世龄,让她与唐世龄相忘于此生,再无集。
其二,把她当作杀害唐子翼的凶手,给勤王,等待她的将是⾝首异处。
如果她够聪明,知道人活在世间保住命是最重要的,那她应该毫无犹豫的选择第一个安排。
事实上,对于现在陷于和唐世龄感情纠葛的她来说,离宮不是最好的安排吗?让唐川堂而皇之地把她赶出宮,起码唐世龄不会怨恨她,可为何事到眼前,她竟然会从心底涌现出一种強烈的不舍和不甘?
他们的力量这样微薄,不⾜以抵挡任何外来风雨的侵袭,她只是唐世龄⾝边一片小小的花叶,遮不住自己,更遮不住他。她本来就是这场爆斗的旁观者,无意中被牵扯进来,全⾝而退是唯一可以预见的最好的结局,为何要让自己义无反顾地陷落进去?
离开、离开…远远地离开他,这江山由谁来坐重要吗?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昏⻩之时,方千颜才缓缓回到宮门口。远远地看到她的⾝影,守门的侍卫旁老早就有太监在那待着,太监如释重负般地跑过来“方姑姑,您可回来了,殿下已经震怒了,派人去刑部和摄政王府问了您的下落好几回,摄政王说您早早就走了,可是殿下不见您回来,简直急疯了,又派了几批人去找,这会儿殿下正闹着要出宮去寻您呢。”
她来不及多寒暄,匆忙⼊宮,一路上众多宮女太监都忙不叠地说:“方姑姑可回来了!殿下急坏了!”
这位太子爷到底有多急,不用亲眼看,只要看这些旁人的反应就知道了。
一路到了追云殿,远远地,看到几盏宮灯在殿门前的径花上闪烁,其中一盏六角宮灯被簇拥其间,宮灯后面的人还未看清,却听到一声呼唤远远传来——
“千颜!”
这一声,似是多少年未曾听到,又像是听了几百年一般。
方千颜微微闭上眼,默默对自己说:“方千颜,妳离得开他吗?”
还未睁眼,手腕已经被牢牢抓住,手腕上传来的热度、温度,和着満是欣喜和担忧的语气笼罩住她的全⾝。
“唐川那家伙没有把妳怎么样吧?我就知道不是刑部找妳,一定是他找妳去问话!可妳怎么去这么久?让我急死了!妳再不回来,我就要着宮內所有近侍出去找妳了!吃晚膳了吗?我还没吃呢,就为了等妳回来一起用膳。灵儿,叫御膳房立刻送晚膳过来,慢一点本太子要他们的脑袋!”
方千颜被他拖着走进內殿,一进门,他就将她牢牢抱住,下巴枕在她的肩膀下方,低声说:“我以为唐川扣下妳了,或者对妳用刑,叫人去找妳,他说妳早就走了,依妳的子,若是早走了应该马上就回宮了才是,怎么一去这么久?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看妳失魂落魄的样子,唐川到底对妳说了什么?他要是威胁妳、吓唬妳,妳不用怕,有我在呢!”
打从认识唐世龄以来,方千颜从未见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听着这些飞快充斥在耳朵里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回答,只是心里个不停,如波澜壮阔、山崩海啸一般。
无意中一抬眼,透过窗纸看到刚才被他提在手中的那盏宮灯就挂在窗外,记忆突然回到两年前皇后病逝的那夜一——
皇后的病逝是让人猝不及防的一个意外,毕竟皇后才三十岁出头,风华正盛,偶尔的感染风寒并未让她在意,甚至连太医都没传,以为熬过两天就好了,结果接下来几天之內,病情却急转直下,变成了剧烈的咳嗽,等到太医再施针用药,已药石罔效了。
皇后绵病榻的最后两⽇,她一直陪着唐世龄守候病榻前,当皇后去世,旁边的宮女和太监都哭着说“娘娘薨了,殿下节哀”时,人人都以为唐世龄会大哭大闹、拒绝承认这个事实,但让所有人出乎意料的是——他显得极其平静。
他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像是一个三十岁的成年男子,他坚持亲自为皇后擦脸、梳头,待宮女们为皇后换好⾐服后,他剪下一段皇后的秀发,贴⾝放在怀中的香囊里,然后长跪于鸾凤宮內的青石板上,任谁劝说都不肯走。
他说:“⺟后去世,儿子当为⺟后守灵夜一,以免⺟后的魂魄在宮內游,情殇难离。”
那夜一,当宮內所有人都陷⼊大巨的悲伤和慌之时,只有她安静地取来一盏六角宮灯提在手中,来到他⾝边,对他说:“殿下为皇后守灵,奴婢为皇后引路。”
那夜一,一盏小小的宮灯中散发出昏⻩、微弱的灯光,成为他们眼前唯一的光亮,取代了月光,照亮着他们眼前的路,照亮着他们心中的眼。
那夜一,他长跪鸾凤宮,她陪跪夜一。
那夜一,天地悠悠,苍穹渺渺,天与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第二天天明之时,已经双膝僵硬得动不了分毫的两人被太监宮女们架回了东宮追云殿。
唐世龄闭门谢客,所有前来吊唁的朝臣、皇亲,都被他挡在追云殿外。
当她捧着早膳去殿內看他时,发现夜一没有掉过泪的他却抱着那个香囊放声大哭,他当然有他的悲痛,但是他也有他的坚強,他不愿意在外人面前掉泪,只在她一个人面前痛哭。
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将她紧紧抱住,菗噎着说:“千颜,从今以后,我就是孤独一人了!”
她用双臂抱着他,柔声说:“怎么会?殿下还有我啊。”
那年说出那一句话时,没有想过这其实是一句事关一生一世的承诺。
而今,乌云庒山,风雨将临,她却要反悔食言,退出他这场极致重要的战争?
那盏六角宮灯的光影投影在窗纸上,暖暖的⻩⾊、微弱的光亮,像是此刻的两人,弱小,却彼此温暖。
她决定了,她下定决心了,她不会再彷徨顾盼、犹豫退缩了。
伸出双手,将他抱在怀中,方千颜坚定地说:“殿下,唐川威胁不到我,因为我是殿下的人!但是我们两人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让我们不但可以度过眼前的难关,让勤王倒向我们,让摄政王哑口无言,还要让我们有反败为胜的能力!”
他讶异地看着她,不明⽩她为何突然间神情大变,从失魂落魄变成神采奕奕。但是他喜她现在的样子,喜这种即将接战斗的动和奋兴。
揽紧她的,他急问道:“妳有什么妙计?”
她的美眸轻睐,檀口微张“舍车保帅,瞒天过海。”
两⽇后,在唐王府的门前出现一具尸首,那人横尸在王府门前,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和一卷细若发丝的银线,那银线其实是生铁炼就,坚而韧,极难折断,却可成团。
这具尸首的出现再度轰动京城,因为是清晨打更者先发现这具尸体,消息很快便传到九城提督和刑部,立刻有人来把尸首运走,但是城內依旧有很多人看到尸首,于是有人传言,这尸首有可能就是前⽇登封楼命案的元凶,畏罪杀自,也有人猜测说这不过是移花接木,用来掩盖真相的替死鬼。
无论真相究竟如何,在尸首出现三⽇后,九城提督和刑部同时宣布登封楼命案结案,此人乃是杀自,手中所握的那条生铁铸造的银线,正是登封楼杀人时的作案工具。
两起命案轰轰烈烈的出现,又莫名其妙的结束,两名死者的⾝分究竟是谁,外人并无从知晓。
不过有人亲眼见摄政王去了敬德轩和勤王会面,应该是谈及此案內情,但是摄政王离开时却面⾊凝重,可见结果并不令人満意。
有人猜测,这一案,可能让勤王和摄政王结了梁子。
皇宮之中,东宮追云殿內,唐世龄正在吃晚膳,方千颜为他布菜,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天,此时殿门外有人轻声说道:“殿下,奴婢回来了。”
“是灵儿。”方千颜起⾝去开门,殿门外灵儿一⾝黑⾐,刚刚摘掉面纱,笑容可掬地走进来“不出殿下所料,勤王果然和摄政王翻脸了,刚刚奴婢听到勤王正在说无论如何要为世子报仇。”
唐世龄的嘴角向上翘起“勤王就这么一个儿子,向来爱如珍宝,如今儿子遭逢不测,自然是又悲又怒。一个莫名其妙死了的人就说是凶手,要我,我也不信。”
方千颜看着他“事情闹到现在,殿下也该出马去看一看勤王了。”
唐世龄用手帕擦着嘴角“不急,勤王应该会来看本太子的。”
果然,到了次⽇,勤王进宮求见太子,在追云殿內,勤王形容憔悴,刚刚要给太子见礼,唐世龄一个箭步上去,抱住勤王突然放声大哭。
“叔⽗,是我不好,连累堂哥殒命!那个杀手一定是冲着我来的,堂哥当⽇是为了救我才不幸遇害…”他一边说,一边菗噎。
随着他的哭声,勤王也已老泪纵横,早已哭得双眼肿红,此时更是几乎哭⼲了双眼。
方千颜扶着勤王坐下,也流着泪说:“王爷这几⽇一定心力瘁,先坐下来再说。”
“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勤王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才开口问道。“我本来想当⽇就来问內情,但是听说殿下受伤,想是不便打扰,才一直忍到今天。”他看着唐世龄被厚厚⽩布裹的伤口,显然伤势严重。
唐世龄黯然说道:“侄儿受伤之后先是昏了一⽇,然后又发⾼烧,虽然想见叔⽗,可摄政王一直看得严,不让宮中的人放侄儿出宮,侄儿心里也很着急。”
“摄政王竟敢软噤殿下?!”勤王大怒道“这混账真是把自己当作可以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了?!”
方千颜为唐世龄递过手帕,跪倒在两人面前说道:“殿下现在心情动,可能说不清当⽇情景,还是奴婢来说吧。殿下虽然已经十六岁了,但是行动坐卧都很受限制,纵然出宮,保护殿下的侍卫都是摄政王亲自挑选的眼线,所以那天殿下约世子在登封楼见面,也是因为那里挨着摄政王府,平⽇殿下出宮,摄政王只许他去登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