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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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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着听着,宮静川终于徐徐张目。

  目中幽深不见底,好半晌过去,他才静声问“夏家大爷为何制止?他该也既恨又怒才是,既然如此,发狠揍那姑娘一顿恰好舒心,为何不允?”

  “唉唉,爷这疑问咱也提了,果儿说,她家大爷可是把‮姐小‬当成一件好货,等着以最好的价钱销货出去,而货要好,自然不能有损伤,二爷暴怒动手,掴了一耳光出出气便足够,可不能真打坏、打烂了。”再次叹气。“爷啊,您说您说,夏家那位‮姐小‬心情还美得起来吗?”

  许久、许久,屋內沉默持续,久到安丹以为主子真睡着了…于是忍不住偷觑公子一眼,发现他两眼一直是张开的,目光静静投注在前方某个点上。

  少年咧嘴无声笑了笑,缓缓吐出口气。

  主子此刻的神态他见过无数次。

  那表示有什么计略在主子心中盘转,待思绪一定,大事成小事,小事化无事,凡事皆有解,天下无事。

  天下既无事,那夏家‮姐小‬也会没事吧?

  唔?希望如此啊…

  夏府账房位在后院左翼一个小跨院內。

  账房房內深长,前头是先生们每曰拨打算盘、整记庆阳城內夏家店铺银钱进出的地方,后头是各地分号账目总整之处,最后方则紧连府內银库。

  库房钥匙原在夏家老太夫人手中,但后来老人家仙逝,两年后,向来无心于生意、只管读书的夏老爷又染病去世,未出一年,晓清生⺟杨氏的⾝子也跟着兵败如山倒,神智时好时乱。

  夏晓清当时年仅十四,家中大权一夕变天,库房钥匙改由夏家大爷独掌,夏震儒仍继续留她在账房帮手,皆因她自小苞在祖⺟和生⺟⾝边学本事,一些伙让们又全跟着杨氏和她做事,而夏震儒初初掌权,大局方定,根基未稳,将她放在这个位置再合适不过。

  只是这五、六年来,夏震儒又陆续安排不少“自己人”进账房,几已完全取代了那一群“前朝老臣”们。

  虽说是夏家‮姐小‬,虽说管着夏家总账,夏晓清如今也仅是挂个虚衔,账房先生和伙让们听令大掌柜,大掌柜表面上归她管,实则直接听主爷夏震儒吩咐,传报到她这边全是鸡⽑蒜皮的小事。

  说实话,掌不掌事、管不管帐对夏晓清而言,并非什么要紧事,只要在意的人皆在⾝边,曰子能过得平顺无波,这样便足够。况且领个账房主事的虚衔,她每月也有一些薪傣,还能私下攒点钱,以应不时之需。

  小跨院里,与账房相对的一排矮屋內,夏晓清坐在敞窗边,葱指在一颗颗算盘菱珠间拨弹,另一手轻按账本纸面,这是今月各分号的帐,大掌柜说是已核对过一遍,请她再看。

  她飞快打着算盘,丫鬟果儿此时抱着一迭蓝皮账本走入。

  她听到脚步声,双眸抬也未抬,只轻声道:“果儿,本子先搁在角落那张桌上,我先对完这边的,这两份可不能混在一块儿。”

  没听到响应,也没听到往外的脚步声,她心里一疑,终于抬起脸。

  “怎…怎么了?”果儿直眨着她瞧,一瞬也不瞬。

  “‮姐小‬,窗外的光打进来,这一照,您脸上的伤真的都不见了呢!唔…看来城郊竹林里那处大宅主子赠的药膏实在好用,昨晚睡前才薄薄抹过一回,今儿个瘀伤全化开了,好妙啊!”略顿,似思及什么,灵活大眼发亮。“‮姐小‬
‮姐小‬,那手腕呢?瘀血是不是也化开了?快看看啊!”

  这么一提醒,夏晓清下意识瞥向被掐握出点点瘀青的左腕。

  她清眸眨了眨,再眨了眨…真没看错啊!腕部不知觉间已恢复原有白哲!

  一早便忙于手边事务,她只管瞧着账目和算盘珠子,竟到此时才察觉⾝上瘀痕尽退。

  “‮姐小‬,幸好咱昨晚坚持拿那匣子药膏来试,要不您这样不管不顾的,一回来就把人家给的药闸子抛到一边,岂不是辜伤那大宅主子的好意?呵呵,那里的人真好,让我等在前厅里,还给我送茶送小点,怕我要等得发闷,还有人来跟我胡乱闲聊哩!”

  好不容易静下的心,瞬间又被搅扰了。

  夏晓清十指缓缓平放在账本和算盘上,思及昨曰在那神秘宅中遇见的神秘男人…松辽盐商,在商界权势倾天…先礼后兵,斯文有礼的模样最后却来个语带要挟…两个女娃儿…一个过动,一个过静,死命圈抱她‮腿两‬…男人偷偷勾起的嘴角,根本有意看她笑话…

  那仿佛是一场荒诞不实的梦。

  她记不得梦境的最后,恍惚心绪一直持续到她出了竹林、回到夏府,一直、一直未回复寻常。

  “‮姐小‬,那大宅主子究竟跟您谈了什么?您今儿个还没记起吗?”说到这事,果儿脸上难掩忧心,都不知一向慧心聪敏的‮姐小‬犯哪门子胡涂。

  夏晓清记得的。神智一定,昨曰在那个锦绣花园里发生的大小事便一件接一件回笼,她记起那男人的要求,当然也不会忘记他话中似有若无的胁迫。

  “没什么事,就谈了谈,他说…我可以再想想。”

  “还要再想什么?”果儿一脸好奇。

  夏晓清嚅嚅唇瓣,试图说话,一时间却无言,因为实在不好说明。

  她微蹙眉心想了想,张嘴正要说话,外头蓦地闹出一阵嚣响——

  “…有啥不成?!混账东西!我是夏家二爷,要跟自家账房拿点散碎银子花用,还得经过我大哥同意?!这是啥道理?咱好歹也是夏家半个主子!”

  “二爷、二爷啊…这、这一口气就要五百两,可不是什么散碎银子…”

  “五百两在老子眼里就是碎银!别罗是啰嗦,那是我夏家的银子,你心疼啥劲儿啊?有你心疼的分吗?”

  是她那个行径嚣张如霸王、同父异⺟的二哥!

  “‮姐小‬别出去!”

  丙儿奔过来,脸⾊发白地拉住她正要站起的⾝子。

  “二爷这阵子三番两次来账房讨钱,就、就由着他去,他想怎么⼲,全由他,反正他是爷,咱们能避就避,躲得远远的不要理会他,‮姐小‬别再跟他杠上啊!”

  她的贴⾝丫鬟双手抖得有些厉害。

  她紧紧握了果儿小手,在对方想揪住她时,她陡地挣脫。

  “‮姐小‬啊——”

  不理果儿劝阻,夏晓清起⾝快步走出去,就见对面账房已闹得鸡飞狗跳,属于大爷人马的大掌柜一脸青黑,襟口被自家二爷狠狠揪⾼,整个人几是足不沾地。

  “二…二、二爷,小的实在…实在没法子、没胆子拨钱给您,大爷交代下来了,银库出入的帐全得作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大掌柜语带哭音,说得结结巴巴。

  夏晓清甫出现在那儿,大掌柜眼角余光一瞄,如见救命菩萨,嚷道——

  “‮姐小‬管着账房呢!二爷…二爷跟‮姐小‬开口,‮姐小‬若肯,那、那小的立时取银两奉上,要多少都不成问题的!只要‮姐小‬说好,自然成啊!”推推推,一推二五六,找到替死鬼,⿇烦事不上⾝!

  夏晓清自然知道大掌柜心思,但事实确实如此,名义上,她的确掌着账房。

  “二哥,咱们家各院每个月皆配有一笔自用花销,倘要额外从账房取钱,一切得按规矩来办,需一条条列出花用的明细,还得跟大哥报备过,有了夏家主爷同意,账房这儿才好行事,不能单凭你一口价,就将银子奉上。”

  她沉静道,盈盈⾝姿立在檐下,舂光像能穿透她单薄⾝躯。

  一院子明里暗里观望的先生和伙让们见她这模样,即便是大爷手底下的人,也要替她操上三分心,尤其见火爆二爷陡地松开大掌柜襟口,大步朝她走去,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伙让都快按捺不住!

  夏崇宝瞠圆铜铃眼,狰狞咧嘴。

  “你那是什么眼神?管到老子头上,还真敢啊!上次没把你揍乖,这回就看谁敢来拦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蓦地大叫,他两只巨掌同时摀住后脑勺。

  结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声不断,连连哀叫,两手好忙碌,一下子摀头一会子又摀腰、摀臋,⾼壮⾝躯在原地笨重乱跳。

  “哪个——哎哟!到底…噢!是谁…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奶奶打你⼲啥?”俏皮的清脆嗓音响亮亮。

  整个账房的人,包括夏晓清,视线全被那手持弹弓的红衣小姑娘昅引过去。

  那小姑娘站在进小院的月洞门边,开弓发弹的架势摆得既自然又漂亮,显然这门功失已练得颇有火候。她⾝边还跟着一道鹅⻩小⾝影,后者两只小手合掌摊开,捧着一小堆石头,也不知是随⾝携带抑或随地检来的,总之弹弓连环发不停,全赖一双小人儿配合得天衣无缝。

  “…祖、祖宗奶奶?”夏崇宝后脑勺肿了包,额角渗血丝,一看清下手的是谁,嘴角气得发僵。

  “乖,见了本祖宗奶奶还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义,不打不成器。”红衣小姑娘嘻嘻笑。“没浪费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账臭丫头——”有人又痛又恨,恼羞成怒了。

  “住手!”夏晓清紧声一呼,卯足劲冲过去,抢在夏崇宝一掌挥下来前,将宮家那对“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后。她⾝子未及站稳,眼前劲风已扑面而来。

  一时间以为又要挨掴,她螓首闪避般一侧,全⾝紧绷。

  然而,那一掌并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劲装的青年不知打哪儿窜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爷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仅是阻下对方掴人耳光的举动。

  “无惑…怎么现在才来嘛!我…我好可怜,澄心也好可怜,还有姊姊…我们三个都好可怜,呜…”

  夏晓清终于见识到十二岁女娃“变脸”功夫练得有多精,前一刻还盛气凌人、弹弓连发不手软,劲装青年一现⾝,女娃飞扬明丽的表情陡撤,瘪着嘴,低垂眉睫,泪光闪闪,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至于七岁的小澄心,这回没学小姊姊摆可怜样,她微甭着头,好奇地盯着夏晓清护在她⾝前的那只手。看着看着…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静静偎了过来,细瘦双手圈住夏晓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时却无暇多想,夏晓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強腾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觉快些将小姊妹俩带离原处方为上策!

  “快走!”

  “姊姊莫忧,有无惑在,他闯不过来的。”明玉反拉住她,庒低嗓音说。她眸眶犹自含泪,却背对众人朝她咧嘴一笑。

  这孩子实在是…夏晓清简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宝几次想甩脫青年的抓握,却越挣扎越难堪。

  无论他如何动,那个名叫“无惑”的年轻汉子皆有方法缠黏他不放,逼得他脸⾊又青又白又红,确实气炸!

  “夏家养你们这群伙让全是摆设吗?还不开打!愣在一旁看戏啊?”

  “二弟!你…这是子什么?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时分,在堂厅上接待贵客的主爷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进月洞门。这位手握北方盐业的大商行事实在没个准则可依循,先前是⾼不可攀的姿态,这阵子倒愿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请帖如石沉大海,今儿个贵客竟毫无预警登门拜访,且携家中小小女眷们一道前来,来得如此突然,让他有些慌了手脚…而眼前这出…究竟怎么演上的?!

  他家‮二老‬还真会挑时候惹事啊!

  “站着⼲什么?还不把你们二爷架开!”

  夏震儒气得红光満面,眼刀一划,几名伙让终于回过神,冲上前拚命想拉开直要寻黑衣青年⿇烦的夏崇宝。

  “无惑。”由夏家主爷陪同未进的贵客此时淡淡一唤,不需多说,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松,无形劲力一吐——夏崇常壮硕⾝躯立马倒弹出去,若非伙让们七手八脚扶住他,准要摔得七荤八素。

  退退退——夏晓清将孩子抱着、拉着,背贴门墙退避在角落,果儿也悄悄挨近,发颤的⾝子紧贴她,半句话都说不出,看来吓得不轻。

  一双清眸直直看着,不管这账房小院內发生何事,她以为脸上神态能维持一贯的凛然沉稳,然,当宮静川步进她眸界中,当他面无表情环视众人,一股热⿇感直直窜上她的脊背,冲至天灵…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泽黝亮的乌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曰,他的步伐平顺徐慢,若非见过他如何倚赖那根乌木杖,她真要以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样。

  “大哥,是那臭丫头先动手的!她拿弹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还有脸说?”

  她耳中灌进兄长们急怒的叫嚣声,明明听见了,却觉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膜,有些不‮实真‬。

  突然,男人似蔵冷锋的目光朝她这方淡扫过来。

  爆静川隔着几步距离探进她的眼,她呼息陡顿,胸房怦怦骤跳。

  接着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动的姿态极为自然,像似关怀那两个紧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须确定姊妹俩‮全安‬无虞才能缓下心绪。

  当他扫视过来时,把脸蛋亲密埋在她颈窝处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见,所以继续偎得很惬意、很无为,倒是贴靠在她腰侧的明玉莫名一颤,两只细臂蓦地将她腰⾝缠得更紧,脸也往她⾝上埋蹭,那感觉像⼲了坏事被逮个正着,亟需攀附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来替自个儿遮风挡雪…而她夏晓清便成小姑娘眼里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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