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永和三年,季龙亲耕藉田于其桑梓苑,其杜氏祠先蚕于近郊,遂如襄国谒勒 墓。
以中书监石宁为征西将军,率并、司州兵二余人为⿇秋等后继。张重华将宋秦 等率户二万来降。河湟间氐羌十余万落与张璩相首尾,⿇秋惮之,不进。重华金城 太守张冲又以郡降石宁。⿇秋寻次曲柳,刘宁、王擢进攻晋兴武街。重华将杨康等 与宁战于沙⾩,宁败绩,乃引还金城。王擢克武街,执重华护军曹权、胡宣,徙七 千余户于雍州。季龙又以孙伏都为征西将军,与⿇秋率步骑三万长驱济河,且城长 最。重华大惧,遣将谢艾逆击,败之,秋退归金城。
勒及季龙并贪而无礼,既王有十州之地,金帛珠⽟及外国珍奇异货不可胜纪, 而犹以为不⾜,曩代帝王及先贤陵墓靡不发掘,而取其宝货焉。邯郸城西石子冈 上有赵简子墓,至是季龙令发之,初得炭深丈余,次得木板厚一尺,积板厚八尺, 乃及泉,其⽔清冷非常,作绞车以牛⽪囊汲之,月余而⽔不尽,不可发而止。又使 掘秦始皇冢,取铜柱铸以为器。
时沙门吴进言于季龙曰:“胡运将衰,晋当复兴,宜若役晋人以厌其气。”季 龙于是使尚书张群发近郡男女十六万,车十万乘,运土筑华林苑及长墙于鄴北,广 长数十里。赵揽、申钟、石璞等上疏陈天文错,苍生凋弊,及因引见,又面谏, 辞旨甚切。季龙大怒曰:“墙朝戌夕没,吾无恨矣。”乃促张群以烛夜作。起三观、 四门,三门通漳⽔,皆为铁扉。暴风大雨,死者数万人。扬州送⻩鹄雏五,颈长一 丈,声闻十余里,泛之于玄武池。郡国前后送苍麟十六,⽩鹿七,季龙命司虞张曷 柱调之,以驾芝盖,列于充庭之乘。凿北城,引⽔于华林园。城崩,庒死者百余人。
命石宣祈于山川,因而游猎,乘大辂,羽葆、华盖,建天子旌旗,十有六军, 戎卒十八万,出自金明门。季龙从其后宮升陵霄观望之,笑曰:“我家⽗子如是, 自非天崩地陷,当复何愁,但抱子弄孙⽇为乐耳!”宣既驰逐无厌,所在陈列行宮, 四面各以百里为度,驱围禽兽,皆幕集其所。文武跪立,围守重行,烽炬星罗,光 烛如昼,命劲骑百余驰其中。宣与嬖姬显德美人乘辇观之,嬉娱忘反,兽殚乃止。 其有禽兽奔逸,当之者坐,有爵者夺马步驱一⽇,无爵者鞭之一百。峻制严刑,文 武战栗,士卒饥冻而死者万有余人。宣弓马⾐食皆号为御,有其间者,以冒噤罪 罪之。所过三州十五郡,资储靡有孑遗。季龙复命石韬亦如之,出自并州,游于秦、 晋。宣素恶韬宠,是行也,嫉之弥甚。宦者赵生得幸于宣而无宠于韬,微劝宣除之, 于是相图之计起矣。
⿇秋又袭张重华将张瑁于河、陕,败之,斩首三千余级。枹罕护军李逵率众七 千降于季龙。自河已南,氐、羌皆降。
石韬起堂于太尉府,号曰宣光殿,梁长九丈。宣视而大怒,斩匠,截梁而去。 韬怒,增之十丈。宣闻之,恚甚,谓所幸杨柸、牟成曰:“韬凶竖逆,敢违我如 是!汝能杀之者,吾⼊西宮,当尽以韬之国邑分封汝等。韬既死,主上必亲临丧, 因行大事,蔑不济矣。”柸等许诺。时东南有⻩黑云,大如数亩,稍分为三,状若 匹布,东西经天,⾊黑而青,酉时贯⽇,⽇没后分为七道,每相去数十丈,间有⽩ 云如鱼鳞,子时乃灭。韬素解天文,见而恶之,顾谓左右曰:“此变不小,当有刺 客起于京师,不知谁定当之?”是夜,韬宴其僚属于东明观,乐奏,酒酣,愀然长 叹曰:“人居世无常,别易会难。各付一杯,开意为吾饮,令必醉。知后会复何期 而不饮乎!”因泫然流涕,左右莫不歔欷,因宿于佛精舍。宣使杨柸、牟⽪、牟成、 赵生等缘獼猴梯而⼊,杀韬,置其刀箭而去。旦,宣奏之。季龙哀惊气绝,久之方 苏。将出临之,其司空李农谏曰:“害秦公者恐在萧墙之內,虑生非常,不可以出。” 季龙乃止。严兵发哀于太武殿。宣乘素车,从千人,临韬丧,不哭,直言呵呵,使 举衾看尸,大笑而去。收大将军记室参军郑靖、尹武等,将委之以罪。
季龙疑宣之害韬也,谋召之,惧其不⼊,乃伪言其⺟哀过危惙。宣不虞己之见 疑也,⼊朝中宮,因而止之。建兴人史科告称:“韬死夜,宿东宮长上杨丕家, 柸夜与五人从外来,相与语曰:‘大事已定,但愿大家老寿,吾等何患不富贵’。 语讫便⼊。科寝暗中,柸不见也。科寻出逃匿。俄而柸与二人出求科不得,柸曰: ‘宿客闻人向语,当杀之断口⾆。今而得去,作大事矣。’科逾墙获免。”季龙驰 使收之,获杨柸、牟⽪、赵生等。柸、⽪寻皆亡去,执赵生而诘之,生具首服。季 龙悲怒弥甚,幽宣于席库,以铁环穿其颔而锁之,作数斗木槽,和羹饭,以猪狗法 食之。取害韬刀箭舐其⾎,哀号震动宮殿。积柴鄴北,树标于其上,标末置鹿卢, 穿之以绳,倚梯柴积,送宣于标所,使韬所亲宦者郝稚、刘霸拔其发,菗其⾆,牵 之登梯,上于柴积。郝稚双绳贯其颔,鹿卢绞上,刘霸断其手⾜,斫眼溃腹,如韬 之伤。四面纵火,烟炎际天。季龙从昭仪已下数千登中台以观之。火灭,取灰分置 诸门道中。杀其子九人。宣小子年数岁,季龙甚爱之,抱之而泣。兒曰:“非 兒罪。”季龙赦之,其大臣不听,遂于抱中取而戮之,兒犹挽季龙⾐而大叫,时 人莫不为之流涕,季龙因此发病。又诛其四率已下三百人,宦者五十人,皆车裂节 解,弃之漳⽔。洿其东宮,养猪牛。东宮卫士十余万人皆谪戍凉州。先是,散骑常 侍赵揽言于季龙曰:“中宮将有变,宜防之。”及宣之杀韬也,季龙疑其知而不告, 亦诛之。废宣⺟杜氏为庶人。贵嫔柳氏,尚书耆之女也,以才⾊特幸,坐其二兄有 宠于宣,亦杀之。季龙追其姿⾊,复纳耆少女于华林园。
季龙议立太子,其太尉张举进曰:“燕公斌、彭城公遵并有武艺文德。陛下神 齿已衰,四海未一,请择二公而树之。”初,戎昭张豺之破上邽也,获刘曜幼女, 年十二,有殊⾊,季龙得而嬖之,生子世,封齐公。至是,豺以季龙年长多疾,规 立世为嗣,刘当为太后,己得辅政,说季龙曰:“陛下再立储宮,皆出自倡,是 以祸相寻。今宜择⺟贵子孝者立之。”季龙曰:“卿且勿言,吾知太子处矣。” 又议于东堂,季龙曰:“吾以纯灰三斛洗吾腹,腹秽恶,故生凶子,兒年二十余 便杀公。今世方十岁,比其二十,吾已老矣。”于是与张举、李农定议,敕公卿 上书请立世。大司农曹莫不署名,季龙使张豺问其故。莫顿首曰:“天下业重,不 宜立少,是以不敢署也。”季龙曰:“莫,忠臣也,然未达朕意。张举、李农知吾 心矣,其令谕之。”遂立世为皇太子,刘氏为皇后。季龙召太常条攸、光禄勋杜嘏 谓之曰:“烦卿傅太子,实希改辙,吾之相托,卿宜明之。”署攸太傅,嘏为少傅。
季龙时疾瘳,以永和五年僭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境內,建元曰太宁。百官增 位一等,诸子进爵郡王。以尚书张良为右仆。
故东宮谪卒⾼力等万余人当戍凉州,行达雍城,既不在赦例,又敕雍州刺史张 茂送之。茂皆夺其马,令步推鹿车,致粮戍所。⾼力督定梁犊等害众心之怨,谋 起兵东还,令胡人颉独鹿微告戍者,戍者皆踊抃大呼。梁犊乃自称晋征东大将军, 率众攻陷下辩,张茂为大都督、大司马,载以轺车。安西刘宁自定安击之,大败 而还。秦、雍间城戍无不摧陷,斩二千石长史,长驱而东。⾼力等皆多力善,一 当十余人,虽无兵甲,所在掠百姓大斧,施一丈柯,攻战若神,所向崩溃,戍卒皆 随之,比至长安,众已十万。其乐平王石苞时镇长安,尽锐距之,一战而败。犊遂 东出潼关,进如洛川。季龙以李农为大都督,行大将军事,统卫军张贺度、征西张 良、征虏石闵等,率步骑十万讨之。战于新安,农师不利。又战于洛,农师又败, 乃退壁成皋。犊东掠荥、陈留诸郡,季龙大惧,以燕王石斌为大都督中外诸军事, 率精骑一万,统姚弋仲、苻洪等击犊于荥东,大败之,斩犊首而还,讨其余, 尽灭之。
俄而晋将军王龛拔其沛郡。始平人马勖起兵于洛氏葛⾕,自称将军。石苞攻灭 之,诛三千余家。
时荧惑犯积尸,又犯昴、月,及荧惑北犯河鼓。未几,季龙疾甚,以石遵为大 将军,镇关右,石斌为丞相、录尚书事,张豺为镇卫大将军、领军将军、吏部尚书, 并受遗辅政。刘氏惧斌之辅政也害世,与张豺谋诛之。斌时在襄国,乃遣使诈斌曰: “主上患已渐损,王须猎者,可小停也。”斌好酒耽猎,遂游畋纵饮。刘氏矫命 称斌无忠孝之心,免斌官,以王归第,使张豺弟雄率龙腾五百人守之。石遵自幽州 至鄴,敕朝堂受拜,配噤兵三万遣之,遵恸泣而去。是⽇季龙疾小瘳,问曰:“遵 至未?”左右答言久已去矣。季龙曰:“恨不见之。”季龙临于西阁,龙腾将军、 中郞二百余人列拜于前。季龙曰:“何所求也?”皆言圣躬不和,宜令燕王⼊宿卫, 典兵马,或言乞为皇太子。季龙不知斌之废也,责曰:“燕王不在內琊?呼来!” 左右言王酒病,不能⼊。季龙曰:“促持辇之,当付其玺绶。”亦竟无行者。寻 昏眩而⼊。张豺使弟雄等矫季龙命杀斌,刘氏又矫命以豺为太保、都督中外诸军、 录尚书事,加千兵百骑,一依霍光辅汉故事。侍中徐统叹曰:“祸将作矣,吾无为 豫之。”乃仰药而死。俄而季龙亦死。季龙始以咸康元年僭立,至此太和六年,凡 在位十五岁。
于是世即伪位,尊刘氏为皇太后,临朝,进张豺为丞相。豺请石遵、石鉴为左 右丞相,以尉其心,刘氏从之。豺与张举谋诛李农,而举与农素善,以豺谋告之。 农惧,率骑百余奔广宗,率乞活数万家保于上⽩。刘氏使张举等统宿卫精卒围之。 豺以张离为镇军大将军、监中外诸军事、司隶校尉,为己之副。鄴中群盗大起,迭 相劫掠。
石遵闻季龙之死,屯于河內。姚弋仲、苻洪、石闵、刘宁及武卫王鸾、宁西王 午、石荣、王铁、立义将军段勤等既平秦、洛,班师而归,遇遵于李城,说遵曰: “殿下长而且贤,先帝亦有意于殿下矣。但以末年惛惑,为张豺所误。今上⽩相持 未下,京师宿卫空虚,若声张豺之罪,鼓行而讨之,孰不倒戈开门而殿下者琊!” 遵从之。洛州刺史刘国等亦率洛之众至于李城。遵檄至鄴,张豺大惧,驰召上⽩ 之军。遵次于,戎卒九万,石闵为前锋。豺将出距之,耆旧羯士皆曰:“天子 兒来奔丧,吾当出之,不能为张豺城戍也。”逾城而出,豺斩之不能止。张离率 龙腾二千斩关遵。刘氏惧,引张豺⼊,对之悲哭曰:“先帝梓宮未殡,而祸难繁 兴。今皇嗣冲幼,托之于将军,将军何以匡济琊?加遵重官,可以弭不?”豺惶怖 失守,无复筹计,但言唯唯。刘氏令以遵为丞相、领大司马、大都督中外诸军、录 尚书事,加⻩钺、九锡,增封十郡,委以阿衡之任。遵至安亭,张豺惧而出, 遵命执之。于是贯甲曜兵,⼊自凤门,升于太武前殿,擗踊尽哀,退如东阁。斩 张豺于平乐市,夷其三族。假刘氏令曰:“嗣子幼冲,先帝私恩所授,皇业至重, 非所克堪。其以遵嗣位。”遵伪让至于再三,群臣敦劝,乃受之,僭即尊位于太武 前殿,大赦殊死已下,罢上⽩围。封世为谯王,邑万户待以不臣之礼,废刘氏为太 妃,寻皆杀之。世凡立三十三⽇。
于是李农归请罪,遵复其位,待之如初。尊其⺟郑氏为皇太后,其张氏为皇 后,以石斌子衍为皇太子,石鉴为侍中,石冲为太保,石苞为大司马,石琨为大将 军,石闵为中外诸军事、辅国大将军、录尚书事,辅政。暴风拔树,震雷,雨雹大 如盂升。太武、晖华殿灾,诸门观阁然,其乘舆服御烧者太半,光焰照天,金石 皆尽,火月余乃灭。雨⾎周遍鄴城。
石冲时镇于蓟,闻遵杀世而自立,乃谓其僚佐曰:“世受先帝之命,遵辄废杀, 罪逆莫大,其敕內外戎严,孤将亲讨之。”于是留宁北沭坚戍幽州,帅众五万,自 蓟讨遵,传檄燕、赵,所在云集,比及常山,众十余万。次于苑乡,遇遵赦书,谓 左右曰:“吾弟一也,死者不可复追,何为复相残乎!吾将归矣。”其将陈暹进曰: “彭城篡弑自尊,为罪大矣。王虽北旆,臣将南辕,平京师,擒彭城,然后奉大 驾。”冲从之。遵驰遣王擢以书喻冲,冲弗听。遵假石闵⻩钺、金钲,与李农等率 精卒十万讨之。战于平棘,冲师大败,获冲于元氏,赐死,坑其士卒三万余人。
始葬季龙,号其墓为显原陵,伪谥武皇帝,庙号太祖。
遵扬州刺史王浃以淮南归顺。晋西中郞将陈逵进据寿舂。征北将军褚裒率师伐 遵,次于下邳,遵以李农为南讨大都督,率骑二万来距。裒不能进,退屯广陵。陈 逵闻之,惧,遂焚寿舂积聚,毁城而还。
石苞时镇长安,谋帅关中之众攻鄴,左长史石光、司马曹曜等固谏。苞怒,诛 光等百余人。苞贪而无谋,雍州豪石知其无成,并遣使告晋梁州刺史司马勋。勋 于是率众赴之,壁于悬钩,去长安二百余里,使治中刘焕攻京兆太守刘秀离,斩之。 三辅豪右多杀其令长,拥三十余壁,有众五万以应勋。苞辍攻鄴之谋,使⿇秋、姚 国等率骑距勋。遵遣车骑王朗率精骑二万,以外讨勋为名,因劫苞,送之于鄴。勋 又为朗所距,释悬钩,拔宛城,杀遵南太守袁景而还。
初,遵之发李城也,谓石闵曰:“努力!事成,以尔为储贰。”既而立衍,闵 甚失望,自以勋⾼一时,规专朝政,遵忌而不能任。闵既为都督,总內外兵权,乃 怀抚殿中将士及故东宮⾼力万余人,皆奏为殿中员外将军,爵关外侯,赐以宮女, 树己之恩。遵弗之猜也,而更题名善恶以挫抑之,众咸怨矣。而又纳中书令孟准、 左卫将军王鸾之计,颇疑惮于闵,稍夺兵权。闵益有恨⾊,准等咸劝诛之。遵召石 鉴等⼊,议于其太后郑氏之前,皆请诛之。郑氏曰:“李城回师,无棘奴岂有今⽇! 小骄纵之,不可便杀也。”鉴出,遣宦者杨环驰以告闵,闵遂劫李农及右卫王基, 密谋废遵。使将军苏亥、周成率甲士三十执遵于如意观。遵时方与妇人弹棋,问成 等曰:“反者谁也?”成曰:“义王鉴当立。”遵曰:“我尚如是,汝等立鉴, 复能几时!”乃杀之于琨华殿,诛郑氏及其太子衍、上光禄张斐、中书令孟准、左 卫王鸾等。遵凡在位一百八十三⽇。
鉴乃僭位,大赦殊死已下。以石闵为大将军,封武德王,李农为大司马,并录 尚书事;郞闿为司空,秦州刺史刘群为尚书左仆,侍中卢谌为中书监。
鉴使石苞及中书令李松、殿中将军张才等夜诛闵、农于琨华殿,不克,噤中扰 。鉴恐闵为变,伪若不知者,夜斩松、才于西华中门,并诛石苞。
时石祗在襄国,与姚弋仲、苻洪等通和,连兵檄诛闵、农。鉴遣石琨为大都督, 与张举及侍中呼延盛率步骑七万分讨祗等。中领军石成、侍中石启、前河东太守石 晖谋诛闵、农,闵、农杀之。
龙骧孙伏都、刘铢等结羯士三千伏于胡天,亦诛闵等。时鉴在中台,伏都率 三十余人将升台挟鉴以攻之。临见伏都毁阁道,鉴问其故。伏都曰:“李农等反, 巳在东掖门,臣严率卫士,谨先启知。”鉴曰:“卿是功臣,好为官陈力。朕从台 观卿,勿虑无报也。”于是伏都及铢率众攻闵、农,不克,屯于凤门。闵、农率 众数千毁金明门而⼊。鉴惧闵之诛己也,驰招闵、农,开门內之,谓曰:“孙伏都 反,卿宜速讨之。”闵、农攻斩伏都等,自凤至琨华,横尸相枕,流⾎成渠。宣 令內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斩之。胡人或斩关,或逾城而出者,不可胜数。使尚书王简、 少府王郁帅众数千,守鉴于御龙观,悬食给之。令城內曰:“与官同心者住,不同 心者各任所之。”敕城门不复相噤。于是赵人百里內悉⼊城,胡羯去者填门。闵知 胡之不为己用也,班令內外赵人,斩一胡首送凤门者,文官进位三等,武职悉拜 牙门。一⽇之中,斩首数万。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无贵男女少长皆斩之,死者 二十余万,尸诸城外,悉为野⽝豺狼所食。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于时⾼ 鼻多须至有滥死者半。
太宰赵鹿、太尉张举、中军张舂、光禄石岳、抚军石宁、武卫张季及诸公侯、 卿、校、龙腾等万余人出奔襄国。石琨奔据冀州,抚军张沈屯滏口,张贺度据石渎, 建义段勤据黎,宁南杨群屯桑壁,刘国据城,段龛据陈留,姚弋仲据混桥,苻 洪据枋头,众各数万。王朗、⿇秋自长安奔于洛。秋承闵书,诛朗部胡千余。朗 奔于襄国。⿇秋率众奔于苻洪。
石琨及张举、王朗率众七万伐鄴,石闵率骑千余,距之城北。闵执两刃矛,驰 骑击之,皆应锋摧溃,斩级三千。琨等大败,遂归于冀州。
闵与李农率骑三万讨张贺度于石渎,鉴密遣宦者赍书召张沈等,使承虚袭鄴。 宦者以告闵、农,闵、农驰还,废鉴杀之,诛季龙孙三十八人,尽殪石氏。鉴在位 一百三⽇。
季龙小男混,永和八年将妾数人奔京师,敕收付廷尉,俄而斩之于建康市。 季龙十三子,五人为冉闵所杀,八人自相残害,混至此又死。初,谶言灭石者陵, 寻而石闵徙兰陵公,季龙恶之,改兰陵为武兴郡,至是终为闵所灭。始勒以成帝咸 和三年僭立,二主四子,凡二十三年,以穆帝永和五年灭。
闵字永曾,小字棘奴,季龙之养孙也。⽗瞻,字弘武,本姓冉,名良,魏郡內 ⻩人也。其先汉黎骑都督,累世牙门。勒破陈午,获瞻,时年十二,命季龙子之。 骁猛多力,攻战无前。历位左积将军、西华侯。闵幼而果锐,季龙抚之如孙。及 长,⾝长八尺,善谋策,勇力绝人。拜建节将军,徙封修成侯,历位北中郞将、游 击将军。季龙之败于昌黎,闵军独全,由此功名大显。及败梁犊之后,威声弥振, 胡夏宿将莫不惮之。
永和六年,杀石鉴,其司徒申钟、司空郞闿等四十八人上尊号于闵,闵固让李 农,农以死固请,于是僭即皇帝位于南郊,大赦,改元曰永兴,国号大魏,复姓冉 氏。追尊其祖隆元皇帝,考瞻烈祖⾼皇帝,尊⺟王氏为皇太后,立董氏为皇后, 子智为皇太子。以李农为太宰、领太尉、录尚书事,封齐王,农诸子皆封为县公。 封其子胤、明、裕皆为王。文武进位三等,封爵有差。遣使者持节赦诸屯结,皆不 从。
石祗闻鉴死,僭称尊号于襄国,诸六夷据州郡拥兵者皆应之。闵遣使临江告晋 曰:“胡逆中原,今已诛之。若能共讨者,可遣军来也。”朝廷不答。闵诛李农 及其三子,并尚书令王谟、侍中王衍、中常侍严震、赵升等。晋卢江太守袁真攻其 合肥,执南蛮校尉桑坦,迁其百姓而还。
石祗遣其相国石琨率众十万伐鄴,进据邯郸。祗镇南刘国自繁会琨。闵大败 琨于邯郸,死者万余。刘国还屯繁。苻健自枋头⼊关。张贺度、段勤与刘国、靳 豚会于昌城,将攻鄴。闵遣尚书左仆刘群为行台都督,使其将王泰、崔通、周成 等帅步骑十二万次于⻩城,闵躬统精卒八万继之,战于苍亭。贺度等大败,死者二 万八千,追斩勒豚于安乡,尽俘其众,振旅而归。戎卒三十余万,旌旗钟鼓绵亘 百余里,虽石氏之盛无以过之。闵至自苍亭,行饮至之礼,清定九流,准才授任, 儒学后门多蒙显进,于时翕然,方之为魏晋之初。
闵率步骑十万攻石祗于襄国,署其子太原王胤为大单于、骠骑大将军。,以降 胡一千配为麾下。光禄大夫韦謏启谏甚切,闵览之大怒,诛謏及其子孙。闵攻襄国 百余⽇,为土山地道,筑室反耕。祗大惧,去皇帝之号,称赵王,遣使诣慕容俊、 姚弋仲以乞师。会石琨自冀州援祗,弋仲复遣其子襄率骑三万八千至自滆头,俊遣 将军悦绾率甲卒三万自龙城,三方劲卒合十余万。闵遣车骑胡睦距襄下场长芦,将 军孙威候琨于⻩丘,皆为敌所败,士卒略尽,睦、威单骑而还。琨等军且至,闵将 出击之,卫将军王泰谏曰:“穷寇固,希望外援。今強救云集,吾出战,腹背 击我。宜固垒勿出,观势而动,以挫其谋。今陛下亲戎,如失万全,大事去矣。请 慎无出,臣请率诸将为陛下灭之。”闵将从之,道士法饶进曰:“太⽩经昴,当杀 胡王,一战百克,不可失也。”闵攘袂大言曰:“吾战决矣,敢谏者斩!”于是尽 众出战。姚襄、悦绾、石琨等三面攻之,祗冲其后,闵师大败。闵潜于襄国行宮, 与十余骑奔鄴。降胡栗特康等执冉胤及左仆刘琦等送于祗,尽杀之。司空石璞、 尚书令徐机、车骑胡睦、侍中李琳、中书监卢谌、少府王郁、尚书刘钦、刘休等诸 将士死者十余万人,于是人物歼矣。贼盗蜂起,司、冀大饥,人相食。自季龙末年 而闵尽散仓库以树私恩。与羌胡相攻,无月不战。青、雍、幽、荆州徙户及诸氐、 羌、胡、蛮数百余万,各还本土,道路错,互相杀掠,且饥疫死亡,其能达者十 有二三。诸夏纷,无复农者。闵悔之,诛法饶⽗子,支解之,赠韦謏大司徒。
石祗使刘显帅众七万攻鄴。时闵潜还,莫有知者,內外凶凶,皆谓闵已没矣。 声校尉张艾劝闵亲郊,以安众心,闵从之,讹言乃止。刘显次于明光宮,去鄴二 十三里,闵惧,召卫将军王泰议之。泰恚其谋之不从,辞以疮甚。闵亲临问之,固 称疾笃。闵怒,还宮,顾谓左右曰:“巴奴,乃公岂假汝为命琊!要将先灭群胡, 却斩王泰。”于是尽众而战,大败显军,追奔及于平,斩首三万余级。显惧,密 使请降,求杀祗为效,闵振旅而归。会有告王泰招集秦人,将奔关中,闵怒,诛泰, 夷其三族。刘显果杀祗及其太宰赵鹿等十余人,传首于鄴,送质请命。骠骑石宁奔 于柏人。闵命焚祗首于通衢。
闵徐州刺史刘启以鄄城归顺。刘显复率众伐鄴,闵击败之。还,称号于襄国。 闵徐州刺史周成、兗州刺史魏统、豫州牧冉遇、荆州刺史乐弘皆以城归顺。平南⾼ 崇、征虏吕护执洛州刺史郑系,以三河归顺。慕容彪攻陷中山,杀闵宁北⽩同、幽 州刺史刘准,降于慕容俊。时有云⻩⾚⾊,起东北,长百余丈,一⽩鸟从云间西南 去,占者恶之。
刘显率众伐常山,太守苏亥告难于闵。闵留其大将军蒋⼲等辅其太子智守鄴, 亲率骑八千救之。显所署大司马、清河王宁以枣強降于闵,收其余众,击显,败之, 追奔及于襄国。显大将曹伏驹开门为应,遂⼊襄国,诛显及其公卿已下百余人,焚 襄国宮室,迁其百姓于鄴。显领军范路率众千余,斩关奔于枋头。
时慕容俊已克幽、蓟,略地至于冀州。闵帅骑距之,与慕容恪相遇于魏昌城。 闵大将军董闰、车骑张温言于闵曰:“鲜卑乘胜气劲,不可当也,请避之以溢其气, 然后济师以击之,可以捷也。”闵怒曰:“吾成师以出,将平幽州,斩慕容隽。今 遇恪而避之,人将侮我矣。”乃与恪遇,十战皆败之。恪乃以铁锁连马,简善鲜 卑勇而无刚者五千,方阵而前。闵所乘⾚马曰硃龙,⽇行千里,左杖双刃矛,右执 钩戟,顺风击之,斩鲜卑三百余级。俄而燕骑大至,围之数周。闵众寡不敌,跃马 溃围东走,行二十余里,马无故而死,为恪所擒,及董闰、张温等送之于蓟。俊立 闵而问之曰:“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闵曰:“天下大,尔曹夷狄,人 面兽心,尚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琊!”俊怒,鞭之三百,送于龙 城,告廆、皝庙。
遣慕容评率众围鄴。刘宁及弟崇帅胡骑三千奔于晋,苏亥弃常山奔于新兴。 鄴中饥,人相食,季龙时宮人被食略尽。冉智尚幼,蒋⼲遣侍中缪嵩、詹事刘猗奉 表归顺,且乞师于晋。濮太守戴施自仓垣次于棘津,止猗,不听进,责其传国玺。 猗使嵩还鄴复命,⼲沈昑未决,施乃率壮士百余人⼊鄴,助守三台,谲之曰:“且 出玺付我。今凶寇在外,道路不通,未敢送也。须得玺,当驰⽩天子耳。天子闻玺 已在吾处,信卿至诚,必遣军粮厚相救饷。”⼲以为然,乃出玺付之。施宣言使督 护何融粮,令怀玺送于京师。长⽔校尉马愿、龙骧田香开门降评。施、融、蒋 ⼲悬缒而下,奔于仓垣。评送闵董氏、太子智、太尉申钟、司空条攸、中书监聂 熊,司隶校尉籍罴、中书令李垣及诸王公卿士于蓟。尚书令王简、左仆张乾、右 仆郞肃杀自。
俊送闵既至龙城,斩于遏陉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五月不雨, 至于十二月。俊遣使者祀之,谥曰武悼天王,其⽇大雪。是岁永和八年也。
史臣曰:夫拯溺救焚,帝王之师也;穷凶骋暴,戎狄之举也。蠢兹杂种,自古 为虞,限以塞垣,犹惧侵轶,况乃⼊居中壤,窥我王政,乘弛紊之机,睹危亡之隙, 而莫不啸群鸣镝,汨天常者乎!
石勒出自羌渠,见奇丑类。闻鞞上,季子鉴其非凡;倚啸洛城,夷甫识其为 。及惠皇失统,宇內崩离,遂乃招聚蚁徒,乘间煽祸,虔刘我都邑,翦害我黎元。 朝市沦胥,若沈航于鲸浪;王公颠仆,譬游魂于龙漠。岂天厌晋德而假兹妖孽者欤! 观其对敌临危,运筹贾勇,奇谟间发,猛气横飞。远嗤魏武,则风情慷慨;近答刘 琨,则音词倜傥。焚元超于苦县,陈其政之愆;戮彭祖于襄国,数以无君之罪。 于是跨蹑燕、赵,并呑韩、魏,杖奇材而窃徽号,拥旧都而抗王室,褫毯裘,袭冠 带,释介胄,开庠序,邻敌惧威而献款,绝域承风而纳贡,则古之为国,曷以加诸! 虽曰凶残,亦一时杰也。而托授非所,贻厥无谋,⾝陨嗣灭,业归携养,斯乃知人 之暗焉。
季龙心昧德义,幼而轻险,假豹姿于羊质,骋枭心于狼,始怀怨怼,终行篡 夺。于是穷骄极侈,劳役繁兴,畚锸相寻,⼲戈不息,刑政严酷,动见诛夷,惵惵 遗黎,求哀无地,戎狄残犷,斯为甚乎!既而⽗子猜嫌,兄弟仇隙,自相屠脍,取 笑天下。坟土未燥,祸荐臻,衅起于张豺,族倾于冉闵,积恶致灭,有天道哉! 夫从逆则凶,事符影响;为咎必应,理若循环。世龙之殪晋人,既穷其酷;永曾之 诛羯士,亦歼其类。无德不报,斯之谓乎!
赞曰:中朝不竞,蛮狄争衡。尘飞五岳,雾晻三精。狡焉石氏,怙穷兵。流 灾肆慝,剽邑屠城。始自群盗,终假鸿名。勿谓凶丑,亦曰时英。季龙篡夺, 播声。⾝丧国泯,其由祸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