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育良住在省委宿舍第三区,这是副省级以上导领住宅区,位于偌大的省委大院东北角,立独封闭,专有门岗,戒备森严。这里神秘幽雅,绿荫掩映着一座座异国情调的小楼。⾼育良住的小楼是一座英式建筑,两层⾼,带半沉式地下室,红瓦屋顶尖而陡峭,利于融雪。
方阔的烟囱直通客厅壁炉。窗户有长方形的、半椭圆形的,还有小半圆窗,花样多变。门口有一棵百年香樟树,树冠大巨浓密,庇荫半条道甬。据说早年传教士修建了此楼,也有人说是犹太商人盖的,总之有历史有来头。
几番改朝换代,这里都是头面人物的官邸。⾼育良住进来后,楼前一亩左右的土地被打造成了一座小型百花园,成了精彩的新看点。谁也想不到,这位教授出⾝的导领,有着不凡的爱好——园艺,业余时间老蹲在院子里摆弄花卉,还请些植物学家做客,现场指导。这最让他的弟子们佩服,又不理解,老师怎么热爱这营生呢?
今天,⾼育良在摆弄一个盆景,把朋友送的⻩山松栽到花盆里去。他穿着一⾝运动服,脚踏耐克球鞋,显得神采奕奕。⻩山松已栽停妥,他歪着脑袋打量,右手持剪修剪多余枝节,鼻子里发出轻哼,以示満意。⾼育良心情很不错,作为省委副记书兼政法委记书,他是最早知道侯亮平调任反贪局局长的导领之一。省委常委会后没几天,沙瑞金就找到他通气说,最⾼检有位同志要调过来任职,这位同志负有特殊使命,是带着重大案件线索过来的。他再一问才知道,竟是侯亮平。⾼育良当时就笑了:怎么又是我的生学,人家又要骂政法系了。瑞金同志,你可给我证明啊,侯亮平过来,与我和所谓政法系可没关系啊!沙瑞金也诧异:哟,育良同志,难怪人家说你桃李満天下呢…
⾼育良心里说不出的慡。侯亮平负有特殊使命,还带着重大案件线索。什么使命?反败腐嘛!啥线索?“九一六”事件?丁义珍逃跑?别管哪个,问题都不小。京北最⾼检那边如此重视,李达康这位強势记书恐怕在劫难逃了。你主政京州出了那么多事,脚跟还站得稳吗?起码长省的传闻只能是传闻了,这种传闻很磨人,他经历过,知道。
⾼育良在门厅一把藤椅上坐下,眯着眼睛,擎起紫砂壶喝茶。他正想着自己生学,生学来电话了,开口就说:老师,向您报到!
⾼育良很⾼兴,到底是自己生学啊,人还在京北呢,报到电话先打来了。好,好,亮平啊,快过来吧,你的事瑞金同志已和我说了。
侯亮平却道:⾼老师,明天最⾼检导领还要和我谈话,代任务,我估计得明天晚上才能到。现在有个紧急情况要向老师汇报求援啊!
什么紧急情况啊?亮平,说!谈公事就别一口一个老师的了!
是,⾼记书!您是省委副记书,还是政法委记书,我请求您帮我保护一位重要的举报人,就是京州大风厂老板蔡成功。据说,市安公局的察警一直在抓他,他现在躲蔵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场。
⾼育良不噤一怔:市安公局为什么要抓蔡成功啊?什么情况?
侯亮平那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蔡成功举报欧菁受贿。
⾼育良也犹豫了片刻:好吧,亮平,我安排安公厅办吧…
放下电话,⾼育良仰靠在椅背闭上了眼睛,脑子里浮想联翩。侯亮平盯上的竟是李达康的老婆欧菁!难不成这才是重大案件的线索?李达康和市安公局这么急着抓蔡成功,明里说是要查办“九一六”大火责任人,骨子里怕是要堵蔡成功的嘴吧?侯亮平也实在厉害,人还没上任呢,就在京北遥控指挥,竟然知道蔡成功躲蔵在京州城乡接合部的一家养场。怎么回事?蔡成功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还是…
祁同伟提着两瓶茅台酒来看望老师。他经常趁周末到老师家小聚,套套近乎,也探些口风消息。⾼育良指了指⾝旁的藤椅,示意祁同伟坐下。你来得正好,马上办个事!遂不露声⾊布置保护任务。
祁同伟听罢老师的指示很吃惊。什么?保护蔡成功?老师啊,您既然知道蔡成功举报李达康的老婆欧菁,我们还能保护吗?这不是自找⿇烦吗?人家毕竟是省委常委,哎,老师,您可想清楚了!
⾼育良脸一沉,教训起生学来:想什么呢?谁都没有超越法律的特权!你这个人总是患得患失,还惦记李达康那一票啊?为这一票,原则都不要了?沙记书冻结了⼲部提拔,副省级你暂时别想了!现在情况很复杂,也可以说很微妙,懂吗?你作为安公厅厅长必须保护好这位举报人,并在明天将此人给省检察院新任反贪局局长侯亮平!
祁同伟有些意外。侯亮平调到我省做反贪局局长了?老师您调来的?⾼育良摆摆手:我调?我拉帮结派啊?当真搞政法系啊?这事你别多问了,有些情况你以后会知道的!代你的工作就好好去做,我再強调一下,蔡成功这个人绝不能落到李达康和京州安公局手上!
命令就是命令,生学兼部下没再说什么。茅台酒也没心情没时间喝了,祁同伟向老师兼导领一个立正敬礼,快步离去,布置保护蔡成功。
蔡成功蹲在养场门口四处张望,一丛丛棉槐条子遮掩住他的⾝影。养场老板是他表弟,万般无奈蔡成功才投奔过来。在中山北路电话亭等待陈海那次,他差点被抓,电话可能被市安公局用技术手段锁定了!幸亏他经验丰富,趴在电话亭对面的上岛咖啡厅等候,见到警车他拔腿便溜,这就与陈海失之臂了。现在他又一次遵循侯亮平的指示等待救援保护,心中仍然像上次一样紧张,甚至比上次还紧张。
做了亡命之徒的蔡成功瘦了一圈,胡子拉碴,満脸憔悴,鼻子旁边那颗大痦子神经质地不停跳动。这样的⽇子他实在撑不下去了,可撑不住也得撑啊。这一把他是把命赌上了,得罪大人物不是闹着玩的。如果落到李达康手里,他在留拘所很可能遭遇刷牙死、觉睡死、躲猫猫死之类的离奇死亡,这都是有前车之鉴的。秋风瑟瑟,蔡成功躲在棉槐丛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人生沦落到这地步实在可悲可叹。
远处传来警车的呼啸,蔡成功不愿暴露自己,又怕侯亮平派来的人找不着他,尽力把脑袋探出灌木丛。来了一辆面包警车,警车在养场门前停下。几个便⾐察警拿着他的照片下车,目光四下搜寻。蔡成功判断风险不大,钻了出来。便⾐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蔡成功先生吧?蔡成功迟疑地望着对方:先生您是?对方说:你京北的朋友打电话过来,让我们来保护你的,快跟我们走吧!蔡成功感觉得救了,没顾上和老板表弟道声别,就带着一⾝屎味欣喜地上了车。
上车之后,他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头,想往车下溜。一位大个子便⾐一把扭住了他,漂亮的不锈钢手铐⽩光一闪,将他及时铐在了车杠上。车门随即关上,警车猛然启动,蔡成功心里不噤一阵绝望。
比蔡成功更绝望的是市局察警。他们晚了一步,眼见着省厅警车把蔡成功带走了。怎么回事?一家人啊,为啥要抢同一个嫌疑人呢?
市安公局局长赵东来向李达康汇报了这一情况。市委记书然大怒,指责市局察警都是吃⼲饭的,一个蔡成功好几天找不到!此人煽动工人占厂闹事,下令使用汽油肇事,造成三人死亡,几十人受伤,涉嫌重大全安责任事故罪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共公 全安罪。
赵东来不辩解,耐心听训。等李达康稍稍平静一些,才不慌不忙道出自己的想法——这事有些蹊跷,他们省厅为啥不和市局打招呼,抢在前面带走蔡成功呢?上次侦听到蔡成功的电话,赶到中山北路公用电话亭也扑了空,却遇见了省反贪局局长陈海和陆亦可,他们从上岛咖啡厅出来,好像没事人一样。这难道仅仅是巧合?蔡成功这家伙不简单,好像很多方面的人都对他感趣兴,不知道是何原因?
李达康菗出一支香烟,默默点燃。赵东来是他一手提拔的安公局局长,在他面前可以放松,随意菗烟没关系。办公室里静悄悄,李达康沉着脸思索,眉间的川字纹又深深竖起来。青烟袅袅,在他头顶盘旋。窗外一道光正在他面颊上,仿佛舞台的追光,塑造出人物特写。
东来,你们的人有没有看清楚,蔡成功到底是被省厅的人接走的,还是被省里的便⾐察警抓走的?李达康慢悠悠地问道。
这个,李记书,我也不是太清楚,不好判断。不过他们的人都穿便⾐,应该不是执行寻常任务,我觉得是接走的。赵东来谨慎地说。
那就是说,祁同伟跟我们抢人喽?李达康把菗到半截的香烟揿到烟灰缸里,狠狠一拧。东来,你马上去找祁同伟,向他要人!“九一六”是发生在京州市的大案要案,蔡成功是主要犯罪嫌疑人,此案的管辖权在京州市安公局!就说我让你们找他的,谁都要按规矩办事!
市委记书的強硬令部下振奋,赵东来站起来敬礼,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