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育良做出一个古怪决定,把家院里的所有花卉连刨掉,再放把火烧⼲净。这可是他多年的心⾎,其中不乏名花异草。烧焚时,⾼育良严肃地凝视着火焰,眼看自己精心培植的花草化为一堆灰烬。都知道⾼育良爱好园艺,如今忽然放弃,也不知究竟为啥。接下来开始翻整土地。为此,⾼育良特意买了新镐、新锨、耙子等工具,以相当专业的态度认真⼲了起来。寒冬腊月,刨地不是个轻快活。镐头砸在冻土上,只能啃下一小块泥巴,但⾼育良就这么执着地一小块一小块地啃,颇有些愚公移山的精神。吴慧芬见了很惊讶,问他这是腾折啥?⾼育良笑了笑,简单地回答道,不想当园艺师了,想当农民!他还真像个老农,⼲活时找出早已废弃的旧⾐裳,脚上套了一双当年下乡扶贫时穿过的老棉鞋,形象带上了几分滑稽。
⽩天上班,西装⾰履,翻地工作通常在夜间进行。因为失眠,⾼育良常常⼲到下半夜,试图以劳动换来充实的睡眠。但效果并不是太好,一边刨地一边想心事,寂静的夜使他头脑变得更加清醒,更加敏锐。当前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核裂变似的在思维中进行连锁反应。是时候了,他得为未来做准备了。未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这个问题在心中似乎有了答案——瞧,花园变农田,记书变农夫嘛!
虽然是教授出⾝,多年爱好园艺使⾼育良对农活非常练。他在院中翻好的土地上打出一方一方畦子,规整、⼲净、美观。但他并不満⾜,完成后又重新翻了一遍,变着花样整出了椭圆形、三角形、心形等五花八门的园畦,乍看上去就像一幅菗象派的图画。⾼育良也确实是把它当作自己的作品,反复涂抹,改来改去,永无完工之⽇。
有两样东西不变,那就是安放在南墙的两块石头,整座花园里只有它们是旧物了。其中一块石头比较小,⾼育良记得是侯亮平从花鸟市场扛回来的,上面刻着泰山石敢当,遒劲的笔锋仍那么扎眼。另一块石头是庞然大物,祁同伟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领人费了好大劲才搬进院子。记得祁同伟曾在他耳边神秘地说,这是靠山石,有⾼人为它开过光。当时赵瑞龙闹得正,他隐隐感到京北的赵立舂很有可能要出事。现在果然出了事,这块靠山石到底风化掉了。⾼育良刨地刨累了,常拄着镐头呆呆地瞅这两块石头,其中况味只有他自己知道。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育良总会想起祁同伟,心里的难过无法用语言表达。除了师生情谊,更有兔死狐悲!在得知祁同伟出事的第一时间里,他做出了正确选择。那天,秘书向他报告说侯亮平已乘直升机出发。他镇定着情绪,用红⾊电话机与沙瑞金记书通了话,说是祁同伟可能蔵⾝孤鹰岭,建议将其果断击毙!不承想,侯亮平和追捕的察警没果断击毙,倒是祁同伟举起制式手饮弹杀自了。⾼育良得知这一情况后痛苦极了。他的卑鄙出于无奈啊,大厦将倾,奈之若何!
天又亮了,吴慧芬站在门前台阶上,目光忧郁地看着⾼育良。⾼育良一抬头,也看到了老。吴慧芬问:⾼老师,今天不上班了?
⾼育良放下铁锹:哪能不上班?亮平还说要过来汇报呢!
吴慧芬说:那就收摊子吧,赶快洗洗吃饭去!
⾼育良应着,从园子里走出来:吴老师,地我挖了几遍了,好生晒上一个冬天,明舂种点蔬菜吧!我不在了,你也不懂花草…
吴慧芬眼里突然噙上了泪:你不在了,这地方我还能住吗?⾼育良怔了一下,苦笑起来,讷讷道:也是,也是啊…一起吃早餐时,子情绪低落:早知今⽇,何必当初呢!
⾼育良偏又自信起来:当初也没啥,吴老师,你放心,我不会就这样倒下去的。我既不是赵立舂,也不是祁同伟!田国富、沙瑞金和我谈话时我就说了,这些年我放松了学习,犯了错误,但没犯罪!
你还这么说啊?正视现实吧,祁同伟死了,大⾼也被抓了…
⾼育良一本正经:⾼小琴他们的犯罪行为和我没有直接关系!
没直接关系,有没有间接关系啊?祁同伟是不是你⾼育良的得意门生?是不是你一直要把他往副省级推?⾼老师,这些你赖不了啊!
是啊,是啊,我这是看错了人,用错了人啊,教训很深刻哩!
那么简单?这些年没有祁同伟,你那个小⾼怎么办啊?
是,是,小⾼的事我赖不掉,算是早年犯的生活错误吧…
吃完早饭,⾼育良穿上外⾐准备出门。吴慧芬却把他叫住了,迟疑地说:⾼老师,还得和你说个事!省委纪田记书要和我谈话了!
⾼育良在门口站着,有些发愣:哦,田国富亲自和你谈话?
吴慧芬点头说:是的,学校办同志是这么说的!
⾼育良道:好,去谈呗!对组织实事求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吴慧芬一声叹息,难得叫他的名字:育良,难道你就不后悔?
⾼育良苦笑着摊开两只手:后悔有用吗?路就这么走过来了!停了一下,又郁郁说:说实话,慧芬,祁同伟杀自让我很难过,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也觉得对不起你!好在你有女儿秀秀,我也放心了!
吴慧芬哽咽着说:可咱们这些年、这些事我怎么对秀秀说啊?
⾼育良轻轻拍打着吴慧芬肩头,难得这么柔情:慢慢说吧,秀秀是大人了,再严酷的现实都能面对了!慧芬,和秀秀好好过吧,啊!
这天,侯亮平早早等在⾼育良办公室门外。这次见面,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不但请示了省委纪田国富记书,还请示了省委沙瑞金记书。侯亮平希望通过与自己老师的最后谈话,取得一个积极的结果,同时本⾝也蔵着強烈的好奇心,想看看老师到底是个什么人,了解一下老师的內心世界。老师是谜一样的人物啊,他从事职务犯罪侦查这么多年,还头一次碰到这样的人,所以值得和他好好谈一谈。
在心照不宣的特殊背景下,师生见面格外客气。老师拿出了上好的龙井,生学抢着去洗杯泡茶。一边泡茶,生学一边汇报孤鹰岭的对决。把茶⽔端到⾼育良面前,侯亮平说:我没想到祁同伟会杀自!⾼育良仰天长叹:可惜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人才啊!
侯亮平点点头:不但是人才,许多年前还是一位缉毒英雄呢!
是啊,是啊,安公部表彰的一级英模啊!亮平,你和祁同伟都是我的生学,都那么出类拔萃,可今天竟然…唉,让我怎么说呢?既生瑜何生亮啊!老师声音低沉,一脸诚恳地对生学说着假话——我就怕出意外,专门打了个电话给瑞金同志,一再強调,绝不能让祁同伟死了,可没想到祁同伟还是死了,竟然会是杀自,有些出乎我意料!
老师,这应该在意料之中吧?祁同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哦,对了,亮平,你刚才说他向你开时,口抬⾼了一寸?
是的,祁同伟没想杀我,他要真想杀我,今天我就见不到您了。
⾼育良注意地看着侯亮平,眼中有泪光闪动:亮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略一停顿,又叹息般地说:祁同伟和你是惺惺相惜啊!
侯亮平承认了:这我知道,其实我们俩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育良回忆往事,不胜感慨:亮平啊,你们这帮同学里,祁同伟最欣赏的就是你,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说过,他羡慕甚至嫉妒你的胆识和才华,说你脑子可能不是人脑子!面对着你,他是下不了手的!
也许吧!侯亮平停顿一下,又強调另一方面:不过,⾼老师,我觉得那首儿歌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孩子们天真无琊的歌声在祁同伟暗的心灵里投下了一线光明,醒唤了他的人,让他的灵魂清零了。
⾼育良怔了一下:灵魂清零?哎,这个说法有新鲜感,我赞同!
侯亮平本来想说,祁同伟这么一死,有些人自以为可以安心了吧?可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毕竟是自己老师,这么敲打不是太好。
办公室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正在播放⾼育良在全省政法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播音员字正腔圆地口播会议新闻:…⾼育良记书強调,员⼲部要始终牢记,我们是民人当家做主的家国,一切权力属于民人,我们要把民人赋予我们的权力真正用来为民人服务…
老师和他的同类们什么都知道!瞧瞧他们,在会议主席台上,在电视新闻上,滔滔不绝,说得多好啊!一口一个民人,可当他以民人的名义这么大谈特谈的时候,总让人们觉得很讽刺,民人在他们那里仅存名义而已!这么想着,侯亮平凝视着⾼育良,指着电视画面,开了口:⾼老师,我想问一下,主席台上这些话是不是发自您內心啊?
⾼育良从容地微笑着:你这个猴崽子,来反攻倒算了?啊?不,⾼老师,我是来向您请教的!请您给我解惑,我很困惑!
⾼育良“哼”了一声:你就别这么客气了,咱们共同探讨吧!
侯亮平坐直⾝体:也好!⾼老师,能听我说点办案感受吗?
⾼育良道:可以啊,说说看,让我也接受些教训,让警钟长鸣!
我觉得,贪腐啊,等于在自己⾝上绑了个定时炸弹,危险啊!
这还用说?很危险嘛,非常危险!哪天炸弹一响,一切完蛋。
就是!你说这老百姓,贪小便宜被捉住了,不过是尴尬一时,挨几句骂,只要长些记,小⽇子还可以接着过。当了官还贪便宜,尤其是当了⾼官大官还伸手,那就可能演变成惊天动地的罪孽啊!
⾼育良放下茶杯,竖起食指,一本正经地说:所以说嘛,我常对同志们说,为官者就得心正啊,心正则心安,心安乃平安嘛!是不是?
侯亮平苦笑不已:和老师探讨问题真长见识,老师啥都知道啊!
亮平同学,这种浅显的道理我要不知道,还配做你老师吗,啊?
电视里播音员仍在播送新闻,那语言简直就是在为⾼育良的话做注解:…⾼育良记书进一步指出,公生明,廉生威。为政清廉才能取信于民,秉公用权才能赢得人心。我们的⼲部,当官别发财,发财别当官,对金钱绝不能起贪恋之心!面对亲友,要把握好分寸,不能因私情而违背原则!面对美⾊,要洁⾝自好,不能自甘堕落…
侯亮平鼓掌:⾼老师,您说得真好,可自己做得怎么样啊?
气氛有些僵硬。⾼育良显然不愿再谈下去了,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批阅文件:侯局长啊,你想说啥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侯亮平也走到⾼育良对面椅子上坐下:⾼小凤是怎么回事?
⾼育良放下手上的文件和红蓝铅笔:哦?这事你也知道了?老师轻松地笑着,继续说:你这猴崽子呀,按说我可以不理你,你这个反贪局局长无权调查我嘛!不过,为了満⾜你的好奇心,我回答你!⾼小凤这事啊,还真是个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怎么?你猴崽子就理所当然认为这里面有啥问题了?真幼稚!说罢,拉开菗屉,拿出一张结婚证,推到侯亮平面前:侯局长,自己看,认识一下你新师⺟!
侯亮平看着结婚证上的⾼育良和⾼小凤的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育良继续说:我和你前师⺟吴慧芬是二〇〇八年三月离的婚,两个月后,和⾼小凤在港香结的婚。坦率地说,不结也不行了,我们相爱了这么多年,⾼小凤又快要生孩子了,不能闹得満城风雨嘛!
侯亮平从震惊中醒来,双手捏着结婚证:真没想到,我竟然这样认识了新师⺟!⾼老师,可您和我吴老师…
哦,我知道你想问啥。我们这是离婚不离家!我和你吴老师毕竟不是一般群众,还是要考虑影响嘛!所以我和你吴老师私下约定,我退休后,去港香和你新师⺟团聚,陆大的一切都留给她!所以,亮平同学,你说我会掺和你学长祁同伟和⾼小琴的那些烂事吗?
侯亮平心想,这真叫掩耳盗铃了!还不掺和?你和祁同伟,一个娶了妹妹,一个睡了姐姐,是事实上的连襟,怎么能撇清关系?老师竟然还这么自信!
⾼育良笑了笑:亮平同学,又困惑了?是不是?
侯亮平放下结婚证:是啊,希望老师给我解惑,想不通啊我!
⾼育良正⾊道:这就要讲定力,讲原则,讲底线了…
侯亮平十分吃惊,我的天,现在老师还敢这样说话?还敢说这种话?这种厚颜无聇实在太让他震惊,完全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育良离开办公桌,踱着步,时不时地挥起手,侃侃而谈,情昂扬地给侯亮平上了人生最后一课:国中的改⾰开放浩浩,每个人都⾝处洪流之中,其间,有人因为自⾝的努力或者幸运站到嘲头之上。嘲头之上风光无限,惑无限,但也风险无限!就看如何把握!看未来远不如看过去那么清楚,昂和困惑织在许多人的心头…
侯亮平赞叹不已:⾼老师,您还是那么雄辩,那么慷慨昂!我觉得,您真不该从H大学出来当这个官,您是多么优秀的教授啊!
⾼育良走到侯亮平面前,轻轻拍打着侯亮平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留一份敬畏在心中!看别的或许模糊,但看底线一定要清楚。不能与法律作对,无论做官为民,要活得踏实,过得安心!
侯亮平忍不住道:您活得踏实安心吗?老师,我深感怀疑!
⾼育良手一挥:侯亮平同学,你不必怀疑,迄今为止老师的作为全都合法!老师教授法学这么多年,这点基础知识还能没有吗?!
侯亮平已经忍无可忍:全都合法?离婚六年,和港香女再婚六年,还生了个儿子,这么重大的事项都不向组织报告?吴老师是外教授,出于面子的考虑,为了秀秀,她可以选择不报告,但您⾼老师作为省委副记书必须报告,这种政治规矩您难道真的就不明⽩吗?
怎么会不明⽩?⾼育良终于说了实话:所以央中要找我谈话。不过很幸运啊,我和你这位⾼手生学及时进行了一次真的预演…
侯亮平不无夸张地展开双臂:我的天哪,⾼老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被您利用了一次?我还为您和央中的谈话预演了?
老师就是老师!老师虎死不倒架,仍然对生学保持着居⾼临下的态势:是啊,要想击败老师,亮平同学,功课就得好好预习呀!
侯亮平故作委屈:我预习了,来时进行了充分准备!我再也忘不了,大三那年,陈海没预习,挨的那通臭骂,可以说狗⾎淋头啊!
⾼育良道:好,优秀生学有记!既然预习了,那就说说吧!
于是,侯亮平娓娓而谈——⾼小琴、⾼小凤双胞胎姐妹如何穿上人生的第一双⽪鞋;如何在吕州惠龙公司做礼仪姐小,接受专门训练;如何学习微笑,学习走台步;特别是为了把⾼小凤送给老师,赵瑞龙如何聘请吕州师院老师专门为⾼小凤恶补《万历十五年》…
⾼育良不⾼兴了:什么恶补?⾼小凤是自学!她在那种环境下能自学明史,对《万历十五年》有那么深刻的认识,怎么说也不容易啊!
侯亮平头摇叹息:错了,⾼老师,您上人家的当了!谈明史谁谈得过吴老师?您的前吴慧芬老师才是明史专家啊!我猜想,现在您和⾼小凤只怕是宁愿谈论酸菜,也不会再谈论明史了吧?看在师生分儿上,我向您透露点信息,赵瑞龙开始代问题了,为了套您他可是煞费苦心啊!就连你们的爱情也是精心安排的,还做了个策划案!⾼小凤必须在和您讨论明朝皇帝与大臣们的对立时,晕倒在您怀里…
⾼育良脸上挂不住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往下说了!侯亮平,请你记住一个事实,我们结婚六年了,⾼小凤现在是你师⺟了!
侯亮平苦苦一笑:好,既然这是事实了,我尊重这个事实!
⾼育良沉着脸:看来你预习做得不错,下了一些功夫嘛!
那是!侯亮平看了看手表:哟,时间过得真快,得下课了吧?
⾼育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杂物:好,那就下课吧!
侯亮平却不离开:下课前,我还有点话要说!⾼老师,其实您失算了!您以为和⾼小凤结了婚,就拿您没办法了?错了!您不和⾼小凤结婚,吕州的那套别墅和港香的两亿港币也许还可辩解,现在您怎么辩啊?十二年前,因为您的关系,您的现任子⾼小凤收受了赵瑞龙一套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别墅;六年前,港香一笔⾼达两亿港币的信托基金设立了,它是为您儿子和祁同伟的儿子设立的!是祁同伟的妇情、您大姨子的山⽔集团港香公司出的资,什么质一目了然啊…这时,那个事先预定的时间到了。⾼育良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推开了,省委纪 记书田国富引着中委纪的几个同志走了进来。
⾼育良啥都明⽩了:亮平,别说了,好吗?这回真下课了!
侯亮平和田国富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后退一步,恭敬地对着⾼育良鞠了一躬——⾼老师,今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昔⽇那个在法学上给我开过蒙的⾼老师,那个一⾝正气热情洋溢的⾼老师!
⾼育良有些意外,略一迟疑,也还了生学一个深深的大躬:亮平同学,谢谢你!老师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位优秀生学…
优秀生学看着自己的贪腐老师被带走了。带走时的⾼育良苍老而沮丧。看着⾼育良蹒跚离去的背影,侯亮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老师,那个⾼老师慷慨昂,腔调手势満是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