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侯亮平经常到医院看望陈海。每次来面对昏不醒的陈海,他都会感到椎心的疼痛。感情是心灵中永不褪⾊的油彩,会在整个人生留下深深的印记。现在他唯有期盼医学奇迹的出现,可奇迹一直没出现。
在控监室,陆亦可谈起一个情况。季检察长说,市安公局提请批捕蔡成功了。他心中突然出现莫名的不安:他们批捕蔡成功,恐怕是为争夺办案权。应该让季检先庒一庒,暂时别批。陆亦可心知肚明,蔡成功是职务犯罪案重要举报人,也是“九一六”事件主要当事人,办案权必须掌握在检察院这边。但她迟疑一下说:可是侯局长,咱们让季检庒着,季检⼲吗?除非对欧菁的调查尽快突破,否则很被动。
侯亮平眼瞅着监视器荧屏上的陈海病房:陆处长,要不这样,你和张华华加加班,突击搞一下蔡成功的材料,尽快立案,由咱们反贪局报捕!失去了办案权,我们就得被赵东来牵着鼻子走了。赵东来想搞啥名堂我们还不知道呢!陆亦可说:这倒是,他们神神秘秘的,总有点不对头。不过,我们报捕理由不充分啊,蔡成功也就是个涉嫌行贿,而且是自首,又有举报他人的立功表现,按说可以不捕的…
侯亮平指点部下:在正常情况下是这样,但现在情况特殊。为了举报人的全安,也为了顺利侦办欧菁、丁义珍职务犯罪案,不但要报捕,还得把材料做扎实了,报捕的涉嫌罪名要超过市局所报罪名!这样蔡成功就可以由检察院来并案处理了。另外,还要考虑一个特殊情况,蔡成功现在还在安公医院治伤,在这方面也可以动动脑子。
这时,侦查员周正来接班,侯亮平和陆亦可离开了医院。
工作还没谈完,侯亮平请客喝咖啡。二人来到街口拐角处,推门进⼊一家咖啡厅。灯光幽暗,音乐袅袅,咖啡香气四下弥漫。他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侯亮平为陆亦可点了饮品西点,自己要了一杯拿铁。街灯照着陆亦可的侧影,她低头搅拌饮品,神情忧郁。侯亮平视线与她接触,她叹息说:那天晚上,我和陈海也在这里喝过一次咖啡!
侯亮平想安慰陆亦可几句,陆亦可却果断地一甩短发,语速极快地向他汇报起了欧菁案情。蔡成功送给欧菁的四张行银卡都查清楚了,其中三张卡是死卡,只有一张卡还在使用。这张卡是二〇一三年三月开的户,开户当⽇存⼊民人币五十万元整,户名张桂兰。开户以后三个月,即二〇一三年三月至六月,有人陆续取出二十二万五千元…
有人?侯亮平关注地问。
对,只能这么说,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取款人是欧菁。陆亦可继续说:二〇一三年八月至九月,又有人分批取走了二十七万元,这就是四十九万五千元了,这些钱全是在自动取款机作取走的。
侯亮平思忖:那应该有取款频视啊。
陆亦可说:取款频视只保存三个月,现在都没有了。这张卡没有用于消费,就是提现。取款人没留下影像资料,也没留签名字迹。
侯亮平认为凭这样的证据,欧菁不会认账。不过,陆亦可提出一个新思路:利用卡里还剩下的五千元钱,可以考虑一下打草惊蛇,让蛇动起来!她不是有因私护照吗?不是随时可以走吗?让她受点惊,赶快走。她已经提出辞职了,一走估计不会轻易回来了!她就会抓紧时间把金银细软收拾一下,打个包带走。收拾细软时,她就会发现这张卡里还有五千元,就会把钱取出来。只要卡一动,证据就来了。
侯亮平不以为然,手一摆说:幼稚!这种时候你还指望她把卡上剩余的五千元取走?别忘了,欧菁是什么人?她是京州城市行银副行长,是达官显贵李达康的老婆,我们不能把她当底层民众看待。五千元对底层民众可能是个大数目,对欧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陆亦可自嘲:也是,我还以为欧菁是我呢!然而,话锋一转,女处长又倔強地说:不过,我还是要赌一把,我就赌欧菁是个小女人,赌欧菁爱财如命!如果她真不像我这样小家子气,那我认输。
侯亮平讥问:我的陆大处长,请问我们输得起吗?啊?
陆亦可一声叹息:当然输不起,老季会把咱们骂得狗⾎噴头!省委常委、市委记书的夫人是我们随便传的吗?要不,咱让老季定?
别,别,这不是难为导领嘛,季检谨慎,肯定让我们打住!侯亮平眼珠一转,又有了主意。哎,要不这样,你我别出面,让张华华上门服务吧,向欧菁询问一下部分企业的款贷情况,轻轻拨一下草。
陆亦可眼睛亮了,一拍巴掌:哎,这主意行,欧菁心虚,肯定会采取行动。这样既达到了目的,我们又不至于被动…
第二天,女检察官张华华到城市行银上门服务时,欧菁正在开会。办公室李副主任把她叫出会议室,告诉她,省检察院反贪局来了一位女的,要向她了解部分民营企业的款贷情况。欧菁当即警觉地问,为什么找她,不找其他人?李副主任说他也不知道。欧菁又谨慎地询问,这检察院女的想了解哪些企业的情况?有没有大风服装公司?李副主任头摇,说是人家没提具体企业,只想和她谈一谈。欧菁沉下脸:谈什么谈?我不见她,这么多事呢,没空!她要了解什么情况,你们去应付吧。但是要注意啊,客户的款贷资料属于商业机密,她想了解任何一家企业的款贷情况,都必须出示检察院的手续!
回到会议室,欧菁再也没有心思听王行长的长篇报告了。她低着头,假装在本本上记录,心里却一团⿇。检察院反贪局的人为啥这时候上门找她呢?自己有啥把柄被抓住了吗?王大路的企业会不会出了问题?甚至李达康被谁盯上了,人家要从她⾝上打开缺口?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块土地上久留了,得赶快动⾝去国美!可李达康又她在离境前办妥离婚手续,如果不答应他,万一他从中作梗,她又怎能对抗得了位⾼权重的丈夫呢?这时,王行长让她谈一个技术问题,叫了几声她竟没听见。在众目睽睽之下,欧菁站了起来,一脸病容说:实在对不起,王行长,我的头疼病犯了,脑袋疼得要炸开一样…王行长让她回家休息,她便拿起包离开了会议室。
王大路送的帝豪园别墅,是欧菁的栖⾝之地。她经常站在花园里发呆,或抬头仰望⽟兰树上皎洁的花朵,或低头凝视篱笆下盛开的玫瑰,一站就是半天。美丽的花儿使她暂时忘却了尘世烦恼,灵魂幽幽出窍,融⼊花丛之中。偶尔传来喧闹噪声,她会浑⾝打一灵,仿佛从梦中惊醒,然后拖着慵懒的脚步,神情落寞地回到大别墅里。
她有着与理生年龄极不相符的心理状态,对于爱情仍像年轻时那般执着,耽于⽩⽇梦中不肯醒来。她虽说保养得很好,五十出头的女人了,⽪肤还是那样⽩皙,⾝材还是那么苗条,但额上终究爬満了又细又深的皱纹。她深爱韩剧《来自星星的你》,病态般地一遍一遍看,浪漫的爱情故事与她的⽩⽇梦化为一体。她喜端一杯红酒,蜷缩在别墅二楼的真⽪长沙发上,孤独地度过漫长时光。但她不觉孤独,她跟着偶像都教授笑,伴着都教授流泪,完全把自己变成了剧中的女主角。
王大路说,这些无聊虚假的电视剧是精神鸦片,欧菁同意,但她需要的恰是这种精神鸦片。王大路劝她去看心理医生,她说,把我治得像李达康一样清醒吗?那我宁愿去死。作为一个女人,欧菁在丈夫⾝上始终得不到梦想中的爱情,这使她陷⼊深深的痛苦之中。
回家的路上,欧菁一直在想自己的处境——一切都无可留恋了。本来,她对大学同学王大路还寄托着一份情感,但王大路虽然关心她,却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并暗示她,自己不是都教授,这很让欧菁伤心。可出了事还得找王大路,等王大路时,天已⻩昏,欧菁站在花园里久久发怔,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润了她的眼眶。
王大路过来时,天已黑透了,半个月亮从东边天际升起。欧菁在月⾊下,郁郁地对王大路絮叨,今天省检察院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到行里来了,要找她了解部分企业的款贷情况,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王大路认定这是危险近的信号!他告诉欧菁,李达康已经向他发出了警告。现在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和李达康协议离婚,越快越好。第二,离婚手续办完,立即飞国美,以免夜长梦多。欧菁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丈夫。道是李达康说了,要到法院起诉了,那就等法院将来判吧!王大路好言劝解说:别犟了!检察院上门,怎么也不是好兆头!事不宜迟,我建议你今晚就去找李达康谈,主动谈!
欧菁眼中的泪⽔流了下来,过了好半天,才叹息说:好吧,大路,我听你的,离婚我认了!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和他讲明⽩…
接到子欧菁的电话,李达康很意外。当时他正突查际国会展中心。这位记书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经常在想不到的时间、想不到的地点出现,弄得手下⼲部很紧张。李达康建议子回家谈。子知道丈夫怕什么,便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和你吵了,好聚好散,今天咱们就协议离婚!一听协议离婚,李达康喜出望外,这对他而言不啻福音啊!如果能这样,他也不必到法院起诉了,起诉有消极影响。他当下在电话里和子约定,在会展中心东湖湖滨的2号楼⽔榭见面。
这晚天气很好,月光如⽔,湖面上波光粼粼。李达康坐在⽔榭灯下的凉椅上喝茶,目光投向无垠的夜空。夜空清朗,星星放出令人惊讶的光芒。月是新月,一弯银镰悬挂苍穹,因能见度⾼而光线很強,照得四周如同⽩昼。子如期而至,二人的心终于宁静下来。星月之光犹如泉⽔,洗去人世间的浮躁焦虑。
李达康让座倒茶:欧,你好久没到这地方来了吧?欧菁脫去风⾐:是啊,上次来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呢!李达康強调说:是一块污染严重的荒地!欧菁附和道:京州没人不知道,这里原是多年的老化工区嘛!欧菁坐下喝茶。这对即将离婚的夫,这回还算自然,没有剑拔弩张的紧张。不过李达康是工作狂,收不住嘴,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所以,我才拍板把会展中心建在这里,府政的重点工程不来,谁敢来呀?现在府政过来了,开发商也就过来了,开发带动了污染治理,后人就得到了这一片城市绿肺,瞧,好大一片啊…欧菁打断他,不让他谈工作:工作说起来你就没完!李达康赶紧转弯:那说咱们的事!欧菁品着茶,直视对方:说咱们事之前,我还是想说说王大路!李达康有些不自在,看着湖面问:咱们离婚与王大路有关吗?欧菁眼睛又迸出火花: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今晚不会过来的!李达康冷静下来,要子有什么话尽管说。
欧菁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说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一年前在金山县,王大路任副县长,是县长李达康最得力的助手和朋友。李达康为了修路,在全县搞強行摊派,村村掏钱,人人捐款,为五块钱,把一个农妇得喝了农药。农村家族势力大,一下子闹了起来,几百口子族人,披⿇戴孝陈尸县府政门口。王大路被迫站了出来,替李达康和县府政承担责任,引咎辞职了。王大路辞职以后,李达康和当时的县委记书易学习各拿出了五万元,资助王大路创业。王大路经过多年的奋斗,才有了今天这个大路集团。
李达康也忆起了往事:是啊,大路是好人啊!倒是你,欧,当时说啥也不愿掏这五万元啊!和我吵啊闹啊,还是易学习做了你的工作,由他担保这五万元以后一定还你,你才把存折掏了出来…
是,我承认小心眼,我是女人嘛。达康,这事让我后悔到今天,惭愧到今天!不料,子话锋一转:但是今天你呢?就不惭愧吗?你忘记王大路怎么替你顶的雷!如果不是王大路,你当年很可能就倒在金山县了,哪有今天这个省委常委、市委记书呢?人不能忘本啊,我这么求你把大风厂那块地批给大路集团,你为什么死活不答应呢?
李达康苦笑说:欧,你又错了!当年资助王大路那五万元,是咱家的积蓄,我可以全给他。今天任何一个项目都不是咱家的,我李达康都无权批给他!我违反原则批给他,既是害我,也是害他。这话我也和王大路说过,你大路集团是酒业食品集团,不要凑热闹搞房地产,真要搞,按程序去投标!我找他谈了一次话,让他别走小路!
欧菁火了:我知道,王大路和我说了!这是冲我来的吧?所以李达康,我今天也要把话和你说清楚,王大路从来就没有让我找你要过项目,是我出于当年的愧疚,想帮帮他和大路集团的忙!今天,我们就要协议分手了,李达康,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报答王大路的机会?
李达康缓缓头摇:欧啊,这个话题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欧菁抹了把泪:好,不说了!最后和你说一句话吧!如果不是王大路劝我,李达康,我不会这么轻易和你离婚的!你就多保重吧!
说罢,欧菁提起包,起⾝离去,⾼跟鞋踩得花岗岩响。
李达康的心情很复杂。欧菁忽然同意协议离婚,既使他如释重负,又让他若有所失,歉疚之情如一团浓墨渐渐化开,充満臆。欧菁走后,他站起来,独自在湖边徘徊。微风吹过,湖面的新月倒影被成银⾊碎片,一波一波漂向岸边。他想起欧菁说,是王大路做工作她才同意离婚的,就更觉得对不起老同事老朋友了。是自己多心了,这么多年没有好好与王大路沟通,冷落人家,实在不应该啊!
凝思片刻,李达康扫视着湖面,默默打开机手:大路吗?我谢谢你了!作为当年一个班子的战友和同事,希望你对我多一些理解…但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李达康耐着子再一次拨他的机手号码。终于,王大路接听电话了。
怎么,大路,连我的电话都不愿接了?
王大路语带嘲讽:你让我不要走小路嘛,我把小路切断了!
李达康诚恳地说:大路,这里可能有些误会,我也许无意中伤害了你的感情。大路,我回忆了一下,自从你在金山辞职,二十一年来,你还真没找我办过啥事呢。只是这次光明湖开发…
王大路很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李记书,这次光明湖开发太不公平!我在欧面前发牢,不过是希望得到一个公平待遇,希望丁义珍不要做得太过分!李记书,你知道丁义珍背着你都⼲了些啥吗?现在事实证明,你用错了人!你主持的光明湖改造项目,不光明啊,黑得很,黑箱作太多,没给我们大家一个公平的市场竞争环境。
是的,是的,大路,这个错误我已经认识到了…
王大路情绪动地说: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真伤了我的心。达康,你现在开始回忆了,也知道我下海这二十一年来从没找过你。你知道我为啥不找你吗?你怕我这个商人把你这⾼官拉下⽔,我还怕你这⾼官连累了我呢!一位⾼官倒台,多少商人陪绑,我可见得多了!
李达康握着机手叹息:是啊,看来是我错怪你了,我改⽇请酒赔罪!哦,对了,再把易学习从吕州喊来,咱们仨来个一醉方休!
好的,达康,那我就等着了。机手那边终于传来了友好的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