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沙瑞金给H省政坛带来了一阵清风，也给一些‮员官‬带来了惊恐与不安。尤其是在沙瑞金之后，又从‮京北‬空降了一个叫田国富的省‮委纪‬
‮记书‬，更让某些‮员官‬觉得意味深长，沙氏清风大有转变为寒流的趋向。

　　李达康最早感到了寒流的凉意。“九一六”事件发生后，沙瑞金虽然没有让他在常委会上做检讨，也没有直接点名批评他，但对事件的定异乎寻常的严厉——严重‮败腐‬引发的恶暴力事件，是一些⼲部的‮败腐‬行为发和化了普遍存在的社会矛盾——这样的判断真让李达康承受不了，想想都要冒冷汗。更要命的是，现在子欧菁也有‮败腐‬嫌疑，还不肯离婚，怎么办？拖下去？拖到炸弹‮炸爆‬？赌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事已如此，他得争取主动，得让沙瑞金了解他‮实真‬的婚姻状况。这也许是摆脫困境的最佳途径。当然，也可能被⾼育良们视为盖弥彰。但无论如何，他必须采取行动，不能再拖了。

　　早晨一上班，李达康就打通了沙瑞金的电话，说是想尽快做个汇报。也是巧了，当时沙瑞金正在赶往林城经济开发区的路上，而曾经出任林城市委‮记书‬、主持林城经济开发区的开发，是李达康从政经历中的一大亮点。二人就在电话里开心地聊起了林城经济开发区。

　　沙瑞金说，林城的经济开发区搞得不错，既是⾼科技开发区，又是有名的工业风景园区，是林城甚至是H省的一张名片，所以他特意去看看。沙‮记书‬貌似随意：达康同志，你思维超前啊，十年前就考虑到了环保和环境，不简单啊…李达康被这意外的赞扬搞愣了，情绪一下子好了许多，双手握着话筒，努力镇定着说：瑞金‮记书‬，正因为超前了，所以当时不被人理解呀！沙瑞金情绪也很好：是吗？哎，达康同志，你不是要汇报吗？那就过来吧，咱们好好聊聊！明天一早我在林城经济开发区等你，你就在你的老地盘给我当一回向导吧，不见不散！

　　放下电话，李达康不无‮奋兴‬地吩咐秘书，赶快把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找出来，他要再看看。秘书有点疑惑，来自林城的李‮记书‬比任何人都悉林城经济开发区的材料，怎么还要再看？李达康擦拭着眼镜片解释，毕竟许多年过去了，有些数据记不清了，他可不能给沙瑞金留下一个马大哈的印象。秘书连声应着去准备材料，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说是有位客人一早就到了，正在外面等着呢。此人叫王大路。

　　李达康这才想起，是他约王大路来的，心情又变坏了。他戴好眼镜，挥挥手让王大路进来。王大路惶惑不安地进了门：李‮记书‬，说是你找我？李达康让王大路在沙发上坐下，不冷不热地说：大路，你叫王大路，不叫王小路，是吧？所以我劝你，要多走大路，少走小路！王大路莫名其妙地看着李达康：李‮记书‬，你的话我不是太明⽩！李达康笑了笑：不明⽩？那我就再说明⽩点。小路不好走啊，有荆棘，有陷阱，不小心陷进去有可能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灭顶之灾！王大路试探着问：李‮记书‬，你是不是说光明湖工程啊？李达康道：我啥都没说，因为是老朋友了，过去又在一个班子共过事，所以才提醒你一下。

　　王大路极力解释，他们大路集团确实想参与光明湖新城建设项目，但是前总指挥丁义珍太黑，项目招投标全是假的。他在欧菁行长面前叹了几句苦经，并没有其他意思。王大路还強调，他和欧菁是大学同学，一向谈得来，没有任何男女私情…

　　李达康站了起来，极不耐烦地打断王大路的话：什么男女私情？别扯远了！丁义珍这一页掀过去了，现在的总指挥是孙连城，连城会按规矩办事的！王大路坦率说出自己的看法：孙连城守规矩不假，可不⼲事呀！李达康板起脸：谁说他不⼲事？在其位才谋其政嘛，他刚刚当上总指挥！李达康觉得这么说还是扯得太远，一摆手：大路，我还是希望你别走小路！起码我老婆这条小路你走不通！好了，就说这么多吧！王大路抹汗苦笑：我知道了，我可从来也没想走小路啊…次⽇一早，李达康如约赶赴林城，六点半出发，八点就到了。进了林城市界，二〇一四年金秋环湖自行车大赛的标语横幅不断出现在眼前。越接近经济开发区，跨越路面的横幅越多。路上到处都有自行车大赛的选手在热⾝，一些路段已经被‮察警‬封锁。这个环湖自行车大赛还是当年他倡导搞起来的呢，开始只是林城老百姓自娱自乐，现在成了一个热闹的民间赛事，来自‮国全‬乃至世界各地的选手都蜂拥而来。

　　到了开发区广场一下车，林城市委田‮记书‬了上来，告诉李达康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沙瑞金‮记书‬要和他比赛骑自行车呢！果然，和沙瑞金一照面，沙瑞金就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赶上自行车大赛了，咱俩也比试比试吧！李达康说：这环湖一圈四十七公里，您吃得消吗？省委‮记书‬拍了拍脯：哎，达康，你觉得我的⾝板比你差吗？李达康没再说啥，沙瑞金的⾝体的确不错，就算⾝体不好，他也不能说。

　　沙瑞金让李达康去给自行车大赛发令。李达康推辞道：您省委‮记书‬既来了，这令就得省委‮记书‬发，您有权威！沙瑞金不同意：达康同志，就你发，这里不需要权威，这是你的杰作啊，你最有资格！李达康心里很舒服，便也没再推辞，当仁不让地走上发令台举发令。微风拂面，⾼照，李达康容光焕发，许久没有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了！响之后，起点线上的自行车赛手们竞相冲出，车流滚滚。

　　自行车赛手们的车流过后，沙瑞金和李达康各骑一辆自行车上了路。李达康很⾼兴，沙‮记书‬与他比赛，含有做朋友的意思哩。既是朋友又是‮导领‬，李达康真该好好地卖一番力气了！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紧随着H省最⾼‮导领‬，热情洋溢地介绍林城的改⾰历史。

　　开发区里的这片湖叫潘安湖，原来不是湖，是采煤造成的塌陷区。林城是重要煤炭基地，开采历史有三百多年了，最大的塌陷区就在这里。当年塌陷区一片荒凉，他考虑到大量圈占良田搞开发区，代价太大，而综合利用废弃塌陷土地，既可为后人留一片青山绿⽔，还能获得‮家国‬财政补贴。可他把开发区定在这里，遇到很大阻力。当时的‮长市‬、副‮长市‬都反对，背地里骂他是疯子。他向时任省委‮记书‬赵立舂做了一个汇报，说塌陷区的劣势完全有可能变成优势。采煤塌陷区不是化工区，没有真正的污染，一个个污⽔坑沟通起来就是连片的湖，湖边种上树木花草就是风景…赵立舂听罢汇报，強有力地支持了他。

　　沙瑞金一只手离开车把，跷起大拇指。达康，你有气魄啊，是我也会支持你！我看到过几幅老照片，整治前的塌陷区荒无人烟，不堪⼊目啊！李达康挥臂横扫湖面：省委支持了我，就有了现在这片潘安湖、环湖四十七公里的湖滨路，也就有了这八十平方公里的开发区！

　　开发区有十大景观。千亩玫瑰园是十年前一位‮湾台‬老板投资开发的，如今已经扩展成了一个‮湾台‬现代生态农业园。生物科技园、软件工业园都是花园式厂区，不少企业⽔准一流，在海內外挂牌上市…

　　李达康也没隐讳，前进过程中也有挫折，当时的副‮长市‬兼开发区主任李为民，也像丁义珍一样‮败腐‬掉了。李为民被捕引发了投资商的大规模撤资。事后他才得知，几十家企业都给李为民行过贿，多则数百万，少则几十万、十几万。‮夜一‬之间，林城形势大变，许多工程烂尾，经济开发区变得冷冷清清。这个时候，有些制造污染的企业和低端制造业企业想进园区，但还是被他坚决阻挡住了。李达康恳切地对沙瑞金说：沙‮记书‬，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谋发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绝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泪的GDP！

　　沙瑞金显然知道一些情况，赞道：达康同志，说得好！所以，你宁愿失去一次进步的机会，也没有丧失一个决策者的历史底线！

　　李达康语调沉重起来，眼中闪动着泪光。他从小生长在农村，上大学前没吃过几顿饭，深深知道污染对农村和农民意味着什么。土地是爹娘乡亲的命子啊，他岂敢丧失底线？！然而，守住底线，就要牺牲自己，他由此丧失了一个上台阶的机会。那是个以GDP论英雄的年代，GDP意味着政绩，GDP下来了，你就别想上去了。于是，时任吕州市委‮记书‬的⾼育良进⼊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却在原地踏步。

　　沙瑞金饶有‮趣兴‬地问：达康，你和育良同志在工作上好像有过一段集吧？李达康老实回答说，有过一段短暂的集。一起在吕州搭过班子，相处了一年零三个月。⾼育良是市委‮记书‬，他是‮长市‬。谈到对⾼育良的评价，他十分坦承：老⾼作风稳健，思路清晰，理论⽔平远⾼于一般⼲部。但有些明哲保⾝，开拓差了些，尤其是城建规划方面…沙瑞金听到这里笑了：你们为城建规划发生过矛盾吧？老‮记书‬赵立舂同志在‮京北‬时和我说起过。李达康也不否认：是，赵立舂‮记书‬支持了老⾼，把我调离了。说罢又感慨：立舂老‮记书‬比较公道，我尽管做过他的秘书，出现矛盾他也没偏着我。老‮记书‬亲自送我到林城来上任，一路上做我的工作说，达康，你和育良不同，你是一员开疆拓土的大将啊，去给我把林城的落后局面尽快打开！吕州基础好，就让育良他们按部就班来吧。沙瑞金点了点头，称赞老‮记书‬赵立舂知人善任。

　　李达康上任后抓了这个科技经济开发区，他深知林城没有吕州那样的基础，自己不能像⾼育良那样按部就班，所以提出了个口号：法无噤止即自由。大胆试，大胆闯！从那以后他成了新闻人物，他这个口号也备受争议。

　　骑行了一阵，两人头上都冒了汗，李达康和沙瑞金下了车，立在湖滨举目远眺。此地也是一景，名为万亩香荷湖。辽阔的湖面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荷花，虽然花季已过，却有梗茎挑起荷叶，肥绿喜人，如伞如盖。风吹荷动，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晶亮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活泼可爱像一群小娃娃。林城潘安湖的莲藕因此而闻名。

　　沙瑞金这才想起问：对了，达康，你不说汇报吗？想说啥啊？

　　李达康怔了一下：哦，是件私事，但我觉得应该让您和组织知道。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笑了笑：是不是和你子欧菁离婚的事啊？李达康感到意外：沙‮记书‬，您初来乍到，怎么会知道我们夫的事？沙瑞金说：一个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知己知彼，互相关心嘛！李达康说：我们分居已经八年了，简直像一场噩梦！沙瑞金‮头摇‬叹息：看看，一个八年抗战了！既然没了感情，你早就该离了嘛！李达康満脸愁云：问题是欧菁一直不愿意离，我呢，出于面子考虑，也就没勉強，一凑合就是这么多年。现在欧菁不听我的劝阻，一定要到‮国美‬去陪女儿，就把我上梁山了。据‮央中‬规定，如果不和欧离婚，我就得离职啊！沙瑞金说：好，这事我知道了，不行就起诉离婚吧！

　　他正准备起诉离婚呢，没想到让沙瑞金先说出来了。李达康呆立了片刻，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沙瑞金的手，声音竟有些颤抖：谢谢，瑞金同志，谢谢您对我的理解和支持，那我就尽快到法院起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