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君宪旗手(下)
袁世凯将紫噤城里的一幕约略讲述,边说边叹,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杨度微微一怔,随即冷哼道:“如此说来,旗人果然是疑心袁公了。袁公,你久历宦海,自当明⽩,只要朝廷一起疑心,任你是擎天巨柱,只怕也是来⽇无多。既然朝廷已对你起疑,袁公,你还有退路么?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背⽔一战,或有一线生机。”
袁世凯沉着脸,说道:“皙子,你所说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话,换了别人,我早就把他轰走了。就算朝廷不待见,我也不是没有退路,我可以去租界,甚至可以出洋,我就不信,我袁世凯朋友遍天下,就没我落脚的地方!”
杨度站了起来,说道:“袁公,你是国中人,怎可去外国?落叶尚且不离,人在外漂泊,百年之后又该安⾝何处?若是葬在外国,又有何面目在九泉之下与祖宗相见?袁公,人生便如逆⽔行舟,不进则退,若是执意谋退,你将这些年来追随于你的这些佐僚又置于何地?你能跑到外国,他们能么?”
“别说了!”袁世凯不客气的挥了挥手。“我意已决,过段时候便出洋。至于你们,愿意跟我走的,我不会亏待,不愿意跟我走的,也早谋退路。”
杨度走到袁世凯面前,撩起棉袍下摆,膝盖一弯跪了下去,一字一句的说道:“袁公,就算不为黎民百姓着想,您也该为自己着想,袁氏上下几百口,都指望着您呢,几位公子都已长大成年,事业有成,您就忍心看着他们跟您一起到外国颠沛流离?家大业大,又岂是说走便走得了的?这些年几位公子依附在袁公翼下,从未吃过苦,锦⾐⽟食,阿谀奉承是他们享受惯了的,一昔之间跌落凡尘,成了百姓,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袁氏本是农家百姓,一场荣华就当它是过眼烟云,君子之禄五世而斩,这个道理我懂,用不着你说。”
“由俭⼊奢易,由奢⼊俭难。过惯了众星拱月的⽇子,谁又甘心再去做那凡夫俗子?旗人亲贵可是享了二百多年的福,可也没见着他们愿意将这些荣华富贵拱手让人。这些年袁公柄政,得罪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权贵?袁公,我怕你是想做百姓而不可得啊!当年朝廷可以派人到英国绑架孙文,以后难道就不能派人到外国去找袁公⿇烦?”杨度膝行几步,仰起头,热泪盈眶。
“放眼天下,如今谁能与袁公比肩?行新政,倡立宪,袁公功绩彪炳,天下归心,北洋军更是袁公一手锻造,袁公振臂一呼,天下谁人不应?现在南方⾰命军兴,清廷抱着君权冥顽不灵,列強又环伺一旁,若不速定国策,消弭战,只怕又是一场瓜分危局啊!袁公,国中是亡是兴,便在此一举,得公则兴,失公则亡。袁公,便是你夺了他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只怕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放肆!”袁世凯被杨度吓住了,后面的这几句诛心的话要是传到朝廷耳朵里,那他是非死不可了。
“你…你放肆!狂妄!”袁世凯哆嗦着站起,一脚踢开杨度,走到屏风前,脸上晴不定。“来人,将这个反贼拖出去!拖出去!”
“袁公!杨某肺腑之言,袁公三思,三思啊!”“拖出去!拖出去!来人!来人!”
袁世凯气得跳脚,喊了半天,那房门才被人从外推开,一个人从屋外奔了进来,顺手关上房门,随即跑到袁世凯跟前“卟嗵”一声跪下,抱着袁世凯的腿,小声喊道:“⽗亲,⽗亲勿恼!杨先生是一片⾚诚,绝无二心啊!他的话虽然悖逆,但未尝不是真话,朝廷对咱们袁家早就看不顺眼了,抄家问罪那是早晚的事!”
“克定?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袁世凯看清来人。“你刚才在外头偷听?你都听见什么了?还有别人听见没有?”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袁世凯的长子袁克定。
袁克定叩首道:“儿子刚回来,在外头听了片刻,除了儿子,外头没别人,刚才的话,也就儿子听见了。”
袁世凯脸⾊变了变,问道:“英国人怎么回话?同意咱们去避难了?”
袁克定点了点头,说道:“儿子一直等在英国公馆使,公使朱尔典先生拍电报回国,英国外务大臣回电,同意⽗亲避难的请求,⽇本公使也保证,如果咱们躲到⽇本军舰上,⽇本帝国保证咱们的全安。不过,朱尔典公使又说,去英国避难是万不得已的法子,如果朝廷不杀咱们,还是留在国內比较好,有他们公使团做保,朝廷也得顾忌着邦。另外,回来时府外有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在街边探头探脑,似是步军衙门的探子,朝廷是在盯着咱们啊。”
袁世凯叹了口气,扫了眼跪在一旁发呆的杨度,苦笑道:“皙子,你若再我,我现在就收拾包裹卷,去英国馆使避难。”
杨度哑口无言,愣了片刻。他确实没想过,袁世凯当真是为自己找了退路,而且就是去外国寻求避难,谁能想到呢?一个手握重兵、门生故旧遍天下的大清第一重臣竟会被一封⾰命的电报吓得了方寸。
是啊,⾰命多半是些穷光蛋,他们⾰命若是成功,未必不能皇袍加⾝,可袁世凯是什么人?那是堂堂一品大员,权利、财富、美女,对他来说都是已经到手的东西,是继续做忠臣,还是做臣?史书上会怎么安排他的位置?…袁世凯要顾忌的方面太多,自然不能像他杨皙子一样放开手脚。
“⽗亲,不可去外国啊!去了外国,便要看人脸⾊行事,走在路上都矮人一头啊。”袁克定嚎了几句。“咱们去外国容易,可乡下的叔伯们怎么办?咱们走了,谁能保护他们?二伯⽗为了给咱们寻田问舍,已累得咳⾎,咱们可以对不起朝廷,但不能对不起族人啊!”“放肆!”袁世凯一脚将他踢翻,走到一边,斜睨着跪着的两人,冷笑道:“好一个逆子,好一个臣!你们两人是商量好了,来我的么?”
杨度看了袁克定一眼,苦笑几声,随即站起,掸了掸棉袍,向袁世凯抱了抱拳,说道:“袁大人要做大清国的忠臣,度也不強人所难。可叹,国事如此,杨某有心无力,无奈书生一个,手无缚之力,又一向不赞同⾰命之说,不然,此刻我已飘然南去,到那九江城去与那叛军指点江山了。”
说完,提起大氅,披在肩上,大步走出门去。
袁世凯呆了片刻,走到袁克定⾝边,俯下⾝去,低声呵问:“方才当真没别人听见杨度的话?”
袁克定摇了头摇,说道:“⽗亲的规矩,谁敢破?”
袁世凯淡淡一笑,直起说道:“那也未必。你还是有这个胆子的。”
“这…”“不必说了,起来吧。为⽗有话跟你说。”袁世凯将门关上,顺便看了眼天空。“又下雪了,瑞雪兆丰年啊。只是朝廷的这个冬天,怕是难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