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风起(五)
路旁老榆树的树皮都被光扒了,露出褐⾊的树⼲,光秃秃的很是骇人,至于那些杨树的树⼲都变成了白白的,白得刺眼。
道旁的野草也都被饥民们吃光,露出光秃秃的土地,一块一块的好像癞疮疤。
“老天啊!”依旧是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边躺着自己的小孙子,小孩子一动不动,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下来,再凑近一看,孩子面目浮肿,鼻息微弱,眼见得拗不过今天了。
“老丈,这孩子…”迎面走过一个长相极为普通的中年男人,六尺多⾼的⾝材,梳着小辫,额头上光秃秃的泛着油光,腰间缠了一条耝布带子,肩头搭着褡裢,褡裢里鼓鼓囊囊的,装満了东西。
“没救了…”老人的脸上没有半点悲戚之情“吃了观音土,活不了几天了。”
“这…”这汉子也有些惆怅“都是这世道闹得,谁都没活路啊!”说着坐在老丈⾝边,两人靠得很近,堵住了后面人的光线。
“我这有点粮食,是从南边弄过来的。”汉子瞅瞅四周无人,解下褡裢,从里面小心的掏出一张烤的金⻩的烧饼,浓浓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刺激着人的嗅觉。
“粮食!”老人噌的站起来,一把抢过来,长长的指甲深深的刺穿了薄薄的烧饼,一口塞进嘴里,噎得直抻脖子。
“老丈,慢点,慢点!”汉子急忙在老人后腰上一阵猛拍,这种事他已经做得多了,所以也是驾轻就熟,老人“哇”的一口将卡在喉咙里的烧饼吐出来,不顾被呛出眼泪,蹲下⾝子将呕吐物拾起来,混合着茅草一口口呑下去。
“狗剩,咱有粮食了,来,吃!”老人将剩下的饼递到那个垂死的孩子眼前,孩子听到呼唤,费力的睁开眼睛,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芒。
“饼,是饼子…”孩子张开嘴,将烧饼含在嘴里,他已经没有力气去咀嚼了,但是脸上依旧有満足的微笑闪过。
狗剩死了,临死嘴里还含着那半块烧饼。
“老丈,别看了,埋了吧!这年头,死人比活人享福。”汉子看着老人佝偻的后背“你看这遍野的死人,哪个不是爹生娘养的?可腿两一伸,不还是被野狗拖着満山跑么?咱们还是抓紧往南走吧!”
“唉!可怜我这小孙子啊!”老人抹了一把浑浊泪眼,用手将地上的土攢起来,将自己最后的亲人埋进⻩土。
两个人站起⾝,看着昏⻩的天,老人摇头摇“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了天灾大旱,李闯进京北,现在又见到这兵荒马乱的乱世,这天下,还给不给老百姓条活路啊!”“活路是有,”汉子又蹲下来,拿起树枝在地上写了“狗剩之墓”几个字,拍拍手“一直往南走,走到江北四镇,那里现在正在开仓散粮。”
“真的?”老丈双眼顿时亮起来,俄而又黯淡下去“算了,这一路的风言风语听得多了,有的说江南散粮,有的说江北赈济,到头来还不是饿死的饿死,累死的累死?我还是在这守着我的小孙子等死吧!”
“老丈,你当真不信?”汉子淡淡一笑“你可听过李辉的名字?”
“李辉?就是那个和建奴叫板的好汉?”老人苦笑“不过听说他就占了一个掘港,手下的兵也就几百号。我们这几万的流民,他那小城哪能装得下?就是装得下,有那么多吃食么?”老头或许站得累了,坐在地上,将刚才散落的烧饼渣一点点拾起来“去掘港也是饿死,还不如在这里死了,这地方水风不错。”
“老丈,你这么说可就错了,我们掘港现在拥兵上万,战将数百,上百艘军船通达四海,军粮兵器堆积如山。怎么能说是兵员几百号呢?”汉子一听就不乐意了,出口反驳。
“你从南边来?”老汉瞪着眼睛问道“唉,就算是百万大军,还不是被建奴打得稀里哗啦,他那一万人能当得了什么呢?”
“老丈,我不和你辩论,反正呆在这也是等死,倒不如叫上乡亲们去南边碰碰运气,或许还能有活路也说不定。”汉子见老人性子执拗,只好改变了策略。
“你去叫他们吧!我这把老骨头怕是不行喽!”老人把⾝子靠在狗剩的坟头上“小伙子,听我一句劝,还是带着粮食往南走吧,或许你能找出一条活路,要是你褡裢里的粮食被这些饿慌了的人看见,你可就要倒霉了!”
“老丈不必担心,我们掘港今年粮食丰收,还不差这点。”汉子皱皱眉,将烧饼从褡裢里拿出来,捏在手里,向还在周围游荡寻觅的流民们大喊道“乡亲们,这有粮食,有粮食!”
一语激起千层浪,还在田野间彷徨无措的百姓们如同打了一针奋兴剂,呼啦超向汉子⾝边围过来。
“乡亲们,”汉子清清嗓子“大家想要烧饼么?”
“要!”百姓们大声嚷嚷起来,有几个看上去很健壮的汉子竟然上来抢。
“慢着!”汉子飞起一脚,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踢倒“你们先听我说完,乡亲们,咱们没粮食吃,对吧!”
“是啊,俺们家娃都三天粒米未进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蓬头垢面,看着孩子菜⾊的面庞,心中一阵酸痛。
“这位大姐,我要领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不但有粮食,而且还会给大家分土地,还会有耕牛,房子,如果你擅长捕鱼的话,那么我们会免费给你一条渔船,只要付出一点点租金,如果你会打铁就更好了…”汉子连说带比划,把大家伙听得心驰神往,恨不得马上就跟他过去。
“俺可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把式!”一个老者摸着长长的白雪胡子,笑道。
“那更好了!”汉子的声音⾼了好几度“现在我给大家发烧饼,每人一小块,不要抢不要争,吃完之后咱们就上路。”
“你这不是蒙人的吧?”老者突然想起一茬“前几天有人说招工,管吃住,很多乡亲都去了,后来不都被人杀死在前村水洼那,尸首被野狗拽的満地都是。”
“不会吧?”老百姓们捏着手里那一小块烧饼,神情复杂的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灰脸汉子。
“既然大家不信,那我也就不好说啥,去吧!把烧饼都还我。”灰脸汉子伸手去夺,百姓们却一缩手,将那烧饼攥在手心,如何也抢不过去。
“你们不怕这烧饼里有毒?”灰脸汉子笑了一声“随你们,想通了就往南走,过海安一直往东南走,我们在那里有施粥点。”
灰脸汉子说完,头也不回的向南走去,人群呼啦一声炸开了锅,几个人在后面喊:“回来,我们和你去!”
“不怕下毒?不怕我是在诳你们?”灰脸汉子冷笑道“想走的随我来!”
人群炸开了锅,每家的男人女人都在争吵,越来越多的人跟在灰脸汉子⾝后,一步一步的向南边走去。
一路上,竟看到很多流民肩挑担子,装载着一家最后的几点财物向南面奔来,越往前走人越多,最后竟然连路都被拥挤的人流塞住了。
陆谦混在人群中,穿得破破烂烂,⾝上散发着一阵阵发霉的味道,蓬头垢面,光着脚,左手讨饭棍右手则是一个十多个茬口的破海碗,一步步向前挪动。
“兄弟,借过,借过!”陆谦不停地往前挤,流民们纷纷侧目,不情愿的把路让开。
“乡亲们快走啊!前面就到丰利了,到了丰利就有粮食了!”陆谦这一声喊不打紧,已经精疲力竭的百姓们重新来了精神,推搡着向前挤过去。
对面出现了一队挎着腰刀持长矛的士兵,百姓们都是一惊,纷纷后退,后面的百姓往前冲,前面的百姓往后撤,都挤在路央中,动弹不得。
陆谦看着从后面走来的灰脸汉子,两个人相视一笑,错⾝走开,没有半句言语。
迎面冲来的是锋锐营,每个士兵都趾⾼气昂,在路旁列成两排,看着这些四处流浪为了一口冷饭和狗抢食的流民。
“按家站好,准备分粮食!”王承化手拎一条皮鞭,喝令百姓们排好队,几个士兵手持长矛涌上来,将百姓挤到路旁,保持队形。
站在最前面的百姓看到眼前的这些士兵们抗来一包包的粮食,扔在地上,金灿灿的玉米粒掉在地上,看得这些百姓直心疼。
“这么糟践粮食,作孽啊!”一个老头看得直皱眉。
开始分粮食了,每家分给一斗粮食,三尺多宽的木斗盛満粮食“拿袋子!”
这户人家翻箱倒柜的找了半天,终于将一条裤子绑住两头,撑开,⻩澄澄的玉米粒“哗啦”一声倒进这个简易布袋中,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才露出笑脸,连连点头向这些士兵行礼。
士兵们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挥挥手,示意这户人家赶紧走开“下一个!”
分到了粮食的百姓被召集到一起,王承化亲自带队,王秀楚手中笔飞快的登记着每家的姓名,人口,籍贯,整个过程有条不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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