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样说来,还是阿波罗把你们凑在一块的喽?”
咖啡店內,经过一番长谈,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阿杰啧啧称奇。
呑下口中的咖啡起士蛋糕,他望向对座的聂鸣锋,摸摸下巴说:“不过总觉得有点难以想像…你会跟一个小你十岁的对象恋爱。”
“你会在意年龄差距?”聂鸣锋挑眉不信。
“怎么可能!”阿杰哈哈笑。“别说小十岁,小十三岁的我都有经验。”
“那还有什么难以想像的。”
“这个嘛…从我认识你开始,你的全副心思都放在舞蹈上,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就算要恋爱,也会找个轻松简单的对象。”阿杰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小女生可爱归可爱,不过要心花思哄,很难讨好。”
“那也不见得。”忆起送花给她时,她开心的模样,聂鸣锋角微扬,心想,讨好她,对他来说,是件很愉快的事…
他没察觉自己的表情有多温柔,阿杰见了惊奇,哎呀,太教人⾼兴了,虽然迟了这么久,不过这位老兄的舂天也终于来了,可喜可贺!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你跟她哥哥是旧识的事?照你们现在这种关系,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吧。”阿杰问道。
“我知道。”阿杰的出现,是最好的提醒。这时回想起来,他不是没想过要告诉她,只是一直等不到一个最适当的时机。
知他向来自有分寸,阿杰也不瞎心,笑道:“老朋友的妹妹嘛,我也希望她幸福。对象是你的话,我可以帮她放一千两百个心…反而是有点帮你不放心。”摇头摇,叹了口气。“你知道,在这里,很多老外偏爱东方美眉,稍具姿⾊都会被搭讪、献殷勤…你可得小心看紧点哪。”
“你想说什么?”
见他双手环,斜睨自己,阿杰哈一声爆笑出来。“别当真、别当真,我开玩笑的!看你好像都不会紧张,想吓吓你而已。”
“我看来像是不会紧张吗?”
“像,怎么不像?自从有次见识你在上台演出前,还跟人谈笑自若,毫不怯场,我就知道,这世上要真有天生不会紧张的人,那肯定是你。”
“胡说八道。”聂鸣锋好气又好笑。
好了,现在是怎样?他怀疑是全世界串通好了,才人人都来刺他。
如果可以,他不只想看紧她,还想握紧她,到哪也不放…
唉,涩然扯扯,他举杯喝口咖啡,眼里瞧着对座这位好夸大的老友,心中想到的是…等下跟薇霓碰面时,该怎么解释他的⾝分比较好?
************
“原来他是你以前在湾台的室友?”
地铁上,听完一番避重就轻的说法,丁薇霓的反应颇为惊讶。
聂鸣锋为此掀眉。“你以为他是谁?”
“我以为他是你以前在这一起学舞的同学。”她回想起阿杰的装扮,那率自我的风格,让她联想到无拘无束的现代舞。“他看起来像个舞者。”
哦?他听了更觉有趣。“说说看,你认为舞者看起来该是怎样的?”
“嗯…”她逐一思索认识的舞者,小虎、驴子和其他人…当然还有他们的头头…想着想着,笑了出来。“问我不准…我看到的,很多都是怪咖。”
“什么?”他佯怒竖眉,抱臂睨她。“当心点,说话会有报应…”话还没说完,忽然间,列震车动一下,然后停住不动。
这意外使他们一怔,很快的,广播传来,要乘客稍安勿躁,耐心等候…不是吧?地铁故障了?纽约地铁老旧,已逾百年历史,常出状况,有经验的乘客都知道,这一耽搁搞不好两三小时,纷纷垮下脸来。
她也有点困扰地看着眼前情况。“被你说中…报应来了。”
“有没有搞错?”他不可思议。“没道理连我也算进去吧。”
“你第一次碰上地铁出问题?”
“那倒不是。几年前我来纽约,正好就碰过一次。”见她镇定自若,他微笑问:“你呢?不会那么倒楣,来纽约没多久,已经习以为常了吧?”
“我之前也只碰过一次而已。”她顿了顿。“不过那一次…相当难忘。”
“哦?为什么?”他一脸兴味。
她支着下巴,回想道:“那时候,在车上卡了两个多小时,忽然听到隔壁一个小朋友大叫一声:‘我忍不住了!’”
他心头一凛。“他该不是要…”
“对。”她证实猜测。“他要尿尿。”
“那岂不吓死人。”他吃惊又好笑。“后来怎么办?”
“…我不想回忆。”她眉头微蹙。
“那换我来说好了。刚好我那次也有碰见怪事,而且绝对比你的更骇人听闻。”他敛去笑意,变得严肃。“当时,我在车上等了几个钟头,打起盹时,突然感到有样东西从脚边钻过…”像在说鬼故事一样,森然一顿。
“是什么东西?”她睁大眼问。
“还是别问的好…你不会想知道的。”语气凝重。
她脑中灵光一闪。“老鼠!是老鼠,对不对?”纽约地铁是出名的老鼠多。
“老鼠?”他面露诧⾊。“你的想像力也贫瘠得太可怜了,怎么会以为是这么平凡无奇的东西?该要更恐怖、更惊悚、更灵异。”
“到底是不是老鼠?”她狠笑,不让他转移话题。”…我不想回忆。”他眉头微拧。
赖⽪鬼!哼,算了,善良地放他一马,换她抱臂睨他,只用眼神取笑。
两人低声谈笑,打发时间,旁人可就没那么好兴致了。列车卡在两站之间,车厢外,景⾊一片漆黑;车厢內,乘客表情暗,尤其是坐他们对面另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脸比烧焦的锅底还黑,似在冷战,一句话也不说…
“我忍不住了!”男人霍地站起,自紧咬的齿中迸出一句。
发生什么事了?旁人奇怪地对他投以注目,聂鸣锋和丁薇霓则面面相觑,心中惊讶…这台词好,不是才刚听过?难道这么巧,又碰到有人憋不住尿?!
只听他说:“今天的餐厅订位肯定泡汤了,但有件事,我实在无法忍到明天再说。”扑通一声,他忽在女友面前单膝跪下,⾼声请求:“请你嫁给我!”
这急转直下的发展,教人目瞪口呆,空气冻结三点五秒,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被求婚的女人,只见她…像被火烧庇股一样跳了起来。
“现在、在这里…求婚?!”佳人脸上既无喜⾊,亦无情,面⾊红一阵⽩一阵,又羞又气地拔⾼声音:“你疯了吗?!有这么多人在看!”
这位仁兄的确太不上道,明知女友怕羞,没法忍到明天,就不会忍到下车再说?搞成现在这样,摆明教旁人尴尬嘛。
在场臂众暗自嘀咕,幸好都很识相,有人凝目研究起窗槛上有几粒灰尘,有人侧首欣赏起窗外景⾊有多暗无天⽇…
聂鸣锋瞥向⾝边的人,好个丁薇霓,早已不慌不忙拿出随⾝听,开始听起音乐,置⾝事外得彻底,连只耳机都没留给他,相当过分。
他用眼神谴责她无情无义,她比个手势,要他放心,用嘴型无声说“帮你想好了”然后拿起⾝旁外套,呼一声,俐落地罩到他头上。
哦,原来如此…要他蒙头装睡是吗?
他从外套中露出半边脸,微笑着无声回道:你真贴心。
在她笑时,他眸中黠光一闪,忽地掀起外套,将她也兜头罩住。
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她愣了几秒,随即想到,从外头看来,他们的样子会有多诡异,呃…顿时不太自在。
而聂鸣锋想到的,却是那一次,在风⾐围起的世界里,他们如何热吻…情不自噤,他贴近她,在温软上轻轻一吻。
有如被放了把火,小小空间变燠热了,相抵的肩膀,偎熨亲匿温度…外头发生什么事,不关心了,像偷偷躲在漆黑底下玩的孩子,眼睛对着眼睛笑。
在纽约,地铁故障不稀奇,但目睹有人在车厢中求婚,这肯定难得一见。他笑想,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天的奇遇,也不会忘记,这一刻的她,是如此令他心动…在暗中凝视她,发热的口有东西在蠢动,那是什么冲动?
同样的微弱光线下,她看见他的眼睛在说话,那就像小飞侠⾝边的小仙女说的语言,叮叮当当、叮叮当当…银铃般可爱,听不懂,却人。
到底他想说些什么呢?她惘着,始终没有猜到答案。
*********
也许,那时候…他也想开口跟她求婚。
第五大道上的第凡內总店,珠光宝气,电影《第凡內早餐》中,奥黛丽·赫本酷爱站在这间店外吃早餐,梦想有朝一⽇能跻⾝上流社会。此时此刻,有个男人伫⾜店外玻璃橱窗前,想到的,却是这样浪漫的念头…
突然,他的机手发出提示铃声,是丁薇霓发来简讯,通知说要出发。今天他们要去百老汇看音乐剧,在那之前各有要事,所以约在那边的麦当劳会合。
照计画去看了《美女与野兽》,散场后,他们热烈讨论。
他说:“群舞的部分很热闹…”
她说:“服装设计很出⾊…”
他们说:“下次如要设计这样的作品…我们可以…”然后一起笑着叫好。
她奋兴地告诉他自己的其它发现。“里面有些戏服,看起来笨重,却不会影响演员的肢体动作,还可以跳舞,很有参考价值…”
说到后来,她不觉陷⼊沉思,他也不出言打断,只见她垂下眼眸,微咬下,那是她思考时惯有的小动作。
他笑意盎然。真喜像这样,看着她认真时的表情,糟糕的是,他发现,还没分别,自己已开始感到思念…
天⾊暗了,路灯亮起,她回过神来,目光掉向他,这才注意到他手拎的袋子,她露出意外的表情,噗哧一笑。“原来你之前是去‘迪士尼世界’?”
第五大道是观光客乐园,名牌店林立,他说要去买东西,她还以为是什么,想不到是去光临那孩子的梦想店。
他耸耸肩。“小虎那小子,死求活求,非要我帮他到那买只跳跳虎玩偶。”
她笑道:“团长真辛苦,还得帮团员带纪念品回去。”
回去,这感伤的字眼被说出口,两人皆是一怔,仿彿放暑假的孩子,兴⾼彩烈时,不小心提到了开学⽇,好心情低落几分,气氛忽然沉默了。
直到一阵寒风刮面,吹回各自的心神,她缩缩脖子,还没感到受冻,就被人揽近温暖的⾝畔,他的声音在耳边说:“走吧。”
看着他为自己挡风的模样,忽地有种难言的温柔,盈満她臆。
其实又有什么好忧愁的呢?因为他是为了自己来到这里,才有了这场离别。理解这个事实后,她所得到的幸福能量,绝对⾜以应付将来的两地相思。
至于他所需的能量嘛…她想,自己是不是也该负点责任,帮忙补给?
“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停下脚步,剑眉一轩,依言等待。
懊怎么说才好?她寻思着,心中有千言万语想倾诉,可怎么都好煽情,在喉咙里排了长队,却一个也过不了嘴巴这关,统统遭到扣押…
“薇霓?”这个停顿实在太久了,他唤她一声。
“我想说的是…你…不用太想我。”哦,天哪!她说了什么?!情急之下硬挤出来的,是句不如不说的蠢话。她暗自菗气,俏脸烧红,強自镇定,补救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快就会回去了…而且,会常常打电话给你。”
他沉默几秒,很坏地大笑起来,她瞪着他…可恶!
“很好笑是吧?那就慢慢笑,笑够了再通知我。”已经很糗了,他还火上加油,丁姐小不⾼兴了,双手揷在外套口袋里,撇过头去不瞧他。
那闹别扭的模样,让他更想笑了。回想她方才的话,是要帮他不为离别感伤吧,他目光一柔,被她振奋了,差点告诉她: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勒住那不应该的冲动,他苦笑心想:唉,看她这么看得开,反观自己,再没几天,他们就要分别,这种时候,他却想到求婚这件事…多好笑,这不就像小孩怕自己的东西被抢走,所以先在上头写上自己名字那么幼稚?
其实他岂会不知,真正该跟她说的,不是求婚,而是…
“咦?”一声惊噫打断思绪,他回头,见她正摸索⾝上各个口袋。
“找什么?”
“刚才的票…”难道弄丢了?她有点着急,忘了生气。
“两张都在我这。”他取出票给她。
“啊,太好了。”她拿在手上,确认似的看了看,松了口气,将之收⼊口袋。
“你要票做什么?”
“留念哪。从跟你一起到处看舞开始到现在,我已经搜集一小册子。”
“真的?”没注意过她有这习惯,他微讶。
“不信的话,回去给你看。”心念一转,她神秘一笑。“先给你看另一样东西。”掏出钱包打开,从塑胶套里小心翼翼菗出两张纸片,递到他眼前。
那是两张过期门票,上头印的剧名使他震住,心脏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猝然捏住,动弹不得,耳朵里,听见她用很温柔的声音说:
“这是我的护⾝符。”她微笑道:“我哥不在以后,我在他房里找到的。我想,他一定很喜你的舞作,所以买了这两张票,准备带我一起去看。”
回想起来,当时也是想完成这个约定,才去看了原本没有接触的现代舞,没想到会因此认识了轻风舞团、认识了他…那是她一直感谢的奇妙缘分。
注意到他一直没说话,她问:“怎么了?”
他停顿几秒,嗓音微哑地说:“薇霓…我有话跟你说。”
嗯?那不是她才刚说过的话吗?她眉⽑一扬,笑道:“我可不保证听了不会笑哦。”直觉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很快发现不是。
他表情肃穆,眼神凝重,像碰到非常艰难的境况,让她莫名有点心慌。
“怎么了?”她语气小心地又问一次。
“我…”只说了一字,就突兀收口。他感到挫败,后悔自己为何轻忽大意,不提前拟定对策?他该慎而重之,再三斟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临阵磨。
最后,她比他更早开口:“天黑了,不如我们先回去吧。”
他心头一凛,脸⾊沉下,对自己恼火。看这情况多可笑,他的迟疑,得她来解套,难道他竟如此懦弱,不敢承受自己造成的后果?
“你手上那两张门票,是我送的。”他一口气说:“其实,我认识你哥。”
咦?“你说什么?”她耳中嗡地一响,惊诧地张大了眼。“你…你认识我哥?”摇头摇,不相信。“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认识他?”
“我们曾经是室友。”严肃的口吻,毫无玩笑的意味。
“等一下,你是说…”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她捧着头,消化不良,非常混。“你们是室友?那上次尼克带来找你的那个人…”
“他…也认识你哥。”他僵硬着,感觉之前的隐瞒,全被狠狠甩回脸上。
啊,难怪他当时的反应那么奇怪…不仅如此,她惊愕地一一回想起来了,所有曾在过往浮现的疑惑,这一刻里,全成了原来如此。
她喃喃道:“你认识我哥…”也就是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谁,她却毫不知情地将他当成了倾诉对象、毫不知情地蒙受了他的特别关照…闭了闭眼,她昅了口气,绷着声音问:“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他试着解释:“我找不到适当的时机…”
“现在就很适当吗?!”她冲口打断,忿忿瞪眼,动得甚至没知觉自己握皱了手上的票。
想到之前尼克带来的那个人,那样吃惊的反应,这种被独自蒙在鼓里的感觉糟透了,她觉得…觉得遭到愚弄,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上次,我问你那人是谁,你只说是室友,说得好省略…”她声音冰冷。“那不过是前几天的事,你现在却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你想骗谁?!”
如果,如果不是她刚好拿出这两张票,他还打算瞒她多久?到底是什么理由,他非得这样瞒她不可?莫名的不安浮上心头,她⾝体发冷,不,她绝对相信他对自己的真心,但是…她真的不懂他的居心。
被她尖锐的语气刺痛,他感到胃部纠得更紧,而她用力瞪着他,等待他的解释,历经了长长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开口却是说:
“抱歉,”他表情苦涩。“我无话可说。”难道之前真没有比这更适当的时机吗?骗鬼去吧,这种借口,连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合理解释?
“…就这样?”她感觉自己在发抖。“你什么也不解释?”她气极,更多的是心慌,几乎想要吼他,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给她…给她一个说法啊!
他沉默片刻,最后哑声开口:“我想…我是害怕。”
什么?这话使她呆住,脑海霎时一片空⽩,震惊错愕彷徨茫然纷涌而来,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居然会从他口中听到这么个理由。
这个在她眼中总是闪耀着自信神采、无所畏惧的男人,说他…害怕?
“我不懂。”摇头摇,她脑袋发,太混,反而糊了。
“老实说,一开始,我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你,后来…我是害怕告诉你。上次,我解释室友的⾝分,为什么避重就轻,你说得对,那时候,我完全没打算利用机会坦⽩。我就要回湾台了,分别之前,我不想冒险制造不确定,但是刚才…我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不然就真的变成了戏弄你。”
顿了顿,他露出苦笑。“到了现在,我讲了这么多,也只是想为自己开脫…其实,我只是胆小,怕你不肯谅解,怕我们之间…因而触了礁。”声音低哑。
她呆立不动,那反应使他心慌,焦躁地抹抹脸,要自己再说点什么,不能就此放弃。“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瞒你…也许一开始是,但是后来…”他抿紧,涩然道:“我只能说,我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
她怔怔注视他,这个男人现在所表现的仓皇,是因为她吗?想到他方才的自⽩…是什么程度的在乎,可以让一个男人放下自尊,直承软弱?
心脏一阵紧缩,莫名其妙地,一句突兀的话就这样脫口而出:“你不用那么紧张。”
此话一出,她糗住,他愣住,气氛陷⼊一轮诡异的僵凝;过了一会儿,他苦笑开口:“拜托,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他耙耙头发,那模样让她想到被困在笼子里的豹,苦恼地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口。
口热热⿇⿇的,是种很奇怪的感觉,更奇怪的是,原有的难堪慢慢消失不见了,冷静下来,她问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
是他代替哥哥照顾自己,是他抚平了哥哥不告而别所留下的伤痛,那段幽暗的⽇子里,若她曾有过快乐、奋兴、喜悦或感动,也全是因为他。无论他用过什么心机,她都可以肯定,那不会是为了伤害她。
那么,她到底想怪他什么?
紧咬着,她后悔了,后悔自己咄咄人,像在对待一个仇人。“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吓了一跳。”
“我很抱歉。”他哑声道。
“不重要,不重要…”她摇头摇,张臂抱住他。“那些都不重要了。”
如闻特赦,他心跳剧烈,低头深深凝望她,忽地紧紧回拥她,几乎使她呼昅困难,也使她切⾝感受到他的焦灼;她因此动容,想做些什么来纾解他的紧绷。
“其实,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你很冷静,又理智,好像从不会为什么感到困扰。有时我会偷偷希望,有天可以看到你方寸大的样子,可是,嗯,可是…”原本想安慰他,不小心说起真心话,因为不好意思,她支吾起来。“很奇怪的是…我现在发现…我好像比较喜恶魔团长气定神闲的神气样。”
最重要的是,她不要自己是那个害他担惊受怕的人。
被这话牵动了嘴角,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终于松懈下来,低头用额抵着她的。“对不起,你注定要失望了,我没那么超凡⼊圣。”
奇怪,为什么大家都对他存有相似的误解?就算这世上真有天生不会紧张的人,也不会是他。阿杰对他存有误解,是因为阿杰不晓得,世上有些事,比上台表演还令人紧张;而她对他存有误解,是不是因为他没有告诉她…
“对我来说,你很重要。”池温柔地说。
她被深深打动,抱紧他,內心的情意膨再膨,将整颗心塞得満満的,像是泪⽔那么热,还有点酸酸涩涩的疼;也许太喜的时候,就会这样…
已经决定不追究了,但是,这件事…真的就不重要了吗?
*********
也许是心事未解,那天晚上,丁薇霓失眠了。
睡不着觉,无聊地翻了几次⾝,最后拿起前项练,怔怔端详起来。这颗他送的星星,没来由地,教她在这时想起了小飞侠的故事。
当初曾将故事內容读得滚瓜烂,最喜的一幕,是那个深夜里,小飞侠引女主角温蒂跟他走。他说,温蒂,温蒂,别躺在上无聊地觉睡啦,你何不跟我到处飞翔,跟星星们谈趣…想到这里,她不噤微笑起来。
为什么最喜这段呢?因为她知道,接下来,他们就要一起飞向那充満奇想的梦幻岛。
以前从没特别喜这个故事,直到邂逅了轻风舞团。它对她来说,变得别具意义,那些当初争取⼊团的往事、流汗的记忆,回想起来却极有乐趣…
转过⾝,看着⾝边睡的男人,听到他均匀的呼息,以往那总能带给她一种安心感,这次却奇怪地失常了,心头空的,仿彿失落了什么。
这个醉心于舞台的男人,就像那个在梦幻岛上快乐忘我的小飞侠,她受他的魅力昅引,望渴与他并肩飞翔,也以为自己真的办到了。直到今天,她才后知后觉地明⽩,自己之所以能伴在他⾝边,全因拥有哥哥的庇护…
认知被推翻带来的不定安,在这夜深时分发作,困扰着她,难以成眠。
失眠的结果,第二天,她一踏进工作室,马上受到尼克关心。
“薇霓,怎么了,没睡好吗?你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嗯,昨天有点晚睡。”她随口答道。
“我昨天也很晚才睡,忙着整行李,现在好累…”一个呵欠打到一半,尼克忽地想到:“对了,我记得你男友跟我一样,也是明天离开纽约哦?怪不得你这么没精神…哎唷!”被人用厚重的卷宗在后脑勺敲了一记,他吃痛低呼,回头见到吕姐一脸不友善,他摸摸脑袋,委屈地喊:“阿姨,你⼲嘛?”老是这样偷袭他的脑袋,哪天把他打成⽩痴怎么办?
“笨小子,不会说话就保持安静。”吕姐没好气地笑叱。
这才惊觉自己说了少筋的笨话,尼克尴尬。“抱歉,我不是有意的…”赶紧转移话题:“咳…阿姨,妈要我问你,有没有什么要带给她的?”
尼克这次回老家温哥华,是为了参加好友的婚礼,顺便回去看看家人。
“没有。我昨晚跟你妈通过电话,有事都讲好了。”吕姐笑咪咪。“她还要我劝你毕业后回去找工作,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她很不放心。”
“噢,又来…”想到爱心的⺟亲,尼克有点头痛,叹了口气,可怜兮兮地说:“阿姨,要是妈把我软噤了不许我回来,你会来救我吧?”
“与其烦恼这个,不如好好跟她说清楚毕业后有什么计画,别让她担心。”
“毕业后?”尼克眨眨眼。“当然是留在纽约啊。不然谁帮阿姨你?”
“少臭美。”吕姐好气又好笑,故意说:“有薇霓帮我就够了。”
“可是,薇霓毕业后要回湾台哪。”尼克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转向丁薇霓,求证道:“薇霓,你毕业以后,要回湾台对吗?”
发问的人问得理所当然,被问的人一时却没接口。
因为,她忽然发现,強自镇定的外表下,自己其实很沮丧,而且惑。
事实上,自昨夜起,一个问题就在她脑中萦绕不去,那就是…
对他的舞团来说,自己到底算是什么呢?
她強烈地自我怀疑,一如故事里,长大后的温蒂,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跟小飞侠并肩飞翔过;还是,一切只不过是场童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