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红颜,英雄,最后的挽歌
我们隔着桌子,站着看着,凝视对方,很久很久,久到让我以为,这就是永恒。
她的手轻抚我的脸,良久良久,直到守候在门外的管教实在等不下,进来敲起桌子。“苏姐小。”他说“不要让我们太难做好吧?”
“好啦,静美,你走吧,我也可以安心地离开。”我说“本来没考虑过你会来,也不打算说什么,不想让你心…”
“没有你,心才。”苏静美毫不犹豫地打断我的话“哪怕到最后一秒,我也要为你努力。”
“对不起,我冒昧揷个话,提醒一句。”钟律师抬起头来,神情很困惑。“苏姐小,为了来到这里,你做过多少工作,动用了什么层次的资源我们非常清楚,但是就本案质而言,谁也改变不了结果,也没剩多少时间了。相信你也知道,所有东西都已经定下,只等开庭,只等判决,那么就算你再同情再怜悯他,那又如何?”他手上点点材料纸“他的这份陈述,说实话,从法理上看毫无意义。无法取证的一面之辞,而且逻辑混,不合情理…”
“我明⽩。”苏静美淡淡地说“不要谈逻辑…他的行为,你不能理解。”
钟律师摊摊手,无可奈何地笑。“声明一点:我坐在这里,不是出于什么律师的考虑,而是因为你苏姐小坚持,我没有办法,只能跟来。还是那句话,我是否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法律政治舆论,还有大众能不能理解,能不能原谅…”
“究竟谁需要原谅?”苏静美轻轻一拍桌子,声音有点⾼。“我承认,他做事情,不符合圈內利益规则,不能被大众逻辑认同,从来如此。这个结局我一直在担心,出现得并不意外,只是时间问题。比如你举的例子,他为什么要惩治那个強势的县委记书?有好处吗?你从材料中也能看出来,一不图钱财声名,二不为争权夺利,哪怕一丁点的利益驱动也没有,他凭什么这么做?就是因为格不好?歇斯底里?狂疯?”
钟律师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是的,是狂疯。”她说“作为一个导领,做事情居然不讲功利权力,不讲关系手段,不考虑政治不考虑形象,甚至不考虑自己的生死,简直不可理喻到了极点!”
“他错在哪里,我来告诉你。”苏静美指着我,眼神中有深深的悲凉。“大节正义,勇气担当,舍己为人,锄強扶弱,一个男人的襟气概,一个导领者的责任良心…他⾝上存在这个时代已经消失的精神,就是他的全部错误!”
“你太抬举了静美,我没那么⾼。再说这种时候讲这些,确实缺乏含义。”我微笑着说“不过钟律师,关于我的狂疯行为,还要补充一句,因为囿于噤忌,外边那些宣传可能不够详尽不够到位,真要全抖露出来,能吓死你。”
“是的,不可思议,只有你才⼲得出。”苏静美点点头“冲击省委就是一桩,还有很多…⾼层內部为你定了调,非杀不可。”
“该来的都会来。”我耸耸肩“墙已经推倒,那么从下到上,现在的任务就是如何把咱镇庒镇庒再镇庒,庒成齑粉,踩到泥里,所有抵抗都是无效的。”
她微微叹息“如果早点退出…后悔吗?”
“生不逢时,不是我的错。”我说“不过我会坚持到最后。看着大家如何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聇辱柱上,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历史…也许吧。”苏静美眼神有点黯淡“我会尽力,哪怕只有我一个人相信,也一定要让真相留存。”
“嗯,也无所谓,说什么历史啊,秀逗了。”我站起⾝,拖着镣铐,沿长桌慢慢走到会见室的钢窗前,隔着森严冰冷的护栏向外打量,看到久违的⻩土青山、绿树碧草。
钟律师手忙脚地翻动案卷,额上冷汗涔涔而下,应该是被我们刚才的对话骇到心惊⾁跳。“不可能。”他把几堆材料才摊在桌面,反复对比,头也不抬地喃喃自语“如果这份案述是事实,就是个天大的冤案,全是假的,全是反的…没有可能,太夸张了,太狂疯了,我不相信,没有人会信…”
静静地望着铁窗外的风景,我沉昑了一会儿。“是啊,死,那也没什么。”我说“人的一生,就象蜉蝣。在夏季长长的⽩昼里,早上九点钟出生,晚上五点钟死亡,永远无法得知黑夜是什么。如果让它多活五个小时,能够看见夏夜,它才能够理解,才能感觉晚风。”
苏静美走过来,轻轻搂住我的,脸贴在我的肩上,她有点哽咽。
正值⻩昏,看守所晚餐时分。窗外有歌声传⼊,缥缥缈缈,隐隐约约。
“剑煮酒无味,饮一杯为谁,你为我送别,为我送别…胭脂香味,能爱不能给,天有多长,地有多远…”
侧脸凝视她,又嗅到泪⽔的清香。“忘记吧,静美。”我平静地说“无爱即无苦,无怖亦无忧,离于爱,可臻明德…那位大师的偈,你能悟到吗?”
“不,我不能。”眼泪落在我的肩头“我也不要忘记,我的一生,就是为了记住你的。”
“嗯,我坦⽩,我也一样…戒爱容易,戒你太难。”我微笑“那就,和我一样,笑一笑吧,咱们最后一次相聚,不能用泪⽔道别。”
“好的,好的。”她抬手试试脸庞,喃喃地说“不能哭,不能哭,很俗气,很难看。”
苏静美,在泪⽔中绽颜微笑,玫瑰雨露,纯美绝伦,世界上最灿烂的风景。
“你是英雄就注定无泪无悔,这笑有多危险,是穿肠毒葯,这泪有多么美,只有你知道。心里有你活着在笑,这一世英名我不要,只求换来红颜一笑,这一去如果还能轮回,我愿意来生做牛马,也要与你相随天涯…”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轮回,该有多好。”她低声说“我们一定会恩恩爱爱,⽩头到老,一刻也不分开。”
她仰起脸,闭上眼睛,娇如瓣花的嘴轻轻颤抖,齿颊凝香,气息如兰。
心在悸动,我想…然而…胳膊上戴着手铐不方便,于是我双手⾼抬,举过头顶。
嗯,苏静美,闭着眼睛都知道我在做什么,她温柔地揽住我的脖子,⾝子跟我紧贴在一块,我的胳膊放下,将她搂紧…忘情…拥吻…
感觉窒息。
世界在旋转。
管教们迅速奔跑过来,但是碍于苏静美,他们也不敢动手动脚地拖拽,只能在边上冲我们大声咆哮,试图阻止。
虽然有点影响心情,但我们没有理会,热吻⾜⾜持续了一个世纪…真有那么久,弄得我的气都有点上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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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到我离开的时候,苏静美还是没有忍住,痛哭起来。她无力地在窗前蹲下来,哭得非常伤心,泪如雨下。
“我最遗憾的事情,沈宜修…”她一手撑着地板,努力抬眼看我,另一只手遥遥地朝我伸出来“没有为你留下一个孩子,我们最大的错误…”
然后说话间就变了天,突然打起雷来,还下雨,有⾖点那么大,砸脑袋上生疼…好象是冬天啊,季节真反常。
我默默地转过脸,拖着沉重的脚镣,跟着管教后边踽踽而行,一步一步走开了。
虽然苏静美的想法有点俗,但是确实让人伤感,五內俱焚,感觉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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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和来时相同的敌视眼神,进到二十二号监房里,后边板门没关,手脚上的镣铐也没除下,管教就冲我大声吆喝,说让我收拾被褥行李,马上调监。
换了一个监区,来到天堂。经济犯专用监舍,传说中的⾼尚社区…应该是苏静美为我争取到的特别待遇。
七号监,犯人果然很少,只有四个中年人,每个看上去都是⽩⽩胖胖斯文儒雅的样子,导领⼲部的外在特征相当明显,跟二十二号房那帮如狼似虎的社会青年们有着天地之别的不同气质。
这里不存在监规…如果有的话,我想会是他们的表演项目。因为七号监房还有一个不同点在于,那几个家伙都清楚我是谁,他们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有种发自本能的畏惧,好象害怕被我打。
这还真他妈怪了…敢情当导领的怕我是天生的?
当然,除本能之外,我清楚他们还因为什么而恐惧。晚上几个犯人以为我睡着了,窝在后边低声聊天,说我这个死刑没得跑,应该快了。
我知道他们的判断是对的。进⼊到七号监房,手上脚上的械具就一直没摘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掐指一算,进检已经快到三个月,该整的东西大家应该差不多齐了活,那么苏静美说的不错,开庭就是这几天的事情。
确实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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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暴躁凶悍的待决死囚,我在七号监的⽇子还过得去,随心所,享受狱友自发贡献的牢头位置,但我不愿意搭理他们,他们也不敢跟我闲扯什么。
有电视可看,只有一个台,专播法制节目,因此我看到许多跟自己有关的东西。
我犯下的是一个举国皆惊的大案子,政治上已经将我牢牢定调,打为反面典型,故而宣传口径上不设下限,从上到下一致唾弃,什么恶心说什么,以烘托那位品德⾼尚正直无畏的民人英雄”代楷模,更可借以歌颂清明政治,和府政惩治败腐打击犯罪的决心意志。加之群众对这样的无情揭露喜闻乐见拍手称快,大形势下,事情已经被暴炒到遍地开花无人不晓的地步,每天都有最新消息滚动报道,受指派和不受指派的记者们源源不断地发掘大量猛料,全面论证我的败腐贪婪龌龊卑劣诸多行径,事实上,地球人都知道,我的下场,完全看好,只有一个字。
这些都算了,反正我也管不着。受不了的是他们还企图剥夺我的安静权,宣传部门安排很多记者们拥⼊羁押点,想要我的忏悔。
这可由不得他们了,我让那些乘兴而来的记者们全体败兴而归,一无所获,所以几乎没有看到我的镜头在电视上出现过。
没有忏悔是肯定的,但是我也从不呼号或者痛骂,因为这样的举动除了浪费表情之外毫无意义,而且我每一个失态表现都将会被配上旁⽩出现在屏幕,指为气急败坏丧心病狂,我不要这样。
我用居⾼临下的眼神,淡淡地俯视镜头。我告诉大家,你们都很愚昧,很可怜,说真的,我为你们难过,为你们痛苦。
从未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