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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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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警务处的顶爷跟⽗亲是老朋友,我大可以直接摇电话给他。然,既已决定息事宁人,又何必张扬?

  尤有甚者,很多时要在最上位的人卖人情还不如在下位者易。

  杨总警司跟我们的渊源及他的职位已⾜够解决此宗瓜葛。

  果然,一番解释之后,杨老总请其中一位在我家的‮察警‬听了电话,就化⼲戈为⽟帛了。

  那位‮察警‬虽既得到训示,走回睡房来,对霍守谦说:

  “江‮姐小‬一定是工作过劳,十分疲累。她实在需要休息,请你先回吧!”

  霍守谦也不造声,那张脸依然崩得半点⾎⾊也没有。

  他木无表情,直地就走出房门去。

  霍守谦离去之后,那位接听杨老总电话的‮察警‬说:

  “江‮姐小‬,请放心,杨SIR已经嘱咐,我们会在你住宅附近加強保护。”

  “谢谢你们,不好意思,劳顿了!”

  我亲自送两位‮察警‬先生到大门口。

  这近年来,‮察警‬对市民的态度十分温和,警民关系⽇益友善。我多希望这不单是一个有权位的市民的观察。

  大门关立后,菲佣紧张地问:

  “‮姐小‬,要不要通知傅姑娘?”

  傅瑞心姨是江家管家,家中的女佣、菲佣以及司机都这样称呼她。

  这近几个月,她健康大不如前,我让她放假,到乡下去省亲旅游。每隔一两个礼拜就有电话回来报告,⾝体是慢慢回复硬朗了。现今正在乡间小揽,看管着她以私蓄兴建留待养老用的平房,大约在落成后就会回港来。

  菲佣的建议,原是好意。但我嫌瑞心姨太敏感、太紧张,还是不必惊动地了。

  况且,这些⽇子来发生的事,都不是她所知、所能明⽩、所能理解或谅解的。

  我和她,大概都是各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

  重新躺到上去时,眼泪自眼角流泻下来。

  一闭上眼,就看到那几张脸,邱访尧、杜青云、单选相、霍守谦,轮流出现。

  他们之于我,有着重重叠叠的思与怨,而更多的是无奈。

  忽然之间,我感觉不到爱情,也没有仇恨。

  我为我的孤独、空⽩、无依、无傍而凄惶。

  于是,我哭了。

  直至在呼眈之中睡去。

  翌⽇,坐在车子內,正要回利通‮行银‬去,就收到小葛的电话:

  “有没有听到有关杜青云的消息?”

  “你说吧!”

  “他正在医院。”

  “是心脏病?抑或脑充⾎?”这是想当然的。

  “不。”小葛的语音有一点的铜怅。

  她竟同情杜青云吗?

  “杜青云有脑癌。”

  我没有听清楚,问:

  “什么?”

  “脑癌,一时间发作了,不醒人事,才被送进医院去。我的舅舅正是主治医生,他昨晚给我说的。”小葛稍回一回气,再说下去:“这种绝症是会潜伏一个时期,毫无迹象,突然发觉,就已经太迟了。”

  这么说,杜青云本不是不堪刺而昏倒。

  换言之,随时随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还是会⾝罹绝症,生命是早晚间完结的事。

  我吓呆了。

  极度地难过难受难堪。

  不是为杜青云,而是为自己。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恢恢天网的创造者是天,而不是人。

  我苦苦计算、筹划、经营、去报仇。到头来,是为一个来⽇本无多的绝症病患者陪葬。

  我以我的毕生幸福陪葬。

  一念至此,我整个人晕眩,眼前一黑,把电话摔下。

  司机吓一大跳,慌忙大叫:

  “江‮姐小‬,江‮姐小‬!”

  我挣扎着,摆摆手,试图坐直⾝子。可是,头还是很重,眼前景物,一片糊。

  “我晕,有一点点晕!”

  我只能含糊地说了这句话,就把头枕在座位上。

  “江‮姐小‬,我这就载你去医院!”

  我心里头其实是清醒的。

  最低限度,有一个实在而明澄的观念在蠢动,我知道我宁愿永远不醒人事,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的愚昧与过错,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种种后果。

  人死如灯灭。

  什么都成过去,还教什么恩恩怨怨?

  车停了下来,司机慌忙下车,紧张地说:

  “江‮姐小‬,你等等,好好的多撑一会,我走进急症室去要他们出来扶你进去。”

  也不等我反应,他就飞奔走进医院。

  医院?

  杜青云就在这间医院吗?

  转念之间,我看到了她。

  极度的刺,使我的晕眩减弱,我动地坐直⾝子,定睛地看牢出现在医院大门口的陆湘灵。

  她正朝着停车的方向走来。

  我下意识地打开车门,扶住车⾝,亮了相。

  陆湘灵也看到了我。

  她止住了脚步。

  我们互相凝望。

  还是她先开了口:

  “你不用亲⾝来证实,杜青云是快要不久人世了,医生说,病一发了只不过是三个月內之事。”

  我不知如何作答,仍觉得人有点摇摇坠。

  “你已经大获全胜,请留步,不必再在一个垂死的人面前展露你得意洋洋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痛苦,实在够多了。”

  我连一句:你误会了,也出不了口。

  “江‮姐小‬,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我甚至不能怪责你设下了单逸桐的馅饼,接受挑战的人始终是我。我无从抵赖,我哑口无言,我输得很惨,却是口服心眼。因而。请放过杜青云,不要进去‮威示‬了。”

  我缓缓地坐回车子上去。

  没有解释,因为解释不来。

  刚才陆湘灵的一番话,其实,我也有资格说。

  没有比败在自己行差踏错之上更痛苦、更气愤。

  陆湘灵并不知道,我跟她,现在都是同道中人。

  司机跟医院人员推着轮椅出来时,陆湘灵已经远去。

  我没有进医院去,只直地坐在车厢內,嘱咐司机:

  “请把我载回‮行银‬去!”

  我重复:

  “听见没有?现在,立即载我回去!”

  小葛差不多是亦步亦趋地从电梯口直跟我走进办公室,她一直惶恐失⾊,絮絮不休地问:

  “老板,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的?真吓死人,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去休息。”

  我以为是司机把刚才我晕眩的事通知了她。

  “没事没事,少担心!司机是什么时候摇电话回来告诉你的?”

  “不是你的司机告诉我的。”小葛仍然紧张,“老板,今早市场上已经把这件事传开了,是真有其事?”

  我有点错愕,问:

  “小葛,究竟你指的是什么事?”

  “霍守谦对你无礼的事。”

  “天!”

  我霍地跃坐到⽪沙发上去,双手抱住头,又要昏过去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怎么叫人受得了?

  怎可能连霍守谦昨晚的事都会立即成为街知巷闻的传言与笑话?

  “坊间怎么说?”

  “你并没有听到吗?”

  “请你告诉我。”

  “都说霍守谦是大笨蛋,枉作小人,赖蛤蟒想吃天鹅⾁。”

  我摆摆手,示意小葛别说下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其他一种极难听的说话、嘲讽与批评。

  太令人恶心与震惊了。

  “老板,事情闹得很大,尤其金融市场內曾受过富达行的欺庒或看不过霍守谦本人的霸道的,都伺机落井下石。”

  我叹息:

  “才不过是昨晚的意外!我本没张扬!”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言是在‮察警‬局內候着消息的记者听回来,再传到市场上去的。”

  “报纸有没有刊载?”

  “还幸没有,⽩纸黑字总得要小心,传媒也不见得对这种事有‮趣兴‬。”

  对,连杜青云对我骗财骗⾊,也没有人作过正面侧面的报道。然,单是行內的传言,已够当事人受了。

  我连连冷颤。

  不敢想像霍守谦会有何反应?对我,他又将采取什么手段?

  “小葛,霍守谦的女儿什么时候能到‮港香‬?”

  “还想告诉你,手续已办妥,随时可以嘱工业村的同事给她发机票,让她来港。”

  “快!越快越好!”

  极需要一点喜事去平衡霍守谦的怒气。

  这是如今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小葛的报道,一点都不夸大。这三天,市场內的人都拿霍守谦开玩笑。

  人就是如此,见⾼拜见低踩。我跟霍守谦比较,我仍然是⾼⾼在上。

  况且,他的仇人大概比我多。人的报仇雪恨基本上限情一样⾼涨。

  很难候至一个天造地设的机缘,让人们毫无造谣生非的需要,而能攻击敌人,太不亦乐乎了。

  小葛终于安排到霍守谦的女儿在这个周末来港了,她且已通知了霍守谦。

  “他有什么话跟你说?”我问,仍有极大的惶恐。

  “他说,他会亲自谢你!”

  “嗯!”

  是祸是福,也只好逆来顺受,兵来将挡。

  几天后的一个⻩昏,正要下班,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了。

  “我摇电话来说声多谢。”

  是霍守谦。

  “不谢。恭祝你们⽗女团叙。”

  “也望我们之间的恩怨扯平。”

  这句话令我稍稍安了心。

  “你知道这些天来,我并不好过!”

  “我知道。”

  “福慧,我其实是真的爱你。只没想到,我⾼攀不起。”

  “请别这样说。”

  我承认,在这一刻,心软了。

  “是真的。如果不是在第一次见你面之后,就已经梦寐难忘,我还不致于如此不堪。”

  “对不起。”我眼眶竟有儒。

  “福慧,这也是个向你辞行的电话。”

  “为什么?”

  “也许…”对方有点期艾,“男人的脸⽪转薄,我觉得很难受。打算那天接了女儿,就带她到‮国美‬去一趟,反正儿子也在那边,如果可以借用一点小生意为居留借口,我暂时不打算回港了。”

  “你在这儿的事业很好。”

  “只要心情康健,哪儿都一样打天下。”

  “祝福你!”

  “谢谢!”霍守谦再说,“福慧,我临行前能见你一面吗?”

  还未等我作答,他就补充:

  “我意思是在外头的公众场合见面。”

  这就等于向我保证,不会对我有任何不轨行动…

  “被旁的人看见,或会有所不便!”我说的也是真话。

  “福慧,我想约你在坟场见一面,就在你⽗亲的墓前,那儿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且,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相见的地方,福慧,求你,过几天,我就要离去了。”

  “好吧!”

  “坟场七点就关门了,太晚也不方便,我就在那儿等你!”

  这就去吧,否则,委实显得太小家气了。

  我实在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地爱一个女人,就算他犯了什么其他过错,也还是有值得原谅之处的。一坐到车上去时,电话又响起来。

  我接听。

  “福慧!”

  我呆住了。

  握着电话筒的手在冒汗。

  “仿尧!你在哪里?”

  “我在机场。”

  “‮港香‬机场?”

  “是。”

  “我回菲律宾去了。刚送走了逸桐,他飞多伦多。”

  幕真的要落下来了。

  “仿尧!”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今天今时,我连告诉他,我其实爱他,也觉得没有资格,没有需要了。

  或者,我可以告诉他,我实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伤心吧。

  可是,我没有。

  我只是忍不住默默流泪。

  “你保重!”

  仿尧挂断了线,甚至没有说再见。

  因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可是,他仍在离去之前给我挂电话。

  这证明什么?

  天!

  我像在完全黑暗之中看见一线曙光。

  立即拭⼲了泪,一边拿出粉盒补妆,一边嘱咐司机:

  “快!先到机场去!”

  车子掉头冲向过海隧道。

  脑海里混淆一片。

  在菲律宾与访尧共度的那几天,情景一幕幕地出现。

  看到伤尧深情的眼神,像暖流一片过我的心。

  听到仿尧柔和的细语,像一阵舂风扫过我的脸。

  仿尧,仿尧,仿尧…,无穷无尽地呼喊甚而呐喊。今天始知我心爱你,真是太迟太迟了。

  下班时分,一直车塞。

  我急得満头大汗。

  像过了十个八个世纪,机场才在望。

  我再叮嘱司机:

  “等会有人打电话到车內找我,别说我去了机场,只答我很快就会赶去坟场拜祭⽗亲,那便成了。”

  万一霍守谦见我没有赴会,他或会追电话到车子里来。

  几经艰难,才化掉戾气怨愤,也不必再让他误会了。

  我飞奔机场,直冲至菲航关卡,没有仿尧的人影。

  跟着跑到⼊境的门口,逐个逐个地来回巡看。一颗心就要跳出口腔来似的。

  我默默祷告,上天,让我见仿尧这一面,不需要跟他再说什么,只让我看他一眼,只让他知道我赶来送他,那就已是我至大的思典了。

  然,我一直失望。

  由失望,而致访惶。

  “仿尧,仿尧!”我心里胡地喊,不知何去何从。

  突然,有人在我肩膊上拍了一下,是仿尧吗?

  我回转头,竟看见了小葛。

  “小葛!”

  “他已上机了!”

  我颓然。

  小葛微微搀扶着我,一直往回走,步出机场。

  “你遇上仿尧吗?”

  “不!我来送他上‮机飞‬。”

  “啊!”我应着。

  气氛有一点点的不寻常。

  当然,小葛与仿尧也是朋友。

  我没有再往下想。

  可是,小葛对我说:

  “江‮姐小‬,我要向你辞职了。”

  我站住,望着葛懿德。

  “为什么?”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你还可以辅助我们‮行银‬其他的业务。”

  “可是,邱先生请我到菲律宾去,加⼊邱氏企业。”

  我没有答。

  好一阵子,才晓得继续跟小葛开步走。

  我強笑:

  “连你都要走。是人望⾼处吧!”

  “只是想转换一下环境。邱先生提供的也只不过是一份比较上好一点待遇的工作而已,也不是条件异常优厚。”

  小葛这么说,无非是示意,她与仿尧之间仍然是宾主关系,并无其他。

  我感谢小葛的安慰。

  的确,现今他们的关系肯定是并无其他成份在內。然,两个伤心人朝夕相对,互相扶持,会有什么后果了?

  我苦笑。

  到如今,我还能自私?

  为什么不想想,仿尧如能真有明慧大方慡朗磊落的小葛去照顾他,其实应是我至大的安慰。

  如果我真心爱仿尧,就应该如此寄期。

  最低限度,学习把情爱升华,成全他们。

  我挽住了小葛的手,一齐上了车。

  “小葛,请代我好好照顾他。”说这话时,我全⾝疼痛。

  小葛还没有作出反应,司机就忙不迭地告诉我:

  “你刚进机场,蒋帼眉‮姐小‬就打电话来。”

  “怎么?她回‮港香‬来了吗?”

  “刚抵埠,赶至深⽔湾想立即见你,谁知你还没有回家,便摇电话到车里问。”

  “你怎么说?”

  “我照你的嘱咐,告诉她,你将去坟场拜祭老爷。蒋‮姐小‬就说,她也启程前去,在坟场见你,她也正想去上坟呢!”

  我急坏了,怎么会如此凑巧,等会帼眉跟霍守谦在⽗亲墓前见了面,不知会有什么尴尬场面出现。

  我噤捺不住心中的重重烦躁,骂起司机来:

  “我没有嘱咐你,只向霍守谦先生这么代,其他人就不必了吗?”

  “没有呀!”

  “江‮姐小‬,你跟霍守谦约在坟场见面?”小葛甚吃惊地问。

  “是的,别紧张,不会有事,我们只说几句话。”

  “江‮姐小‬,防人之心不可无。姓霍的又是何等样的人马?

  你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我突然打了个寒然。

  “若果他是善男信女,会不会有今⽇?又会不会对你无礼?”

  我觉醒了,意识到事态可能不寻常。

  “赶快开车到坟场去。”

  “我们给相的警司先打个招呼,有备无患。”小葛又建议。

  我浑⾝冰冷,但望小葛是过分小心,杞人忧天。

  车停在坟场门口时,已有两位警员在等候。

  我对他们说:

  “让我先进去,也许我们只是小题大做。”

  我来不及等他们同意与否,飞快地向着⽗亲的坟地跑去。

  夜幕已然低垂。

  一个个墓碑在暮⾊苍茫之中耸立着,益觉荒凉与恐怖。

  我遥见⽗亲坟前站了蒋帼眉,她才站定了脚似的。

  我正要扬声叫她:

  “帼眉!”

  一声‮大巨‬的响,把我的呼叫声掩盖。

  跟着,从另一个坟碑后闪出一个鬼键似的人影,又是另一下声,那人影也倒下来。

  我疯了似的跑过去。

  地下⾎红一片。

  直地躺了两个人,蒋帼眉与霍守谦。

  我扑过去,扶起帼眉,她一动也不动。

  回望⾝旁的霍守谦,只见他瞪了我一眼,一种不甘不忿的怒火,像燃烧着他整张脸。

  他还能说话:

  “江福慧,怎么来人竟不是你…”

  之后,‮察警‬赶到了。

  之后,我又听到有人说:

  “两个都死掉了,快召黑箱车!”

  再之后,我是糊一片。

  黑夜终于来临了。

  故而我周周都是黑漆一片。

  醒来时,我躺在家里的上。

  只有菲佣在⾝边,说:

  “‮姐小‬,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摇‮头摇‬,问:

  “现今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早上七时,葛‮姐小‬昨天晚上陪你回来,待医生来看过你,一直坐至凌晨,才回家的。她说,她会今⽇再来探望你。”

  “昨天,蒋‮姐小‬来过吗?”

  “对,她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放在头。”

  菲佣把一包用礼物纸包装得十分漂亮的礼品到我手上来。

  我‮开解‬了丝带、是一大叠的原稿纸…

  赶紧翻阅了第一页,只简单地有几行字,写道:

  自序:如果上天只能允许我的一半生有一个愿望的话,我只愿江尚贤和我都心爱的福慧能够坚強幸福地活下去,即使要我赔上生命,也还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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