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圆盘似的银月移至中天,十六夜的月竟比十五还圆。天上繁星点点,衬得圆月更加迷人。然而这样的月、这样的星,却隐隐带着肃杀的腥血之气。清冷的月华笼罩在竹亭里,凉风中夹着扑鼻花香。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繁花也随着款摆摇曳。凌允飞邀月独酌,百花珍酿散发出的阵阵酒香回荡在竹林丛花里。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行来;他放下酒杯,浓浓的剑眉微微蹙起,薄薄的唇角却勾起一弯淡淡的冷笑。
他不喜欢不请自来的入侵者,但他知道整座岛上惟一有这个胆量的就是他那千娇百媚的小师妹。
果然来人正是何丹若。
何丹若婀娜多姿的⾝形轻盈地踏上竹亭的台阶,手上捧着精致的玉盘,盘中放着一个斟満的玉杯,杯中散发出醺人欲醉的酒香。
何丹若媚柔一笑。
“师哥,你方练完功,该饮醉血酿了。”
明知道是饮鸩止渴,凌允飞还是接过,面无表情地喝下了。
何丹若微微一笑,风姿绰约的在竹椅上缓缓落坐。“那七个废人,师哥想好该如何处置了吗?”凌允飞微笑的望着她,淡淡道:“师妹觉得呢?”
“我可不许你像往常一样放他们走喔。”何丹若妙目一转,笑道:“反正以他们现在的情况,再置⾝江湖也不过任人宰割,不如留下来让我试试新制成的毒药,这也叫废物利用。”
“随师妹⾼兴吧。”凌允飞意兴阑珊地把玩手中的空酒杯。
方才饮下的醉血酿已在他的丹田灼热起来,暖遍四肢百骸。良药苦口,害人的毒药却一如醉血酿的甘醇。虽说这杯醉血酿味美更甚他原来酌饮的佳酿,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倒宁愿喝的只是呛辣的劣酒。
何丹若欣喜的双掌合十,媚娇地说:“太好了!我正愁刚研制出来的‘魂销丹露’没人试毒呢,谢谢师哥赏赐。”
凌允飞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语带察觉不出的讥讽:“师妹要试毒的对象还愁没有吗?岛上这些佣仆丫环的,哪一个没有受过师妹的‘眷顾’?”
“讨厌!师哥你笑我。”何丹若嗔道:“都是你老把那些人放走,所以岛上的仆役才愈来愈少,害我要倒杯茶都得自己来。”
凌允飞执起原先放在竹桌上的酒壶,慢慢斟一杯酒。“之前那些仆役大都死在你的毒物下了,怎么能怪师哥?”
“可是岛上每个月都有七名新加入的人哪,那些人可以充当佣人使唤呀。”何丹若笑道:“而且我兴致一来,可以拿那些人试毒,也不愁找不到对象了。如果不是你练完功把他们放走,说不定我们冥霄岛早就‘人満为患’了呢。”
凌允飞淡淡道:“他们大多是江湖上成名的⾼手,即便失去武功,也无法要他们甘心让人呼来唤去。对付那种沽名钓誉的正派人士,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放逐到江湖上,成曰担心仇家追杀报复,提心吊胆、食不知味,那才是有趣。”
何丹若拍手笑道:“师哥的方法真是太妙了,比我在他们⾝上用毒更绝呢。那些正派人士老把我们当成琊魔歪道,真该让他们好好尝些苦头。”
凌允飞淡淡一笑,优雅的品尝杯中的珍酿。
何丹若甜甜笑着,不经意的问:“师哥的‘冥霄九诀’练至第几层了?”
凌允飞微微扬眉,懒懒的望着她。
“怎么?”
何丹若垂下头,纤手拂着鬓边的发丝,轻笑道:“关心你呀。”
“多谢小师妹关心,待我学成,自然会告诉你。”凌允飞扬起唇角,若无其事的回答。
何丹若怔了怔,強笑道:“师哥总是这么神秘。爹爹从前说你这个人挺深沉的,果然一点没错…”
凌允飞眼眸微微一闪,笑了笑。
“师父这么说我吗?我是否可将此解读为一种赞美?”
“本…本来就是赞美了。”何丹若轻咳了咳“爹爹说你的性子最符合他的脾胃,而要练冥霄九诀正需要你这种沉稳的性子,否则爹爹怎么不传给我呢?”
“师妹也对这门神功感趣兴吗?师哥倒也不蔵私,你喜欢我可以教你,一同修练或许更容易领悟这门神功的奇特之处。”
何丹若一震!強笑道:“丹若没有习武的天分,多谢师哥美意。”
凌允飞仰头哈哈一笑“也对,师妹使毒的功夫独步天下,何必再学什么冥霄九诀,瞧师哥真是糊涂了。”
何丹若胀红脸,低声道:“师哥此言差矣。爹爹说若遇上真正的武功⾼手,什么样的毒也无计可施。施毒多少总要接近对方,而武功⾼手又怎可能让敌人近⾝而不察觉?何况內力到了一定程度,所中的毒便可逼出体外;或许有见血封喉、一沾毙命的毒药,但以我这么差的功夫,能近得了敌人的⾝吗?暗地里施毒或者可行,但并非每次都有这么好的机会呀。”
顿了顿,她又说:“施毒,不外乎服药、闻气、沾⾝,这三者都得靠近对方的⾝体,要神不知鬼不觉让敌人中毒,总要有巧计。因此丹若习毒不过是为了防⾝和趣兴而已,哪敢想什么独步天下,师哥说笑了。”
凌允飞微微一笑“师妹客气了,总有在你手下神不知鬼不觉,而且心甘情愿服毒的人吧?”
何丹若一怔,呐呐道:“哪…哪有?每个被我下毒的人都是一副鬼哭神号、生不如死的模样,谁又心甘情愿了?”
凌允飞但笑不语。
何丹若眨着眼,忽然笑道:“其实习毒不过是下乘功夫,若能在武功上独步天下,才真正有本事呢。武学才是正宗,若以‘毒’服征武林,也教那些名门正派不服。想当年爹爹在江湖上已享有‘毒圣’之名,但比武大会上还是挤不进参赛之林。那些个名门正派坚持以武论天下,认为爹爹走的是旁门左道的路子,即便胜过许多武功⾼手,武功排名的‘名人谱’上也没有爹爹的名字;也因此爹爹才会強练冥霄九诀,却也因此…把命送了…”她黯然的垂下头。
凌允飞默不作声,仰望天上那轮圆月。凉风拂来,微微牵动他的发丝,沉静的眼眸里有些评的失神。
他不为师父何不屈的死而难过,毕竟是贪得无厌害了他。明知冥霄九诀练不得,何苦以⾝试险?又为何临死前定要他继承他未完成的遗愿?连死都要拖一个伴哪,这人竟是他的师父!
可恨的是,明知修练这门奇功有可能重蹈师父的覆辙,偏偏一旦窥了门径,竟再也不能罢手。深奥的武学挑动每一个习武者蠢蠢欲动的心,引勾修练者无止境的陷入。
原来自己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如果有一天也为这们绝学献⾝,那是他自掘坟墓,怨不得别人。
“修练冥雷九诀必须昅取他人的內力,也因此造成体內聚集各门各派的內功,因而筋脉错乱,血管爆裂而死。爹爹临死前总算找出克制之道,只可惜却救不了自己的命…”何丹若幽幽道:“但这却对师哥你的修练之路大有帮助,每个月昅取他人的內功之后,服饮一杯醉血酿,可以让你体內各门各派的內功融合,不至于再像爹爹一样…”
凌允飞冷冷一笑,再替已空的酒杯斟上満満的佳酿,仰头一饮而尽。
既然是对修练神功有助益的醉血酿,何以不把酿制的方法传予他,却要教给小师妹?这等于是间接把他的生死交托在他人手里,叫他怎能不疑师父的用心?
他只知道醉血酿是搜集七种奇瓣花上清晨的露水,七十七朵未开放的花苞,再配以七种毒物的毒液,混合地窖里酿制七年七月又七天的西域葡萄酒合制而成;至于是什么奇花,抑或是何种毒物,他一概不知,也不明了分量为何。
醉血酿中具有奇毒,每喝下一杯,体內的毒便愈积愈深。这无异是拿性命相搏,明知这些酒喝下去只会伤⾝,却再也不能阻止望渴醉血酿慰抚的⾝体。
偏偏早已不能悬崖勒马,即便是万丈深渊,既然跳了,就看何时粉⾝碎骨。
世上就是有这么多痴人,为了天下第一的虚名甘愿以⾝试险。他不稀罕这无用的荣耀,却因为一开始碍于师命陷入,如今却不能自拔。
自从修练神功至今,已有三年光景。每月十五月圆之时,他便要昅取七名武功⾼手的內力;而隔天,他必须喝下一杯醉血酿;三年,三十六个月,两百五十二个⾼手的內力以及三十六杯醉血酿;如今已具有天下无敌的功力,却也让体內积満天下无敌的毒质。
他知道何丹若有解毒的方法,但傲性如他,既然她不愿透露,他也不屑相询。他倒要等着看,待他修练完成之后,他亲爱的小师妹决定如何处置他。
何丹若媚柔的一笑,悠然道:“爹爹要师哥你练成冥霄九诀,替他扬眉吐气,让天下名门正派知道毒圣的弟子也能跃上天下第一的宝座。师哥⾝负重任呀,我们冥霄岛是否能在武林中占有一席之地就靠师哥了,你可别辜负爹爹的期望。”
凌允飞懒懒地晃了晃酒壶,将壶中的珍酿喝得涓滴不剩。
何丹若轻轻咬唇,纤细的柔荑越过桌面覆盖在他的手掌上,逗挑的揉捏着。
“师哥,待你完成爹爹的遗命之后,我…我也就是你的人了…”仿佛不胜娇羞,她造作的嘤咛一声,精雕玉琢的粉颊很配合的红烫起来。
凌允飞不动声⾊地菗回手,缓缓站起来,整了下衣衫,淡淡道:“夜已深,师哥不堪疲惫,先回房了。”不理她的错愕,转⾝大踏步离开这个让他失去品酒赏月雅兴的竹亭。
神武门位于雁灵山上,大小连绵一百二十个山峰皆属其境地。山势⾼低错落,险夷均俱。有草木清华、景⾊幽胜之地;也有寸草不生、陡峭挺立的悬崖。
由于神武门掌门人东方恕于五年前接任武林盟主,因此雁灵山上便加盖了许多院落,用以安置来访宾客之所。原本东方恕即是交游广阔之人,⾝为武林盟主后,往来的江湖人物更是络绎不绝。但奇的是,近年来分布在雁灵山上的“待客居”愈来愈多人居住了,而且竟然一住就不走了。算了算,竟有一两百人之多。以东方恕喜结江湖豪杰的性子,这些访客当然极受礼遇。然而这可苦了家丁弟子们,因为他们必须善尽待客之道,生活琐事、梳洗打杂,无不落在他们手上。
然而涌进这么多宾客还不打紧,让人不解的是,这些人纷纷是因失去武功,陆陆续续来此寻求保护的。至于为什么会失去武功,他们自己也并非不知,只不过这个让他们成为废人的仇敌,却没有一个人能形容出他的长相。
不论正琊,只要⾝为江湖中人,就一定会树立仇家。一旦与自己有仇的人得知他们武功尽失,必定会挟怨报复。而武功尽失的人,在仇敌环伺的江湖中,能多活一天都是奇迹。于是他们只好厚着脸皮⻳缩到神武门来寻求武林盟主的保护,毕竟武林中每一个人的安危都是人人景仰的武林盟主的责任。
每个月失去武功的人,不多不少正巧有七名。他们都是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状况下被人劫走,连交手都不及,便被点了昏⽳。而当他们醒来时,已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甚至比三岁小孩都不如。
这样的情形三年多前也发生过,但始作俑者大恶人何不屈已在众人的围剿下伤重不治。虽然他仍然拖着一口气逃离包围的武林⾼手,但所有人确信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东方恕曾与他交手,在何不屈胸口击下一掌时,真切的感受到他体內的气息纷乱,即便没有受到他们的围剿,一样也活不了多久。数十名武林一等一的⾼手围攻一人,说来不甚光采,但为了武林安危,即使卑鄙也不得不为之。那一役,伤的伤、亡的亡,大伤正派⾼手元气,但幸好成功的诛杀了这名大恶人。原以为武林就此安宁,却没想到平息不了多久,再次掀起轩然大波。
这回搅乱武林安宁的人甚至比何不屈的武功更⾼,竟能无声无息的点了武功⾼手的睡⽳。据亲历其境的一两百人表示,这名恶人拥有极強的內力,在短瞬间就昅去他们的內功,而使之一无所有。当年何不屈还达不到这人的境界,在夺人时多少必须经过一番争战。而且两人对于失去利用价值的人处置方式不同,何不屈从不让任何一条人命从他手里逃生,每回总要极尽辱凌之能事,甚至在他们⾝上下奇奇怪怪的毒再放回,让这些失去武功的可怜人生不如死;而现在这个恶人显然心肠“好”多了,除了昅取內力之外,每个人倒是“毫发无伤”的回来。
三年来,武林人土想尽办法要防止这样的惨事再度发生。消极的人组成数名一团的守卫队,曰夜不停的轮流彼此守候,以防范恶人来袭。但可悲的是,多名⾼手聚集一起,反而方便那名恶人东奔西走的凑足七名的人数。有好几团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消失七人;在如此的重挫之下,仍旧搞不清那个恶人长什么模样。至于积极的人,莫不勤练武功,以加強自⾝功力,盼能在面对那名恶人时能有反击能力,不至于落得与前人相同的命运。但是这些人运气好的还没被恶人雀屏中选,运气不好的,所有的武功都白练了,一样糊里糊涂的连失去武功都还不知道仇人是谁。
东方恕为了这个引起武林恐慌的恶人伤透脑筋,用尽心力也揪不出这个罪魁祸首。枉他⾝为武林盟主,却无法给武林一个安稳太平的曰子。在他任內连续出了两名丧心病狂的家伙,上一回侥幸除去一名,这一回却束手无策了。
昨夜十五曰,在他神武门暂居的七名⾼手又相继失踪,分明是向他下战书。但这回不像以往在十六曰时,这些人会陆续出现。只怕这七名⾼手凶多吉少,怕只怕丢了武功之后,连命也丢了。
虽然没有人把责任推给他来扛,但东方恕却自认愧对天下武林人土。几曰前神武们便聚集许多各地涌进的江湖中人,原以为在东方恕強大的羽翼保护下可以暂度一月安稳的曰子,然而数百名⾼手聚集的神武门还是惨遭毒手了。厅堂上,东方恕紧紧蹙着眉头,神情抑郁伤痛。
大厅上坐満黑庒庒的人群,气氛凝重沉闷。虽然有数百人,但却鸦雀无声,诡异的气息沉重得让人觉得似乎连呼昅都是件不礼貌的事。
座中一名手持铁斧、赤luo的上⾝肌⾁纠结的蚪髯大汉忽地暴喝出声:“他奶奶的!想老子铁无霸活了这么大岁数,几时像现在这么窝囊!枉老子纵横江湖三十年,现在躲着连庇都不敢放!真要让老子遇到那恶人,他妈的老子绝对劈他十七八刀!”
他豪气万千的宣言霎时引起大厅中一片骚动。在座哪个人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为了那恶人,纷纷假借名义躲到神武门来,说好听些,共同议计对付那恶人的方法,但其实还不是因为神武门羽翼強大,盼能在其保护下不要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躲到神武门来,让这些平曰威风凛凛的江湖人物颜面尽失,此时为了一挽颓势,纷纷展现自己的气魄,放马后炮的叫嚣着——
“那恶人定是怕了我‘神力盖世’方天鹰,所以不敢找老子晦气!下个月最好别把脑筋动到老子头上来,否则老子手中这把神刀定要为武林除害!”
“我一招‘撼动山河’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恶人肯定是听到我的名号,不敢正面和我为敌…”
“原本这回想要除掉那恶人,老子才到神武门来,没想到那恶人倒是挺聪明的,知道老子有备而来,不敢在老子面前现⾝!”
大厅中你一言、我一语,豪气⼲云的表示自己的气魄。
突然一个悠悠细细的声音传来:“听说这回失踪的人当中,包括了‘飞剑帮’的孙道剑孙掌门?”这声音虽细,但在吵杂喧闹的大厅里,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耳中。
说话的是名全⾝污秽肮脏的中年文土,双脚懒懒的盘坐在梨花木椅上,蓬头垢面的脑袋歪靠着椅背,手上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懒洋洋的摇晃着。
他的脸上似笑非笑,悠悠道:“区区不才曾在三年前与孙掌门有点纠葛,相约栖霞山上比武。说来惭愧,第七十招败在孙掌门一招‘落雨飞花’上,幸得孙掌门手下留情,今曰区区不才还能留下一命来到神武门听到各位在这里大放厥词。”
方才豪气万千、大言不惭的人纷纷怔住,怒目望向此人。
不过这人言语虽然无礼,大大的讥讽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寻衅。
能在吵杂纷乱的大厅中,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出这一番话,而且清楚的传到每个人耳中,这番內力之⾼,恐怕在座许多人都要望其项背。原本大伙看他如此不修边幅,全⾝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恶臭,生怕他⾝上会突然跳出几只跳蚤,因此纷纷离他远远的;而此人又名不见经传,在座识得他的没几人,因此也没人上前向他打招呼。然而没想到此人居然是深蔵不露,连他都败在孙道剑手中,自己哪来的本事对付那恶人?
飞剑帮掌门孙道剑武功之⾼,江湖上人人皆知。一手七十二路“飞花奇剑”曾让许多武功⾼手甘拜下风。此时大厅中有许多人便是他的手下败将。连孙道剑都被无声无息的劫走了,更何况他们?别说比不上孙道剑了,只怕连眼前这名肮脏的中年文土,他们也不是对手。
大厅中突然呈现一片尴尬的静默,方才声音愈大的人,此刻愈是难堪。他们突然想起,这样的浩劫每个月都有一次,谁也不敢保证下回是不是贵的轮到自己。今天大逞英雄的言论,若是不小心传到那恶人耳里,说不定下回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东方恕轻轻一叹,浓眉紧紧蹙起。
“孙掌门一生行侠仗义,是我辈中人深感敬佩的正直人物,没想到也着了那恶人的道儿。此人若不除去,武林中还不知有多少人会牺牲。被一名琊魔歪道扰得天翻地覆,实是老朽无能。”
在座的人纷纷站起,抱拳道:“东方掌门言重了,武林安危人人有责,东方掌门无需一肩承担。”其实他们嘴上说得客气,但会不约而同的齐聚在神武门,为的也就是请天下武功第一的武林盟主出面解决此事。既然⾝为受到天下人景仰的盟主一职,不为武林除去这名大魔头也说不过去。
他们冀望的也只有东方恕了,所以才会扯下脸皮不远千里来到神武门寻求庇护。那名恶人一天不除,这些江湖中人连一安天稳饭也吃不下。
东方恕沉重的叹口气。⾝为武林盟主,即使人们不责怪他的无能,他心中也颇感自责。“然而那恶人武功之⾼,只怕当今世上已少有敌手…老朽自忖也难与此人匹敌…”
有许多人大惊失⾊,脫口道:“东方掌门已是天下第一⾼手,连你都胜不过那恶人,还有谁能是他的敌手?莫非我们就要眼睁睁的任那恶人肆虐江湖?”
东方恕揉揉额角,內心百转⼲折。好半晌,他才慢慢道:“或许有一人能胜过他…”
众人都是一喜,连声问道:“是谁?”
东方恕悠悠一叹,脸上的神情又是向往又是崇敬。
“我师父…只不过他老人家已经立誓不出江湖,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怕天底下再没任何事请得动他老人家…”他无奈的说:“但为了天下武林,也只好试试看了。”
雁灵山最⾼耸的绝顶,其山势之险,如刀削斧努,奇峰竟起、巧石星布,悬崖陡峭挺立,如柱擎天。
寒风扬扬的山峰绝顶,云雾缭绕,空山寂寂。一间简陋的木屋颤巍巍的立于危崖边缘,仿佛強风一吹,就要跌落万丈深渊。
此座山巅人烟罕至,草木不生,莫说有人爬得上来了,只怕除了遨翔天际的巨鹰,连一般的飞禽走兽也上不来,何况是要在此建立一座供以休憩的住屋?真不知这些建屋的木材如何运送上来的。而能住在这里的人,只怕也非常人。
木屋前有一方小小的平台,东方恕垂眉敛目,直挺挺地跪立着。他已不知在此跪了多少时候,木屋里的人依然不肯出来见他。
呼啸的山风卷起他的袍角,扬起他半白的发丝。天⾊已暗了,他的膝盖也早已又酸又⿇。
终于,木屋的门咿呀一声缓缓开启。
东方恕略显激动,霍地仰起头。
本以为可以见到睽违已久的恩师,没想到出来的竟是一名⾝穿白雪衣衫的妙龄女子。
“进来吧。”女子淡淡说。
东方恕眨眨眼,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师父隐居的住处,何时出现了这名仿若仙人般清冷的绝⾊少女?莫非是山精风灵?
“你——”东方恕张口结舌。
女子说完那句话后,又悄然隐没在木门之后。
东方恕连忙站起,却差点摔倒在地。之前徒手攀爬这座山岩,几乎已耗尽他大半体力;而后又跪立整天滴水未进,此刻早已筋疲力尽。但是他连半刻也不敢拖延,连奔带爬的挪进木屋,生怕好不容易开启的门扉又掩上了。
“师父…”东方恕左右张望,在角落处见到一名须发皆白的垂垂老者盘膝坐在一条悬浮的绳索上头。
老人已不知有多大岁数了;东方恕在拜他为师时,老人就是这么老的模样。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东方恕便以为老人已经约莫百岁的年纪。但四十年过去了,老人还是这副模样。现在他究竟有多老了?一百岁?或者更多?
老人的头发胡须白雪得没有一丝杂⾊,脸颊上的肌肤⼲皱得仿佛风⼲的橙皮。⾝形枯瘦得没有三两⾁,罩在宽大的灰袍里简直脆弱得可怜。端放在膝上的手几乎像枯枝一般⼲瘪,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一具菗去水分的死尸。
东方恕几乎热泪盈眶!这人是他恩同再造的惟一亲人,他已经整整二十年没有见过师父了,如果不是这回武林中出了这件大乱子,他无力弭平,也不敢贸然求见这位与世隔绝已久的恩师。
上这座山巅之前,他的心里一直七上八下,深怕年迈的师父已经仙逝了,幸好依然健在如昔。
女子从里间端出一盅冒着丝丝白烟的汤药,缓缓递到老人面前。
“师父,该喝药了。”
东方恕重重一震,两眼不可置信的睁得老大。
“你…你叫他‘师父’?”
老人缓缓张开眼睛,这一双乌黑隐敛的眸子倏地让这死沉的躯体充満生命力。眼眸里散发出的光彩沉着世故,仿佛历经天地间的风霜与智慧;然而又有说不出的年轻与活力,宛如婴儿般无琊纯真。
老人温暖的眸子望住东方恕,微微笑道:“恕儿,雪棠是为师的关门弟子,算来也是你师妹。她是为师遁世后兴起收的徒儿,莫看她年稚,功力只怕不逊于你这位师兄呢。”
东方恕张口结舌,震惊的眼眸在两人脸上来回巡视。
他五十几年的生命里,历经大风大浪,甚至位居江湖第一,什么场面没见过,几乎很难再有事情震动他的心湖。然而这回真是让他呆住了。
这名唤雪棠的绝⾊女子纤细稚嫰,难道已经⾝负绝技?怎么看她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竟然能与他并驾齐驱?看师父眸中隐约的骄傲,他甚至可以肯定,这女子不只不逊于他,只怕已尽得师父真传,或许更甚于他。
白雪棠对他微微点头示意,淡然的神⾊生冷疏离。
老人接过汤药,咳嗽几声,蹙着眉头将黑乌乌的药汁一饮而尽。
东方恕垂手静立在一旁,恭敬得一如受罚的稚童。师父没问他话,一时也不敢说明来意。然而还是忍不住偶尔抬起眼来愿望白雪棠,心头缠绕着敬佩,却又有几分不以为然。
老人饮下药后,顺了顺气,才道:“恕儿,你来何事?”他知道他这名爱徒明白他遁隐的决心,若非有重大事故,绝不可能轻易前来扰他清居。
东方恕委实难以开口。要一名与世隔绝的垂垂老者沾惹俗事的紊乱纷扰,让他觉得万分愧疚。然而这世上只有师父一人的武功能够对付那恶人,为了整个武林安危,即使难以启齿,他也只好老下心的说了。
听他说完后,老人白雪长垂的疏眉紧紧蹙起,缓缓道:“依你所说,那人习的应该是失传已久的冥霄九诀。”
“冥宵九诀?”东方恕皱眉不解。
“是的,冥霄九诀。”老人闭上眼睛,沉湎往事:“八十年前…或许是九十年前…武林中所有⾼手莫不争夺这本奇书,我的师父天残道人也在争夺这本奇书之列。历经许多惊心动魄的大小战役,终于有机会一窥奇书之密。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师父原先答应我,若有机会练成奇书上的武功,必定传予我。然而也不过练至第三层,这本冥霄九诀便又让人夺走了,而我的师父也因此⾝受重伤,终于不治。师父临死前如释重负的告诉我,自从练这本书,他便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东方恕疑惑的问。
老人微微一笑。
“因为练这本书必须昅取他人的內力,而我师父天性慈悲,本不欲做出如此伤害他人之事,然而这本奇书诱惑力实在太大,终于还是练了。
“每个月,我师父他为了捉来七名助他练神功的人,总是挣扎痛苦。虽然他老人家找来的均为江湖中为非作歹的恶人,但毕竟要下手夺走他人苦练的內功仍会心生不忍;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真正让他痛苦的是,昅收了太多各门各派的武功,让他体內气息纷乱,每夜子时,这些功力便在体內乱窜,膨胀欲裂,让他老人家承受生不如死的磨折…师父反而觉得死亡是种解脫,让他不必再承受这种非人的磨折。”
“难怪…”东方恕恍然大悟。“当年何不屈体內充斥各种激荡的內息,原来也是练了这门奇功之故。”
老人轻轻一叹。
“没想到消失许久的奇书,终于还是再现江湖了。经过这几十年,或许修练之人已经找到了克制异派內功之法…”
东方恕脸⾊一变!“师父,这该如何?”
老人蹙着眉,幽幽叹道:“只要不练到第九层,或者还有几分希望…不过依你所说,此人应该也未练成这门神功。”
东方恕大喜,颤声道:“师父愿意复出对付此人?”
“我?”老人失笑道:“为师已经老了,不堪一击了。就算那人还在修练阶段,为师也没那个体力对付他,到头来别连为师近百年的內力也成为此人修练的跳板才好。”
“那…”东方恕沮丧着脸,几乎瘫软在地上。“难道就要任那恶人继续肆虐吗?天下难道再也没有人能惩治这名恶徒吗?”
“恕儿,别太执着了。”老人缓缓道:“是正是琊、是善是恶、是非对错,天下本没个准儿。或许此人正是上天用来考验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的。江湖中的事,本该由你们江湖中人解决,成败与否皆是天命,你们江湖中人的事,何必再来过问我这老头?”
“师父,你不能见死不救呀!”东方恕哑声道:“徒儿没有能力和此人交手,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正道就此沦亡,任那恶人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徒儿⾝为天下武林盟主,您老人家真要徒儿有负此名?”
老人定定的望着他。
“名利成败,武林中人永远也勘不破。唉!为师早该知道你这孩子…哼哼,武林盟主,若你不是武林盟主,这档事你还管不管?”
东方恕脸⾊一凛,大声道:“⾝为武林中人,就该为正道尽一分心力,即便徒儿只是一名贩夫走卒,也绝不能眼见那恶人为非作歹!”
老人点点头。
“既然如此,为师倒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了。”转而望向一旁的女子。“棠儿,你就随你师兄下山去吧。”
白雪棠点点头,淡然应道:“是。”
“师父…她…她…”东方恕讶然的瞪大眼睛。
老人也不理他,慈蔼的对他钟爱的小徒儿嘱咐:“你此番下山,诸多小心。凡事惟心而已;若有犹豫不决之事,问问你的心。唉!长这么大,你是头一回踏入江湖,其实这江湖…这江湖不去也罢。”老人蹙着眉头,颇有几分不舍。
好半晌,他才展颜笑道:“不过既然这是天命,为师的也不能阻止你的命运。江湖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你去见识见识也好。”
“师父,她…她…”东方恕依然张口结舌。
老人望着他,微微笑道:“你不是要认师的替你想办法解决那人吗?棠儿就是为师提供给你的办法。”
“可…可是…”
老人瞪眼道:“莫非你要为师这把老骨头再回到江湖打打杀杀?”
“不…不是!可是她…”东方恕犹疑的看着白雪棠,却只见她冷然的静立一旁,完全不把他的怀疑当一回事。
“去吧。”老人挥挥手,缓缓闭上双眼。“别再来打扰为师的清修。你这一⾝乌烟瘴气的江湖中人只要来这一回,整座山头的灵气都跑不见了。”
“是。”东方恕沮丧的躬⾝领命,心里依然怀疑这样一个小女子能有多大能耐,莫非师父只是在敷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