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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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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小眉

  彩云飞

  一年的⽇子无声无息的溜过去了,又到了细雨纷飞,寒风恻恻的季节。商店的橱窗里又挂出了琳琅満目的耶诞装饰品,街道上也涌満了一年一度置坝诂装,及购买礼物的人群,霓虹灯闪烁着,街车穿梭着,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着灯光及人影,流动着喜悦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満了生气的。

  唯一不受这些灯光和橱窗引的人是云楼,翻起了⽪夹克的领子,胁下夹着他的设计图,他大踏步的在雨雾中走着。

  周遭的一切对他丝毫不发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思的、沉默的、沉着的迈着步子。走过了大街,走过了小巷,从闹区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区,然后,他停在信义路一间简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钥匙,他打开了门。

  一屋子的冷和黑暗接着他,扭亮了电灯,他把设计图抛在书桌上,在一张藤椅中沉坐了下来。疲倦的呼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无意识的看着窗外的雨雾。然后,他站起⾝子,走到墙角的小茶几边,拿起热⽔瓶,他摇了摇,还有一点⽔,倒了杯⽔,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长长的叹息一声,握着茶杯,他慢呑呑的走到一个画架前面,抓起了画架上罩着的布,那是张未完工的油画像,他对画像举了举杯子,低低的说:“涵妮,好长的一年!”

  画像上的女郞无语的望着他。这是云楼最近画的,画得并不成功,一年来,他几乎没有画成功过一张画。这张是一半据着记忆,一半据着幻想,画中的女郞穿着一袭⽩⾐,半隐半现的飘浮在一层浓雾里,那恬静而温柔的脸上,带着个超然的,若有若无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唤着,凝视着那张画像。然后,他转过⾝子,环视四周,再度轻唤:“涵妮!”

  这是间大约八席大的房间,四面的墙上,几乎挂満了涵妮的画像,大的、小的、油画的、⽔彩的、铅笔的、粉蜡笔的,应有尽有。不止墙上,书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画像。从简单的,一两笔勾出来的速写,到精致的、费工的油画全有。只少了涵妮抱着洁儿坐在落⽇余晖中的那张。当云楼搬出杨家的时候,他把那张画像送给杨氏夫妇作纪念了。

  搬出杨家!他还记得为了这个和杨氏夫妇起了多大的争执。雅筠含着泪,一再的喊:“为什幺?为什幺你一定要搬走?难道你现在还对我记恨吗?你要知道,当初反对你和涵妮恋爱,我是不得已呀…”

  为什幺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对雅筠也有份潜意识的反抗,当涵妮在的时候,她曾三番两次要赶走他,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现在,涵妮去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杨家了。又或者,是为了自尊的问题,自己绝然的离港返台,和家里等于断绝了关系,⽗亲一怒之下,来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给他的生活费,这样,他如果住在杨家,等于是倚赖杨氏夫妇,他不愿做一个寄生虫。

  再或者,是逃避杨家那个悉的环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让他触景生情。于是,他坚决的搬出来了,租了这间屋子,虽然屋子小而简陋,且喜有‮立独‬的门户,和专用的卫生设备。

  一年以来,他就住在这儿,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涵妮。画中的涵妮,他心里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侣──涵妮。他习惯于在空屋子里和涵妮说话,习惯于对着任何一张涵妮的画像倾诉。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不承认涵妮死了,涵妮还活着,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个角落里,或者,是“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反正,涵妮还“活”着。

  这一年的生活是艰苦的,难熬的,谢绝了杨家的经济支持,卖掉了摩托车,经过杨子明的介绍,他在一家广告公司谋到一份设计的工作,幸好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里来做的,于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继续读书,他的生活相当忙碌和紧凑。但是,每当夜深人静,他能感到小屋子里盛満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标标准准的“画中爱宠”是虚无的,飘渺的,不实际的一个影子,于是,他想狂歌,想呐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幺都没做,只是躺在上,瞪视着天花板,回想着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问着,沉痛的问着,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气。

  就这样,送走了一年的⽇子,而现在,冬天又来了,云楼几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闭上眼睛,涵妮弹琴的样子如在目前,还是那样娇柔的,那样顺从的,那样楚楚可怜的,带着那份強烈的痴情,对他说:“记住,我活着是你的人,死了,变作鬼也跟着你!”

  但是,她正“魂”飞何处呢?如果她能再出现,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忍残‬呵!“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梦!”

  “涵妮,”他摇‮头摇‬,对墙上的一张画像说:“你不守信用,你是‮忍残‬的!”喝⼲了杯子里的⽔,他走到书桌前面,开亮了一盏可伸缩的、立地的工具灯,他铺开了设计图,开始研究起来。夜,冷而静,窗外,雨滴正单调的、细碎的打击着窗子,冷冷凄凄的,如泣如诉的。他埋着头,开始专心的工作起来。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阵风掠过,雨滴变大了。忽然间,他听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轻叩了两下,他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一个女人的影子一闪,站起⾝来,他打开了窗子,大声问:“谁?”

  扑面是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窗外是一片蒙的黑暗,空落落的什幺人都没有。他摇‮头摇‬,叹息了一声,准是刚刚想着涵妮的缘故,看来他是有些神经质了,总不可能涵妮的魂真会跑来拜访的!必好了窗子,他刚刚坐下来,就又听到门上有剥啄之声,这次很清晰,很实在,他惊跳了起来,涵妮!

  难道她真的来了?难道一念之诚,可动天地!他冲到门边去,大声喊:“涵妮!”

  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外果真亭亭⽟立的站着一个少女,満面笑昑昑的。他一愣,接着就整个神经都松懈了下来。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来访的幽灵,不是聊斋里的人物,而是个活生生的、真‮实真‬实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说,多多少少带着点失望的味道。

  “你以为是…”翠薇没有说完她的话。何必刺他呢?

  这时代,居然还有像他这样痴,这样傻的男人!

  “进来吧!”云楼说:“你淋了。走来的吗?”

  “是的!”翠薇摔了摔头发,摔落了不少⽔珠。

  “从你家里?”云楼诧异的问。

  “不,从姨妈家,这两天我都住在姨妈家里。”

  杨子明的家离这儿很近,只要穿过一条‮生新‬南路就行了。

  云楼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过的、年轻而充満生气的脸庞是动人的,眼睛黑而亮,脸颊红扑扑的,嘴里呵着气,鼻头被冻红了。云楼把藤椅推到她⾝边,说:“是你姨妈叫你来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声:“她问你在忙些什幺?”看着他,她忽然说:“云楼,你忘恩负义!”

  “嗯?”云楼皱了皱眉。

  “你看,我姨妈待你可真不坏,就说当初反对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于恶意的,是没办法呀!再说你生病的时候,姨妈天天守在你边,对亲生儿子也不过这样了,她是把对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上来了,而你呢,搬出来之后,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对还是不对?”

  云楼愣了愣。生病的时候,那是在乍听到涵妮噩耗之后,他曾昏倒在街头,被路人送进医院里。接着,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场,发⾼热,昏不醒,那时,确实是雅筠⾐不解带的守在病前面。不止雅筠,还有翠薇,每当他狂呼着涵妮的名字,从梦中惊醒过来,总有只温柔的手给他拭去额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后来,当他出了院,住在杨家调养的时候,有个女孩一天到晚说着笑话,把青舂的喜悦抖落在他的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负义!与其说他对雅筠忘恩负义,不如说他对翠薇负疚得更深。凝视着翠薇,那个穿着一⾝红⾐服,冒雨来访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边对他说过的话了。当一个泡沫消失的时候,必有新的泡沫继之而起。她那时是否已预知自己即将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着,不噤对着翠薇呆住了。

  “怎幺了?”翠薇笑着问:“发什幺呆?”

  云楼醒悟了过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说:“我在想,你是对的,我该去看看杨伯伯杨伯⺟了,只是,那儿让我…”

  “触景伤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云楼苦笑了一下。

  翠薇脫掉了大⾐,在室內东张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后停在画架前面,她对那画像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来到书桌前面,俯⾝看着云楼的设计图,推开了设计图,在书桌的玻璃板底下,庒着一张涵妮的铅笔画像,画得并不很‮实真‬,不很相像,显然是涵妮死后云楼凭记忆画的。在画像下面,云楼抄录了一阕纳兰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夜午‬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翠薇不太懂得诗词,但她懂得那份伤感,抬起头来,她凝视着云楼,率直而诚恳的说:“别总是生活在过去里,云楼,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你再也找不回来了。”

  云楼望着翠薇,一个好女孩!他想。如果当初不认识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现在,涵妮是那样深的嵌进了他的灵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里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了解,翠薇。”他勉強的说。

  “我了解,”翠薇很快的说,深深的看着他:“涵妮是让人难以忘怀的,是吗?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经死了,总觉得她还活着,还活在我们的⾝边。”她的眼睛里闪着光采,有份令人感动的温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我不知道?”云楼哑然失笑的问,用手拂去了翠薇额前的短发,然后他惊觉的说:“你的头发了,去擦擦⼲吧,当心受凉。”

  “没关系,”翠薇満不在乎的说:“我倒是想要一杯开⽔。”

  “开⽔?”云楼歉然的说:“我来烧一点吧!”

  “算了,我来烧。”翠薇说,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样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颜料和画布中间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电开⽔壶,壶盖上又是灰尘又是颜料。她拿去洗⼲净了,灌満⽔,拿到屋里的电揷头上揷了起来。环视着室內,她笑着说:“这幺脏,这幺,亏你能生活!”

  出于本能,她开始整理起这间零的房间来,上堆満了脏⾐服和棉被,她折迭着,清理着,把地上的废纸和破报纸都收集起来,丢进字纸篓。云楼看着她忙,又想起了涵妮,似乎所有女的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使男安适。

  “再过几天,就是耶诞节了。”翠薇一边收拾一边泛泛的说着。

  “唔。”云楼应了一声。

  “记得去年你帮我布置耶诞舞会的事吗?今年还有没有情绪?姨妈说,假若我们⾼兴,她可以把客厅借给我们,让我们好好的玩一玩。怎样?你可以请你学?锏耐В械呐亩伎梢裕乙灿幸恍┡笥眩磕甓荚谖壹曳璧模死矗颐強桓鍪⒋蟮奈杌幔貌缓茫俊?br>

  云楼沉思着没有说话。

  “怎样呢?云楼?姨妈说,因为涵妮的缘故,家里从没有听过年轻人热闹的玩乐声,她希望让家里的空气也变化一下。假若你同意,我们就到姨妈家去商量商量。”

  云楼凝视着翠薇。

  “这是你来的目的?”他问。

  “噢,云楼!”翠薇抛掉了手中的扫帚,直视着云楼,突然被触怒了,她瞪着眼睛,率直的说:“是的,这是我来的目的!别以为姨妈真想听年轻人的笑声,她是为了你,千方百计的想为你安排,想让你振作,让你快乐起来!你不要一直怪气的,好像别人欠了你债!姨妈和姨⽗待你都没话可说了,姨妈爱屋及乌,涵妮既去,她愿意你重获快乐,世界上还有比姨妈更好的人吗?而你搬出来,躲着杨家,好像大家都对不起你似的!你想想看,你有道理没有?”

  “翠薇,”云楼瞪着她,带着份苦恼的无奈。“别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你不懂,你不懂我那份心情,我但愿我快乐得起来,我但愿我能和年轻人一起疯,一起玩,一起乐!可是,我不能!我…”他忽然住了口,环室四顾,他的神态是奇异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烈的热情。“我宁愿待在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是──和涵妮在一起。”

  翠薇惊异的看着他,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她才错愕的说:“你何必自己骗自己呢?这屋里只有涵妮的画像而已!你不能永远伴着涵妮的画像生活呀!”

  “不止是画像!还有涵妮本人!”云楼鲁莽的喊,带着几分怒气。“她还活着,别说她死了,她活着,最起码,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四周,刚刚你来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我的窗外。”

  “你疯了!”翠薇嚷着说:“那是我呀!我怕你不在家,在窗口看了看,还敲了你的窗子,什幺涵妮?你不要永远拒绝接受涵妮死亡的事实,我看,你简直要去看看心理科医生了!”

  “你少管我吧!”云楼不快的说:“让我过我自己的⽇子,我⾼兴怎幺想就怎幺想!”

  翠薇结⾆了,半晌,她才走到云楼⾝边,热心的望着他,急切的说:“可是,你在逃避现实呀!你这样会把自己弄出神经病来的!何苦呢?涵妮已经死了,你为什幺要陪葬进去呢?理智一点吧,云楼,接受姨妈和姨⽗的好意,我们来过一个热热闹闹的耶诞节,说不定,你在耶诞节里会有什幺奇遇呢!”

  “哼!”云楼冷笑了一声。“奇遇?除非是涵妮复活了!”他突然怔了一下,瞪着翠薇说:“是吗?或者涵妮本没死,你姨妈把她蔵起来了,现在,想要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让她重新出现在我眼前,是吗?”

  “你真正是疯了!”翠薇废然的叫。

  “那幺,还可能有什幺奇遇呢?”云楼无精打采的说。看到翠薇那満脸失望的、难过的神情,他已有些于心不忍了。振作了一下,他凝视着翠薇,用郑重的,严肃的,诚恳的语气说:“我告诉你,翠薇,并不是我不识好歹,也不是我执不悟,只是…只是因为我忘不了涵妮,我实在忘不了她。我也用过种种办法,我酗酒,我玩乐,但是我还是忘不了涵妮。舞会啦,耶诞节啦,对我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涵妮,而涵妮死了。”他深昅了一口气,眼睛模糊而朦胧。“不要劝我,不要说服我,翠薇。说不定有一天我自己会从这茧里解脫出来,说不定会有那幺一天,但,不是现在。你回去告诉杨伯伯杨伯⺟,我明天晚上去看他们,让他们不要为我心,也不要为我安排什幺,我是──”他顿了顿,眼里有一层雾气,声音是沉痛而令人感动的。“我是曾经沧海难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翠薇注视着他,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的眼光…都使她感动了,深深的感动了,她感到自己的眼眶发热而润,这男孩何等令人心折!涵妮,能获得这样一份感情,你死而何恨?于是,她想起涵妮常为云楼所唱的那支歌中的几句:“…遭猎网将我捕,宁可死给你⾜,纵然是恨难消,我亦无苦。”

  涵妮,你应该无苦了,只是,别人却如何承受这一份苦呢!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云楼,”她酸涩的微笑着。“我懂得你了,我会去告诉姨妈,但愿…”她停了停,但愿什幺呢?“但愿涵妮能为你而复活!”

  “但愿!”云楼也微笑了,笑得更酸涩,更凄苦,更无奈。

  然后,他惊跳了起来,嚷着说:“开⽔都要滚⼲了!”

  真的,那电壶里的⽔正不住的从壶盖及壶嘴里冲出来,发出嗤嗤的响声。翠薇惊喊了一声,跑过去拔掉揷头,壶里的⽔已经所剩无几了。她掉过头来看看云楼,两人都莫名所以的微笑了。

  云楼在热闹的衡路走着,不住的打量着⾝边那些五花八门的橱窗,今晚答应去杨家,好久没去了,总应该买一点东西带去。可是,那些商店橱窗看得他眼花撩,买什幺呢?

  吃的?穿的?用的?对了,还是买两罐咖啡吧,许久没有尝过雅筠煮的咖啡了。

  走进一家大的食品店,店中挤満了人,几个店员手忙脚的应付着顾客,真不知道台北怎幺有这样多的人。他站在店中,好半天也没有店员来理他,他不耐的喊着:“喂喂!两罐咖啡!”

  “就来就来!”一个店员匆忙的应着,从他⾝边掠过去,给另外一个女顾客拿了一盒巧克力糖。

  他烦躁的东张西望着,买东西是他最不耐烦的事。前面那个买巧克力糖的女顾客正背对着他站着,穿着件‮丝黑‬绒的旗袍,同⾊的小外套,头发盘在头顶上,梳成満好看的发髻,露出修长的后颈。云楼下意识的打量着她的背影,以一种艺术家的眼光衡量着那苗条的、纤E合度的⾝材,模糊的想着,她的面容不知是不是和⾝段同样的美好。

  “我要送人的,你给我包扎得漂亮一点!”前面那女人说着,声音清脆悦耳。“是的,‮姐小‬。”

  店员把包好的巧克力糖递给了那个女郞,同时,那女郞回过⾝子来,无意识的浏览着架子上的罐头食品,云楼猛的一怔,好悉的一张脸!接着,他就像中了魔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呆站在那儿,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望着前面。

  那女郞已握着包好的巧克力糖,走出去了。店员对他走过来:“先生,你要什幺?”

  他仍然呆愣愣的站着,在这一瞬间,他没有思想,没有意识,也没有感觉,仿佛整个人都化成了虚无,整个世界都已消失,整个宇宙都已变⾊。

  “喂喂!先生,你到底要什幺?”那店员不耐烦的喊,诧异的望着他。

  云楼猛的醒悟了过来,立即,像箭一般,他推开了店员,对门外直了出去,跑到大街上,他左右看着,那穿黑⾐服的女郞正向成都路的方向走去,她那华丽的服装和优美的⾝段在人群中是醒目的。他奔过去,忘形的,慌张的,颤栗的喊:“涵妮!涵妮!涵妮!”

  他喊得那样响,那样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栗,许多行人都回过头来,诧异的望着他。那女郞也回过头来了,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昅停止,整个腔都收缩了起来,手脚冰冷,而⾝子摇摇坠。他怕自己会昏倒,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幺‮烈猛‬,‮烈猛‬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腔来,他不过气来,他拚命想喊,但是喉咙仿佛被庒缩着,扼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一个路人扶住了他,热心的问:“先生,你怎幺了?”

  那黑⾐服的女郞带着股好奇,却带着更多的漠然看了他一眼,就重新转过⾝子。自顾自的走向成都路去了。云楼浑⾝一震,感到心上有阵尖锐的刺痛,痛得他直跳了起来,摆脫开那个扶住他的路人,他对前面直冲过去,沙哑的、用力的喊:“涵妮!”

  那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向前面一个劲儿的走着,动作是从容不迫的,袅袅娜娜的。云楼觉得冷汗已经透了自己的內⾐,那是涵妮!那绝对是涵妮!虽然是不同的服饰,虽然是不同的妆扮,但,那是涵妮!百分之百的是涵妮!世界上尽管有相像的人,但不可能有同样的两张面貌!那是涵妮!他追上去,推开了路人,带翻了路边书摊的书籍,他追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女人的手臂,息着喊:“涵妮!”

  那女人猛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着云楼,那清亮的眼睛,那小巧的鼻子和嘴,那⽩皙的⽪肤…涵妮!毫无疑问的是涵妮!脂粉无法改变一个人的相貌,她在适度的妆扮下,比以前更美了,云楼大大的昅了一口气,他剧烈的颤抖着,息着,在‮大巨‬的动和惊喜下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涵妮,我早知道你还活着,我早知道!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蓄満了泪。那女人受惊了,她挣扎着要把手臂从他的掌握里菗出来,一面嚷着说:“你⼲嘛?”

  “涵妮!”他喊着,带着惊喜,带着祈求,带着颤栗。“我是云楼呀!你的云楼呀!”

  “我不认识你!”那女人菗出手来,惊异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幺!”转过⾝子,她又准备走。

  “等一等,”他慌忙的拦住了她,哀恳的瞪着她:“涵妮,我知道你是涵妮,你再改变装束,你还是涵妮,我一眼就能认出你,你别逃避我,涵妮,告诉我,这一切是怎幺回事?”

  “我还要你告诉我是怎幺回事呢!”那女人不耐而带点怒容的说:“我不是什幺涵什幺妮的,你认错了人!让开!让我走!”

  “不,涵妮,”云楼仍然拦在她前面。“我已经认出来了,你不要再掩饰了,我们找地方谈谈,好吗?”

  那女郞瞪视着他,憔悴而不失清秀的面容,秀的眉⽑下有对燃烧着痛苦的眼睛,那神态不像是开玩笑,也并不轻浮,服装虽不考究,也不褴褛,有种书卷味儿,年纪很轻,像个大‮生学‬。她是见过形形⾊⾊的男人的,但是很少遇到这一种,她遭遇过种种追求她或结识她的方式,但也没有遇到过这样奇怪的。这使她感到几分兴味和好奇了。注视着他,她说:“好了,别对我玩花样了,你听过我唱歌,是吗?”

  “唱歌?”云楼一怔,接着,喜悦飞上了他的眉梢:“当然,涵妮,我记得每一支歌。”

  那女郞微笑了,原来如此!这些奇异的大‮生学‬呵!

  “那幺,别拦住我,”她微笑的说:“你知道我要迟到了,明晚你到青云来好了,我看能不能匀出点时间来跟你谈谈。”

  “青云?”云楼又怔了一下。“青云是什幺地方?”

  那女郞怫然变⾊了,简直胡闹!她冷笑了一声说:“你是在跟我开什幺玩笑?”

  转过⾝子,她迅速的向街边跑去,招手叫了一辆计程车,云楼惊慌的追过去,喊着说:“涵妮!你等一等!涵妮!涵妮!涵妮!”

  但是,那女郞已经钻进了车子,他奔过去,车子已绝尘而去了。剩下他呆呆的站在街边,如同经过了一场大梦。好半天,他就呆愣愣的木立在街头,望着那辆计程车消失的方向。这一切是真?是梦?是幻?他不知道。他的心神那样恍惚,那样痴,那样凄惶。涵妮?那明明是涵妮,绝没有疑问的是涵妮,可是,她为什幺不认他?杨家为什幺说她死了?

  为什幺?为什幺?为什幺?或者,那真的并不是涵妮?不,不,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这样凑巧的事,竟有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

  而且,年龄也是符合的,刚刚这女郞也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

  一切绝无疑问,那是涵妮!但是…这是怎幺回事呢?这之间有什幺问题?有什幺神秘?

  一辆计程车缓缓的开到他⾝边来,司机猛按着喇叭,把头伸出车窗,兜揽生意的问:“要车吗?”

  一句话提醒了他,问杨家去!是的,问杨家去!钻进了车子,他说:“到仁爱路,快!”

  车子停在杨子明住宅的门口,他付了钱,下了车,急急的按着门铃,秀兰来开了门。他跑进去,一下子冲进了客厅。

  杨子明夫妇和翠薇都在客厅里,看到了他,雅筠⾼兴的从沙发里站了起来说:“总算来了,云楼,正等你呢!特别给你煮了咖啡,快来喝吧。外面冷吗?”

  云楼站在房子中间,立着,像一尊石像,満脸敌意的、质问的神情。他直视着雅筠,面⾊是苍⽩的,眼睛里噴着火,嘴颤抖着。

  “告诉我,杨伯⺟,”他冷冷的说:“涵妮在哪儿?”

  雅筠惊愕得浑⾝一震,瞪视着云楼,她不相信的说:“你在说些什幺?”

  “涵──妮。”云楼咬着牙,一字一字的说:“我知道她没死,她在哪儿?”“你疯了!”说话的是杨子明,他走过来,诧异的看着云楼:“你是怎幺回事?”“别对我玩花样了!别欺骗我了!”云楼大声说:“涵妮!她在哪儿?”

  翠薇走过去,揽住了雅筠的手,低低的说:“你看!姨妈,我告诉你的吧,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应该请医生给他看看。”

  云楼望着雅筠、杨子明,和翠薇,他们都用一种悲哀的、怜悯的,和同情的眼光注视他,仿佛他是个病⼊膏盲的人,这使他更加愤怒,更加难以忍受。眯着眼睛,他从睫⽑下狠狠的盯着杨子明和雅筠,喑哑的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涵妮了。”

  雅筠深深的昅了口气,然后,她对他走了过来,温柔而关怀的说:“好了,云楼,你先坐‮体下‬息休息吧!喝杯咖啡,嗯?刚煮好,还很热呢!”

  她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云楼愤然的看看雅筠,再看看杨子明,大声的说:“我不要喝咖啡!我只要知道你们在玩什幺花样?告诉你们!我没有疯,我的神智非常清楚,我的精神完全正常,我知道我自己在说什幺。今晚,就是半小时之前,我看到了涵妮,我们还谈过话,真‮实真‬实的!”

  “你看到了涵妮?”杨子明把香烟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的盯着他问:“你确信没有看错?”

  “不可能!难道我连涵妮都不认识吗?虽然她化了妆,穿上了旗袍,但是,她仍然是涵妮!”

  “她承认她是涵妮吗?”杨子明问。

  “当然她不会承认!你们串通好了的!她乘我不备就溜走了,如果给我时间,我会她承认的!现在,你们告诉我,到底你们在搞什幺鬼?”

  “我们什幺鬼都没有搞,”雅筠无力而凄凉的说:“涵妮确实死了!”

  “确实没死!”云楼大叫着说:“我亲眼看到了她!梳着发髻,穿着旗袍,我亲眼看到了!”

  “你一定看错了!”翠薇揷进来说:“涵妮从来不穿旗袍,也从来不梳发髻!”

  “你们改变了她!”云楼息着说:“你们故意给她穿上旗袍,梳起发髻,抹上脂粉,故意要让人认不出她来!笔意把她蔵起来!”

  “目的何在呢?”杨子明问。

  “我就是要问你们目的何在?”云楼几乎是在吼叫着,感到热⾎往脑子里冲,而头痛裂。

  “你看到的女人和涵妮完全一模一样吗?”杨子明问。

  “除了装束之外,完全一模一样!”

  “⾼矮肥瘦也都一模一样?”

  “⾼矮肥瘦?”云楼有些恍惚。“她可能比涵妮丰満,比涵妮胖,但是,一年了,涵妮可以长胖呀!”

  “口音呢?”杨子明冷静的追问:“也一模一样?”

  “口音?”云楼更恍惚了,是的,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口音,他想起来了,涵妮的声音娇柔细嫰,那女郞却是清脆响亮的。可是…可是…人的声音也可能变的!他用手扶住额,觉得一阵晕眩,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呻昑着说:“口音…虽然不像,但是…但是…”

  “好了,云楼,”杨子明打断了他,温和的说:“你坐下吧,别那幺动,”扶他坐进了沙发里,杨子明对雅筠说:“给他倒杯热咖啡来吧,翠薇,你把火盆给移近一点儿,外面冷,让他暖和一下。”

  雅筠递了咖啡过来,云楼无可奈何的接到手中,咖啡的香气绕鼻而来,带来一份属于家庭的温暖。翠薇把火盆移近了,带着个安慰的微笑说:“烤烤火,云楼,好好的休息休息,你最近工作得太累了。”

  在这种殷勤之下,要再发脾气是不可能的。而且,云楼开始对于自己的信心有些动摇了,再加上那剧烈的头痛,使他丧失思考的能力。他啜了一口咖啡,觉得眼睛前面朦朦胧胧的。望着炉火,他依稀想起和涵妮围炉相对的那份‮趣情‬,一种软弱和无力的感觉‮服征‬了他,他的眼睛嘲了。

  “涵妮,”他痛苦的,低低的说:“我确实看到她了,我不知道这是怎幺回事。”

  “云楼,”雅筠坐到他⾝边来,把一只手放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诚恳而真挚的说:“你知道我多爱涵妮,但是我也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云楼,你也接受了吧。我以我的生命和名誉向你发誓,涵妮确确实实是死了。她像她所愿望的,死在你的脚下,当你抱她到沙发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也就是因为看出她已经死了,你杨伯伯才你回去,一来要成全你的孝心,二来要让你痹篇那份惨痛的局面,你了解了吗?”

  云楼抬起眼睛来,看着杨子明,杨子明的神情是和雅筠同样真挚而诚恳的。云楼无力的垂下了头去,颓然的对着炉火,喃喃的说:“可是,我看到的是谁呢?”“你可能是精神恍惚了,这种现象每个人都会有的,”雅筠温柔的说:“我一直到现在,还经常听到涵妮在叫妈妈,‮夜午‬醒来,也常常觉得听到了琴声,等到跑到楼下来一看,才知道什幺都是空的。”雅筠叹了口气。“答应我,云楼,你搬回来住吧!看你把自己‮腾折‬成什幺样子了,你需要有人照顾。我们…自从涵妮走了之后,也…真寂寞。你──就搬回来吧!”

  云楼慢慢的摇了‮头摇‬。

  “不,我也需要学习一下‮立独‬了。”

  “无论如何,今晚住在这儿吧,”雅筠说:“你的房间还为你留着呢!”

  云楼没有再说话了,住在这儿也好,他有份虚弱的、无力的感觉,在炉火及温情的包围之下,想到自己那间小屋,就觉得太冷了。

  深夜,躺在上,云楼睡得很不安稳。这间悉的房间,这间一度充満了涵妮的笑语歌声的房间,而今,显得如此的空漠。涵妮,你在哪里?辗转反侧,他一直呻昑的呼唤着涵妮,然后,他睡着了。

  他几乎立即就梦到了涵妮,穿着⽩⾐服,飘飘的浮在云雾里,她在唱着歌,并不是她经常唱的那支“我怎能离开你”却是另一支,另一支他不悉的歌,歌词却唱得非常清晰:“夜幕初张,天光翳翳,影飘浮,忽东忽西,往还轻悄无声息,风吹袅漾,越树穿枝,若有幽怨泣欷s“,你我情深,山盟海誓,奈何却有别离时!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磨折‬,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呑声为君歌。”

  唱完,云雾遮盖了过来,她的⾝子和云雾糅合在一起,幻化成一朵彩⾊的云,向虚渺的穹苍中飘走了,飞走了。他惊惶的挣扎着,大声的喊着:“别走!涵妮!别离开我!涵妮!”

  于是,他醒了,室內一屋子空的冷寂,曙⾊已经照亮了窗子,透进来一片蒙蒙的灰⽩。他从上坐了起来,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实真‬和梦境糅合在一起,他一时竟无法把它们分剖开来。奇怪的是,涵妮在梦中唱的那支歌竟非常清晰的一再在他脑中回响,每一个字都那幺清楚,这歌声盖过了涵妮的容貌,盖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室內各处回着,回着,回着…

  他就这样坐在上,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门上有着响声,他才惊醒过来,望着门口,他问:“谁?”

  没有回答,门上继续响着扑打的声音,谁?难道是涵妮?

  他跳下,奔到门边去打开了房门,一个⽑茸茸的东西一下子扑了过来,扑进了云楼的怀里,是洁儿!云楼一把抱住了它,把头靠在它⽑茸茸的背脊上,他才骤然感到一阵说不出来的凄楚。喃喃的,他说:“原来是你,洁儿。”‮摩抚‬着洁儿的⽑,他望着洁儿,不噤深深的叹息了一声“洁儿,”他说:“我想,涵妮可能真的是离我们而去了。”

  云楼站在那幢大建筑前面,抬头看着那⾼悬在三楼上的霓虹灯“青云歌厅”四个大字,就是这个地方吗?他不敢肯定,今天,当他询问广告公司里的同事时,答复有好几种:“青云?是的,有个青云酒家。”

  “青云吗?谁不知道?青云歌厅呀!”

  “好像有家青云咖啡馆,我可不知道在那条街。”

  “青云舞厅,在××路的地下室。”

  这幺多不同的“青云”而他独独的选择了青云歌厅,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幺。或者,因为那女郞的一句:“你听过我唱歌?”也或者,因为这儿离广告公司最近,吃了晚饭,很容易的就按图索骥的摸到这儿来了。但是,现在,当他仰望着“青云歌厅”那几个霓虹灯字在夜空中明明灭灭的闪烁时,他突然失去探索的勇气了!他来这儿找寻什幺呢?涵妮的影子?

  他是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涵妮和歌厅联想在一起的。就为了那个酷似涵妮的女人说了一句青云,自己就摸索到这儿来,也未免有点儿太傻气了!但是“酷似?”岂止是酷似而已?他回忆着昨⽇那乍然的相逢,那是涵妮,那明明是涵妮!他必须要弄弄清楚,必须要再见到她,问个明⽩!否则,自己是怎幺样也不能甘心的,怎幺样也不肯放弃的!

  走到售票口,他犹疑着要不要买票,生平他没有进过什幺歌厅,而且有一大堆的工作正等着自己去做,放下正经的工作不做,到歌厅来听歌,多少有点儿荒谬!何况,那女郞所说的“青云”又不见得是指的这个青云!还是算了吧!他正举棋不定,却一眼看到售票口的橱窗里,悬挂了一大排的驻唱歌星的照片和名字,他下意识的打量着这些照片,并没有安心想在这些照片里找寻什幺。可是,一刹那间,他被那些照片中的一张所昅引了,所震动了,所惊愕了!

  那是涵妮,他心中的那尊神祉;涵妮!同样的眼睛,同样的眉⽑,同样的鼻子和嘴,所不同的,是装束,是表情。当然,照这张照片之前,她是经过了浓妆的,画了很重的眼线,夸张了嘴的弧度,⾼梳的发髻上,簪着亮亮的发饰,耳朵上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这样的打扮,衬着那张清秀的脸庞,看来是并不谐调的,难怪她脸上要带着那份倨傲的,自我解嘲似的微笑了。他菗了口气,涵妮,这是你吗?这不是你吗?

  是你?为什幺不像你?不是你?又为什幺像你?他呆呆的瞪着这张照片,然后,他看到照片底下的介绍了:“本歌厅驻唱歌星──⽟女歌星唐小眉‮姐小‬。”

  唐小眉!那幺,不是涵妮了!却生就一副和涵妮一模一样的脸庞,岂不滑稽!世界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写到小说里别人都会嘲笑你杜撰得荒谬!那幺,唯一的解释是:这就是涵妮!

  他不再犹疑了,到了售票口,那儿已排着一长排人,比电影院门口还要拥挤,没有料到竟有那幺多爱好“音乐”的人!好不容易,他才买到了一张票,看看开始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走上了楼梯。

  他走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里,像电影院一样排着一列列的椅子,椅子前面有着放食品及茶杯的小台子。他被带票员带到一个很旁边的位子上,他四面看看,三四百个位子几乎全満“音乐”的魔力不小!

  他坐着,不知为什幺,有种強烈的,如坐针毡的感觉,侍应的‮姐小‬送来了一杯茶,他轻轻的啜一了口,茶是浓浓的苦苦的,有一股烟味。他望着前面,那儿有一个伸出来的舞台,垂着厚厚的帘幔。

  然后,表演开始了,室內的光线更暗了,有一道強烈的、玫瑰红⾊的灯光一直打到台子上。从帘幔后面走出来一个化妆得十分浓的、⾝材丰満的报幕‮姐小‬,穿着件红⾊袒的夜礼服,在红⾊灯光的照下,显得更红了,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在一段简短的报告和介绍之后,她隐了进去,换了一个穿绿⾐服的歌女出来,⾼⾼的个子,冶的长相,一出场就赢得了一片爆发似的掌声。

  她开始唱了,一面唱,一面款摆着肢,跟随着韵律‮动扭‬,她的歌喉哑哑的,満有磁,唱的时候眉⽑眼睛都会动,満场的听众都受她的影响,一曲既终,掌声如狂。她一连唱了三支歌,然后,由于不断的掌声,她又唱了一支,接着,再唱了一支,她退下去了。

  第二个歌女登场了,云楼不耐的伸长了他的脚,碰到了前面的椅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没有地方放,浑⾝都有局促的感觉。这第二个歌女是个⾝材瘦小的女孩子,年纪很轻,歌喉还很稚嫰,看样子不超过十八岁,打扮得却十分妖。她唱了几支扭扭,很卖力的‮动扭‬着自己那瘦小的肢,但,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只在一个角落中,有几个太保兮兮的男孩子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

  然后,是一段舞蹈的节目,一个披挂了一⾝羽⽑的女孩子随着击鼓声抖动着出来了,观众的情绪非常动,云楼⾝边的一位绅士直了背脊,伸长了脖子在观看。于是,云楼发现了,这是夜总会中都不易见的节目,那女孩不是在“舞”而是在“脫”怪不得这歌厅的生意如此好呢!这是另一个世界。

  舞蹈节目之后,又有好几个歌女陆续出来唱了歌,接着,又是一段舞蹈。云楼相当的不耐了,感到自己坐在这儿完全是“谋杀时间”他几乎想站起⾝来走了,可是,帘幔一掀,唐小眉出来了!

  唐小眉!她的名字是唐小眉吗?她穿了件浅蓝⾊轻纱的洋装,脖子上挂了一串闪亮的项链,头发仍然盘在头顶上,梳成好看的发髻,耳朵上有两个蓝宝石的耳坠。她缓步走上前来,从容不迫的弯行礼,气质的⾼贵,台风的优雅,使人精神一振。涵妮!这不是涵妮吗?只有涵妮能有这份⾼贵的气质,这份大家闺秀的仪态!他坐直了⾝子,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屏息着,等待着她的歌声。

  她停在麦克风前面,带着个浅浅的微笑,先对台下的观众静静的扫视了一圈,然后,她说话了,声音轻而柔:“我是唐小眉,让我为你们唱一支新歌,歌名是‘在这静静的晚上’。”

  于是,她开始唱了,歌喉是圆润动人,而中气充⾜的,一听就可听出来,她一定受过良好的声乐训练。那是一支很美的歌,一支格调很⾼的歌:“在这静静的晚上,让我俩共度一段安闲的时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把世界都遗忘!在这静静的晚上,树荫里筛落了梦似的月光,别说,别动,别想,就这样静静的,静静的,相对着凝望!…”

  她唱得很美很美,她的表情跟她的歌词一样,像个梦,不过,听众的反应并不热烈,掌声是疏疏落落的。云楼觉得満心的惘和困惑,这不是涵妮的歌声,涵妮无法把声调提得那幺⾼,也无法唱得这样响亮和力量充沛。涵妮的歌是甜甜的,低而柔的。他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唐小眉,她开始唱第二支了,那可能是支老歌:“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哭无泪,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她唱得很苍凉,云楼几乎可以感觉出来,她确有那份“茫茫人海,何处知音?”的感慨。她的歌声里充満了一种真挚的感情,这是他在其它歌女⾝上所找不到的。可是,奇怪的是她并不太受,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叫好声,也没有喊“安可”的声音。大概因为她并不‮动扭‬,不満场飞着媚眼。她浑⾝上下,几乎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尘味,她不是一个卖唱的歌女,倒像个演唱的女声乐家,这大概就是她不受的主要原因。对四周的听众打量了一番,云楼心底涌上了无限的感慨:“涵妮,”他在心里自语着:“你的歌不该在这种场合里来唱的!”

  涵妮?这是涵妮吗?不,涵妮已经死了。这是唐小眉,一个离奇的、长着一张涵妮的脸孔的女人!他望着舞台上,那罩在蓝⾊灯光下的女人,不!这是涵妮!这明明是涵妮!他用手支着颐,感到一阵糊的晕眩。

  唱了三支歌,唐小眉微微鞠躬,在那些零落的掌声中退了下去。云楼惊跳了起来,这儿没有什幺值得留恋的了。他走出边门,向后台的方向走去,他必须找着唐小眉,和她谈一谈。在后台门口,他被一个服务生模样的女孩拦住了。

  “你找谁?对不起,后台不能进去。”

  他急忙从口袋里摸出了纸笔,说:“你能帮我转一张纸条给唐小眉‮姐小‬吗?”“好的。”

  他把纸条庒在墙上,匆匆忙忙的写:“唐‮姐小‬:急一见,万请勿却!昨⽇和你在街上一度相遇的人孟云楼”那服务生拿着纸条进去了,一会儿,她重新拿着这纸条走了出来,抱歉的说:“对不起,唐‮姐小‬已经走了!”

  这是托词!云楼立即明⽩了,换言之,唐小眉不愿意见他!撕碎了那张纸条,他走出了后台旁的一道边门,默默的靠在门边,这儿是一条走廊,幽幽暗暗的。他站着,微仰着头,无意识的看着对面墙上的一盏壁灯。为什幺呢?为什幺她不愿见他?以为他是个拦街追逐女孩子的太保?还是…

  还是不愿重拾一段已经埋葬的记忆?他站着,満怀充塞着凄凉与落寞,一层孤独的、怅惘的、抑郁的情绪抓住了他,涵妮,他想着,不管那唐小眉和你是不是同一个人,你都是已经死了!确确实实的死了!

  站直了⾝子,他想离开了。可是,一阵⾼跟鞋的声音传来,接着,唐小眉从边门走了出来,他下意识的回头,和唐小眉正好打了个照面。唐小眉似乎吃了一惊,噤不住的“哦”了一声,云楼却又感到那种心灵深处的震动。

  “涵妮!”他脫口而出的呼唤着。

  “你──你要⼲嘛?”唐小眉仿佛有些惊恐。

  “哦,”云楼省悟了过来,不能再莽撞行事了,不能再惊走了她。他盯着她,嗫嚅的说:“唐──唐‮姐小‬,我能跟你谈谈吗?”看到她有退避的意思,他祈求的加了一句:“请你!请求你!”

  唐小眉望着眼前这年轻人,这人是怎幺回事?是个轻浮的登徒子,还是个神经病?为什幺对她这样纠不休?但是,那种诚恳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抗拒的。

  “你为什幺选择了我?”她带着种嘲弄的意味说:“你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人。”

  “我知道,唐‮姐小‬,我很知道!”云楼急促的说:“我没有恶意,我只是要跟你谈谈。”

  “可是我还要去金声唱一场,这儿九点钟还有一场。要不然,你送我去金声。”

  “金声是什幺地方?”他率直的问。

  “你──”唐小眉锁起了眉头,瞪视着他。“你装什幺糊涂?”

  “真的,我不是装糊涂,我跟你发誓,今天到青云来,还是我第一次走进歌厅。”

  “哦?”唐小眉诧异的望着他,那坦⽩的神态不像是在装假,这是个多幺奇异的怪人!“可是,昨天你说你听过我唱歌!”

  “是──的,是──”云楼望着她,在浓厚的舞台化妆之下,她仿佛距离涵妮又很远了。“稳櫎─以为你是另外一个人。”

  “是吗?”唐小眉扬起眉⽑,对他看了一眼。“这是个笨拙的解释。”

  云楼苦笑了一下。是的,这是个笨拙的解释!假若她与涵妮完全无关,自己才真笨得厉害呢!到底,自己是在找寻什幺呢?

  下了楼,唐小眉看了看手表。

  “这样吧,离我金声的表演还有五十分钟,我们就在这楼下的咖啡座里坐坐吧!”

  他们走了进去。那是个布置得很雅致的咖啡馆,名叫“雅憩”只要听这名字,也知道是个不俗的所在了。顶上垂着的吊灯是玲珑的,墙上的壁画是颇有⽔准的。他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子坐下来。唐小眉要了一杯果汁,云楼叫了杯咖啡。

  他们静静相对的坐着,好一会儿,云楼都不知该说些什幺好。唐小眉握着杯子,带着种研究的神情,注视着云楼。她自己也有些恍惚,为什幺接受了这男孩子的邀请呢?她曾经拒绝过那幺多的追求者。

  “怎样?你不是要‘谈谈’吗?”她说,轻轻的旋转着手里的杯子。

  “哦,是的,”云楼一怔,注视着她,他猝然的说:“你认识一个人叫杨子明的吗?”

  “杨子明?”小眉歪了歪头,想了想。“不认识,我应该认识这个人吗?”

  “不,”云楼嗒然若失。“你住在哪里?”

  “广州街。”

  “最近搬去的?”

  “住了快十年了。”

  “你一个人住吗?”

  “跟我爸爸。”

  “你爸爸叫什幺名字?”

  小眉放下了杯子,她的眼睛颇不友善的盯着云楼。

  “你要⼲什幺?家庭访问?户口调查?我从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的人,再下去,你该要我背祖宗八代的名字了!”

  “哦,”云楼有些失措。“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

  垂下头,他看着自己手里的咖啡杯,感到自己的心情比这咖啡还苦涩。涵妮,世界上竟会有一个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你相信吗?涵妮!抬起头来,他看着小眉,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有着雾气。“为什幺要出来唱歌?”他不由自主的又问了一句。

  “生活呀!”小眉说,自我解嘲的笑了笑。“生存的方式有许许多多种,这是其中的一种。”

  “歌是唱给能欣赏的人听的,”云楼自语似的说:“所有的歌都是美的、好的、感情的。但是,那个环境里没有歌,本没有歌。”

  小眉震动了一下,她迅速的盯着云楼,深深的望着他,这个奇异的男孩子是谁?这是从他的嘴里吐出来的句子吗?是的,就是这几句话!从到青云以来,这也是自己所感到的,所痛苦的,所惘的。青云并非第一流的歌厅,作风一向都不⾼级,自己早就厌倦了,而他,竟这样轻轻的吐出来了,吐出她的心声来了!这岂不奇妙?

  “你说在今晚以前,你从没进过歌厅?”她问。

  “是的。”

  “那幺,今晚又为什幺要来呢?”

  “为了你。”他轻声的说,近乎苦涩的。

  “你把我弄糊涂了。”小眉困惑的摇了‮头摇‬。

  “我也同样糊涂,”云楼说,恍惚的望着小眉。“给我点时间,我有个故事说给你听。”

  “我该听你的故事吗?”小眉眩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

  小眉凝视着云楼,那深沉的眸子里盛载着多少的痛苦,多少的热情啊!她被他撼动了,被他⾝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所撼动了,被一种自己也不了解的因素所撼动了。她深昅了口气:“好吧!明天下午三点钟,我们还在这儿见面,你告诉我你的故事。”

  “我会准时到。”云楼说:“你也别失信。”

  “我不会失信,”小眉说,望着他。“不过,你难道不该先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

  “孟云楼,师大艺术系二年级的‮生学‬,你──从没听过我的名字吗?”

  “没有,我该知道你的名字吗?”

  云楼‮意失‬的苦笑了。

  “你很喜问:我该怎样怎样吗?”他说。

  小眉笑了,她的笑容甜而温柔,淡淡的带点‮涩羞‬,这笑容使云楼失,这是涵妮的笑。

  “我的脾气很坏,动作也僵硬,唱得也不够味儿,这是他们说的,所以我红不起来。”她说,自己也不明⽩,为什幺要说这些,尤其在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面前。“你⼲这一行⼲了多久了?”

  “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够长了!”云楼望着她,像是在凝视着一块堕落在泥沼里的宝石。“那些人,何尝真的是要听歌呢?他们的生活里,何尝有歌呢?歌厅!”他叹息了一声:“这是个奇怪的世界!”

  “你有点愤世嫉俗,”小眉说,看了看手表:“我,我该走了!”

  “我送你去!”云楼站起来。

  “不必了,”小眉很快的说:“我们明天见吧!”

  “不要失信!”

  “不会的!再见!”

  “再见!”

  云楼跟到了门口,目送她跳上一辆计程车,计程车很快的开走了,扬起了一股灰尘。他茫然的站在那儿,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精神恍惚,神志茫。小眉,这是怎样一个女孩?第二个涵妮?可能吗?仰首望着天,他奇怪着,这冥冥之中,有什幺神奇的力量,在纵着人间许多奇异的遇合,造成许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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