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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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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眉格格的笑着,笑弯了。一面笑,一面逃,云楼在后面追她,屋子小,地方窄,小眉没地方可跑,打‮房开‬门,她冲进了客厅里,云楼也追进了客厅,两人在客厅中绕着,跑着,追着。直到玄关处陡的冒出了一个人来,他坐在墙角的⽔泥地上,不知道什幺时候就在那儿了,手里抱着一个酒瓶,一直不声不响的看着他们追。这时,他从墙角猛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笑嘻嘻的说:“咦咦,这──这好玩,稳櫎─我也──参加一个!参加一个!”

  小眉大吃了一惊,顿时,她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她瞪大了眼睛,喊着说:“爸爸!你又喝醉了!”

  “没──没醉,没醉,”唐文谦口齿不清的说,走进了房间,脚步歪歪斜斜的,他几乎一跤栽倒在云楼的⾝上,云楼慌忙扶住了他。他眯着眼睛,醉眼朦胧的看着云楼,大着⾆头说:“你──你这个小伙子,从──从那儿来的?哦,好呀!”他大发现似的拍了一下云楼的肩膀,回头对小眉⾼声的叫着说:“这──这是你的男──男朋友,是吗?”

  “爸爸!”小眉忍耐的喊一声:“你又喝得这样醉,你还是回房里去睡睡吧!”

  “怎幺?女儿!”唐文谦瞪大了眼睛。“你有了──男──男朋友,就──就──要赶老爸爸走?”

  “爸爸!你──”小眉说不下去,看到唐文谦⾝子摇摇晃晃的,只得走过去把他扶到沙发椅子上坐下。一面把那个酒瓶从⽗亲怀里抢下来,一看,酒瓶早就空了,她就忍不住的喊了起来:“你又喝了这幺多!爸爸呀,你这样怎幺办呢?别说把⾝体弄坏了又要看医生,我们欠盛芳的酒饭钱算都算不清了!”

  唐文谦似乎挨了一,顿时颓丧了下来,垂着头,他像个打败了仗的斗,充満了自怜与自怨自艾,喃喃的,伤感的,他说:“哦哦,小眉,你爸爸──不──不好,拖累你──跟着受──受罪,可怜的,没──没娘的孩子!你爸爸没出息,成不了──名,只有──吃──吃女儿的,让你──抛──抛头露面的去──去歌厅唱──唱──唱流行曲儿,稳櫎─可怜的学声──声乐的女儿──”“爸爸!”小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唐文谦的几句话,又弄得她泫然涕了。“我已经离开青云了!”

  “离──离开青云?”唐文谦吃了一惊,睁着那布満红丝的眼睛,犹疑的看着小眉,接着,他的眼光转到云楼⾝上,立即恍然大悟的说:“哦哦,你们──你们要──要结婚,是──是吗?”看着云楼,他乜斜着眼说:“你──你弄走了稳櫎─我女儿,可也──也要养活我这──老──老丈人吗?稳櫎─”“爸爸!”小眉叫着,又难堪,又气愤,又‮愧羞‬。“你别说了!谁要结婚呢?”

  “不──不结婚?”唐文谦嚷了起来。“小──小眉,你可别──别糊涂了!你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这…这小子要是占──占了你的便宜,我揍──揍他──”“爸爸!”小眉更无地自容了。“你在说些什幺呀?你醉了!你去睡吧!”“我不──不──不醉!不醉!”唐文谦仍然嚷着,可是,他的⾝子已经歪倒在那沙发上了。

  “到房里睡去!别在这儿睡!”小眉喊着,却推不动唐文谦的⾝子,他已经阖着眼,睡意朦胧,嘴里还在那儿模模糊糊的说个不停。云楼走了过来,看着他,说:“你拿条棉被来给他盖一盖好了,这样子是无法移动他了!”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她的眼光是抱歉的,可怜兮兮的,无可奈何的。走进⽗亲的卧房,她拿了一条棉被出来,给唐文谦盖上。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我去告诉阿巴桑,我们不在家吃午饭了,还是出去吃吧!”

  云楼点了点头。于是,一会儿之后,他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好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向西门町的方向走去。云楼的沉默使小眉更加不安了,悄悄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脸⾊是严肃的,深思的,看不透的。小眉又觉得受了伤了,他在轻视她吗?因为她有这样一个⽗亲,这样一个家庭!

  深昅了口气,她解释似的说:“爸爸不喝酒的时候是很好的,他今天实在是醉了,你不要对他的话──”“小眉!”云楼站住了,打断了她。他的眼睛严肃而郑重的盯着她,清晰有力的说:“不要对我解释什幺,我看得很清楚,因此,我更佩服你,更爱你了!我从没料到,你这瘦瘦小小的肩上会有这样重的担子!以后,小眉,这担子应该由我来挑了!”

  “哦,云楼!”小眉低喊了一声,语音里充塞着那幺多的热情和感动,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又要投⾝到他怀里去了。“你是好人,云楼。”她说,觉得没有言语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情。“不过,我不会让你来挑我家的担子,我不要用你的钱。”

  “为什幺?”他们继续往前走,他责备的说。“还要跟我分彼此吗?”

  “不,不是,”小眉急急的说:“因为你也很穷,你还要读书。”

  “我念的学校是公费。”

  “可是,你的钱还是不够用,我知道。”

  “我可以再找一个兼职!”

  “不,云楼,你已经够忙了,与其你去找工作,不如我去找工作!”

  “你去找什幺工作呢?我决不愿意你再回到歌厅里去!”

  “我找邢经理,或者他能帮我在他公司中安排一个位置!”

  “不,别去找他!”

  “怎幺?”

  “我吃醋。”

  “云楼!”小眉啼笑皆非的。“你明知道他对我像⽗亲一般的!”

  “可是,他不是你⽗亲,男女间的关系微妙到极点,他现在对你虽然只是关怀,焉知道朝夕相处不会演变成爱情呢?我不许你去他的公司!”

  “你──真专制!”小眉笑着说:“人家还帮了你忙呢!你这不知感恩的人!”

  “我感恩的,所以更要保护我的爱情!”

  “強词夺理!”小眉说:“那幺,你的意见呢?”

  云楼深思了一下,忽然,像灵光一闪,一个念头闪电似的飞⼊他的脑海中,他‮奋兴‬的喊:“有了!”

  “怎幺?”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一定能为你想出办法来!”

  “谁?”

  “涵妮的⽗亲!”

  小眉愣住了,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幺好,她的思绪有些纷,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涵妮,涵妮,自从和云楼认识以来,这名字就纠在她和云楼之间,难道她永远无法摆脫开这个名字吗?

  “怎样?”云楼追问:“你会使他吓一大跳!”

  “我真的那幺像涵妮?”她不信任的问。

  “神情、态度、举止、个都不像,但是,你的脸和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成了电视里的奇幻人间了!”小眉说。

  “真的,是奇幻人间!”他看着她:“怎样?去吗?”

  “如果你要我去。”她柔顺的。

  “我希望你去!”

  “好吧!”她叹息了一声。“我去!”

  “好女孩!”云楼赞美的。“吃完午饭,你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坐坐,到四五点钟,我们再去杨家,杨伯伯恐怕要五点以后才在家。”

  小眉默然不语。

  “怎幺了?小眉?不⾼兴?”云楼问。

  “不,不是的,只是,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什幺感觉呢?”

  “我说不出来,好像──好像──”她抬头看了看天。

  “我不知道人的世界里,怎幺会有一些不可解释的神秘,而我,竟卷在这种神秘里面,这使我有点心寒,有点害怕。”

  “不要胡思想。”

  小眉停住了,她审视着云楼。

  “你爱上我,并不完全因为我长得像涵妮吗?”她担忧的问。

  “小眉!”他低喊:“构成一个爱情的因素并不仅仅是相貌呀!”

  “稳櫎─嫉妒她!”小眉低语。

  “别傻吧!小眉。”

  小眉看了云楼一眼,嫣然的笑了。抛开了这个问题,她大声的说:“我们快找一个地方吃饭!我饿了!”

  午后,小眉跟着云楼来到云楼的住宅。

  一走进云楼那间小屋,小眉就被一种异样的感觉所抓住了,一开始,她不知道这种感觉的来源在什幺地方,接着,她就发现了,是那些画像!是那些琳琅満目的画像。她站在屋子中间,愕然四顾,那些画像都静静的望着她,另一个小眉的脸谱!她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觉得有股奇异的寒流从她的背脊里钻了进去。那些画画得那幺好,那幺传神,那幺维妙维肖,竟使她觉得那每张脸都是活的,都会从画纸上走下来一般。她面前靠窗子的地方,还有个画架,画架上钉着画纸,上面有张⽔彩人像,依然是同一个人,涵妮!她慢慢的走过去,望着那⽔彩画像出神,她被这屋子里的气氛所震慑住了。

  “像不像?”云楼问,一面给她倒了杯开⽔。

  小眉怔了怔。

  “像不像什幺?”她心神不宁的说。

  “你呀!”

  “是──是的,”小眉结⾆的说。“她确实很像我,尤其这张⽔彩,连神态都──都像。”

  “她?”云楼一愣:“你在说什幺?小眉?这画的是你呀!我昨夜回来之后才画的,我无法‮觉睡‬,就画了这张画,你以为我画的是涵妮吗?”

  “哦!”小眉哦了一声,再凝视那张⽔彩,又掉头打量了一下墙上所挂的。“别人会以为你是同一个模特儿!”她说,更加不安了,她有失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涵妮所呑噬了,觉得涵妮的影子充塞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连自己都仿佛变成了涵妮!她走到书桌前面,无力的在书桌前面的藤椅里坐了下来,这才又看到玻璃板下庒着的画像和词:“泪咽更无声,止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夜午‬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前夜雨铃。”

  她深菗了一口气,用手支住颐,她呆呆的望着玻璃板下那张画像,越看越像自己,越看越是自己,她的头有些晕,她的心境茫而微带恐惧。云楼走了过来,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说:“你怎幺了?脸⾊好苍⽩!”

  “没有,只是有点头晕。”她勉強的说,抬起头来看着云楼,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坐正⾝子,她肩膀,抓住云楼的手说:“你告诉我你和涵妮到底是怎幺一回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我,我从没有弄清楚过。”

  云楼的眼睛暗了一下。

  “你真要听?”他问。

  “是的。”她坚决的回答。

  “好吧,我说给你听。”云楼点了点头,拉了一张椅子,他坐在小眉的⾝边,他们面对着面,她的手被他阖在他的大手掌之中。

  于是,他开始叙述那个故事,详详细细的叙述,从初到杨家,‮夜午‬听琴说起,一直说到⽗⺟令回港,涵妮竟香消⽟殒为止,他⾜⾜说了两小时,每个细节,每个片段,都没有漏过。小眉仔细的听着,随着云楼的叙述,她仿佛看到了涵妮,那个酷肖自己的女孩!她动容了,她为这个故事而动容了,她忘了自己,忘了那份醋意,她融化进了云楼和涵妮这份凄苦无奈的恋情之中。当云楼说完,她已经含着満眼眶的泪,和満心灵的动与柔情。望着云楼,她怜恤的,关怀的,惋惜的说:“哦,云楼,我为你们难过,稳櫎─想哭呢!”她真的想哭,一种她自己也不了解的感动震撼了她,她突然那幺热爱起涵妮来了,她何止容貌和小眉相似,那种一往情痴,不也和她一样?涵妮,涵妮,到底她和她之间,有什幺隐秘的关联吗?

  “故事还没有完,”云楼继续说下去。“涵妮死后,我发现我自己不能画了,我画什幺都画不好,画涵妮都画不像,你看玻璃板下那张,连神韵都不是涵妮的,我画不好了,我失去了灵感。”

  小眉不自噤的又看了看玻璃板下那张画像,怪不得他说:“一片伤心画不成”呢!忽然,她惊跳了一下。

  “这张画像像我!”她喃喃的说。

  “是吗?”云楼问,俯⾝看了看那画像,再看看小眉,他愣住了。一时间,他们两人静静相窥,都被一种神秘的、难解的力量所控制了。冥冥中真有神灵吗?有第二个世界吗?有纵这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大力量吗?有第六感吗?他们惊愕了,困惑了,失了。只是彼此望着彼此。

  好一会儿,小眉才恢复过来,说:“说下去吧!”

  云楼凝视着她,半晌,了口气。

  “好,我说下去。涵妮死后一年,我在街上碰到了你,你还记得那晚的事吧?”

  “是的,”小眉说:“我以为你不是‮狂疯‬,就是个瞎捧歌女的轻薄子,可是,我又觉得对你有份莫名其妙的好感,觉得不忍也不能拒绝你。所以我约你去青云。”

  “对我呢,那晚的一切像梦,我以为我看到的是涵妮,我简直要发疯了!我冲到杨家去大吵大闹,直到杨伯伯杨伯⺟都对我指天誓⽇的发誓为止。然后,那晚我住在杨家,夜里,我竟梦到了涵妮,她对我唱了一支奇怪的歌。”

  “什幺歌?”小眉着的问。

  “我不会唱,只记得一部份的歌词,有这样的句子,”于是,他念:“苦忆当初,耳鬓厮磨,别时容易聚无多!怜你寂寞,怕你‮磨折‬,奇缘再续勿蹉跎!相思似捣,望隔山河,悲怆往事去如梭,今生已矣,愿君珍重,忍泪呑声为君歌!”

  小眉敛眉凝思,然后问:“你能哼哼调子吗?”

  “我试试看。”云楼哼了两句,小眉点着头说:“我知道了!这是一支老歌,原名叫‘IthGaig’,中文名字是忆别离,但是,歌词更改了一些!”

  “你也会唱?”

  “是的,还有那支‘我怎能离开你’!这些都是老歌。”

  “你看!”云楼眩惑的望着她:“你们都会唱相同的歌!这岂不奇怪!”

  “不过,很多人都会唱这几支歌的,只是──”她想着“怜你寂寞,怕你‮磨折‬,奇缘再续勿蹉跎”的句子,有些说不下去了。“你再继续说吧!”

  “醒来我很糊,”云楼接着说:“老是反复的想着这几句话,然后,我和你就陷进那段忽冷忽热的情况里,到前天晚上,我从‮央中‬
‮店酒‬回来,几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去找你了,结果,夜里我又梦到了涵妮,她仍然在唱这支收,唱着唱着,却变成了你,在唱那支‘我是一片流云’,于是,我忍不住,终于昨晚又去了青云。”

  笔事完了。小眉看着云楼,小眉被涵妮的影子所占満了,再抬头看涵妮的那些画像,一张一张的,那些満脸充満了恬静的温柔,満眼含着痴的深情,満⾝带着飘逸的轻灵的那个少女,她着了。被这个女孩所住了。把眼光从墙上收回来,她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云楼。

  “我怕──我没有她那幺好。”

  “小眉!”他把她的手拿到了边,轻轻的吻了那双柔软的小手。“你和她的个完全不同,她柔弱,你坚強,她畏怯,你勇敢,她像火焰尖端上那点蓝⾊的光焰,你却是火焰的本⾝。整个说起来,你像一个实在的物体,她像一个虚幻的影子,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吗?”

  小眉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昨夜我回家后,突然‮望渴‬画画,我画了那张⽔彩人像,把记忆中的你画出来,这是我一年来画得最成功的一张画──我的灵感回来了,甚至没有用模特儿。”

  小眉边涌上一个微笑。

  云楼凝视着她,突然握起她的手来,紧庒在他的上,用力的用嘴擦着她的手,他低喊着:“喔,小眉,你重新创造了我!你知道吗?给了我新的意志,新的灵感,新的生命!”他拉她过来,拥住了她,他的嘴探索着她的,带着如饥似渴的需索与热情。“喔,小眉!我全⾝每纤维都在需要你!”

  “噢,云楼,”小眉挣扎的说:“你不怕涵妮在悄悄的看我们吗?”

  “她会看到,她会笑。”云楼模糊的说。

  是吗?小眉从云楼的头后面看过去,望着墙上的画像,忽然,她觉得那些画像真的在笑,欣慰而赞美的笑,她吃惊了,慌忙闭上了眼睛,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和整个的心。

  下午四点多钟,云楼和小眉来到了杨家的门口。

  按门铃之前,云楼打量着小眉说:“看吧!他们也会和我第一次看到你一样,吓得跳起来!”

  小眉笑笑,没说话,她有点儿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来这儿是智还是不智?也不知道这扇门里接着自己的是什幺。

  云楼按了门铃,仍然在打量着小眉,她今天没有经过浓妆,只擦了点口红,长发垂肩,丰姿嫣然。穿了件鹅⻩⾊的一件头的洋装,她乍一看来,和涵妮几乎一模一样。世界上竟会有这样难解的偶合!

  门开了,秀兰的脸孔露了出来,看到云楼,她⾼兴的说:“孟少爷!先生在公司还没回来呢,快──”她一眼看到了小眉,像中了魔,她张大了嘴,愕然的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云楼怕她发出惊喊或怪叫,慌忙说:“秀兰,这是唐‮姐小‬,你看她长得真像涵妮‮姐小‬吧!”

  “唐──唐‮姐小‬?”秀兰张口结⾆的说,接着就‮烈猛‬的摇了‮头摇‬,嘴里喃喃的嚷着说:“不,不,不,不对!不对!”接着,她像见了魔鬼,喊了一声,掉转头,就沿着房子旁边的小路,跑到后面厨房里去了。

  “她吓昏了!”云楼说:“小眉,我们进去吧!”

  小眉十分不安,她的脸⾊有些苍⽩。

  “我真的这幺像涵妮吗?”她不信任的问。

  “我说过,几乎一模一样。”云楼说。

  走进了杨家的客厅,那一屋子静幽幽的绿就又对云楼包围过来了。偌大一间客厅,好冷清好安静,没有一个人影,雅筠显然在楼上。云楼四面张望着,看着那沙发、那钢琴、那窗帘、那室內一切的布置,再看看小眉,他依稀恍惚的觉得,那往⽇的时光又回来了。小眉仍然没有消除她的不安,那一屋子的静有股慑人的力量,她走到云楼的⾝边,轻轻的说:“这屋子布置得好雅致!”

  “是杨伯⺟设计的。”云楼说,指指那架钢琴:“涵妮就经常坐在那儿弹梦幻曲。”

  “梦幻曲?”小眉歪了歪头。“我也会弹,如果我有架钢琴就好了!”

  “为什幺不试试?”云楼走过去,打开了琴盖。“这琴好久没有人弹过了,来吧,小眉。”

  小眉走到钢琴前面,犹疑的看看云楼。

  “这样不会不妥当吗?”

  “有什幺不妥当呢?弹吧!小眉,我急于想听!”

  门口有一阵抓爬的声音,夹杂着呜呜的低鸣,云楼回过头去,一眼看到洁儿正爬在纱门上面,伸长着头,拚命摇尾巴,急于想进来。云楼⾼兴的喊着:“洁儿!”

  开了纱门,洁儿一冲就冲了进来,扑在云楼⾝上,又抓又又低鸣,小眉惊喜集的低喊:“好漂亮的狗,那幺⽩,那幺可爱!”

  几乎所有的女,对小动物都有天生的好感。小眉伸出手去,抚弄着洁儿的耳朵,洁儿畏缩了一下,也就小眉的手,算是回礼,小眉‮奋兴‬了,像涵妮第一次看到洁儿一样,她⾼兴的喊着:“它我呢!它我呢!”

  云楼望着洁儿和小眉,一阵心神恍惚。拍了拍琴盖,他说:“你不弹弹吗?”小眉坐了下来,立即,她开始弹了,一连串的音符从她手指下流泻了出来,梦幻曲!涵妮生前曾为云楼一遍又一遍的弹过的曲子,小眉对钢琴并不很娴,弹得有些生疏,但是,听到这同一支曲子再流动在这间室內,由一个和涵妮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弹来,云楼觉得自己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觉得一切像个梦境。连洁儿也似乎震动了,它不安的竖起了耳朵,又闻了闻周遭的空气,然后,它竟纯的伏下了⾝子,躺在小眉的脚下了,一如它在一年前所做的一样。

  琴声流动着,扩散着,云楼痴痴的看着。忽然间,楼梯上传来一声惊呼。云楼迅速的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雅筠正扶着楼梯,慢慢的走下来,眼睛紧盯着小眉的背影。云楼跨上了一步,正要解释,小眉听到了人声,停止弹琴,她回过⾝子来了。于是,雅筠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用手迅速的捂住了嘴,她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涵妮!”

  接着,她用手扶着头,⾝子就摇摇坠。小眉大叫了一声:“快!云楼!她要昏倒了!”

  云楼抢前一步,一把扶住了雅筠,把她扶到了沙发上面。

  雅筠躺在那儿,呻昑着说:“给我一点⽔,给我一点⽔!”

  云楼迅速的跑去倒了一杯⽔来,扶着雅筠喝,一面急急的解释:“我很抱歉没有先通知你,杨伯⺟。这不是涵妮,是唐小眉,我跟你提过的,我曾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女孩子!”

  “不,不,”雅筠无力的摇着头,她一向是坚強的,是有绝大的克制力的,但是,今天这件突来的事故把她完全击倒了。她本来正在‮觉睡‬,琴声惊醒了她,她以为自己又是想涵妮想出来的幻觉,她披⾐下,走出房间,琴声更加清晰实在,她下楼,一眼看到室內的景象,云楼坐在那儿,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孩正弹着琴,洁儿睡在她的脚下。她已经受惊了,心跳了,息了,而涵妮却从钢琴前面回过⾝子来…“不,不,”她继续呻昑着,用手遮住了眼睛。“我在做梦。我睡糊涂了。”“不,杨伯⺟,”云楼大声说:“您没有做梦,这是一个长得和涵妮一模一样的女孩,是我带她来的,带她来见你的,杨伯⺟!你仔细看看她,就知道她和涵妮的神态举止还是有出⼊的,你看呀!她姓唐,叫唐小眉。”

  雅筠的神志恢复了一些,云楼的话逐渐的在她脑?锓⑸饔茫沼诼姆畔铝苏谧叛劬Φ氖郑赂业耐ζ鸨臣估戳恕P∶颊驹谒拿媲埃捎谧约旱睦捶镁挂鹆苏忡鄞蟮木趾驼鸲罡胁话病?吹窖朋薜哪抗庾蛄俗约海闱康男α诵Γ渫溲嵘慕校骸把畈浮!?br>

  雅筠闭了一下眼睛,杨伯⺟!这多幺滑稽,这明明是涵妮呀!她再张开眼睛,仔细的看看面前这个女孩子,同样的眉⽑,同样的眼睛,同样的鼻子和嘴!只是,涵妮比她消瘦,比她苍⽩,比她多一份柔弱与稚气。不过,世界上怎会有这样相像的人?怎会?怎会?她不信任的抬起头来,看着云楼说:“云楼,你从哪儿找到她的?”

  “我在街上碰到,后来还到你们这儿来吵,你和杨伯伯都咬定我是眼花了,你忘了吗?”云楼说。

  “哦,是了。”雅筠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不由自主的眼眶发热,如果涵妮也像她这样健康…她摇‮头摇‬,叹了口气,对小眉伸出手去。“过来,孩子,让我看看你!”

  小眉不由自主的走向前来,坐在沙发前的一张搁脚凳上,把手给了雅筠。她自幼失⺟,雅筠又天生具有那种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情的气质,何况,她曾有个酷肖小眉的女儿!小眉对她就本能的产生出一份近乎依恋的好感。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只是,看雅筠那含泪的眼睛,和那又惊、又喜、又怀疑、又凄恻的神情,她那颗热烈的心就被感动了,被深深的感动了。

  雅筠紧握住小眉的手,她那带泪的眸子,不住的在小眉脸上逡巡着。然后,她问:“你姓───?”

  “唐。”

  “唐!”雅筠震动了一下,脸⾊变得十分奇怪,她的眼睛深邃而蒙,眉峰微蹙,似乎陷进了记忆的底层。她的嘴动着,喃喃的重复着那个姓氏。“唐?唐?是了!是唐!”她惊异的看着小眉:“你⽗亲叫什幺名字?”

  “唐文谦。”

  “唐文谦?”雅筠惊跳了起来,再看着小眉,她的嘴毫无⾎⾊。“天哪,多多少少奇怪的事情!原来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我是什幺?”小眉不解的问,看着雅筠。

  “再告诉我一句,”雅筠奇异的看着小眉说:“你的生⽇是那一天?”

  “历四月十七。”

  “四月十七!”这次,惊呼的是云楼,他的脸⾊也变了。

  “涵妮也是四月十七!”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雅筠低低的说。“是不是?你出生在四川重庆,你的⺟亲──死于难产,是不是?”

  “哦!”小眉喊着:“你怎幺知道?杨伯⺟?”

  “杨伯⺟!”云楼也同样吃惊,他紧紧的盯着雅筠。“这是怎幺回事?小眉和涵妮,竟是同年同月同⽇出生的!这到底是怎幺回事?”

  雅筠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的脸⾊仍然是奇矣邙苍⽩的。

  “岂止是同年同月同⽇?”她幽幽的说:“而且是同时同分,同一个⺟亲生的,她们原是一对孪生姐妹呀!”

  “什幺?”云楼大叫:“难道──难道──小眉也是您的女儿?”

  “不,不,不,”雅筠‮烈猛‬的摇着头,眼睛模糊的看着虚幻的空间。“世界上一切的事多幺不可思议呀!天意是多幺难以预测!二十年来的秘密就这样揭穿了!”

  “杨伯⺟!”云楼喊着。“你说吧!说吧,小眉和涵妮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我早就觉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偶合!孪生姐妹!杨伯⺟!”

  雅筠虚眯着眼睛,又仔细的看着小眉,慢慢的,她微笑了,笑得好凄凉好落寞。

  “好吧!我讲给你们听,涵妮已经死了,这秘密早也就没有保持的必要了。”她‮挲摩‬着小眉的手,就像当初‮挲摩‬着涵妮的,她带泪的眸子里含満了某种属于慈⺟的挚情,仍然一瞬也不瞬的停在小眉脸上。“在我讲给你们听以前,先告诉我,唐‮姐小‬,你⽗亲好吗?”

  “是的。”小眉犹疑的回答。

  “跟你住一起吗?”

  “是的。”

  “哦,”雅筠徘徊在她记忆的深处。“他──还喝酒吗?”

  “噢!您也知道他喝酒吗?”小眉惊叹的。“他整天都在醉乡里,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唉,是吗?”雅筠叹口气,怜惜的看着小眉。“那幺他如何养活你呢?”

  “刚到‮湾台‬的时候,他还工作,他在一个中学教音乐,教了好几年,而且,那时他手上还有一点钱,一到‮湾台‬就曾以低价买了幢房子,后来他喝酒,教书教不成,就把房子卖了,租了广州街现在的房子住,房子的价钱卖得很好,这样,总算好勉強好勉強的支持我到中学毕业,毕业以后,我就…”她看云楼一眼,低低的说:“出去做事了。”

  “在那儿做事?”雅筠追问着。

  “我…”小眉有些羞惭。

  “她在一家歌厅唱歌。”云楼代她回答。

  “哦!”雅筠深长的叹息了一声。“多幺不同的命运!”

  “伯⺟,”云楼急了。“您还没有说出来,到底这是怎幺一回事!”

  “是的,我要说,”雅筠有些神思恍惚,她还没有从动中完全恢复过来,而且,要揭穿一件二十年来的秘密对她是件很困难的事。她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她振作起来了,直了背脊,她喝了一口⽔,下定了决心的说:“好吧,这事并没有什幺神秘,我就从头说起吧!云楼,你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当初是受过你祖⺟的诅咒的…”

  云楼不解的望着雅筠,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是的,这诅咒立即应验了,”雅筠说了下去,并没有等云楼回答。“我和你杨伯伯结婚后,两人都希望能有孩子,我们热爱孩子,可是,我一连小产了两次,而你家却有了你,我们仍然没有孩子。到民国三十四年,我第三次‮孕怀‬了,你们可以知道我有多幺快,我们用尽了全力来保护这个胎儿,居然顺利的到了⾜月,那是民国三十四年四月十七⽇,我在重庆某家产科医院生产…”

  “你生下了涵妮和小眉!”云楼揷口。

  “不,不是的!”雅筠拚命的‮头摇‬。“我生下了一个女孩,阵痛了四十八小时之久,那女孩漂亮极了,可是,我是受过诅咒的,我没有做⺟亲的那种幸运,那孩子生下地就死了。而且,医生判定我终生不能再生孩子!”雅筠顿了顿,云楼和小眉都定定的望着她。“这使我几乎发疯发狂,几乎‮杀自‬,杨伯伯终⽇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边,怕我寻死。而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竟把我救了。”

  她停住了,眼睛痴痴的看着小眉,角又浮起她那个凄婉的微笑。

  “怎幺呢?”云楼追问。

  “原来,同一⽇,四月十七⽇,”雅筠接下去说:“有一个产妇也在那家医院生产,那年轻的丈夫是个穷苦而落拓的、音乐学院的‮生学‬,那产妇送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昏不醒了,医生为了挽救胎儿,破腹取胎,取出一对双胞胎,一对粉妆⽟琢的小婴儿,那就是涵妮和──小眉。”

  “哦!”小眉到这时才吐出一口气来。

  “那产妇在生产后只活了两小时。两个婴儿都很瘦小,尤其其中一个,生下来还不⾜五磅,像个小老鼠,医生听过那婴儿后,认为她发育不全,本带不大。另一个比较大,也比较健康,两个孩子的长相都一模一样。那年轻的⽗亲呢,在产妇死后就发疯一般的狂吼狂叫,他诅咒婴儿,也不管婴儿,终⽇喝得烂醉如泥,呼天抢地的哭他那死去的子。”

  “哦!”小眉又哦了一声,眼睛里已蓄満了泪。

  “那正是抗战的末期,粉的价钱很贵,那两个孩子没有⺟亲,只好吃粉。但是,那⽗亲拿不出钱来买粉,情况很尴尬,于是,一天,一个护士抱了那较小的婴儿来找我,我那时的已经来了,却没有孩子可喂,她问我肯不肯喂一喂那个失⺟的,可怜的孩子!”

  室內好安静,云楼和小眉都听得出神了。

  “我答应了,护士把那孩子给了我,一个又瘦又小的小东西,可是,当那孩子躺在我的怀中,昅着我的啂汁,用她那乌溜溜的小眼睛对我望着的时候,所有⺟的喜悦都重新来到我的心里了,我说不出我的⾼兴和狂喜,我热爱上了那孩子,甚至超过了一个⺟亲对亲生子女的爱,我再也舍不得让人把她从我怀中抱走。于是,我们找来了那个年轻的音乐家,恳求他把这孩子让给我们。”

  “噢,我懂了。”云楼低低的说。

  “那时,那⽗亲已经心碎了,而且他的境况很坏,他是流亡‮生学‬,学业既未完成,工作又无着落,再加上失去了子,一来就是两个婴儿,让他手⾜失措。何况,医生已经断定那个小的婴儿是无法带大的,即使要带,也需要大量的补品和医葯。所以,那⽗亲在喝醉的时候就狂歌当哭,不醉的时候就对着婴儿流泪,说她们投错了胎,来错了时间。当我们的提议提出来的时候,那⽗亲起先很不愿意,但是,后来发现我们确实是真心爱着那孩子,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又不坏,他终于叹息着同意了。那就是我的孩子──涵妮。”

  “哦!”小眉再一次惊叹。“我从不知道我有个孪生姐妹!爸爸一个字也没提过!”

  “涵妮也不知道,我们像抚养亲生女儿一样抚养涵妮,同时,我们也一直和──”雅筠注视着小眉。“你的⽗亲保持联系,关心着你的一切,我们用各种借口,给你的⽗亲许多经济的支持,希望他能振作起来,但是,他始终沉溺于酒。抗战胜利了,接着又是打內战,我们离开了四川,从此,也就和你⽗亲断了音讯,不过,临走,我们还给你⽗亲留下了一大笔钱。然后,辗辗转转的,我们到了‮湾台‬,以为你一定留在‮陆大‬了,再也没有料到…”她不信任的摇着头:“今天会又见着了你!”

  “噢,伯⺟!”云楼喊着:“我实在没有料到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小眉和涵妮像得奇怪,却从没猜想过她们是同⽗同⺟的双生姐妹!敝不得她们两个都爱音乐,怪不得她们都会唱!哦,现在,一切的谜都‮开解‬了!”

  小眉深深的陷进这故事里,一时竟无法整理自己的思想,好一会儿,她才眩惑的说:“我竟有一个双生姐妹!假若涵妮还活着,我们能够见面…噢!那有多好!哦,云楼,”她看着云楼。“我们两姐妹生长在不同的环境和家庭里,却都偏偏碰到了你,这岂不奇怪吗?”

  “这是天意。”云楼喃喃的说,脸上焕发着光采。

  雅筠看看云楼,又看看小眉,她立即知道这一对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幺。是的,天意真奇怪!你完全不能料到它有怎样的安排!她忽然心头掠过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欣喜,站起⾝来,她‮奋兴‬的说:“你们得留在这儿吃晚饭,我去告诉秀兰!噢,”她用手‮摩抚‬了一下口,深昅了口气,眼中闪着光。“云楼,我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

  云楼默然不语,他的眼睛深情一片的停在小眉的⾝上。

  人间有无数无数的秘密,每一桩秘密揭穿的时候,往往跟随着就是一个悲剧的开始。但是,对云楼和小眉以及整个的杨宅而言,涵妮的⾝世之谜一旦揭晓,随之而来的却是喜悦。对小眉来说,一经发现涵妮是自己的双生姐妹,她立即对涵妮产生了一种属于同并蒂的姐妹之情,消除了以往那份微妙的醋意和嫉妒,反而关怀她,怜惜她,嗟叹她。对云楼来说,失去了涵妮,得到了小眉,而她们竟是两朵同之花,他更无法描述自己那份失而复得的欣喜。对杨氏夫妇来说,涵妮既去,不可复回,却偏偏在这时出现了小眉,同样的长相,同样的秀气,却是健康的,茁壮的,充満了生命力的。他们也有那种奇妙的失而复得的感觉,不自噤的怜爱着小眉,仿佛是涵妮死而复生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接踵而来的⽇子里就有无尽的乐和欣喜。杨子明开始热心的给小眉找工作,可是,小眉既不会打字,也不会会计,对商业方面的事务更完全是外行,她唯一的特长是歌唱,杨子明的公司里却无法用歌唱的人才。所以,小眉的工作迟迟没有着落。经过一番研讨,杨子明曾对小眉郑重的提议:“小眉,你的姐妹是我的女儿,那幺,你也跟我的女儿一样,如果你不见外,让我负担你的家庭,并且拿出一笔钱来,你⼲脆去学声乐,怎幺样?”

  这提议被小眉很严肃的否决了,这倔強的孩子很坚决的说:“我当初决心作歌女,就为了要自力更生。如果我接受了你们经济上的帮忙,我会不安,我会不快乐,即使我学声乐,我也会学得很勉強。杨伯伯杨伯⺟,你们以前已经帮过我们家很多忙了,连爸爸带到‮湾台‬来买房子的钱,恐怕都是你们的,这笔钱竟支持到我⾼中毕业,等于说我的教育都是你们完成的,现在我満了二十岁,应该可以‮立独‬了,我不能再用你们的钱。”

  “你这孩子,”雅筠叹息的说:“怎幺这样子认死扣呢!”

  但是,杨子明欣赏小眉这种个,他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暗暗的注意和留心有没有小眉适宜的机会。雅筠呢?

  她对小眉有份比⺟爱更強烈的感情,她巴不得小眉天天在她的眼前,巴不得小眉搬到杨家来,住在涵妮的房间里,可是,她知道小眉不会同意,小眉与涵妮,在个上是不相同的,涵妮很柔顺,小眉的格里却充満了棱角和尖刺。不过,小眉倒真心的爱上了雅筠,她自幼失⺟,很容易就融化在雅筠那种真挚的、热烈的、⺟的感情里。她经常到杨家来,练钢琴,也练唱,雅筠就坐在旁边做着针线,边带着个満⾜的笑容。连秀兰都会呆呆的站在一边看,诧异着涵妮的复活。

  可是,生活的庒力仍然存在,小眉离开歌厅以后,减少了一大笔收⼊,唐文谦又终⽇离不开酒,⽇用并非一个小数字,云楼虽然坚持着拿出一些钱给小眉,但他的收⼊毕竟有限,维持他一个人都不见得够,这样,就弄得很拮据了。雅筠和杨子明了解这一切的情形,也了解这两个孩子那浑⾝的硬骨头,他们没有表示什幺。只是,有一天,杨子明夫妇到了小眉的家里,正式拜会了唐文谦。唐文谦早已从小眉嘴中知道了涵妮的故事,他也曾惋惜过,但是,他从未奢望过这孩子能长大成人,何况涵妮出生三⽇,就给了杨氏夫妇,他自然对涵妮没什幺印象,所以,叹息一阵之后,他也就算了,照样出去酗酒买醉,当杨子明夫妇来的时候,他正巧烂醉如泥,随小眉怎样叫唤,他躺在那儿动也不动。小眉也没办法,只好随他去。雅筠参观了一下小眉的卧室,眼看着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家,那个终⽇不知人事的⽗亲,她又心疼又难受,却没有说什幺。可是,杨氏夫妇告辞之后,小眉却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大迭钞票,和一张短柬:“小眉:金钱何价?感情又何价?我留下的不是金钱,是我对你的疼爱,如果你退回来,你是存心要打击一个⺟的爱心,相信你不至于如此无情。杨伯⺟”握着这笔钱和短笺,小眉哭了,她仆在云楼的肩上,哭得好伤心。云楼拍抚着她,深沉的说:“收下吧!小眉,你如何能拒绝一个⺟亲的爱呢?”

  从此,小眉和雅筠间,倒真的滋生出一份⺟女般的挚情。

  小眉在雅筠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她告诉她一切的事情,告诉她她对云楼的爱,告诉她她对未来的抱负和理想,告诉她那些只有女儿可以对⺟亲说的事。

  至于云楼和小眉呢,这一段⽇子里充寒着的是无穷无尽的爱和无穷无尽的甜藌。再也没有影,再也没有顾虑,他们只是相爱。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都是由爱情堆积起来的,他们的笑里有爱,他们的泪里有爱,他们的一下颦眉,一下沉思,一下注视里都有爱。他们为爱而活着,为爱而生存,为爱而计划未来。

  小眉常常到云楼的小屋里,为他洗⾐服,为他收拾房间,为他做饭吃。他们很穷,不能常吃小陛子,所以常常买一点⾁,买一点菜和米,两个人忙着弄东西吃,一餐饭做上一两小时,弄得満屋子烟,満脸黑灰,満地的菜叶…小眉做饭并不外行,无奈云楼总不肯歇着,于是越帮越忙。但是,这样做出来的饭,却是那样的香,那样的甜,那样的美味无穷。

  他们也常到郊外去,花间,小径,池畔,⽔边…他们把爱情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也把笑抖落在任何一个地方。

  那正是初夏的季节,光终⽇灿烂的照耀着,他们觉得连光里都流动着他们的爱。他们脚步所经之处,常常连一朵小野花,一株小羊齿植物,一颗小石子,他们都会收集起来,作为爱情的纪念品。云楼常说:“等我们儿女成群的时候,我一定要把这些小东西拿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是如何如何的相爱!”

  小眉微笑着垂下头去,谈到儿女,再怎幺洒脫的女孩子也噤不起那份差涩。于是,云楼会自顾自的说:“小眉,你说,我们将来要多少个儿女?”

  小眉继续微笑不语。

  “我最爱孩子,”云楼兴⾼彩烈的。“我们要一打,好不好?”

  “胡说八道!”小眉终于开了口。“又不是养小猪,还论打算呢!”

  “你不知道,小眉,”云楼笑嘻嘻的。“双胞胎是遗传的,所以十二个孩子你只要生六胎就行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

  云楼笑得好开心,笑停了,他忽然正⾊的看着小眉,郑重的说:“真的,小眉,我希望你能生一对双胞胎的女孩子,长得像你和涵妮,我要给她们取名字叫再眉和再涵。”握着小眉的手,他深深的凝视着她的眼睛,低低的、沉沉的、热烈的问:“你可愿意嫁给我吗?你可愿意给我生儿育女吗?你可愿意和我厮守一生一世吗?”

  小眉用痴痴的眸子回望着他,从间轻轻的吐出几个字来:“还问什幺呢?”于是,她掉转头,开始唱一支歌,一支美丽的歌,一支充満了柔情与藌意的歌,一支让云楼心跳,让云楼如痴如醉的歌:“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你常在我心头,信我莫疑。愿今生长相守,在一处永绸缪,除了你还有谁?和我为偶!…”

  这是怎样的爱情!那样浓浓的、深深的、热热的、沉沉的!连他们周遭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感染上他们的喜悦,分沾上他们的热情。不止杨氏夫妇,还有翠薇。这洒脫的女孩和小眉在个上有不少相似之点,稍一接近,她们就成了闺中腻友。私下里,翠薇曾含着感动的泪,对小眉坦⽩的说:“说实话,我第一次见云楼,就觉得他和一般男孩子不同,不知道怎样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他。后来他和涵妮恋爱了,我才觉得这配合是那样的恰当,那样的自然,我祝福他们。可是,涵妮不幸早逝,姨妈一再要我去安抚云楼,不瞒你说,我对云楼也有…”她咽住了,眼中闪着泪光,边却带着笑,叹口气,她热烈的握住小眉的手。“上天有它的意旨和安排,是吗?这是最好最好的结局,是吗?不过,不管怎样,小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要作伴娘,好吗?好吗?”

  小眉差涩的垂下头去,心底却堆积着多少难言的喜悦及柔情呵!

  夏季来临了,天气渐渐的热了。云楼一方面准备着期终‮试考‬,一面热中于一幅巨幅油画,云楼自己给这幅画题名叫“迭影。”画的前方是小眉的像,后方却在一片隐约朦胧的⾊彩里,飘浮着涵妮的影子。云楼画得很用功,很细心,涸岂热。小眉给他⾜⾜做了一个月的模特儿。当这幅画完成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刚好法国有个艺术沙龙在征求世界各地的艺术品,⼊选的奖金额很⾼,云楼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就把这张“迭影”寄去了。碰巧,雅筠也看到了报纸上这个征求作品的消息,没有得到云楼的同意,她就自作主张的把涵妮抱着洁儿的那张油画也寄去了,题名为“微笑。”云楼知道之后,笑着说:“人家一定以为我穷极了,参加了两幅画像,却都是一张脸谱。”

  “没有人会知道,这两幅画像里包括了怎样曲折离奇的一个故事。”雅筠说。暑假带给了云楼大量的时间,利用这份时间,他接了更多的广告设计,因为生活的庒力始终在迫着他们。他并不空闲,他很忙碌,但是忙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有一些积蓄,才能和小眉谈到婚姻,他常把小眉揽在怀里,用面颊贴着她的鬓发,低低的、允诺的说:“我要给你塑造一个最美丽的未来。告诉你,小眉,我的画,你的歌,都不见得是什幺至⾼无上的艺术,但是一份有爱,有光,有热的生活,才是真正的艺术!”

  “何况,这份生活里还有画,又有歌!”小眉笑着说,笑得好甜,好美,好幸福。

  这样的爱情里还能有影吗?还会有影吗?还允许有影吗?可是,夏季的天空是常变的,万里晴空也会陡的飞来几片乌云,带来一阵暴雨。这天,云楼正和小眉在小屋里工作,云楼在设计着一张广告图样,小眉在一边整理着房间,哼着歌,轻快的移动着她那娇小的⾝躯,她穿着一件⽩⾊的洋装,在室內闪来闪去像只⽩蝴蝶。云楼一面工作,一面不时的抬起眼睛来偷偷的看她,于是,她会停下来,警告的把手指按在上说:“工作的时候工作,不许分心!”

  “不行,”云楼说:“我已经分心了,我想吻你!”

  “不可以!”她又笑又要板脸。

  “那我不做了!”云楼推开设计。

  “那你会不了卷!”

  “不了卷就不了卷!谁叫你不给我灵感!”

  “你赖⽪!”

  于是,他把她拖进了怀里,他的吻绵绵的盖在她的上和面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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