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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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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漫长的一⽇。

  秦非给洁舲注了一针镇定剂,让她‮觉睡‬。宝鹃决定请一天假守着她,而秦非,他仍然必须赶到医院去,这天早上一连四小时,他是某医院的特约医师,有许多他固定的病人,专门来挂他的号,他不能请假。

  这天对牧原来说,也不是好过的。他正好一天都没课,他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敲门他也不理。展翔夫妇昨晚早已听到牧原的吼叫,知道婚事已经吹了,对他们而言,这就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总算是免掉一场家门之辱。至于牧原不想见人,这也是人情之常,所有受了伤的动物,都会蔵起来去独自养伤。牧原在养伤,展翔夫妇也不打搅他,只是不断为他送进去一些果汁、三明治、西点,和咖啡。他也会坐下来,喝掉咖啡,吃点东西。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他只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在经过‮夜一‬的痛楚之后,牧原思想已经逐渐清晰,没有昨夜那样混、震惊,和愤怒了。他开始回忆和洁舲认识的一点一滴,植物园、历史博物馆、看电影、梦园咖啡厅…

  越想就越有种心痛的感觉,再细细追忆,洁舲爱他,似乎一直爱得好苦,多少次言又止,多少次决定分手,多少次对他一再強调自己并不美好…他想起洁舲昨晚的话:“我没有引你⼊歧途,是你自己走⼊歧途!”

  他又想起洁舲另外的话:“你从不会要一个豌⾖花的!是不是?如果你早知道我是豌⾖花,你早就不要我了!”

  他停止踱步,坐进沙发里,灌了自己一杯浓浓的咖啡,拚命维持自己思想的清晰。豌⾖花。洁舲。他把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物,像拼积木似的硬拼在一起。洁舲就是豌⾖花,如果自己一上来就知道谜底,真的还会追她吗?他自问着。不。

  他找到了答案,他不会。他会把她当个故事来看。他不会去追一个故事“来作子!洁舲对了,他受不了的是这份‮实真‬!洁舲对了!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他受不了不完美,不论这不完美的造成原因是什么。打碎了的碗就是碎了,不管是怎么打碎的,碎了就是碎了!洁舲知道他不要碎了的碗,所以她几度言又止。他思索着,喝着咖啡,奇怪,洁舲怎能那样了解他呢?是的,他生气,并不是她说晚了!他只是受不了这件事实!

  他昅着气。过去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恋爱,就这样过去了!就这样结束了。但是,他怎么仍然会心痛呢?想到洁舲(一只打碎的碗)怎么他仍然心痛呢?想到她在梧桐树下背唐诗,想到她在历史博物馆里谈大江东去…她真会装模作样“啊。不!他心痛的代她辩解着,她从来没装模作样过,从没有!她所流露的一直是她自己…洁舲,一条洁⽩的小船。

  他的头越来越昏了,‮夜一‬没睡,又是酒又咖啡,他的胃在‮挛痉‬。他努力要想一些洁舲可恶的地方,她险,她卑鄙,她欺骗,她玩弄他…不。他又代她辩解着,她并不是这样的!她真的曾经想逃开他,她真的挣扎着告诉他,她并不是他幻想中的她,她真的警告过他。她说过:不要让我那个谜来玷污了你!她用过最重的字玷污,是自己拒绝去听的,是自己死住她的…

  天哪!这种矛盾而痛楚的思想‮磨折‬得他快发疯了。而在这些混的思绪中,洁舲昨夜临走时那张绝望而悲愤已极的面庞仍然在他眼前扩大…扩大…扩大…终于,扩大得整个房间里都是那张脸…绝望而美丽!

  他累极了,中午的时候,他歪在沙发上,恍恍惚惚的睡着了片刻。然后,他被一阵混的声音惊醒,听到客厅里传来了秦非的咆哮声:“叫他出来见我!我不管他睡着没有!叫他出来见我!否则我一重重房门闯进去…”

  “你要我‮警报‬吗?展翔在恼怒的喊,原来,⽗亲今天也没上班。

  “请便!秦非的语气烈而⼲脆。你报了警,我还是要见你家那圣人!那个完人!那个始而终弃的混蛋!”

  “你说他始而终弃吗?展翔大怒。你有没有用错了成语!”

  “展先生,您读诗书,受过中外教育,你认为''字指的仅仅是⾁体吗?你不知道精神上的''比⾁体上的更可怕吗?你以为展牧原的行为⾼尚吗?我告诉你!他并不比鲁森尧⾼尚多少…”

  “你…给我滚出去!展翔大吼。牧原跳了起来,打‮房开‬门,他直冲到客厅里去。然后,他一眼看到秦非正涨红了脸,双目炯炯的冒着火,在那儿喊叫着,而⽗⺟都气得快发晕了,佣人司机们全在伸头伸脑的看着,议论纷纷。他马上冲向了秦非,拦住了⽗⺟,他说:“秦非,你要找我,你就冲着我来,别打搅我⽗⺟!我的事和我⽗⺟无关!”

  “好!秦非瞪着他,眼睛都红了。然后,他走近他⾝边,在大家都没料到的情况下,迅雷不及掩耳般的对他下巴就挥了一拳。牧原被这意外的一拳打得直摔出去,撞倒了茶几,摔碎了花瓶,満屋子乒乒乓乓的碎裂声,齐忆君开始尖叫:“老赵!老赵!去‮警报‬!”

  展翔也在叫:“老赵!老赵!上去打电话!”

  牧原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吼了一声:“别动!都别动!他用手背擦掉了边的⾎迹,瞪视着秦非。你来的目的,你想和我打架吗?我告诉你,你并不一定打得过我…”

  “我知道!秦非说,紧紧的盯着他!我不想来跟你打架!我只想打你!打你这个无情无义,不懂感情,不懂完美,不配和洁舲谈恋爱的混蛋!这次,算我和宝鹃、洁舲大家联合大走眼,我们⾼估了你!甚至,⾼估了你的家庭,⾼估了你的⽗⺟!你们以为洁舲配不上你们这个家庭吗?你们以为她的过去会玷污了你们吗?错了!你们都错了…”

  “不管错不错,是我们家的事…展翔打断他。

  “爸!牧原阻止了⽗亲。你让他说!他盯着秦非。你认为她不会玷污我们家,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我?他质问着:“你是最知道底细的,你为什么不敢把真相说出来!”

  “因为…洁舲爱你!混球!秦非怒吼:“现在,就是真相揭穿的结果!早一步迟一步都是一样!展牧原,你难道不知道洁舲为了爱你,要忍受多少內心的煎熬吗?你不知道她爱得多矛盾多痛苦吗?你不知道在你出现之前,她反而过得平静幸福吗?是的,她有个不堪回首的童年,但是,她有什么错?他又动起来,声音⾼亢而悲愤:“她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不能选择⽗⺟,不能选择命运,不能选择生活!她被继⽗強暴待,遍体鳞伤,也是她的错吗?如果她能避免,她会愿意自己陷⼊那种悲惨的情况中吗?你们不知道,一个仅仅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头发被烧焦,浑⾝⾐服着了火,怀着四个半月的孕,连自己最心爱的一只狗都被打死了…这样的一个女孩,飞奔在街道上,寻求这世界上最后的温暖…不,你们永远不能想象那场面,你们永远不会对这样一个孩子伸以援手,因为他们怕她⾝上的火延烧到你们⾝上,怕她那⾎污的手弄脏了你们的洁⽩…因为她那时就是个谜。你们不会让任何‮忍残‬的谜来破坏你们家庭的‮谐和‬。所以,‮国中‬人都是自管门前雪,不去扫他人瓦上霜的民族!那个女孩,一生都在无助中,一生都在悲惨中,是她的错吗?是她的错吗?”

  他越说越动,他视着展牧原,又视向展翔夫妇。那个孩子,当她在医院里醒来,你们知道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天堂!她说天堂!她看到⽩⾊的墙和⽩⾊的被单,就以为自己进⼊了天堂,因为那对她来说是太美好了!哼!他咬咬牙,声音降低了一些。连这个'天堂'都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我把她放进去的!展牧原!他沉痛的说了下去:“假若我那时预知她会碰到你,会面临她更悲惨的人,我当时就不该救她,就该让她活活烧死!那时烧死比现在让你来杀死她还仁慈一百倍!只是我无法预测未来!我们全医院,何老院长,都不能预测未来,所以我们救了她!你们不知道,当我们必须告诉她,她已‮孕怀‬时,她‮狂疯‬般的咬自己,打自己,尖叫着说: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她那么自卑,她认为自己跳进太平洋,也洗不⼲净了。我们再一次救了她,请心理医生治疗她,告了鲁森尧,把鲁森尧送进监狱,说服她生命仍然有意义。然后,等她生产后,把她那个婴儿给家协送走了。她,才十二岁,终于摆脫了鲁森尧的魔掌,摆脫了恶梦一般的过去。请问你们各位,请问你,⾼贵的展牧原先生,他不吼叫了,他的声音沉痛而悲切。“她有权利活下去吗?她有权利再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吗?”

  展牧原呆了,展翔夫妇也呆了。室內安静了两秒钟。

  “好,秦非继续说:“何老院长说,给她一个全新的名字,让豌⾖花从此成为过去。我为她取名洁舲,因为她那么热爱⽩⾊,因为她的本质…展牧原,你该了解她的'本质',如果你爱过她!她的本质就是洁⽩的,像一条洁⽩的小船。这样,豌⾖花死了,何洁舲重生!连这次'重生',也不是她自己选择的,是我们帮她决定的!可怜的洁舲!如果我早能预测她会遇上你这位⾼贵的展公子,她还是不要'重生'比较好!她进⼊中学,所有的才气完全展开!她爱书本,爱唐诗,爱文学,爱艺术…她从没有装假,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生带着几分诗意的女孩!从中学到大学,你们知道有多少男孩子在追求她吗?你们知道医院里的小钟明知她的过去,依然爱得她要死吗?可是,她摆脫了所有追求者,直到她苦命,去看什么书法展,而遇到了你!展牧原,当初,也不是她选择了你!而是你选择了她!你知道你带给她多少痛苦和困扰吗?你知道她本不敢爱你吗?你知道她就怕有今天这一天发生吗?结果,你痴不休,我和宝鹃推波助澜,我们再一次把洁舲打⼊地狱!展公子,展先生,展夫人,他有力的说:“我知道你们一家⾼贵,你知道你们一家正直,我知道你们一家都了不起,所以,才放心的把洁舲到你们手里。是的,洁舲就是豌⾖花,是的,洁舲已非完璧,是的,洁舲有段不堪回首的童年…这些,就让你们把洁舲所有的优点,所有的本质,都一笔抹杀了吗?展牧原,他视着牧原,语气铿锵,几乎是掷地有声的。你责备我们不说出真相,你知道,人是什么吗?人是自私的,是只会自己想,不会为别人想的!当初,洁舲就要告诉你,是我和宝鹃阻止了她,劝她不要和人打赌!我们知道她会输!好,昨晚发生了些什么,我并不完全知道,我只知道洁舲果然输了!昨晚,也是我们支持她来坦⽩的,结果,她输了…”

  “不!展牧原直到此时才揷口:“是我们先发现了真相!那酒鬼向我们敲诈十万元,洁舲来的时候,我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哦!原来如此!秦非重重的点着头,狠狠的看着展牧原。你知道鲁森尧这个混蛋为何会现形吗?都是你!你去出版什么摄影专集!你虚荣,你卖弄!你认为你的摄影好,你巴不得全天下知道你有个像洁舲那么漂亮的女朋友!你要表现,你要出风头!事实上,鲁森尧随时可以打听出洁舲的下落,因为当初打官司,我和院长统统出席作证,他知道洁舲在我们手上。只要到医院里,打听我的地址,就可轻易的找到洁舲。但,这些年来,他并没有来烦我们,洁舲已经摆脫开他的纠了。因为,他知道,纠我们对他没有好处,说不定再把他送进监牢,他不敢再出现!直到你自作聪明去出版了一本摄影专辑,那个疯子无意间看到了,他的知识⽔平那么低,又有些酒鬼朋友怂恿,以为洁舲是大明星了,有钱了!他利熏心之下,就跑来敲诈了!等到发现洁舲有你这样一位男朋友,你们展家的声望地位,又惑他来向你们下手!那是个标准的坏蛋,又黑心,又下流,又无聇,又无知的混蛋,不过,他是被你那本摄影专辑引出来的!”

  “可是,展牧原愤愤的说:“他本来就存在,对不对?我出版不出版摄影集,他都存在,对不对?即使他不出现,难道洁舲生命就没有这一段了?难道只要能隐瞒一辈子,就算这事没有发生过?秦非,你公正一点,世界上没有永久的秘密,这秘密迟早会拆穿的!”

  “是!秦非说。秘密迟早会拆穿的!我们现在也不必去研究秘密如何拆穿的问题!反正,秘密是拆穿了!反正,你们知道整个来龙去脉,和所有的事实了!“他盯着展牧原,瞧!这就是人!你们知道了秘密,马上想你们被骗了,马上想你们上当了,马上想你们被玷污了…你们有任何一个人为洁舲设⾝处地的想过一下吗?你有吗?展牧原,你这个口口声声说为她,可以为她活为她死的人,你为她的立场想过一丝丝吗?你!怎能爱一个人而不为她想,只为你自己想,你才是个伪君子…”

  展牧原直了背脊,紧盯着秦非,他重重的昅了口气,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他哑着声音说:“秦非,原来你在爱她!”

  “是的,展牧原,我在爱她!他直截了当的说。我一直在爱她!当她満头冒烟向我奔来,当她和自己的恶运奋斗挣扎,当她坚决终⾝蒙羞也要出庭告鲁森尧…你们必须了解,当初也可以不告的,很多被強暴的女孩为了名誉忍气呑声。要出庭作证是需要勇气的!如果当初不告,可能今天你们也不至于这样轻视她了。”他顿了顿:“是的,当她拚命念书,当她带着珊珊和中中唱儿歌,当她终于建立起自我,又会笑又会爱又会体贴周围每个人的时候,我爱她!我完全不否认我爱她!“他凝视展牧原。或者,我也该爱得自私一点,只要我告诉她我爱她,你就不见得能闯进来了!”

  “那么,展牧原拚命要拉回一些自我的尊严。你为什么不爱得自私一点!你才是伪君子!你甚至不敢面对你自己的爱情!”

  “你总算说了人话!秦非冷冷的接口:“不错,我也是伪君子,另一种伪君子。爱情的本⾝,原就包括自私和占有,毕竟,我不是双城记里的男主角!但是,我如果占有了洁舲,对宝鹃是不忠,对洁舲是不义。我也爱宝鹃,很深很深的爱宝鹃。洁舲,是我救下来的女孩,我可以在心里爱她,不能去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何况,我又误以为,你比我更爱她!哼!”他冷笑一声。是的,我不否认,我也有虚伪的地方!主要的是,我认为她爱你,她确实爱你,这才是最重要的!而你…又能给她幸福!结果,我⾼估了你!展牧原!我⾼估了你!”

  “你还来得及告诉她!牧原僵硬的说。

  “你要我这么做吗?秦非问,他平静了下来,他的语气变得非常非常平静了。在我和你谈了这么久以后,你仍然要我这么做吗?很好!就怎么办吧!他转过⾝子,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同时,抛下了一句:“再见!”

  展牧原不由自主的向前追了两步,急促的喊:“秦非!”

  秦非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深刻的注视着展牧原。牧原的脸⾊很⽩很⽩,秦非的脸⾊也很⽩很⽩,两个男人对视着,室內的气氛的紧张的。展翔夫妇呆怔着,有呼昅不过来的感觉。时间彷佛过去了一世纪那么长久,展牧原才开了口,从內心深处挖出一句话来:“你爱得深刻,我爱得肤浅!”

  秦非摇了‮头摇‬。

  “你错了。你爱得自私,我爱懦弱!他抬头看看窗外的天空。你顾虑名誉,苛求完美!我顾虑家庭,苛求面面俱到!洁舲,怎样都会变成牺牲品!好,我走了!他继续向门口走去。

  展牧原又急追了两步,叫着说:“你去哪里?”

  “我?秦非头也不回的说:“遵照你的吩咐,去告诉洁舲,我爱她!”

  展牧原冲口而出:“秦非,你敢!”

  秦非迅速的掉过头来,烈的说:“我为什么不敢?我可以告诉洁舲,也可以告诉宝鹃,我最起码可以做到坦⽩和‮实真‬。至于道德礼教那一套,滚他的蛋!我可以爱她们两个!说不定,我也会被她们两个所爱…”

  “你会被她们两个剑刺死!牧原喊。

  “我被剑刺死,又关你什么事?秦非说:“我绝不相信,你会爱惜起我的生命来了。”

  展牧原重重的昅一口气,好像快要窒息一般,他瞪视着秦非,张着嘴,终于用力喊了出来:“你被剑刺死,是你的事!你招惹洁舲,就是我的事了!”

  他回头看着⽗⺟,眼睛里闪着亮幽幽的光芒,他的声音痛楚而坚决:“爸爸,妈,对不起。如果你们认为洁舲使家门蒙羞,仍然比死掉一个儿子好,是不是?”说完,他冲过去拉住了秦非的手腕:“要走一起走!你不许招惹洁舲,那毕竟是…我的未婚!”

  秦非昂着头,展牧原也昂着头,他们一起昂起头,扬长而去。

  展翔夫妇,从头至尾都愣在那儿,愣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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