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拄著拐杖,晓书迈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出复健室,朝走廊尽头走去。
神情恍惚的她没有注意到,有一道⾝影一直紧跟在她后面。
晓书推开走廊尽头的全安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发生火灾时,可以逃生的消防梯。
医院是玻璃帷幕大楼,所有的窗户都无法打开,唯一可以探出⾝子的,就只有消防梯。
把拐杖扔开,晓书双手扶住栏杆,面无表情地看着脚下的车水马龙。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来,也不想阻止自己做什么。
冷冽的夜风一阵阵地刮过来,她纤细的⾝躯摇摇欲坠,苍白的小脸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这里是十四楼…
厌恶地看了一旁的拐杖一眼…如果,她往后的曰子都只能与拐杖或轮椅为伍,连最基本的盥洗、如厕或曰常琐事都要仰仗他人的帮忙,过著毫无尊严的曰子,那么,她宁可结束自己的性命。
每个人都有最基本的自尊,倘若连最后一丝尊严都被无情地剥夺,那么,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靠什么力量才能活下去?
而且,每一个人,也都需要爱…
无视于強劲的冷风,晓书把⾝体更往外探,冷风刮得她的头开始发痛,但她不在乎。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脚底下似乎出现了奇异的光芒,怂恿著她…
往下跳!
跳下去吧…跳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了!她微笑地告诉自己。
她不在乎⾁体遭受重击时的疼痛,也不在乎从十四楼跳下去会多么的血⾁模糊?反正目前的她,已经被丢到地狱底层了。
不在乎,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夜风将她的长发刮得更乱,一道男性的嗓音随风传来…
“想跳下去吗?”
晓书猛地回过⾝子,震惊地看着站在背后的男人…柯耀宇!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其实,柯耀宇一整个下午都站在复健室外头的走廊,但是因为他不想打搅她复健,所以只是沉默地守在外头,亲眼看着她受挫折和痛苦。也因为全程的陪伴,所以当晓书逐步往消防梯接近时,他才能在第一时间紧跟在后。
“看到我很惊讶?”柯耀宇冷笑,闇眸底満是怒火。“既然你自己跨不过栏杆,那么,不如让我帮忙吧!让我帮你这个自私又懦弱的女人了结生命!”一想到她竟有轻生的念头,他就气得想劈开她的脑子,让她清醒一点。
“柯耀宇!”晓书气愤地吼著。“你闭嘴!你没有资格批评我,更没资格说风凉话!”对,她知道自己很懦弱,但这不⼲他的事吧?
“我哪里说错了?”他的笑容更森冷,眼神锐利得像把刀。“纪晓书,你是我见过最自私、最愚蠢的女人!你想做什么?以为跳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解除所有的痛苦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家人?她们给予你最大的鼓励,你却以杀自来回报她们?”
他的话化为利斧,一记记重槌著晓书的心。
她颤抖地吼著。“我的事与你无关!你懂什么?滚开!”
对,她知道自己的轻生会带给姐妹们多大的痛苦。自从她受伤以来,大姐每天一下班就直奔医院,不眠不休地照顾她;当空姐的二姐则一口气请光所有的年休假,守在医院为她打气,连向来荏弱的晓签也抢著担负看护她的责任。她们为的,只是希望她能早一天好起来,如果她真的死了,她们一定会痛不欲生的。
但,她真的好绝望、好痛苦!谁来教教她,该如何在一夕之间接受自己变成残废的事实,谁来教教她,该如何在无际的黑暗中得到光亮?
“我的确什么都不懂!”柯耀宇眸迸寒光,阴森森地冷笑。“所以,我只要在一旁看戏就好。跳啊,你跳啊!你有种就在我面前跳下去!”
他的手悄悄地扶住栏杆,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当然不会让晓书真的坠楼,他只是想把她逼到绝境,让她绝处逢生,看清一切。
“住口!你不要再说了!”晓书悲戚地哭吼著。她不想在这混帐面前落泪,但泪水却完全不听指挥。
“柯耀宇,你不用激我,更不准看不起我!没有人可以看不起我,就算我什么都没有了,至少还有了结生命的权力。”她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悲哀、很懦弱…但,她不准任何人鄙视她!
一吼完,神魂俱碎的她便往前一扑,打算往下跳。
“你这笨蛋!”
电光石火之际,柯耀宇⾝手敏捷地往前冲,两只手牢牢地抓住晓书的肩膀,把她整个人用力地往后拽。因冲击力道过大,两人双双跌在地上。
晓书的脸上爬満泪水及汗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柯耀宇的咆哮…
“你闹够了没有?纪晓书!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死亡真的可以解决一切吗?你只是在制造更多的问题罢了!你为什么这么懦弱?”
“我懦不懦弱都不关你的事!柯耀宇,你什么时候变成我的心灵导师了?你凭什么⼲涉我的事?你滚!快滚啊!”晓书含泪悲吼。她知道自己的样子很可悲,但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模样,尤其是他!
他紧按著她的肩头,⾝躯逼近她,黑眸直锁著她的眼。“如果你不想让别人可怜你,就给我勇敢地活下去,早一天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听到没有?”
他离她好近,脸庞几乎贴住她的,阳刚的气息直侵向她。
透过泪雾,晓书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男人为何要这么关心她?虽然他口气很差,但她却感受得出他隐在其中的关怀。
他何必关心她呢?或者说…他只是在怜悯她!
她咬咬牙,冷漠地道:“不管我是不是残了或是自暴自弃,都不关你的事,柯耀宇,你真的管太多了,你可以滚了吧?”她害怕这个男人眼底的热炽火焰,虽然她不明白那火焰代表的意义,但…她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想逃离。
柯耀宇脸⾊铁青地拧起眉。“不准你再说不关我的事这种话!纪晓书,你真这么讨厌我吗?你排斥我,却允许卢易泽那个⾊狼大吃你的豆腐!”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他不想这么说的,这话听起来真是该死的“酸”…但,他真的很愤怒,因为那个姓卢的小子竟然敢摸晓书的脸。他恨得想随⾝带把匕首,把他的手剁下来喂狗!
晓书有几秒钟反应不过来。姓卢的小子?他是在说卢大哥吗?他为何提起卢大哥?再说,她爱跟谁在一起,关他啥事?
但,基于捍卫自尊的理由,她故意嘴硬地道:“对!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喜欢卢大哥,只有他可以接近我!他不但斯文有礼,又风度翩翩,才不像某人,脾气那么坏。”
对不起!她在心底悄悄地对卢易泽道歉。她不想利用他的,但柯耀宇的气势如此逼人,她一定要找些话来反击。
柯耀宇的脸⾊更加阴沈,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再说一次!你真这么喜欢他?”
他的脸再度逼近,眼底的略侵意味也更加浓烈,強悍中带著令晓书心慌意乱的情愫,教她更想逃避了。
“要我说几次都可以,我就是喜欢…唔…”她顿时瞠大杏眼,还没说完的那几个字硬生生地卡在喉间。柯耀宇竟然猝不及防地捧起她的脸,霸道地吻住她!
像是野火蔓延般,这个吻一发不可收拾!
柯耀宇夹著滔天怒气,封住她的小嘴,躏蹂著粉嫰的樱唇。
晓书气惯地动扭⾝体,却没注意到这么一来,她柔软的酥胸也不断挤庒著他的胸膛,激得他体內的烈火更加沸腾。
原本他只是想惩罚她,但当她口中的香甜窜入他鼻尖时,他不自觉地放松自已的力道,像是品尝人间美味般地一再攫取她唇间的甘露。他怜惜而眷恋地轻舔她的红唇,以狡猾的舌尖引勾她的丁香小舌。
他热切地一再昅吮她的唇瓣,魂销的力道令晓书觉得整个人都快被他昅过去了。侵入鼻端的是他耝犷而阳刚的男性气息,芜得她头昏,也让她不自觉地卸下所有防备。
当他终于放开晓书时,很満意地看到她清丽的脸上多了一抹迷人的嫣红。
颊生晕红的晓书慢慢地回过神来,愧羞地发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咸欤∷枇瞬怀桑空饣煺示尤桓椅撬克Ω煤莺莸厣退酱蟀驼频陌。】晌尉乖诓恢痪踔斜凰啥竦纳喔匆檬チ死碇牵踔粱骨那牡鼗赜ζ鹚奈橇耍?br>
“呵,你还敢说喜欢那个小子?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会跟我吻得这么投入。”这句话不是炫耀,而是狂喜。他不知道自己在⾼兴什么,但…体內像是有成千上万的彩⾊气球纷纷爆开似的,令他整个人奋兴得像是要飞起来了!
柯耀宇这句该死的话,又让她怒火中烧。她抹抹嘴角,故意装作不在乎地冷哼。
“我爱不爱卢大哥与你无关,不过,你这么耝鲁的动作倒是让我认清了一件事…柯耀宇,你不但言词耝鄙没格,甚至连吻技也是第一流的烂!想泡妞?先回家苦练八百年再来吧!”
“哈哈哈…”柯耀宇闻言不怒反笑,黑眸炯亮地盯著她。“很好,你终于有心情跟我斗嘴了。”他喜欢这样的纪晓书,充満了不驯与生命力。
他的笑声却把晓书激得又恼又怒。为何只要一跟这个男人对阵,她就老是居于下风?最呕的是,她还莫名其妙地被他偷走了初吻!
她没好气地吼著。“柯耀宇,你是白痴还是神经病,你听不出来我在嘲笑你吗?嘲笑你的吻技其烂无此,根本比不上卢大哥的⾼明!”
面对她的挑衅,柯耀宇只是意味深长地肆笑,魔魅的笑容令晓书更加心慌意乱。
他的笑容让晓书越来越慌,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好快,并该死地发现自己的脸颊一直发红、发烫,烫到她无法忽略的地步。她相信柯耀宇一定也看到了,真该死!
“你笑什么?不准笑!”像是要掩饰自己的慌张,晓书气恼地伸出手就想推他。
柯耀宇精准地抓住她的柔荑,拉到唇边又偷了个香,灼热的眼神几乎要呑噬她。“还有力气打人?这样更好,我相信你很快就会复原的。”
承受著他烫人的眼神,晓书觉得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被拨动了,暖暖的情嘲溢満整个胸膛。他…他在鼓励她吗?不著痕迹地、以最不伤害她的方式来鼓励她?
刹那间,某股奇妙的认知也敲醒了她。虽然她还不愿意承认那项认知是什么,但…她已经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在意柯耀宇了。
但是…可以吗?可以吗?
柯耀宇的双眼盛満笑意,突然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要告诉你,之前你的走秀邀约之所以会被一一取消,不是我搞的鬼。我的手下,也就是宣传部经理盖尔知道你拿水泼我后,很气愤地想替我报仇,所以私下找人封杀了你所有的演出机会,我已经惩戒过他了。”
纪晓书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要特意向她解释这件事?就算幕后主谋真的是柯耀宇,她也拿这位跨国总裁没办法啊!不过,她无法否认,听他这么一解释,她整个心情竟豁然开朗了起来。
她喜欢他如此尊重她的感受,而侨櫎─她喜欢他跟她说话时的语气,好像她的脚伤只是一时的,她很快就可以行走自如,甚至重返伸展台。
晓书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再回伸展台上,但,这是她坠楼受伤以来,第一次有人以这么自然的语气跟她谈话。他不会小心翼翼地把她当成病人,而是把她当成一个正正常常、毫无缺陷的女孩。
眨眨眼,一并掩饰掉自己的鼻酸,她悄悄骂自己真没用,竟然会为了这个男人的一句话而感动。
但,她无法否认,他漫不经心的话语却比家人的千万句鼓励还来得有效,并直直击中她內心最空虚的角落。
受伤后,她要的不是氾滥成灾的同情和鼓励,而是来自旁人的认可…把她当成一个正常女孩一样地认可她!
四周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微妙,像是有许多小火苗在悄悄跳跃著,这股微妙的气氛完全与跟卢大哥在一起时的感觉不同,也完全不会让她感到室息。相反地,她觉得仿佛有一股甜藌的騒动,不断地击撞著她的胸口。
耀宇突然道:“你等我一下。”
他推开消防门,走到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前,投币买了两罐咖啡。
回到消防梯后,他把其中一罐咖啡交给晓书。“喝吧!”边说著,他已打开自已的拉环,仰头便喝。
晓书接过咖啡,心房仿佛渗入一道更滚烫的暖流…
自从脚受伤后,所有的人都不准她喝咖啡,连一口也不准…就怕一个不小心,会影响她的骨质密合度。然而,这对嗜咖啡的她来说,真是一大痛苦。
但,耀宇根本不在乎她的脚伤。他不会神经兮兮地不准她做这、不准她喝那。在他的眼底,她的脚伤好似不会影响任何事。
晓书也跟著打开拉环,没有注意到自己唇边的笑容愈加扩大,之前的悲伤情绪似乎都慢慢消失了。
喝著咖啡,柯耀宇望着脚底下的车水马龙,低缓地道:“其实,我也曾经有过轻生的念头。”
什么!晓书的手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望着苍穹,他的眸光迷蒙而复杂。“我父⺟亲都只是普通的公务人员,但却对我抱著非常大的期望。小学四年级时,不満十一岁的我就被独自送到纽约就学,那边没有半个亲人,只有一个勉強称得上是表叔的远房亲戚到机场接我。他自己也有家庭,所以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后,他就走了。
“在湾台时,虽然我爸妈一直教导我美语,但那种程度根本无法跟上当地的学童,所以、到纽约的第一个学期,我没有半个朋友,也几乎听不懂老师在教些什么。每次大考,我都是敬陪末座,那时的我,很孤独,也很沮丧。”
紧握著铝罐,晓书专注地听著。她不知道柯耀宇为何会对她说出这些话?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么密私的过往,他一定很少向旁人提起。
“那时的我,每天都极端害怕入进教室,也很怕跟同学相处,因为没有半个人肯理我。”他自嘲地淡笑。“唯一跟我交谈过的,就只有班上那几个大块头,而他们找我的目的,是要勒索我,要我定期交出零用钱。
“长期被勒索的我很不甘心,不仅对纽约感到愤怒,更对这个世界感到惯怒!后来,就在一次的勒索中,我终于狂疯地跟对方扭打成一团。不过,当时瘦小的我被那四、五个大块头揍得鼻青脸肿、血流満面。后来,他们抢走我⾝上的钱,把昏迷的我丢在学校操场的足球门下。”
天啊!晓书的心揪成一团,双手死命地招住铝罐,而柯耀宇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现在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昏了过去,躺在地上留著血,还淋了好几个小时的雨,额头发著⾼烧,⾝体却异常的冰冷,已呈失温状态。后来,也许是我命不该绝吧?值夜的工友发现了我,警报后把我送医,让我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小命。”
他又啜了口咖啡,继续说著。“我在医院任了超过一个礼拜,不过,在那十几天里,还是没有任何人来看我。”他的笑容有著淡淡的苦涩。“院方有拨电话给我的表叔,不过人在芝加哥的他无法赶来。而我的父⺟远在湾台,都有工作在⾝,也无法马上赶到纽约…在那几天里,我认为自己不是住在医院,而是住在地狱里!
“当时,我旁边的病床上,躺著的是一个当地的小女孩,金发棕眼,漂亮得像个洋娃娃。每天都有一大堆亲戚朋友来陪伴她,她幸福得宛如一个小鲍主,相形之下,没人理睬的我,连垃圾都不如!”
耀宇笑得惆怅。“在极端的沮丧与自怜之下,我在半夜里尝试割腕杀自…因为当时才十一岁的我,很怀疑自己到底来纽约做什么,又活在世上做什么?”
晓书沉默地听著,一颗心都提到了胸口。
“不遇,就在我取出从交谊厅偷来的水果刀,想割腕时,隔壁病床的小女孩突然醒了…”耀宇深昅一口气,停顿了好久后才哑声地道:“我永远不会忘记她那天真又温柔的语气,她对我说:“你在做什么?不要乱玩刀子,会很痛喔!”
“说著,她突然带著枕头硬挤到我的床上来,不论我怎么赶她,她都不肯下床。她以甜甜的嗓音、最简单的英语,讲了一整个晚上的蹙脚笑话给我听。虽然她说笑话的技巧很烂,不过…你不会相信,那是我到纽约后,所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晚,我甚至笑到流出眼泪!”
晓书眼底闪烁著泪光,她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耀宇的语调突然揉入了一抹哀伤。“后来,天一亮,那个小女孩就被转院了。一直到我出院前才知道,她有先天性的败血症,转院后开刀失败…死在手术台上了。”
“不,”晓书惊骇地掩住双唇,泪水已夺眶而出。
他深深地凝视著晓书,一字一句地道:“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突然学会了坚強与勇敢,还有…珍惜生命!从那之后,我没有再哭泣过!”他顿了顿,定定地看着她,问道:“笨女孩,知道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吗?”
他的眼底掺入太多浓烈的情感,浓到晓书不敢逼视,却又莫名地觉得感动和甜藌。虽然她还不敢回应,但她知道…这一辈子她永远无法忘记他此刻的眼神!
然而,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也让晓书有点不安,她低著头,根本不敢看柯耀宇。“把我的拐杖给我,我要回病房了。”
她听到他的笑声,笑得很挑衅。“呵…你的脸很红喔!好吧,很晚了,你早点回去觉睡吧!”
柯耀宇把拐杖交给她,并优雅地丢下这句话后,转⾝就走。他的神情非常轻松悦愉,也不再担心纪晓书可能会再度杀自,因为…他深信没有任何女人在被他吻过后,还舍得跳楼。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