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燕洵坐在睡榻上,一时也没有说话,他安静的净手,擦脸,喝茶,穿靴,眼神深邃,表情平静,也不知在想什么。
程妃心下一喜,忙前忙后的为燕洵梳洗更⾐,谁知燕洵穿好了⾐衫,竟然就要走。程妃一急,忙开口道:“皇上不留下吃晚饭吗?”
燕洵缓缓的转过⾝来,夕照在他的脸上,有着淡淡的金光,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幽深若深泉。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程妃,并没有显露出什么怒气,可是却令人脊背生寒,肌体冰冷。
程妃顿时跪下去,花容失⾊,昔年皇上宠妃袁世兰的下场浮现眼前,让她害怕的几乎颤抖起来。
殿上一片安静,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侍女在耳边小声的说:“娘娘,皇上走了。”
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只感觉额角全是冷汗,无力的站起来,却险些摔倒。侍女惊呼着扶住她,让她坐在软榻上。
她手捂着口,脸⾊苍⽩,久久没有说话。
她知道,尽管皇上什么也没说,可是刚刚那一瞬,她真的无限接近死亡。
天⾊越来越暗,她默默思量着,终于深深吐了一口气,对下人说道:“将今天守门的小邓子打三十大板,然后准备厚礼,明⽇去皇后娘娘的宮门前请罪,就说是门房偷懒,误了通传。”
侍女答应一声,虽然害怕,可是也不敢质疑。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小邓子一声⾼过一声的惨叫声。
说到底,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绝不会是单纯无知的女子,她知进退,懂分寸,即便偶尔会有忘形,但是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会很快的醒悟过来。
而今⽇的这个警钟,已经⾜够她领悟了。
“柳絮,准备香烛和经文,明⽇开始,本宮每⽇去佛堂抄录经书,为我大燕祈福。”
“是。”
这一次试探,够了。
程容容叹了口气,手指触摸到燕洵刚刚躺过的锦被,只觉得一片冰冷。
燕洵到东南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东南殿灯火寥寥,太医们也已经退下,內官见了他忙跪下,正要通传,却被他打断。他一路走进去,所有的宮女內侍都跪在地上,黑庒庒的头低垂着,一路蜿蜒,一直延续到那座冷寂的宮门。
她已然睡下了,躺在层层锦绣之中,脸⾊苍⽩,发丝凌,瘦弱不堪。
文媛満脸喜⾊,为他在睡榻上铺上软垫,他却自己拉过一只椅子,就那么坐在纳兰的对面。
侍女下人全都退下去了,只剩下他和她两人,他静静的坐着,她则在沉沉的睡。
似乎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记忆中的纳兰红叶,总是仪态端庄,姿容华贵的,穿着⾼贵的华服,画着典雅的容妆,言行辞令永无差错,脸上永远挂着疏离的微笑,充満了长年累月积累而出的皇家之气。
即便是新婚之夜,地之间,也不失一国公主的典雅风仪。
从不似现在这样,凌、憔悴、瘦骨如柴。
她是真的瘦了,如今看着她,他几乎无法将她同之前那个颖慧的长公主联系在一起。
岁月催人,一眨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了一会就离去了,可是这一会也⾜以令东南殿的下人喜出望外。文媛开心的在殿外来回奔走,安排着诸多接驾事宜,因为皇上临走前说了,明⽇还来看望。
东南殿的宮门刚刚落锁,纳兰就睁开了眼睛。
她瘦了,眼窝深陷,可是目光仍旧是锐利沉静的,拥有着多年历练而出的聪慧和气度。
那张椅子仍旧摆在她的榻上,空的,楠木上雕刻着祥瑞的双龙戏珠图文,一圈一圈,云彩盘旋。
这么多年了,纳兰红叶,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吗?
微弱的灯火中,她在悄悄的问询自己。
终于,还是淡淡一笑,闭上了双眼。
宮中一如既往,⽇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天气渐渐寒冷,屋子里燃起了火盆,而纳兰的⾝体,也不见丝毫起⾊,半个太医院几乎搬了家,长住东南宮门,整⽇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这天早上,又是小皇子们讲学的⽇子,⽟树带着永儿来探望纳兰,带了些燕窝人参,坐在暖和的寝殿里,陪着纳兰说话。
东拉西扯的说了半晌,见纳兰有些累了,⽟树正想告别,忽听纳兰语气清淡的问了一句:“明个是玄王的忌⽇吧。”
⽟树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心底的一弦突然绷得极紧,低声答道:“是。”
纳兰点了点头,一旁的文媛笑着呈上一只锦盒,纳兰静静的说道:“王爷对社稷有功,本宮⾝体不好,不方便去祭拜,王妃就递本宮捎去一点心意吧。”
暖和的寝殿突然有一丝丝冷,从⽟树的手指攀起,沿着手臂往上爬。她势姿僵硬的接过锦盒,轻咬着下,恭敬的低着头:“臣妾待亡夫谢过皇后赏赐。”
纳兰摇了头摇,正想说话,忽然有侍女从外面跑进来,伏在文媛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文媛的表情顿时一滞,转头就去看纳兰。
⽟树立刻起⾝告退,纳兰见了,也没有挽留。
殿外光普照,⽟树的手心全是冷汗,她劲使的攥住一角⾐衫,似乎这样,就能将有些念头活活掐死一样。
突然,只见一群太监慌慌张张的向西边跑去,⽟树转移注意力,随口问自己的贴⾝侍女道:“出了什么事?那些人在⼲嘛?”
小丫鬟久在皇宮出⼊,倒是十分机灵,过去打听了两句,回来也是一脸慌张,说道:“王妃,是西冷宮的袁美人悬梁自尽了。”
“袁美人?”
⽟树一愣,诧异的问道。
小丫鬟了下嘴,说道:“就是以前的楚妃娘娘。”
“袁世兰?”
这下轮到⽟树震惊了。
楚妃娘娘,原名袁世兰,大燕立国以来这后宮之中最富传奇⾊彩的宠妃。
她本是后宮之中一名小小浣⾐女,一次犯错,被投⼊暴房受刑,可是谁知这名小小的宮女竟然会一些耝浅的武艺,半夜打伤了看押的嬷嬷,逃出了暴房。逃跑时慌不择路,冲撞了刚刚由上书房回宮的皇帝车架。她尚一箭,走投无路下,一头撞在楚岚殿的宮门上,宁死也不肯束手就擒。
好在后来被救治过来,皇上喜爱她的气节,将她由一个小小的奴婢封为五品贵人,对她极尽宠爱。半年內,袁世兰独占君王爱宠,一路扶摇直上,最终被封为楚淑妃,纵然引起了前朝的诸般不満和微词,但是皇帝始终没有动摇,她在宮中的风头一时无两,无人可与之比肩。
直到三个月前的一个雨夜,楚岚殿中的一场风波,宠惯后宮的楚妃娘娘突然遭到贬斥,三天之內,由正二品淑妃之位,接连四次被贬,成为了一名小小的从七品美人,独居西冷宮。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听人说,楚妃娘娘和皇上发生口角,气急之下自毁容貌,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自然惹得龙颜大怒,遭到贬斥。
宮人们谈起此事,自然是冷嘲热讽,一来这袁世兰得宠之时心气极⾼,对于宮中其他妃嫔不予理睬,二来自古以来女子皆是以⾊侍君,她竟蠢到自毁容貌,自然是得不到他人的半分同情。
“王妃?王妃?”
小丫鬟有些害怕,连着叫着几声,⽟树回过神来,连忙说道:“马上出宮。”
出了二门,马车辘辘而行,极远处乌鸦飞过,撩起一地的冷风,几黑⾊羽⽑落下,飘飘缓缓,渐渐融进这座寂寞的宮廷。
纳兰听到袁世兰自尽的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文媛带着下人们缓缓退下去,留下一室清亮安静的午后光。
想起最后一次见到那个凌厉如冰雪的女子,那时的她头上包着层层纱布,即便是看不到伤口,但是还是可以透过那丝丝⾎迹想象出里面是一张怎样惨烈的面容。
她平静的望着纳兰,以十分清淡的声音说:“即便不是我,也绝不会是你。”
纳兰淡漠的笑,其实以她的⾝份,是不该去见一个被废黜的冷宮废妃的,可是她还是来了,所以此刻,面对着她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她也并没有什么过的反应。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问出了一直在心底隐蔵着的一句话:“即便不是你,你也不必如此,难道不知道这阖宮上下都在盼着你有这么一天吗?”
“谁有时间去和她们勾心斗角?”
袁世兰冷冷一笑,嘴角的刀痕露出来,看起来诡异可怕。
“我只是不想浪费时间守着一个无心于我的男人。”
纳兰继续问道:“那你对皇上呢?也是无心吗?”
袁世兰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庒低了嗓子,负气的说:“不是我的,我才不要。”
东南殿的辉煌灯火中,纳兰一⾝锦缎华服,靠在椅背上,默默轻笑。
真的不要吗?一样无心吗?如果真如嘴上所说,又怎会为了一个不在乎的人而自残毁容?又怎会在无止尽的寂寞中自怨自艾,进而决绝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