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这一路上,赵淳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出乎意料的没对楚乔表露出丝毫的敌意,也没有明显的抗拒,她服从、听话、寡言少语、给吃便吃、让喝即喝,道路难行,她会下来跟楚乔一起在大雨中推车,没有⼲柴,她会同楚乔一样就着冷⽔吃难咽的耝粮,遇到浅河,她会下马涉⽔,遇到民,她会学着楚乔的样子,拿起刀子眼睛里闪动着饿狼一样的凶光。但是,她却很少说话,除了赵嵩,她不再对外界的一切感趣兴。
楚乔知道,她并没有对自己感恩戴德,她也并不是被吓傻了,在那场屈辱的灾难中,这个少女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已经发生改变,楚乔甚至有些担忧的想,自己此时此刻的所为到底是不是一种变相的自取灭亡?
将⼲粮捏碎,倒在热⽔里,楚乔来到赵嵩⾝边,伸出两手指,撬开他的嘴,然后将食物強行灌了进去。
男人的眉头紧锁,下巴上都是新长出来的胡茬,不同于燕洵和诸葛玥,曾经的赵嵩有一张讨喜的圆脸,眉⽑很耝,发起怒来像一只小狮子,脸孔总是通红的。然而短短的几天时间,就将曾经光朝气的青年磨折的瘦骨嶙峋,脸⾊苍⽩的像是一张⽩纸。
看着他空的右臂,染⾎的⾐衫,楚乔轻轻的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嗯…”
一阵低沉的轻哼突然响起,一直安静的赵淳儿猛然间像是一只小兽,腾的一下就窜起⾝来,踉跄的抢⾝上前。
赵嵩眉头紧锁,脸上有痛苦的神⾊,楚乔紧张的半跪在他的⾝边,动的握住他的手,轻声的低唤:“十三?十三?”
“傻…子…别去啊!”
低沉破碎的声音从男人的口中传出,他紧闭双眼,额头青筋崩现,面⾊痛苦,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十三哥!”赵淳儿扑在赵嵩的⾝上,大声叫道:“十三哥,淳儿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楚乔被赵淳儿挤到一旁,忍不住轻声说道:“公主,不要碰到伤口。”
“让开!”少女猛地回过头来,面容严厉,満脸厌恶的冷冷看着她。
“别跟…他去…会…会死的…”
“十三哥,”赵淳儿面⾊凄凉,不住的点头:“淳儿知道了,你放心吧。”
赵嵩脸孔带着不正常的嘲红,似乎正在发烧,楚乔站在一旁,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这样一对兄妹,她想要回头去烧⽔,可是刚刚转过⾝子,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闪电般将脚步牢牢的钉死在原地。
“我…我也可以…保护…你啊…阿楚…”
赵淳儿登时呆若木,少女的面⾊苍⽩,像是鬼魅附⾝了一般转过头来看向楚乔,又转头去看了看昏中的赵嵩。突然间,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苦笑,她回到铺満⼲草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将头深深的埋下去。
整个晚上,赵嵩都在说胡话,有的时候,是在大骂燕洵背信弃义,有的时候,是在狂疯的大叫淳儿快跑,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在苦苦的哀求楚乔,求她留下,求她别走。
这个在九葳长街划地为线,凌厉果断的要和自己恩断义绝的男人,将他所有的脆弱和柔软暴露在这个大雨的晚上,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刀子,在狠狠的凌迟着楚乔的心。
天⾊将明的时候,他却突然清醒了,楚乔整晚护在他的⾝边,为他喂⽔敷面降温,见他一醒来,楚乔惊喜的叫出声来:“你醒了?”
声音惊动了闭目觉睡的赵淳儿,少女睁开眼睛望过来,却并没有走过来。
赵嵩的眼神有些茫然,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他看着楚乔,眼神从最初的惊喜,转变成疑惑,然后痛惜、怨恨、愤怒等情绪一一滑过他的黑眸,最后皆被大巨的冷漠覆盖,那眼神那么冷,像是万古雪峰上的坚冰,让人脊背发寒。从他的眼神里,楚乔似乎再一次重温了他们这些年的友谊,从初识,到至,最后,都在那座巍峨的宮墙之下土崩瓦解。
这一瞬间,楚乔顿时明⽩了一个早就明⽩却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事实,她和赵嵩,真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有些伤害已经形成,就如同他的断臂一样,无论自己怎样补救,都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状。
“淳儿?”
赵嵩转过头去,看向角落里的赵淳儿,声音沙哑,好像是生锈的锯条,用他唯一的手臂,遥遥的伸向那个单薄的少女。
赵淳儿抿起嘴角,跪着就爬了过来,眼眶发红,嘴发抖,但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死死的握住了赵嵩的手。
外面大雨倾盆,屋子里火堆噼啪,这对劫后余生的兄妹相对无言,像是两尊雕像,万千不需表达的言语尽化作两道悲凉的眼神,在狭小的空间里汇。
“淳儿,”年轻的皇子再无当初的光和洒脫,他像是一个苍老的老人,紧紧的握住他的妹妹,声音低沉的说:“哥哥对不住你。”
赵淳儿不说话,只是拼命的头摇,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潸然而下,随着她的头凌的向两旁甩去。
楚乔缓缓站起⾝来,没有人看向她,也没有人注意她,在这种环境里,她的影子显得是那么的多余。今⽇的一切,她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她是间接的侩子手,无可否认。
少女转过⾝,拿起地上的宝剑,顶着一块破败的席子,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大门咯吱一声被关上,外面雨⽔瓢泼而下,冷风呼号,像是发疯的野兽横冲直撞。
顶着席子,她快速的跑到马棚里,黑⾊的战马看到她靠近,突然开心的打了一个响鼻,奋兴的甩着脑袋。
楚乔甩了甩⾝上的雨⽔,笑着走上前去,拍了拍马儿的脖子,淡淡一笑,说道:“你还是我的,对吧?”
马儿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她的话,见主人表示友好,只知道开心的头摇晃脑。
“我今突能来投靠你了。”
楚乔笑笑,就靠着马儿坐了下来,那马儿紧贴着她,很是亲昵的用脖子上下蹭着她的手臂。
马背上的行囊里,砰的一声掉出一件东西来。楚乔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小壶烈酒。
已经很多年不曾喝酒了,可是那天和西南镇府使分开的时候,她竟然鬼使神差的从贺萧那里拿了一壶酒。
外面的风雨越发大,天地间一片灰蒙,几乎看不到升起的朝。屋子里暖意融融,火堆仍在烧着,照着里面两个人的⾝影,投在窗纸上,影影栋栋。
少女坐在马棚里,曲着一条腿,靠在马儿⾝上,一手拄着宝剑,一手拿起了酒壶,仰头就喝了下去。
烈酒⼊喉,像是火烧一般的辛辣,她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仿佛是要将肺都咳出来一样。骏马被惊动,惊慌的向她望来,她一边咳,一边安慰的拍着它的脖子,边咳边笑:“没事…咳咳…我没事…”
她一边笑着,眼泪一边从眼角里流了出来,像是一道蜿蜒的溪⽔,一滴一滴的落在她的面颊上,随着她剧烈的咳嗽而在不停的抖动着。
天地被大雨连成一线,丝毫没有半点放晴的意思,一切就像是一副简笔画,漆黑的废墟上,少女的⾝影单薄且消瘦,竟是那般的凄凉。
清晨,大雨终于停歇,光从大涡露了一面,又迅速的隐蔵了起来。喂好了马,楚乔来到门前,轻轻的敲了敲,声音有些哑,轻声的叫道:“你们醒了吗?该上路了。”
里面有窸窣的声响,楚乔退到一边静静的站着。一会,柴门咯吱一声被打开,赵淳儿站在门口,面⾊冷淡,口气却很平静:“十三哥叫你进去。”
楚乔点了点头,跟在赵淳儿的⾝后就进了屋子。
赵嵩坐在稻草丛中,头发被赵淳儿梳的很利落,连胡子也刮了,整个人看起来清慡了许多。若不是那空的袖子,她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你走吧。”赵嵩目光冷冷的望过来,声音恨平静,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我不想再看到你。”
早就想到会这样,楚乔并不惊慌,只是平静的回答:“我要送你们回去,此去真煌路途甚远,我不放心你们自己走。”
赵嵩眉梢一扬,眼神刀子般在楚乔⾝上划过:“我们是生是死,与你何⼲?”
心口突然被人剜下一块⾁般的难过,楚乔深昅一口气,继续说道:“川中这里经过战,到处都是流民盗寇,各大氏族藩王都在观望,各地的武装力量都在迅速扩充,这个时候,赵氏皇权已经不能威慑他们,在回到真煌之前,你们更不能表明⾝份,川西口的盗匪大堆聚集,在河套一带流窜,你们…”
“够了,”赵嵩不耐烦的皱起眉来,沉声说道:“我说了,我们是生是死,与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