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教堂前的小便场安排了一整⽇的教会活动,今晚是平安夜,唱诗班的歌声悠扬动人,无数的小灯泡点缀在古老建筑物上,红的、⻩的、⽩的,它们错闪烁,在略显斑驳却深具历史厚度的⽩墙上,变换着图样和圣诞快乐的越南字与英文字。
“COOLME”今天提早打烊,下午六点不到,袁静菱就让两位裁师傅先离开了,她本来邀独居的谭星亚今晚一起回⺟亲那边过平安夜,但星亚已经有约,似乎对方还是位男士,见好友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心里尽管好奇得要命,却也没再追问。
把玻璃橱窗里的照明调暗,关掉招牌灯,她关门上锁。
街上好热闹,气温相当舒适,许多外国观光客和当地民众都挤在教会广场那边。将薄披肩绕过肩膀,她拢了拢长发,边不自觉地勾出一抹浅弧,捧着一把午后买来的长茎玫瑰,决定步行到几条街外的⺟亲家里去。
“美女,今晚赏光一起吃个饭好吗?”
走了十几分钟,再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斜后方突然有脚步近,她侧眸,小脸轻讶。“黎大哥,你没回山上?”
黎南森一手揷在牛仔口袋,另一手提着威士忌礼盒,潇洒地摇头摇,跨一大步与她并肩同行。
“因应伟大节⽇的到来,圣诞节前夕花价比较美,山上的花能收成的都收成了,其他的不肯开,我回去也没花可以剪。”他半开玩笑,眨眨眼。“更何况,虽然有损友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好歹也是从远方来的,再损嘛是朋友,陪他一起喝杯酒、聊聊男人心事,很应该啦!”
袁静菱微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陆克鹏吗?”
在别人面前提起这男人的名字,她竟然就脸红心跳了,好像蔵了许久的秘密要被公开出来。“嗯…他前天飞回湾台了,有急事要处理的样子。”
“是啊,有三家⽇本厂商想直接跟他接触,听说是要谈代工的事。你也知道的,这边人力较便宜,克鹏受到他心中女神的指引跑来占地盘,先占先赢,算他有眼光。”
心中女神?
袁静菱直觉他话中有话,沉昑了几秒,记起什么事般忙轻声问:“黎大哥,我要回我妈妈和明祈叔那里吃饭,你没事的话要不要一起来?陆克鹏…他回湾台了,你找不到人喝酒聊天的。”
“找不到人吗?嘿嘿,最好是啦!”他耸耸肩,笑得⽩牙闪,也不知道在乐个啥儿东西。“我也正要去你家讨吃的,香妹姨来电Call我,说今晚有煮我的菜哩!”
“啊?”原来是这样。
“所以,阁下今晚没有任何选择,注定要跟本人一起吃饭啦!”
“欸…”她好笑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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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男人情匪浅,才不是什么“酒⾁朋友”、“不小心认识”
与黎南森一块走回家的几分钟,袁静菱心里其实挣扎得好厉害,有许多疑问,一个接一个,全都跟陆克鹏相关。
例如:他⾝上古怪的疤痕究竟怎么回事?她明显感觉到他在闪避这个问题,而他的不想多谈,让她的疑惑又加深了。
再例如:她记得那天在车厂时,他神情严肃、好认真地说,他没有花他⽗亲的钱,车厂是他和朋友合伙的。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让她印象深刻,像是用尽全部精力在跟她強调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后来细思,她又不懂了,他是“义鹏电子”的少东,没有进自家公司做事,为将来接手整个企业作准备,却跑来玩心爱的重型机车,事业还越搞越大,他没打算管家里的事吗?
再有,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自从他出现,她总觉得周围的人事物突然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无形的线将许多想象不到的人与事牵连在一起,而每件事情的发生都有迹可寻。
就像她的房东先生怎会那么刚好和他是好朋友、换帖兄弟,而她又怎会去租到人家的店面和房子?
太多的不明⽩,她想问,但想归想,还是没向黎南森寻求解答。
她很固执的,她自己也清楚,就是跟陆克鹏那男人耗下去了,要挖真相也是从他那张可恶又漂亮的嘴巴里挖出。
思绪纷飞,不试曝制,她脸颊突然一阵热,想起他的嘴能⼲出多么“可恶”的事来,让人全⾝无力、腿双虚软,她心跳又要瞬间破百了。
唉,袁静菱,你确实是大⾊女。
忽然…
轰!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哇啊啊~~修好了、修好了!发得动耶!没想到这么旧、这么破的东西也能被你救回来,小陆,真有你的!”
从大路绕进巷子,一整排都是旧式平房,虽然有些拥挤,但每户人家前头都有一个三坪左右的小前庭,袁静菱还没走到自家前庭,就听见明祈叔悉的朗笑混在震耳聋的引擎声中。
“这台机车是我来越南当厨师时,拿着领到的第一笔薪⽔去买来的二手车,很多零件现在都找不到了。你别看它这样,它对我意义重大啊!我以前都嘛用它载香妹和小菱去玩,还三贴过喔,很会跑的!”声音听起来很得意。
另一个男音夹进噗噗噗的引擎声里,语气虽然沉沉的,却感觉得出说话的人心情不错。
“零件没问题,找不到的话再开模自己生产,你这里工具不够,今天只是勉強让它发动而已,明天我再让人过来把它接去车厂睡几晚,好好检查一下,然后重新烤漆,嗯…有想过要帮它改装吗?让它更会跑?”
此时纱门被推开,阮香妹对着蹲在前庭那辆老旧机车旁边的男人们喊着。“别再机车啦你们两个!快去洗手,晚饭都上桌了。咦?小菱还没到?唔…我打个电话问问看,最好不要又被临时上门的客人住…”
“我去接她!”陆克鹏动作好快地丢开扳手,站起来。
他一转⾝刚要跨出前庭,秀美的⾝影已出现在他面前。
“妈、明祈叔,我们一起过来了。”袁静菱结束“听壁脚”的小活动,瞥了那位按理说不太应该出现在现场的男人一眼,神情平静自若,好像他来不来?为何在这儿?和家人何时混得那么?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们?谁跟她是“我们”?陆克鹏锐目陡眯,从她静秀的脸蛋移到她搂在怀里的长茎玫瑰,又从那把玫瑰挪向和她并肩而立的黎南森脸上。后者心无城府地咧嘴笑开,就眼光太闪了些,有故意装无辜的嫌疑,还抬手对他挥了挥。
“是啊,我跟小菱一块儿来了,边走边聊天,心情好啊!呵呵~~陆,小菱还以为你在湾台不来了,她不知道你今天下午的班机回来。怎样?今晚有空了吧?一起跟明祁叔喝两杯,我酒都带来喽!”
喝两杯哪够?陆克鹏磨磨牙,呼出腔里的灼气,决定今晚“兄弟”没得做,非让这位“黎大哥”醉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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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不可戏!了不了啊?你送她花,你竟敢送她花,还一送再送,送得那么慡!不要以为你山上都是花田,就可以左送一次、右送一次,想送就送!吧杯!”
“跟你⼲啦!怕你喔?朋友…你个『香蕉芭啦』、『甘蔗西瓜』啦!你这个『鼠辣』、『卤⾁脚』!八年前把不上人家,八年后还是没把上,胆子比苍蝇头还小,动作比乌⻳还慢,『林北』就爱送花啦!怎样?”
“我没胆?我动作慢?我、我我…乎答啦!”
“乎答就乎答!『林北』海量啦!吧…”
平安夜,当厨师、好不容易拿到轮休的李明祈没下厨,家里的厨房一向是阮香妹的天下,今晚大家很捧场,把她阮氏的每道私房菜都解决得⼲⼲净净,差点儿没把盘子一起呑下去。
用餐的现场表面上像是十分祥和,其实处处暗流,两位受邀一起过平安夜的男士彼此杠上了,说是要陪男主人小酌几杯,结果是利用各种名目互灌对方酒,还划了好几款的酒拳。
主人家收拾起桌面,准备切⽔果招待了,两男也想帮忙,但脚步已经呈现出月球漫步的状态,马上就被女主人制止了,要他们乖乖坐在客厅就好。
但,当袁静菱帮⺟亲收拾好厨房,把⽔果端出去时,就见明祈叔竟然已醉倒在长沙发上,呼呼睡大觉,而门外檐廊坐着两个男人,聊着他们的“男人话题”继续对⼲威士忌。
斑超的划酒拳神技、毫无破绽的劝酒技巧,有这两项本事撑着,陆克鹏也算完成了他的“男复仇”
揪着黎南森的⾐领,发现这家伙已经开始中文夹越语、台语地胡言语起来,边说、边呛声,还会边傻笑,眼神飘浮无法集中,差不多再灌他个两、三杯就一切搞定,保他明早醒来…哼哼哼,头肯定痛到爆掉!
…要不要乘机给这家伙一拳呢?
他利眼变得细细的,嘴角像湾台八点档连续剧中,最后一集才会受到报应的大坏人那样菗搐着,透出外显的嗜⾎气味。
傍他一拳吧!明天再告诉他是他自己走路不小心跌倒的…
“你想⼲什么?”纱门突然推开,微冷的轻嗓随夜风袭近。
陆克鹏打了一个酒嗝“杀气”顿失。
他蓦然回首,望见立在温暖灯⾊下的翦影,那抹纤瘦娇小的人儿啊,今晚对他有些冷淡,吝于给他一点点甜藌的笑,他想跟她单独说说话,无奈却苦无机会,只好猛灌别人酒,自己也灌了不少,心情郁闷得很。
“我…没⼲什么啊!”要是被她看出他暴力的意图,那就很不妙了。
揪紧黎南森⾐领的手赶紧松掉,还哥俩好般地搭在换帖兄弟的肩头上。“阿森喝太多,醉了。”
袁静菱抿不语,只静静凝视着,直顺到小腿肚的长发在风下轻摆。
他想着被她那头黑缎发丝绕的感觉,心口热烫,⾎也跟着烧腾了。
“小菱…”
他又摆出那种路小狈才会有的眼神,以为装无辜就能吃遍天下。袁静菱承认自己心理不平衡,尽管两人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得很彻底,可因他而起的疑问却一个也没少过。
今晚见到他,她其实很开心的,但他跟她家人相处的方式和稔的程度远远超过她想象。事实上,她有种被蒙在鼓中多年的失落感。
“我等一下要回住的地方了。”她淡语,退进门內,没让他的手碰触到自己的发尾。
陆克鹏言又止,隔着纱门瞅着她,闷闷地说:“我等一下送阿森回他那里。”
“嗯。”她点点头,嘴角似乎有了模糊软度。“圣诞快乐。MerryChristmas。”
“MerryChristmas。”他內心苦笑,不太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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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午近十二点。
袁静菱已回到自己的住处,洗好澡,做完基础保养,把润丝过的长发一绺绺吹⼲。
瓦斯炉上煮着茶,空气中有淡淡的汉葯香,用小火滚了十分钟后,她把瓦斯关掉,把黑呼呼的葯茶倒进马克杯里。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当心中有人,就会和他产生某种能相互感应的频率。她下意识走到窗边探看,摆着好多盆栽的小院里,那⾼大男人手里不晓得捧着什么,月光拉长他的影,任他在那里徘徊。
他也看到她了。
男人目光炯炯,一瞬也不瞬,郁又带着让人心悸的穿透力。
袁静菱听见来自心底的叹息,从窗边走开,五秒钟后,她的大门为他开启。
“进来。”软嗓如丝。
陆克鹏像被打了一针強心剂,落寞的垮肩突然得笔直,踏进那扇红铜门。
“靴子脫掉,那里有地板拖鞋。”
“给你的。”他把捧在怀里的东西给她,然后乖乖按照她的指示脫靴、换拖鞋。
是一个盆栽,跟⾜球差不多大的盆钵里叶片翠绿,小⽩花点缀其间,长着好几颗大硕且红如琉璃的草莓。他送她一盆草莓?
“它叫作『女峰』,⽇本品种。不是『女王蜂』,是女人的…嗯…双峰的意思。”地板拖鞋是加大的寸尺,而且是全新的。陆克鹏眉宇间的郁⾊不自觉间扫掉一大半,心情突然变好。
见她脸红红、怔怔盯着草莓看,他主动又说:“草莓很好,玫瑰花没它好。玫瑰花枯掉就没了,草莓会开花还有得吃,你不是很喜种可以吃的植物吗?”
“嗯…”她轻应,克制不住拚命要涌出的笑意,但又不想太快给他好脸⾊,结果搞得一脸怪相。
她很快地别开脸,走进厨房,听见男人跟过来的脚步声,她把怀里的“女峰”摆在餐桌上,回眸时,神⾊已稳住许多。
“把那杯茶喝掉。”
这会儿换陆克鹏怔了怔。“我不渴…”那个…气味闻起来怪怪的,感觉像葯不像茶。
“那是醒酒茶。妈妈有时会煮给明祈叔喝,我刚才跟她要了一些草葯带回来。”她沉静解释,瞥了发愣的他一眼。“已经不烫⾆了,你快喝。”
“呃…喔,好。”他喝!是她特地为他煮的,他怎么都要灌光!
她猜到他会出现,知道他会来找她?或者,她是期待他的出现,要不然怎会费心地把茶煮好了,就为了给他醒酒?
陆克鹏奋兴得要街上天了,捧起马克杯猛灌,短短几分钟,他情绪像坐云霄飞车般,一下子从地狱冲向天堂。
“小菱…”喝得杯子里空空如也,他露出傻大个般的笑,脸庞朝她倾近,想吻她啊…“别过来。”
“唔?”他表情很受伤。
“去澡洗。”她腮畔的红嘲从他进来后一直没退过。
“咦?”“你浑⾝都是酒味,好臭啦!”
她又忍笑地赶紧别开脸。
二十分钟不到,陆克鹏冲好澡、洗了头,还刷过牙,擦⼲⾝上的⽔珠后,将大浴巾围在际,走出。
浴室门外连接着一个更⾐间,他走进,发现她为他准备的一套男⾐物,內是新的,上头还有标签,长和印有骷髅头的圆领T恤是他之前留下的。她替他洗⼲净、折得整整齐齐,似乎还熏了香。
深瞳略湛,他只摸了摸那叠⾐物,然后脚步极轻地走出来。
客厅没有人,开放式的厨房也没有人,那盆草莓底下多出一个⽩瓷圆盘,被郑重地摆在窗边的茶几上,他嘴角弧度不噤加深,心情变得说不出的好。
房间的门虚掩着,他举手轻敲,给了里面的人三秒钟时间反应,不管她请不请他进去,总之他就是会推门而⼊。
“你…呃?!”以蜷伏姿态窝在边单人沙发上的袁静菱抬起头,微讶地望着立在门边的⾼大半裸男。
“…你、你怎么不穿⾐服?”怪了,他没看见她特地放在浴室门外那套男人⾐物吗?
陆克鹏一脸无辜。“⾐服有酒味和汗臭味,你说很臭的。”
“不是,我有准备⼲净的,我…”
“你在忙什么?”他突然截断她的话,动作好快,一下子就凑到她⾝边来,兴致地看着她搁在膝怀间的男用外套和针线等等小堡具。
外套很面,是他的准没错。
之前他从车厂载她回来,就是拿这件外套让她绑在素上,以防她裙摆飞,后来外套就直接留在这里了。此时她在⼲什么?帮外套加工,像他替机车改装那样吗?
袁静菱喉咙⼲⼲的,呼昅变得窘迫,全因为他突如其来的靠近,还有…块垒分明的淡巧克力⾊肌。随便瞥一眼,她脑海中就完整呈现出男人比例近乎完美的⾝躯,当然是没有任何⾐物遮掩的強健⾁体…
“我没有忙…我、我在玩…”
“是吗?”大方地坐在沿,他伸头去看。
她在“玩”他的外套,把外套的一角夹进圆形绣框中,夹得布面绷绷的,然后在上头绣图案,是“COOLME”的店徽,很小、很小一个,跟十元新台币差不多大,低调地透露着什么。
他的休闲打扮通常就是棉质的T恤加牛仔,天气冷了顶多再加风⾐、⽪⾐或军装大⾐,从以前到现到一直都是这样,而他的那些⾐服很多都有骷髅头图案,不挑品牌,只是单纯个人的喜好,骷髅头加天使、骷髅头加玫瑰、骷髅头加宝剑、加铁链、加船锚、加荆棘…多到他自己也数不清,如今又多了一款最爱…她的骷髅头加爱心眼。
陆克鹏左一绷,沙哑地说:“我喜你的『玩』。很喜。”
她像是一愣,随即露出有点害羞、又有点得意的笑。
“我还绣了兰花。”
献宝似地翻出外套另一角,蝴蝶兰图样以真丝绣出,绣工细腻无比,丝线在鹅⻩⾊的灯光下美得发亮。
这会儿,她注意力被移开了,不像刚才那么不争气,一直被他人又可口的躯体纠。
她拆开绣框,把外套往他⾝上比试,略歪着小脑袋瓜近近看又拉远看,看自己的手工杰作在他⾝上造成什么感觉。
然后,她満意地点点头。“还不错呢!下次帮你量寸尺做⾐服,用珠珠绣一个大大的骷髅头。”
“我很…”他很开心、很⾼兴、很…唉,不知道要怎么说啊!
陆克鹏喉头微堵,总之行动胜过一切,他健臂陡扯,把娇小的她用力扯进怀中搂紧。
袁静菱忍不住惊呼,膝上的东西全部散落了,她没能顾及,因为整个人已被男人耝壮臂膀捆抱,她跪在他腿两之间,柔躯紧贴他的裸。
他冒出淡淡胡髭的面颊紧贴着她的,刺得她微微感到疼痛,但她发现自己喜这种亲昵的刺疼感,这算是某种病态吗?
她认命地勾了勾,发出软软低叹。
属于感情失控的病,她已经病⼊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