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銮殿上,群臣按官职等级排列站立,商议国事。
⽇出东方,也是早朝进⼊尾声的时候了;朝灿然,透照东边丝罗窗纱,为大殿挥洒出一片耀眼的晶⽩:晨光缓慢游移,有若明亮的⽩雾,隐隐约约遮掩了位于央中⾼处的皇帝御座。
大椅漆金镶珠,蟠龙雕⽟,金碧辉煌,上头却是空无一人。
随着大臣启奏的⾼亢声音,⽇影又斜移两尺,光雾忽地拉开,炫亮了一位站在龙椅下方左侧的拔人物。
龙椅之末,即为群臣之首。⽇光映照在他一⾝皇室专属的绣金麒麟织锦朝服上,将那⾼大的⾝形烘托得格外英伟出众,仿佛只要他往这边一站,自然而然就能显露出他天生的王者威仪,令人不可视。
群臣静肃无声,辅政王爷不表示意见,他们也不敢开口。
“所以,是该立后了?”端木骥的声音低沉而醇厚。
“平王爷,后宮不可一⽇无主啊。”礼部尚书脸⾊凝重,语气急促地道:“否则几位妃子再这样闹下去,徒然教百姓看皇室的笑话,臣这个礼部尚书也没脸谈什么礼仪教化了。”
贤妃和淑妃为了争论谁最受皇帝宠爱,不时率领两宮的太监宮女,摆出阵仗⾼声对骂;裕妃好心去劝架,竟然被推到池塘里成了落汤。这事让宮人“悄悄地”传了出去,不出三⽇,京城已是街头老小皆知,还被拿来当作茶馆说书取笑的题材。
“唉!这已经不是后宮第一次出丑了。”一想到后宮一群老⺟这边咬那边啄的象,御史大夫的眉⽑就打了死结,叹道:“先后已逝五年,皇上始终未立新后,如今皇上卧病在无法视事,平王爷您是辅国重臣,为了咱天朝,为了咱皇上,请您一定得作主啊。”
“顾丞相,你有什么想法?”端木骥不疾不徐地问道。
“这个嘛,贤妃和淑妃有失妇德,绝不可能立为皇后⺟仪天下。”丞相顾德道一脸凛然,说出大家一定同意的答案;接着话锋一转,慨然道:“至于新后人选,臣向来为王爷马首是瞻,王爷天纵英明,史上无双,自辅佐皇上以来,四夷臣服,海內太平,民生乐利,安邦定国,呃…”端木骥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顾德道自动住了口。
那是没有笑意的难解笑容,表示平王爷正在思考,而且待会儿一定会有一个让群臣、以至于天下黎民百姓心服口服的决策。
群臣们亦是巴巴地望着他们英明神武的平王爷。实在不是丞相爱吹捧,而是平王爷思虑周密,为国为民,大臣们想不到的,他全想到了。
话说端木骥乃是皇上之弟定王的长子,也就是皇帝的亲侄儿;他原本只要当个安乐小王爷,等待承袭爵位即可,可他不愿坐领俸禄,十六岁⾼中状元,名震天下;十七岁北夷犯边,他请缨上场战;十八岁大捷,二十岁靖边抚番,从此国界平静;如此文韬武略,颇得皇帝赏。二十一岁出使各国,弘扬天朝天威,历两年归来;二十三岁官拜兵部尚书;二十五称病辞官,三个月后即被皇帝召回朝廷,破格晋封为平王,传为天朝开国三百年来,⽗子皆为亲王的佳话。由于皇帝始终龙体欠安,二十六岁时他衔命为辅政亲王,代为批阅奏章,主理朝政,如今已经整整三年了。
太強了!王爷既英俊又能⼲,天朝有他,诚乃万民之福,就算让他给篡位了也无所谓呀;可赶在那之前,大家得想办法将女儿、孙女儿、侄女、甥女、任何有亲戚关系的女孩儿嫁给他才是。
咦?王爷那对深不可测的黑眸好像动了,群臣视线也跟着他的目光移动,一起缓缓地投注在位列群臣之末的一个老头子。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宁妃啊。
“吓!”大学士谈图禹惊觉众人的目光,吓得赶紧⻳缩一边,颤声道:“周大人,你比较胖,借我躲躲。”
“谈大人!”周大人气歪了胡子,气急败坏地转头道:“前面许大人比我还胖…哎唷,别扯我袍子,朝廷庄严之地,你年纪那么大了,别玩躲猫猫,勇敢面对现实吧。”
“呜!我…”谈图禹还是跟着那个胖⾝躯躲蔵。
有的臣子头摇,有的小声探问,还有的偷偷窃笑。
谈大人官运不济,闺女倒是一路亨通。去年皇帝龙体初愈,选十六岁的谈氏女为妃,随后进行纳采、问名、纳征各项繁文褥节,皇上却忽然犯了严重风疾,卧病不起;纳妃⽇子到了,谈家闺女还是行礼如仪,册封为宁妃,住进了后宮。
可怜哪!小小年纪就嫁给一个可以当爷爷的皇帝,若能得到宠幸生下皇子也就罢了,偏偏皇上病重,半年没睁眼,她也守了半年的活寡了。
就算她当上皇后又如何?将来这天下是平王爷的啦,她只是过渡阶段的皇后,还不知道她治不治得了那些婆婆妈妈的老妃子呢。
“谈大人何在?”端木骥沉声问道。
“臣…臣在!”谈图禹踉跄跌了出来,额头冒汗,脸⾊苍⽩,慌慌张张地道:“那个裕…裕妃,她她她有皇皇皇…皇子…”
“很好。”端木骥语调平静,望向百官,又道:“总算有朝臣提出人选,各位还有其它意见吗?”
群臣察言观⾊,既然王爷都选定宁妃了,刚刚那一句话也不过是场面话,大家怎能不用力提出异议呢?
吏部侍郞率先发难。“裕妃虽然生下皇子,可是她原为目不识丁的杂役宮女,论德貌、论出⾝,完全不适合成为六宮之主哇。”
嗳,详情就别说了。当年皇上一时不察,拿她做为怈火的对象,一举中的,让她怀了龙种;皇上生了二十几个公主,好不容易喜获麟儿,偏偏这唯一的皇子却得到他⺟亲的真传,生懦弱,反应迟钝,皇上越看越气,转喜为怒,后来⼲脆不理不睬,更遑论立为太子了。
堡部尚书也道:“裕妃劝架,还反过来被贤妃淑妃欺负,她又怎有能力统率六宮,掌理后宮各项事务呢?”
丞相顾德道早就准备好诸位妃子的小抄,很快从袖口瞄了一眼,朗声诵道:“宁妃谈氏,翰林院大学士谈图禹之女,贞静贤孝,懿恭婉顺,能诵诗书…”背不下去了,他忙正⾊道:“王爷,臣请立宁妃为后。”
“嗯。”端木骥又勾起了一抹淡然的微笑。
丞相念的是去年选妃的档案,但他手上还有更多详细的资料。
宁妃谈氏,闺名⾖⾖。⾖⾖?!他望定了壳觫不安的谈图禹,三十年前満腹经纶的状元,竟为独生爱女取了这么一个简单俗气的名字?
黎明即起,做养⾝功,⽩⽇读书刺绣,作画抚琴,养莲种花,教授宮女识字奕棋…果然是个才德兼备的女子,⾜有⺟仪天下的风范。
鲜少与诸妃往来,唯独友善对待裕妃和皇子…此女懂得审度时务,拉拢极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或许不能小看她的心机。
进宮三月,请⼊御书房博览群籍,过时不出,须宦官驱赶方出…这点他就不満了。御书房乃皇宮摆放重要典籍之地,为皇帝读书之处,岂容一后宮妃子随意进出。他立即退回她的请求,她不死心又呈上申请;他国事繁重,无暇与小女子计较,遂准许她午时一个时辰得以进⼊御书房蔵书楼看书,没想到一个时辰还不够!
看来这半年来她在后宮颇有一套生存之道,过得十分自在。
两道刀锋也似的浓眉舒展开来,深黝的黑瞳映出朗朗晨光,他神态沉稳,喜怒不形于⾊,一如以往,以那全权掌控大局的坚定声音宣布道:
“拟旨,立宁妃为后,册后大典定在十⽇后。”
“谈大人,恭喜你,快谢恩啊。”周大人赶忙提醒。
谈图禹目瞪口呆,汗流浃背,须发尽,嘴巴张了又张,声音梗在喉咙里,突然咚地一声,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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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凤翥宮內殿,皇后⽇常生活起居之处。
“为什么要叫六宮呢?明明不只六座宮殿啊。”
新皇后谈⾖⾖盘腿坐在青⽟砖地,拿两只圆圆的小手掌撑住圆圆的脸蛋,一双圆圆的漆黑瞳眸盯住铺満地面的纸片,露出不解的神⾊。
她⾝穿雪青云霞绣蝶宮廷常服,十数只银蝶在⾐衫上熠熠生辉,有如即将振翅而去;一袭打了百褶的裙襬撒落地面,像是开了一朵圆圆的大莲花;长而整齐的秀发似一匹黑⾊丝缎,随意披在⾝后,几乎将她坐着的娇小⾝形给淹没不见了。
“想不透呀想不透…”她一眼望了过去,每张纸片皆写上宮殿名称,按后宮位置排列,再用小石头庒住。“毓盛宮、慈庆宮、长舂宮、月华宮、龙翔宮、宁寿宮、保福宮、锦绣宮…哇,是谁想出这么多名字?这人拼凑吉祥字眼儿的功力很⾼喔。”
她的问话没人回答,宮女宝贵只是对着摆満棋子的棋盘发呆。
“为什么这三年来后宮⼊不敷出?为什么贤妃和淑妃老爱吵架?为什么皇后一定要搬到凤翥宮?为什么我只是吃顿晚饭,尚食宮女就摆出至少五十只碗碟?且让我瞧瞧…”谈⾖⾖往⾝后小山也似的书堆抓去,拿出一本“御膳食表”翻开查阅,顿时两眼发直,惨叫道:“吓!皇后一⽇需食猪⾁十六斤,鸭各一斤,米三升,面六斤,蛋十个,⾖腐二斤,鲜菜十五斤…哇咧!这是在喂养祭天的神猪吗?”
唉,娘娘又受到刺了。十五岁的宝贵继续保持沉默。不是她不敬,而是以她的才智,面对每天至少问出一百个以上的“为什么”的皇后娘娘,完全无能为力。
本来嘛,娘娘与世无争,安分做她的宁妃,却突然被拱上皇后宝座统御后宮,诸多料想不到的杂务接踵而来,教她不头疼也难了。
“为什么女人不能当皇帝?”谈⾖⾖的疑问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为什么皇上得一直娶妃子,然后生一堆皇子让他们自相残杀?现今皇上只生阿融一个儿子很好,他很乖呀,可为什么皇上不立他当太子?又为什么皇后一定得养蚕?养莲不成吗…”
“御书房。”宝贵赶紧喊了出来。
“对了,我去御书房翻书找答案!”谈⾖⾖双眸绽出亮采,一跃而起,随手将册子扔回书堆,提了裙襬就要穿过地上的纸片。
“娘娘,我帮你梳头。”宝贵忙将黑⽩棋子倒回碗里,收起棋盘。
“我自己来。”谈⾖⾖一边走着,一边已动手卷起她的长发。
“娘娘,离午时还有两刻钟,现在去是不是早了些?”宝贵早就算好时间,待娘娘梳妆打扮完,加上凤轿抬过去的时程,两刻钟正好。
“不早不早。”谈⾖⾖健步如飞,裙裾扬扫,将一张张纸角吹得飞振不已,气呼呼地道:“那个小心眼的平王爷只让我用上一个时辰的蔵书楼,一寸光一寸金,我先去等着,等午时到了,太监一开锁,我就冲进去。”
说得好像赶赴场战杀敌似地,宝贵也只得赶紧跟上。
“咦?簪子呢?”谈⾖⾖左手按住绾好的发髻,回头张望。
“我帮娘娘找去。”宝贵赶忙跑回到方才娘娘坐的地方,翻开书堆和纸张,展开寻宝游戏。
明明见到娘娘拿下⽩⽟簪子,一边问为什么,一边苦恼地搔着头⽪,然后随手搁在地上,这会儿倒是不见了?
“宝贵,别找了。”谈⾖⾖没空等候,转⾝又走。“那边好多支笔,随匣拿一支过来吧。”
“笔?”宝贵瞄过脚边凌的文房四宝,随意抄起一支⽑笔。
“娘娘,等等啊!”她急道:“我唤人帮你准备轿子。”
“我走路比他们抬轿快啦。”
“娘娘啊!”宝贵抓着⽑笔,努力赶上娘娘的脚步。
宝贵气吁吁,感动涕零。皇后娘娘⾝強力壮,活蹦跳,不啻为暮气沉沉的后宮注⼊一股令人振奋的活力啊。
只是…呜,她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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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莲花开,莲瓣吐蕊,粉嫰含羞,像是初初长成的小彪女。
来到御书房前的莲花池,谈⾖⾖不觉放慢了脚步,伫⾜欣赏那浅紫、嫰红、⽟⽩的各⾊花朵,一双大眼睛也映出一朵朵清灵的莲花。
御书房大门突然打开,两个太监候立门边,出里头走出来的人。
“爹!”谈⾖⾖惊喜不已,快步跑向前。
“小⾖子!”谈图禹乍见女儿,亦是快得挤出两泡泪,随即一惊,忙拉着袍襬跪。“不不!皇后娘娘,臣叩见…”
“爹啊!”谈⾖⾖马上扶住案亲,既心疼爹的惊惶,又讨厌极了宮中这些隔离亲情的冷酷礼制,但她没让心情显露脸上,而是像个小女儿似地拉着⽗亲的手,娇滴滴地道:“现在又不是朝廷典礼,别行大礼了。再说,打从立后以来,我都被跪得折了几十辈子的寿了。”
“皇后娘娘天命所定,接受臣民朝拜乃是天经地义,不会折寿。”一道低沉嗓子冷冷地冒了出来。
“呵,我哪是天命所定,不如说是你平王爷的大手弄吧。”
谈⾖⾖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听过他的声音。第一回是他当婚使,她⼊宮为妃;最近则是在一个月前的册后大典上,他以那独有的冰凉低沉声音叽叽咕咕念了一篇辞藻华丽、満纸空洞的冗长圣旨。她头戴沉重的九龙四凤冠,脸上脂粉厚得她闷热难当,却是只能端庄肃立,恭敬聆听,教她很想当场拔下凤冠上的珍珠宝石,直接塞进他的大嘴巴里。
饼去碍于典礼场面,她戒慎恐惧,目不斜视,可今⽇她得好好瞧瞧这位打算夺权的辅政王爷的狰狞面目了。
头一抬,上的就是一对深邃不见底的黑眸,好似黑黝黝的吃人毒龙潭喔;上头两道剑眉浓黑飞扬,果然煞气十⾜;目光再往下审视,他鼻子很是怎样?恐怕还没走到门边,那只鼻子就先敲门了;再看!薄薄的嘴⽪子,象征此人刻薄毖情;下巴方正,硬得可以拿来敲核果了。
吓!没事⼲嘛长这么⾼?⾝材魁梧得像堵巨墙,庒迫感好重,她要是再看下去,就快不过气来了。
她转了转仰得好酸的脖子,忙拉着⽗亲退后一步,远离危险人物。
“臣端木骥拜见娘娘。”端木骥任她去打量,目光亦是凝定在她⾝上,并不回应她刚才的话,只是神⾊淡然地打揖道:“祝愿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冷淡,毫无诚意。谈⾖⾖望着那双抱拳的大掌“新仇旧恨”一拥而上,学他淡然笑道:“平王侄儿免礼,一边凉快吃果子去,且让本宮和老⽗叙叙亲情。”
“噗…”宝贵赶紧闭住了笑声,一旁的值班太监也很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肩膀菗搐。
“小⾖子别…娘娘…”谈图禹开始冒冷汗了。
“皇后伯⺟不进蔵书楼博览群籍了?”端木骥神⾊如常,嘴角勾起一抹微笑。“那侄儿请太监锁门了。”
“等等!”谈⾖⾖要跳脚了,气道:“我同我爹谈心和进去看书是两回事,你怎地忒小气…唔?!”
她脸蛋骤热,或许是站远了些,总算一眼看全了他的面貌。
明明是凶神恶煞的五官,为什么组合起来就构成了一张俊逸绝伦、令她心脏狂跳、差点屏息的脸孔?
饼去就听说平王爷聪明绝顶,威武英,貌如天人,她还只当是民间过度神化这个文武全才的家伙,如今一见,果然所言不虚啊。
哼!人长得好看有用吗?揣了一颗坏心肝,⽩⽩赠蹋了那张脸⽪!
“娘娘,臣不小气,臣的目的也是为了维护御书房的珍贵书籍。”端木骥没忽视到那张突然红的稚气脸蛋,目光仍是须臾不放。
“娘娘,我回去了。”谈图禹夹在两人中间,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
谈⾖⾖眼睫一眨,掩饰她方才的失态,忙道:“哎呀,刚才我瞧见御书房门口飞过一只昅⾎昅得肥嘟嘟的蚊子,眼睛好痛,今天不进去了。”
“眼睛疼?要不要请太医瞧瞧?”谈图禹急道。
“爹,别担心,我回宮拿清⽔洗洗眼睛就好了。”谈⾖⾖当作没看到那堵天下女人皆想扑上去的⾁墙,拉了⽗亲就走。“你是国丈大人呢,女儿请你上凤翥宮吃顿宮廷午饭。宝贵,你去吩咐传膳…”
“娘娘,我还是走了。”谈图禹神情不安地往端木骥那边瞧去,嗫嚅道:“我得回去备课。”
“备课?”谈⾖⾖不解地望向端木骥。
“谈大人才⾼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以一篇⾜以传世的策论抡魁,如今三十年过去,更是以学问品德著称。”端木骥看见那对纤巧的柳眉慢慢皱拢,他的嘴角也缓缓扬起。“所以我请谈大人为皇子讲学,方才就是到御书房东阁悉环境。”
谈⾖⾖既喜且忧,总算有人为阿融延请老师了,可这人却是端木骥!
“我爹⾝子不好,不堪如此重任。”她马上推辞。
“谈大人老当益壮,不将毕生绝学倾囊相授,实在可惜。”
“我爹一个多月前才在早朝昏倒,平王爷亲眼目睹,不可能忘记吧?!”她气得握紧拳头。还不是他突然说要立她为后,吓坏爹了。
“是的。我也马上召来太医诊治,并送上珍贵葯材,请谈大人在府调养到康复为止。”端木骥还是那副凉死人的语调。“后来我才明⽩,那是谈大人听到娘娘立后,喜气攻心,正所谓医书有云,狂喜伤心,喜则气散,谈大人一时气⾎不调,所以才会昏倒。”
“呵!平王爷倒是懂得医理啊。”谈⾖⾖也不跟他客气了,双手抆,抬头道:“我爹只当大学士,其它事不管,否则动不动就受到你的惊吓,他的⾝子承担不起。”
“敢问皇后娘娘,后宮能⼲预政事吗?”
“不能。”谈⾖⾖咬牙切齿地回答。“可皇子才十五岁,本宮⾝为皇后,也有抚育教养的责任,关于他读书之事…”
端木骥打断她的话头,斩钉截铁地道:“臣这是任命谈大人为皇子侍讲师傅,属于朝廷政事。”
好样的平王爷!反正他就是独断专制,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了。
“况且谈大人都应允了。谈大人,我有惊吓你、迫你、或是要你不眠不休劳神伤⾝为皇子讲学吗?”端木骥倒是露出了一张和蔼脸⾊。
“没没没…”谈图禹好想再昏倒一次。
“唉,谈大人学问好,就是有一点不好,一紧张就会口吃。”端木骥无视于那对越睁越大的明眸,侃侃而谈。“正巧我那位堂弟也是个怯弱的孩子,如果我为他延聘严厉的师傅,唯恐他不能适应,无法专心学习。谈大人情温和,不凶不严,师徒之间彼此不构成庒力,正所谓教学相长,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平王爷,你这是什么歪理?!”谈⾖⾖简直想噴火烧木头了。
哼!这不就是故意搏得关心皇子读书的美名,可实际上却是要阿融随便念书,最好永远平庸鲁钝,将来好让他这匹木头马直接夺位吗!
不,不能让他看不起爹,更不能让他欺负阿融!
“爹,你再将授课大纲给我看,我帮你琢磨出更好的讲课內容。”她气势万钧,⾼声道:“⽟不琢,不成器,爹,我一定助你教出咱天朝最聪明睿智的皇…呃,啊…皇子。”
她声音变小了。好险!差点就讲成皇帝了;但在野心的端木骥面前,这个字眼太敏感,万一被他猜忌,大家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她是无所谓啦,反正嫁⼊皇室,注定就是老死宮中,横死砍死寂寞而死都没差别,但她还得为爹的晚年着想,更要保护年轻天真的阿融。
她瞪向端木骥。为什么这人像座山似,动也不动,只会耍嘴⽪子,站在那里挡路,实在有够碍眼了。
不只碍眼,还很刺耳。她发现他从一开始谦称的“臣”很快就变成唯我独尊的“我”果然充分展现他目无尊长的霸气啊。
还有,侄儿可以这样看伯⺟吗?那双毒龙潭似的黑眼珠子瞬也不瞬,就紧紧盯在她⾝上,看得她好像浑⾝爬満了几百只蜘蛛,十分不自在。
“本宮要回去了…”
“你是娘娘的随侍宮女?”端木骥总算移开目光,开了口。
“是。”宝贵低下头,战战兢兢回话。
“皇后仪容不整,有失宮廷礼仪,你该当何罪?”
“娘娘她…”呜,是娘娘不让她打扮呀。
“敢问平王爷,后宮谁最大?”谈⾖⾖忍住气,冷冷地问道。
“皇后娘娘最大。”
“既是如此,本宮怎么说、怎么做就是了,不关宝贵的事。”
“本王斗胆请问,娘娘头上那支狼毫小楷是怎么回事?”端木骥端出了他的封号,带着不容忽视的主宰气势,脸上又勾起了笑意。
“这…”谈⾖⾖往发髻一摸,面不改⾊,顺口就道:“这是民间最新风行的发式,你们男人不懂就别问了。”
“娘娘如今是六宮之主,⺟仪天下,应有皇后的端庄仪态,又怎能追随宮外俗媚的装扮风嘲呢?”端木骥还是直视那支当作簪子的突兀⽑笔。
“平王爷,你未免管太多了。”
“娘娘,你年纪小,⼊宮时间短,或许尚不明⽩诸多宮廷礼仪,本王这就请尚仪局的女官往赴凤翥宮,为娘娘解说示范并教导宮女…”
“不需要!”
“若皇后有失六宮表率,本王随时可以废后。”
谁稀罕当皇后啊!谈⾖⾖气炸了。要立后的是他,要废后的也是他,他以为选立一个年纪小、不懂事、没有儿女的皇后,她就会乖乖听话,任他弄吗?然后待皇上百年之后,再由她含泪虔诚地下了一道颂赞“平王爷温良恭俭让”的噁心懿旨,立他为帝吗?
门儿都没有!
“娘娘啊。”谈图禹微微颤抖,拉着女儿的⾐袖。
“爹,没事。”她惊觉⽗亲的惊惶,马上抑下満腔怒气,以不在乎的语气道:“好吧,女官随时可以过来,本宮候教就是了。”
“皇后娘娘果然受教,德懿风范⾜为天下妇女所景仰啊。”端木骥深深拜下一个揖,脸上笑容不褪,连那黑黝的深瞳也溢出浓浓的笑意。
木头马!黑心狼!毒龙潭!臭蛋!烂肚肠!谈⾖⾖在心里已经骂过千万遍,直接撇过脸,不想再看那张奷臣笑脸。
“爹,我送你出宮…”
“娘娘!娘娘!”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少年匆匆跑在莲花池前的铺石道甬上,紧张地道:“贤妃和淑妃打架,抓花脸了!我娘又去劝架,我叫她别去,吓!吓!王…王…王爷…”
一见到脸上带笑的端木骥,皇子端木融的神⾊更为惊慌,不但话说不出来,腿两更是打颤,呆立原地,再也跑不动了。
“阿融,我这就去。”谈⾖⾖睨视端木骥一眼,那意思就是告诉他,看吧,你这讨人厌的家伙,滚远一点,瞧你吓坏阿融了。
“臣送谈大人出宮。”端木骥上她的眼神,笑得开心极了。
是正午的太太強了吗?谈⾖⾖眼睛一花,心头一跳,好像看到了一张明亮俊朗的男人笑颜,眩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了。
“劳烦平王爷了。”她忙用力眨眼,故意大声道:“爹,要是平王爷敢再为难你,你尽管跟女儿说,你的皇后女儿会帮你讨回公道的。”
谈图禹不敢回应。有其⽗不见得有其女,呜,他胆子小得连蚂蚁都踩不下去,哪敢去捋平王爷的虎须啊。
“阿融,咱快去。”谈⾖⾖目送毒龙潭和⽗亲离去,拉一拉端木融的袖子。“咦?你不是很急吗?怎么不走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兴。”端木融本来就对这位堂哥敬畏有加,此刻更是瞠目结⾆,浑⾝发抖。“啊呜,好恐怖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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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舂池畔,花残石,一群女人分三处鼎立。
皇后谈⾖⾖摆出一张严肃脸孔,尽量庒沉略嫌稚嫰的声音。
“贤妃,你搬到月华宮。淑妃,你搬到保福宮。给你们三天时间搬家,三⽇后,本宮会亲自拜访你们的新居所。”
“不搬。”贤妃一口拒绝。
“呵,你以为能当多久的皇后?倒摆起架子来了!”淑妃嘴巴更恶毒。“不过是个没被宠幸过的处子,也敢管到陪侍万岁爷三十年的妃子!”
“本宮要你们搬家,是为你们好。”谈⾖⾖没被怒,还是努力板着脸孔。“贤妃娘娘,你属蛇吧?”
“那又怎样?”贤妃的脸上有一道被淑妃抓伤的爪子印。
“今年蛇犯太岁,而你现在所住的万祥宮又与摆放历代帝后画像的神和殿方位相冲,先人福荫无法庇佑你,你只好噩运不断,还累及子辈。你仔细想想,开舂以来是否诸事不顺?”
“吓!”贤妃大惊失⾊,难怪她和淑妃老是互看不顺眼,又当不上皇后,她所生的两位公主婚配也不顺利,一直找不到驸马。
“记得淑妃娘娘你的锦绣宮前方有一块奇石吧?”谈⾖⾖望向露出望渴神情的老淑妃。
“是啊,皇上说那是镇宮之宝。哼,贤妃她想偷偷挖走呢。”
“千万不能挖,一挖就怈了我端木家族的地气了。”谈⾖⾖脸⾊凝重,又道:“淑妃,你命轻又偏,却天天见到这块极为贵重的灵石,我问你,你是否常常觉得⾝体不适,被庒得不过气来?”
“吓!”淑妃摸上心口,刚才她就被贤妃庒到地上,差点爬不起来。
“唉,本宮略识风⽔,只能告知两位姐姐这番道理,天机不可怈露,本宮点到为止。”谈⾖⾖转⾝走。
“娘娘,我们马上搬家!”贤妃和淑妃异口同声,各率宮女太监火速返回,准备移往更好的风⽔宝地,来⽇再斗。
“呼!”谈⾖⾖大大了一口气,板得快菗筋的圆圆脸蛋。
什么风⽔之说,全是她胡诌出来的。她参详后宮地图半天,发现贤妃和淑妃住得太近,动不动就在御花园碰面,两人个本来就爱计较,过去斗争宠是出了名的,如今一个搬到西北角的月华宮,一个搬到东南角的保福宮,至少不常碰头,眼不见为净,多少还给后宮一点清静吧。
“娘娘,你好厉害,三两句就解决了。”裕妃管娘娘又感动又崇拜地道:“果然是读过书的大官闺女,妾⾝是万万不及你呀。”
“管姐姐,你怎又跑出来劝架了?”谈⾖⾖拿出帕子,为四十几岁的管娘娘擦拭脸上污渍。“现在我是皇后,有权力管教她们了,你就别老是出来当和事老,瞧你让她们给推到花丛里,弄得一⾝脏了。”
“她们老爱吵闹,妾⾝心想后宮不平静,万岁爷卧病在,也会感觉不舒坦吧。”管娘娘转过了头,神⾊变为茫,望向遥远的龙翔宮。
避娘娘很爱皇上吧。谈⾖⾖见到她眼里浮起的泪花,也注意到她眼角明显的纹路,心头突然为她菗痛了。
她只是皇上众多女人之一,可皇上却是她的唯一啊。
由于皇上不喜阿融,且这几年平王爷继承皇位的传言甚嚣尘上,所以管娘娘和阿融在后宮的地位一落千丈,诸妃都不将这对⺟子当作一回事。
“管姐姐别担心万岁爷的病情,有⾼明的太医在照顾呢。”谈⾖⾖好声安慰,轻轻拍抚有些失了神的管娘娘,又忙拿眼向一边的端木融示意。
“娘,我扶你回去。”端木融贴心地扶住娘亲。
“这样吧,你们一起到我那边吃饭。哇!闹了这半⽇,都已经未时了。”谈⾖⾖按了按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不噤笑道:“好饿!”
“娘娘,不好意思,老是打搅你。”管娘娘也露出笑容。
“一起吃饭才热闹,不然那一大桌菜我才吃不完呢。”谈⾖⾖用力拍拍跟她一样⾼的端木融,豪气地道:“阿融还在长大,多吃点,这才会长得又⾼又壮,以后谁也不怕了。”
一行人步履轻快,往凤翥宮而去,浑然没注意到后方百尺处一座居⾼临下的“聚景亭”里头的两个男人。
端木骥还是挂着他那神秘难解的笑意,目光凝聚在⾝上翩飞着十数只闪亮银蝶的跳跃小蚌儿。
跳跃?他又头摇笑了。皇后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成何体统!
还好她总算知道拿掉那支⽑笔。为了摆出皇后威仪制服两位老妃子,她倒是很快梳上⾼耸的宮髻,揷上金簪和珠翠,耳朵也戴上老气的镶金珍珠耳环。呵,原来那个宮女手脚快的,本不需女官教导嘛。
可他怎觉得还是松松挽了一个云髻、揷上一支⽑笔的她比较顺眼?
“大哥,你挑她为后,是给自己找⿇烦。”⾝边的宮廷噤尉军统劣谒木骅也随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不,我期待挑战。”端木骥收敛起笑容,眸光幽深。“当每一个人都怕你、听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很无聊?感到人生很乏味?”
“你野心很大。”端木骅面无表情,冷冷地道:“自己想玩也就罢了,还连累我们当弟弟的为你效⽝马之劳,我怕了你了。”
“统领大人,你武功⾼強,勇者无惧,请你这几逃冖住爆门,严防太监宮女趁搬家时,偷盗皇室财宝出去,改⽇本王再晋封你为大将军。”
“谢谢,不用了。卑职职责所在,不劳王爷叮咛。”端木骅双手一拱,很没有兄弟情分地赶人。“王爷慢走,不送。”
嗳,他怎么到处被人讨厌呢?端木骥悠哉离去,一路遇到不少太监和侍卫,每个人见到他,莫不必恭必敬向他问好,恭候他路过;待他走了几步,一回头,就见他们像是见到妖魔鬼怪似地落荒而逃。
他摸了摸下巴。呵!也该回去他的勤政阁吃饭配奏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