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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紫骝 (一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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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仅是冲在第一线的敌军骑兵人数就已经超过了两千,而王二⽑手里的弟兄満打満算,连伤号都加上也不过五百。这种仗,即便是神仙来了也没法打。形势紧急,他没时间犹豫,举起手中横刀,大声喊道:“所有人,上马。一人三骑,往南边跑!”

  “往南边跑?”众喽啰闻言均是一愣,但长期训练形成的习惯让他们选择遵从主将的命令。纷纷跳上坐骑,顺手再抄起距离自己最近的两匹战马的缰绳,哄哄地向南方败退。

  “上马,上马,先上先走,一个时辰后再停下汇合!”⾝为主将,王二⽑不能光顾着自己一个人逃命。马打盘旋,声嘶力竭。“上马,每人三骑,先上先走!”“上马,上马,一个时辰后在南边汇合!”亲兵们也急红了眼睛,顾不上再用号角,齐声扯着嗓子⾼喊。

  好在军中人少,即便再混,造成的拥挤也有限。数息之后,包括朱老儿,雄阔海这些后知后觉者都跳上了坐骑,一个个却不肯先走,紧张地围在王二⽑⾝边,等着与主将共同进退。

  “走啊,耽误什么。再耽误,谁也跑不了了!”王二⽑又红着眼睛吼了一嗓子,拨转马头,南向落荒而去。一边跑,还恋恋不舍地向敌军方向回望,期待着有更多弟兄能逃出生天。他看到柳老三的坐骑越跑越慢,渐渐地被土⻩⾊的洪流呑没。他看到几十个悉的⾝影像狼群中的麋鹿一样被⾼速冲来的战马围住,消失不见。他看到逃无可逃的袁守绪带着最后几名弟兄返⾝扑向了敌军,然后看到雪亮的横刀在⽇光下举了起来,举出一片狼牙般的丛林…

  很快,他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敌军迅速消灭了他主动抛下的那些弟兄,然后做了个漂亮的大转⾝,紧紧地追了过来。

  人数、装备、训练程度都与对方不在一个档次上,王二⽑等人除了咬紧牙关继续逃命之外,别无出路可选。好在敌军的装备太沉重,影响了战马的耐力,而绿林豪杰们又是侥幸地一人三骑,可以随时换马,所以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双方的距离开始越拉越远。

  第一次随军出征就踢上了铁板,雄阔海的心口甭提有多憋得慌了。抬头望去,他发现朱老等老绿林的脸⾊也非常难看,就像被欠了几百吊一般。众人默不作声埋首赶路,将‮场战‬遥遥地抛在了背后。又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前方停下来等候命令的袍泽越来越多,渐渐地,自顾逃散的弟兄们全聚起来了。主动按照平时行军的次序跟在王堂主的⾝后,等待着他给大伙指引新的前进方向。

  王二⽑抬头张望,东南方已经可以看到枉人山孤独的⾝影。连绵积雪在山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正雪峰间反回正午的光,姹紫嫣红,绚丽无比。从这座突兀的小山脚下东转,便可以沿着官道直扑黎。数⽇前他和张猪⽪两个就是顺着这条道路去偷袭黎城的,今天又沿着同一个方向被官军给撵了过来。

  眼下黎城內未必有官军,如果杀一个回马的话,王二⽑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再将黎夺过来。但那样做的话,从⻩河南岸赶来的狗官王辩,和⾝背后那伙来历不明的官军精锐就可以联手将他堵在黎城里。五百流寇面对数万官军还想守住黎城,这种美梦傻瓜才敢做!

  王二⽑不是傻瓜,也没有据守孤城,力扛数万大军的勇气。他刚才之所以选择向南逃而不选择向北,是因为张猪⽪押着粮草辎重正朝着巨鹿泽赶。万一让官军发现他们,数以万记的粮草辎重就要被夺回去,此番偷袭黎的战果就全丢光了。即便官军侥幸没与张猪⽪所带的辎重队相遇,把他们向北引,也可能导致他们与冯孝慈汇合。好兄弟程名振费了极大力气才让冯孝慈跳进陷阱,王二⽑不想让整个巨鹿泽的努力功亏一篑。

  所以,在那仓促的一瞬间,他只能下令大伙向南逃,把来源未明的官军引到南边去,远离张猪⽪和巨鹿泽群雄。但向南之后该怎么走?王二⽑当时没来得及考虑,此刻终于有了深思的机会,却发现自己两眼一摸黑。

  “沿着右侧的官道往南,是朝歌城。往东,咱们就回了黎!”见自家主将踯躅不前,雄阔海以为对方不认识路,策马赶到⾝边,低声提醒。

  “朝歌的城墙⾼不⾼,平时有没有官军驻扎?”王二⽑略作犹豫后,试探着问。向北的路已经被切断了,向东去黎城也等于寻死,如今之计,他只能继续向南,走一步算一步。在流窜之中寻找新的北上机会。

  对于河北南部各地的情况,赶脚为生的雄阔海就像对自己的手心掌纹一样清楚。王二⽑的话刚一落下,他立刻给出了精确答案“朝歌城在几百年前就荒废了,虽然现在还叫城,不过是个只有千户人家左右的大寨子。仅仅对着官道的那面有道矮墙,向南绕上半里,所有城墙都是塌的,本不用下马都能直接冲进城內去!”

  “如果咱们打朝歌城呢?”王二⽑皱了下眉头,沉着声音继续追问。

  “肯,肯定能打下来!”雄阔海不安地向北方扫了一眼,低声回应。“但打下来也抢不到多少粮食,那地方的人很穷。官军又跟一群苍蝇般…”

  “那也比去黎強。被两支官军合围,咱们连一天都坚持不住!”朱老也凑上前,小声给主将出主意。一场大胜之后立刻遭到一场惨败,此刻弟兄们士气都已经降到了极限。如果再去困守孤城,官军只需要一个冲锋,便可以让大伙灰飞烟灭了。

  没等王二⽑更多考虑,安排在外围的斥候已经又吹响了警报。袁守绪等几十名弟兄的命显然没能将官军喂,这支虎狼之师稍作休息后,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上马,跟着我走!”王二⽑一抖缰绳,大声命令。随即,他用力拍了雄阔海一巴掌“你带路,咱们去打朝歌!”

  “走咧,让官兵跟在后边吃庇!”朱老儿扯开嗓子,将王二⽑的命令化作一句善意的玩笑。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后吃庇!”亲卫中的老绿林知道此刻士气的重要,強打着精神重复。

  “走咧,走咧,让官兵跟在爷们⾝后吃庇!”众喽啰闻听,一边大笑一边重复。有人⼲脆在马背上撅起了庇股,冲着敌军追来的方位做排气状。有人则用手背掩住嘴,模拟如“噗噗的”声音。

  虽然谁都知道大伙是打肿了脸充胖子,可人就是这么怪,几句玩笑话一开,低的士气转眼之间便重新振作了起来。众豪杰仗着人少马多的优势继续向南逃窜,很快便又和官军拉开了距离。

  下午未时,队伍赶到了朝歌城外。果然如雄阔海所说,此地只是个废弃了不知道几百年的古城,规模还不如黎附近一些豪门富户的堡寨大。朝廷在此地没派‮员官‬常驻,平素仅有一个“德⾼望重”的老族长充作邻里纠纷的仲裁人。看到王二⽑等人轻车路,不攻对着官道的正门而是绕向城西,老族长自知难以抵抗。“果断”地命令临时组织起来的乡勇们弃城,保护着自己的家眷抢先一步逃走。

  族长大人一走,阖城百姓立刻失了抵抗的勇气。哭泣着关好家门,无论外边的土匪怎么‮腾折‬,全都听天由命。好在王二⽑等人也没时间再惹事,先“借”了族长家的米粮对付了个半,接着又将看得见的大‮口牲‬全搜罗一空,然后一把火将族长家的大院子给点了,赶在官兵追来之前再度弃城而走。

  追在王二⽑等人背后的官军没想到贼人都死到临头了,气焰居然还如此嚣张。冲进朝歌后,只稍作休息,便又蹑着流寇们的战马蹄子印儿追了过去。这两支队伍一个逃得快,一个追得急,从下午一直追到⽇落,直到看不清脚下的路了,才勉強停下来休息。

  第二天一早,王二⽑继续向南逃窜。这回,他反倒走得没昨天那般惶急了。经历了昨夜的商议,弟兄们大抵都明⽩了眼下自⾝的处境。在如今这种情况,向北返只会给泽中兄弟添⿇烦,到头来一样跑不脫。与其把灾难带给袍泽,还不如拼着一死,牵着官军的鼻子走,给大当家和九当家创造⼲掉冯孝慈老贼的机会。

  行走江湖,难免都会有这么一天。临死前能拿下黎仓,火烧朝歌城,还能让近万官军傻瓜般跟在自己背后吃庇,众喽啰自觉够本儿,个个心満意⾜。沿途看到防备不周的村寨,立刻冲进去劫掠一番,将大户人家的粮仓打开,就地散发。将富豪之家的地契、文书付之一炬,让债主再找不到要债凭据。遇到官军追得不紧,则捡⾼坡之处放火,让敌人的斥候看清自己所在方位。等官军一粘上来,则立刻打马遁走,边跑边唱俚歌,气焰嚣张至极。

  又忽紧忽慢地跑了一整天,把朝歌城、隋兴县都远远甩在了⾝后。第三天上午,大伙踏过结冰的运河,继续向南。走着,走着,一片宽阔的冰面突然横在眼前。脚下为淡⻩⾊,远处为深⻩⾊,一团团深⻩淡⻩的浪花静静地肃立在那里,仿佛在某个奔腾的瞬间突然凝固。又仿佛时间突然静止,让它们奔腾⾝姿永远定格。

  那滔滔滚滚的浪花由西向东,蔓延不知几千里,沉静而悲怆,宛如一条冻僵了的巨龙。隐约却有不甘心的吼声从远及近“嗷——嗷——嗷”“嗷——嗷——嗷”片刻不停。

  这便是⻩河了。巨鹿泽兄弟中很多人一辈子都没离开家如此远过,在他们落草为寇之前,⻩河只是他们梦中的一个传说。出于对自然之威的敬畏,他们接二连三跳下马背,站在凝固的冰面上静听风吼。“嗷——嗷——嗷”“嗷——嗷——嗷”一声接连一声的风吼由天外而来,由远及近,刺破人的耳朵,深⼊人的肌肤、骨髓。再由人的膏肓之下腾起来,冷如冰霜,热如烈焰,冲破气管、咽喉、牙齿,嘴,噴涌而出。

  “嗷——嗷——嗷”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呐喊,与来自远古的呼声遥相呼应。但在此之后,所有人都呐喊了起来,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內心深处庒抑不住的冲动“嗷——嗷——嗷”“嗷——嗷——嗷”他们厉声呐喊着,向空中挥舞着刀矛。“嗷——嗷——嗷”“嗷——嗷——嗷”他们厉声呐喊着,以亘古的声音,向苍天大地表达自己的‮议抗‬。

  他们如同挥舞⼲戈的刑天,哪怕已经没有了头,哪怕已经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却依旧不肯弯下⾼傲的膝盖。他们立着,抗争着,从鸿蒙初劈直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一直立下去,抗争下去,直到地裂天崩。

  “上马!”当天地间再度恢复沉寂之后,王二⽑哑着嗓子命令。

  “诺!”众喽啰用拳头捶了一下口,大步走向坐骑。他们以少见的⼲净利多动作跳上马背,整理简陋了⽪甲和耝布⾐衫。然后无需任何人命令,拨转马头,齐齐地对向了北方。

  如此宽阔的河面,‮央中‬的冰层未必如看上去那样结实。没有向导带路贸然过河,冰下的窟窿⾜以将他们五百人悄无声息地呑没。而转过头去,他们却可以与追击者堂堂正正正地战一场。已经带着对方跑了这么远,押韵粮草的袍泽早已脫离危险,细心的九当家也有了充⾜的时间调整战术。

  这一瞬,他们已经无牵无挂。

  他们静静地等,等待着生命中昂的那一刻到来。

  “嗷——嗷——嗷”“嗷——嗷——嗷”龙昑般的风声从昆仑山卷下,蔓延千里,持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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