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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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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航船每⽇疾行,此时正是冬⽇朔风劲吹之时,那船每⽇扬起的风帆鼓満,乘风破浪直向东南行去,虽不能如青莲居士那般“千里江陵一⽇还”每⽇行百余里却也寻常,⾼強趁隙问了船家,得知如此行船二月头里便可抵达苏州城外了。

  途中许贯忠在应天府请了一位有名大夫上船来为那落⽔之人诊治,那大夫一阵望闻问切之后眉头紧皱,说道此人情势甚为凶险,若非仗着底子厚,这时恐怕已经送了命。饶是如此,只怕生死也只五五之数。

  ⾼強见那人躺在上浑⾝火烫双眼紧闭,除了微微呼昅外几无生命迹象,情知这大夫说的不假,不过既然人一息尚存,便不能见死不救,当下软硬兼施,先命人抬出百两⽩银在那大夫面前一放“只须这人医好,便都是你的了”那大夫刚刚两眼放光,⾼強随即再将脸一板“倘若医术平庸医不好人,便治你个庸医害人之罪”这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对这大夫而言实在是太刺了,竟至于伫立当地呆若木,等到⾼強拂袖转进后舱,许贯忠来牵他去置备应用药石等物时才反应过来。彼时已是汗透重衫,若非许贯忠提醒他抹了汗再出去,则这位名医出去被冷风一吹,所置备的医寒热病的药石恐怕得先给他自己治上一治了,只是常言道能医不自医,这生死之数怕还不及五五。

  既然医好医坏生死两重天,对方又是殿前太尉的独生衙內,这大夫情知无可抗御,只得打起精神来随船尽心调治。论起医术来这人却有几下散手,这病人本是人事不省、药石难下的,被他几下针灸倒有点起⾊,虽然⾼烧仍旧难退,却不似那般奄奄一息的模样,起码发烧时竟能说些呓语了,至于说的是什么可没一个人能听的清楚。那医生再用些药剂,叫人用筷子撬开病人牙关灌下去,一碗倒灌得半碗,烧也渐渐有些退去的迹象,眼看这条命要救回来又多了几分把握。

  此时好风劲送,轻舟已过了大江,转向东去,直趋苏州。这⽇贪赶路程,本想在⼊夜前抵达苏州,谁知到晚间下起雪来,漫天都是鹅⽑雪花飞舞,夜空更是墨黑墨黑,船老大不敢再走,只好在岸边停船下碇,等待天明了。

  这等天气对行人不利,对船上的各位乘客却没多大影响,大不了多加几块炭火,再把丝绵被盖上一。那张随云却是酒兴大发,说什么趁雪暖酒,围炉对酌,别有一番滋味,拉上船中众人到自己舱中喝酒。这其中陆谦和许贯忠却不在內,前者酒量不宏,上船那⽇就被张随云给灌的怕了,此后一听到酒字便退避三舍,后者则因那次故意隐蔵实力,遭到了张随云这关西大汉的強烈鄙视,认为其酒品不佳,从此拒绝与其同桌共饮,许贯忠也不在意,在舱中关起门来一本古书一壶淡酒,自得其乐去了。杨志本来有些晕船,过了些天便也适应了船上生涯,张随云也把他叫上。

  这边⾼強等几人兴会淋漓,推鲁智深坐了上座,本来论官位是世英为尊,只是他怎敢坐衙內的上首?死活按着⾼強坐了次席,自己和杨志依次就坐,张随云坐主位相陪,吩咐两个小厮烫酒,河中钓了几尾鲜鱼,厨下‮布摆‬几样小菜,便推杯换盏起来。

  几杯下肚酒酣耳热,张随云就看鲁智深是越看越顺眼,这大和尚来者不拒酒到杯⼲,络腮胡子上酒⽔淋漓一副豪慡的模样,说话又是地道的关西口音,叫这自小生长关西、近年来寄居太学读书的小伙子倍感亲切,频频举杯劝酒。

  只是跟一个和尚如此喝酒终究是不比寻常,恰好张随云对佛法又颇有‮趣兴‬,一边喝酒一边就虚心求教起佛法来,想这位⾼僧形象特异骨格清奇,作风又是这般狂放不羁,更是⾼衙內这等才子的座师,定然是于佛法妙悟淹通了。哪知这位花和尚或许是有夙世慧,只是目下绝对没有开窍,任什么佛经典籍是一概不知,又兼喝得几分酒意,遂信口开河说一气,若问如来是弥勒的什么人就说是儿子,观音便是女儿,五百罗汉是一众军士,西天诸佛便是如来老家亲戚,只把个张随云唬的一楞一楞,只道是其中另有机锋,自家悟不够冥顽不灵,与这⾼僧相比顿显自己鄙俗难耐,心中不噤惴惴,停口不敢再问。

  ⾼強在一边听的好笑,这鲁智深的底细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路见不平三拳打死了郑屠,上五台山出家是出自无奈,每⽇酒⾁闹事无人敢管,什么早课晚参一概不作,只怕佛经的字是竖排还是横排他也未必知道,又哪里会打什么机锋了?只是他自己对于佛法精义也所知不多,这上头却不敢献丑,便胡劝几杯酒,再说些关西军事,这几人也都算是懂军事的人,前几年宋军对西夏的战事进展又颇为顺利,三言两语间便打得火热起来。

  小小船舱中生着熊熊的炭火,再喝到五六分酒意,鲁智深不噤‮热燥‬起来,伸手将袈裟扯下,又‮开解‬僧袍,敞开怀露出黑黝黝的⽑,把脚上鞋子一脚踢开,翘在椅子上与杨志划拳,却不料今⽇“拳风”不顺,一连喝了五六碗,酒意上涌不噤焦躁起来,起袖子来把酒坛一拎“冬”的一声敦在杨志面前,环眼瞪起道:“洒家与你划这拳,输了便喝这坛!”

  ⾼強等吓了一跳,这坛酒虽说喝了不少,少说还有三四斤酒,真要一口气喝下去可也不是那么好玩的,忙都要来劝,却被鲁智深双眼一瞪,一嗓子都吼回去了。杨志本来是稳重人,可此刻也有不少酒了,常言道输人不输阵,也把外袍一解,跳起来应战。

  只是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鲁智深这拳却又输了,忿得在桌子上一拍,二话不说提起酒坛便灌,酒⽔倾泻而下,淋的他前都是,⽑上挂満了亮晶晶的⽔珠,这顿牛饮把一桌几人可都看的呆了。

  须臾一坛酒便尽,鲁智深将酒坛一掷,世英正当其冲,好在⾝手尚算敏捷,手忙脚地接住了,也不好与衙內的师⽗作甚脸⾊,却见鲁智深摇摇晃晃地行了几步,一脚把舱门踢开,⾼強忙上前相扶,却被他挥开了,回⾝点指道:“洒家去吹吹风,回来再与尔等喝酒!”旋⾝甩着袍袖便出去了,⾼強见他酒气冲天,怕有什么闪失,可别闹出李⽩喝醉了跳江捞月这等笑话来,忙叫舱门处两个亲随去跟着照应。

  鲁智深适才強撑着灌了三四斤酒,虽说这时代的酒也只跟现代的啤酒差相仿佛,可他原本已有了不少酒,再这么一气灌下去许多,出得舱门来风一吹便有些立脚不定,踉跄到船舷边‮开解‬子,一泡尿撒完还没直起⾝来,就觉得中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原先的盘中美味都喂了河中鱼虾。

  待得尽数呕出,腹间倒畅快了许多,直起⾝来忽见⾝旁多了一人,鲁智深一怔,将醉眼努力睁大时,却见这人⾝量甚⾼,几于自己平齐,手脚骨骼极大,只是瘦的厉害,一件袍子将⾐衫撑起,风吹过时空空的,肩头落了一片雪,显然在此已站了好一会。

  鲁智深打量到他面容时,见原来是前⽇⾼強半夜从河里捞上来的人,自己次⽇得知还颇夸奖了徒弟几句。只是这人连⽇绵病榻,⽩天去看时还认不得人,这晚上怎就起来了?

  “兄台,你怎地就起来了?这大病在⾝,雪里站着可不是好耍的,还不快去躺着?”

  那人缓缓转头,象是到这时才注意到鲁智深的存在,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眶中两个眼珠微微转动,忽地咧嘴一笑,道:“怎地大和尚也喝得这等大醉?”

  鲁智深将袍袖一甩,大脑袋一拨浪道:“和~尚怎地就不能喝酒了?洒家更没~醉!”

  那人刚要说话,忽听远处隐隐传来钟声,不由一怔,神情顿时有些恍惚起来,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话,痴痴地站在原地,听着那钟声出神。鲁智深虽然喝醉了,却还知道这人⾝上有病,便伸手来拉,大着⾆头道:“且去~躺着,这病不是好耍子的!”

  那人忽道:“大和尚,你终⽇参禅,可知众生为何都苦?”

  鲁智深一怔,随即有些恼火,心说今天怎么个个都来问洒家这种问题?没好气地道:“众生为何苦洒家是不知道,只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人一楞,恰好钟声又起,静谧雪夜中听来格外清远⾼扬,不由喃喃道:“回头是岸,回头是岸…”忽地大声叫道:“某倒想回头,何处是岸!”他本是大病未愈,中气极弱,可这一声仿佛是受伤的野兽在旷野中大吼一般,将一股郁积的气息尽数都吐了出来。

  鲁智深一怔,心说这小子嗓门倒不小啊!他虽然耝豪,心思却颇细腻,在醉中也看出这人定是一尘世途之人,脑子里也不知怎地就冒出这么一段经文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舍利子,⾊不异空…”

  他这般大声地将经文念出,恰好那钟声悠然又起,那人浑⾝一震,回头向鲁智深望来,但见这⾼大和尚貌像庄严,敞开了⾐襟,双手扯着僧袍,头顶的雪花即落即溶,蒸腾起一片热气,四面雪花纷纷而下,悠扬钟声之中这僧人竟似是罗汉转世一般。

  他艰难转过⾝来,向鲁智深走了几步,脚底一软,⾼大的⾝躯跪倒在积起一层雪的甲板上,口中喃喃念道:“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苦集灭道…”这口气一松,再也支持不住,翻⾝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鲁智深吃了一惊,待将手来扶时,不料酒意上涌,头脑一阵眩晕,竟也倒在这雪中。

  (第四部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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