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主客
強再睁开眼时,窗外红映薄纱,已经是傍晚时分,竟一觉。也难怪他困倦,龙游往返十余⽇,一路都在船舱中晃悠,脚步沾地时都有些发软,偏偏昨天一到埠就着娘子蔡颖存温了半个下午,晨早起来又来了这么一个刺客,一直忙活到现在,此时再一放松下来,铁打的筋骨也撑不住了。
躺在上懒懒的不想动,头脑倒是一片宁定,多⽇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东南诸事一时尽去,歪着头看那窗外的柳树在窗纱上映出斑驳的影,偶尔庭院中微风拂过,那树影便在窗纱上摇出万般光景来。⾼強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心中竟是半点杂念也无。
恰在此时,静寂中忽然一缕琴声飘起,幽幽咽咽地几乎听不清音调,偏又丝丝缕缕地钻⼊人心窝来,萦绕在心尖最柔软的部分,听得⾼強神魂也飘了起来,差似感觉不到自己⾝躯的重量,飘飘然有登仙之慨,又似梦境未醒,疑幻疑真。
一曲既罢,⾼強犹如大梦初醒“啊”地一声叫出来,脫口道:“是师师么?怎地不进来?”如此琴艺,琴声中更无半分尘俗气,除了那小小乐师更有谁?
门帘一挑,一个纤细⾝影盈盈而⼊,手捧瑶琴飘然下拜:“师师妄奏琴曲,搅扰了衙內休息,不胜惶恐。”
⾼強大笑,掀起被子走下来,顺手取了件外袍披在⾝上,摆手叫她起来:“师师奏的恁好听琴曲,本衙內纵然是睡着了也该爬起来听,又怎说到什么搅扰了?何况本衙內也早便要起了。”
师师微笑站起,走近几步,将那瑶琴搁在桌子上,再后退一步道:“闻道衙內遇刺受惊,师师心急如焚,后来听小环姐姐回来说衙內并无大碍,这才宽了心。只是师师想衙內受了惊吓,心绪恐怕不宁,恰好近⽇学了一首清心咒,曲谱上说这曲子对调理气⾎颇有功效,便想着来奏给衙內听听,说不定能有所裨益呢。”语声莺莺呖呖,又是软语温言,真个说不出的好听。
⾼強心怀大畅,再看这小师师时,只见数月不曾与她说话,这小女孩⾝量见长,原先的稚嫰⾝材变得修长了些,鹅⻩的夹祅衬的肩若削成,湖⽔绿的纱皱裙子直拖至脚底,一条⽩丝带系在间,竟也有些曲线出来了。再望脸上看时,那原本稚气的小脸亦已约略长成,一脸的秀气几乎要満溢出来,真是舂花也要输几分娇,秋月更嫌多了清冷。
见⾼強向自己张望,师师轻轻一笑:“衙內再要听什么曲子,只管说了便是,师师给您奏来。”
这一笑如清荷初绽秀美无伦,⾼強看的心头一颤,脑中忽地想起娘子蔡颖早晨时说过的话来,脑子忽悠了一下,赶紧收摄心神:罪过罪过,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怎可起这禽兽的念头?
忙笑道:“也不用什么新曲,适才那清心咒便好的很,师师只管闲闲奏来便是。”一面唤人:“给我请大娘回来。”
师师答应了,搬张锦凳来坐下,安腕沉肩屏息凝神,铮冬铮冬地将琴弦再度拨动。⾼強端起桌上茶杯呷了一口,只觉得口齿留香,直沁心间,却不知是茶香还是琴韵,抑且是那精灵般的小人儿?且心头一赞!
门外使女忽地齐声称道:“大娘回来了!”
声随人到,蔡颖一朵红云般地飘进来,打眼见到这惬意的情景,不由一怔,随即轻笑道:“官人好兴致,时⽇便这般的好消磨!”师师见大娘回来,她只是乐师的⾝份,赶紧停了琴声,起⾝万福。
⾼強一笑,把茶杯放下,站起⾝来长揖到地,拉长着腔调说道:“娘子回来了,请上座~”
蔡颖抿着嘴,道了声“官人有礼”拎起裙子在上首坐了,见⾼強又端起茶杯要喝,打趣道:“官人莫非已得了道,只听琴声再喝茶就了么?”
话音刚落,就听⾼強腹中咕噜一声,馋虫已经在打雷了,蔡颖再也撑不住,咯地笑了出来,师师亦掩口笑,⾼強讪笑两声,只叫开饭来。
少停开出饭来,蔡颖定要拉着师师同食,师师強不过,斜着半边⾝子在桌角坐了,筷子也不敢伸,一粒两粒地拈着饭粒来吃。如此吃饭胜似酷刑了,⾼強看不下去,只得叫她自回房去用饭,命人用食盒提几味菜一同送去罢了。
收回目送师师出门的目光,却正上娘子一脸的似笑非笑,⾼強心里陡
个突,強笑道:“颖儿可有什么话说?”
蔡颖笑得象个小狐狸,手中的筷子在几味菜式上划来划去,偏不落下:“官人好快的手脚,晨早时才说人家还是个孩子,怎地傍晚就召到房中来听琴了?奴家到今⽇才松了这口,可叫官人忍了很久了哪,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強不尴不尬地陪了笑,心说这事不能解释,越描越黑,还是岔开话题的好:“颖儿,可知为夫这次为何要装个病症出来?”
这招果然奏效,蔡颖也不是那等深闺妇人,心中着实有些壑沟,忙问道:“官人莫不是要有甚动作,须得暗中行事?”
“贤娘子见的透彻!”⾼強赞叹一声,颖儿果然是见得事明的:“为夫正是有些事要办,且须暗中行事,今番少不得要仰赖颖儿的大力了。”
蔡颖早上才得了內审的差使,下午又听得要她统管花石的审查,一⽇二喜,早就奋兴的紧,现在听到郞君又要借她的力,喜的什么似的,忙道:“郞君但有所图,颖儿自然无不奉从,说得什么仰赖的话!只不知究竟何事,要弄这样玄虚?”
⾼強便将杭州朱家的事一一说了,蔡颖始则不解,继而大怒,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可恶朱缅!当⽇其⽗朱冲以狡计建一楼阁,夜一间集一等木材数百,骗取了家祖的信任,这才脫了布⾐的⾝份,得以晋⾝官爵,怎地竟敢起心要加害与郞君你?此等忘恩负义、狼子野心之辈,值得什么,要郞君这般费神,待颖儿一封书信传到京中,祖爷一句话便要他朱家⽗子去登州沙门岛上走一遭!”
⾼強听的有趣,这么大的威风,果然不愧是蔡京的孙女、相府的千金!不过要对付朱缅,与蔡京的默契的确是必要的,不言语一声就把他的门生给动了,这不是下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今⽇要与蔡颖商议的就是这事,可也没想到这娘子如此愤,心里着实有些感动:“颖儿少安,些许小事,莫要气坏了⾝子,为夫还有事要说与颖儿听。”
蔡颖忙问是什么?⾼強便将明教与朱缅暗中勾结的事项说了,听得竟然有如此谋反大事,蔡颖倒减了怒气,心知莽撞不得,此刻官人既然说要仰赖自己的力,必是有了成竹在,且问问是何道理?
⾼強把自己的计较一一说明了,原来他适才遇刺后与许贯忠、张随云二人计议,觉这朱家盘踞江南已久,又手握杭州兵权,明教也是潜力暗伏,这两者一相结合,有道是強龙不庒地头蛇,相比之下自己倒成了客势,委实有些棘手。
张随云家学渊源,兵法是多读的,便想起三十六计中有条“反客为主”以此建策,再经三人反复商议,得了这条计策,乃是既然⾼強“染病”便要蔡颖自今起便以內审出查各处花石的名义,率內府家人与卫护官兵巡行各地,所到之处建应奉官署,划地为政,因这应奉局审查花石有圣旨为凭,各地官府都无法⼲涉。
待此例已成,各处吏民不以为异,便可趁机行事,将精兵蔵于內审官署中混⼊杭州城,以查办纪家灭门案的名义一举拿下朱家,则明教孤掌难鸣,颓势已现。此时再结合对方天定等人的攻心战,瓦解明教亦不为难,方腊无人无兵无钱粮,⾚手空拳怎造得反?这便是一条反客为主之计。
蔡颖听罢,双眼异彩涟涟,一把抓住⾼強的手道:“官人如此好计,怕孙吴也是有所不及了,要成如此大事,颖儿愿效⽝马之劳!”
当下两人又计议一番,将这內审之事再前后推敲,如何行文各处,官署如何配置,內外号令如何统一,与各地官吏如何通,路线如何行走,几下⽇程如何配合,都一一详细推敲,惟恐一处不到。⾼強在现代时,旁的不知道许多“细节决定成败”这句话是刻骨铭心,今番可是算是自己有生以来经历的最大阵仗,实容不得半点疏漏。
待得一切耝定,已是月上枝头,夫俩匆匆用了饭,便各自去写信。蔡颖要给祖⽗蔡京去信,⾼強却也有信要给汴京的老爸⾼俅和燕青石秀等人,恰好蔡家人带得有信鸽可飞汴京,便一起写了转。
目送三羽信鸽飞空,⾼強的心也似乎飞了起来,待得那回音来到、方子⼊苏,便是一场接一场的明争暗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