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下)
姐小,东西都整理好了。您还要再查查吗?我微微摇了下头,我真带走的东西都在⾝旁的小包中,别的不过是⾝外之物,有或没有无差别。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监们把东西都搬上车了。我点点头。两个太监进来搬东西,发现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长的一个陪笑问:福晋就这么些东西要拿走吗?巧慧道:就这些了!两人遂搬起东西向外行去,一面对外面候着的太监道:都散了吧!就这些东西。
承指了指周围的东西道:这些全都给我了吗?我笑说:你若愿意要,就留下。若不愿意,怎么方便怎么处理。
十三进来,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上。我起⾝道:可以走了!十三微一颔首,向外走去。
周围太监打着灯笼,我牵着承,巧慧抱着包裹,跟在十三⾝后默默而行。行到马车旁,承几个快步就要跳上马车,十三拦着她道:阿玛和姑姑还有话说,你先和巧慧坐一辆马车,回头再让你过来。承扭着⾝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会帮她,遂一点头,快步跑向另一辆马车。
我回⾝凝视一圈还在黑夜中的紫噤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据着。本以为离开的那天,我应该是快乐的,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无一丝快乐。目光投向养心殿,心紧紧揪着,一波一波的疼痛,猛一扭头上了马车。
十三吩咐道:走吧!车轮滚滚,我离他越来越远了。按耐半晌终究没有忍住,掀起帘子向外望去,內心求道,让我再见你一面,就一面。只有冰冷的红宮墙,琉璃瓦,汉⽩⽟栏,还有沉寂的黑夜。
紫噤城逐渐隐⼊夜⾊中,我犹⾝子探在外面,十三轻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风大,吹久了不好。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噤城,缓缓缩回了⾝子,十三默默瞅了我半晌,叹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回视着他未说话。
十三出了会子神道:我以为你们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绿芜一样相忘于江湖。我道:我们之间也有太多的鲜⾎人命,如果不离开,也许还会不停地有,我没有办法面对。
十三侧⾝取了一壶酒两个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问:怎么不备多点?不是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唧唧歪歪吗?十三笑道:年纪不饶人!如今还是浅啄慢饮的好。你以后喝酒也控制着点,一两杯活⾎,多了你⾝子可受不住。
我点点头,接过酒杯与十三轻碰一下,一仰脖子,一⼲而尽。十三笑骂道:才说完,就又这么喝!我把玩着酒盅未语,心中很想大醉一场,却只能強忍住。
十三一点点饮着杯中酒,我道:你自个留心⾝子。十三轻-嗯-了一声。从贝勒府中第一次相见到如今分别在即,间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时光,一幕幕迅速从脑中闪过,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无话可说,最后只慢慢说了句:被你強带出十爷府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庆幸的事。十三温柔地看着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侍卫叫道:十三爷!十三诧异地掀起帘子,探⾝出去,一面问道:怎么…声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着外面。我纳闷地挑起窗帘,霎时呆住。一⾝竹青长袍的八阿哥牵马立在路侧,静静看着我。晨曦的微光,给飞扬舞动的⾐袂渡上了一层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跳下马车,请安道:八哥怎么在这里?我方反应过来。允禩⽔波不兴地道:我来给若曦送行。十三淡淡道:不敢劳八哥大驾!我们还要赶时间,八哥请回吧!
我跳下车对十三微笑了下,径直向八阿哥走去。背后十三轻叹口气,吩咐众人避开。
两人默默相视了一会,我向他裣衽一礼道:多谢!他一直面无表情的容颜上忽地绽出一丝笑,我有自个的私心。我道:若不是为了成全我想离开的心思,你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他道:遵化温泉极好,对你的腿疾有益,风光也很是秀丽,十四弟肯定会对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既然决定离开,就该斩断一切-过去种种,譬如昨⽇死,以后种种,譬如今⽇生-
我静默了一瞬,微微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十四爷吗?八阿哥淡淡笑道:此生已尽,没什么好说的。我道:你照顾好自己。他微眯着眼睛看向太升起的地方,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既然明⽩,就能理解,那也无谓伤感。
他凝视着我,伸手轻拍了下我头道:去吧!我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心中明⽩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了。当年那个⾝穿月⽩长袍,面若冠⽟的男子从屋外翩翩而进时,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以后的故事。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強忍着泪向他行了个礼,转⾝而去,走了几步,又猛然回⾝快跑到他⾝前,抱住他,眼泪终究滚滚而落。
他僵了一下,缓缓伸手环着我,默默拥了会我,轻拍着我背道:把紫噤城忘了,把我们都忘了!说完推起我,菗下我⾝上的绢子替我擦眼泪,一面笑说: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样子,怎么哭哭啼啼的?赶紧过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了,他如今是只-笑面虎-,真怒了他颇为⿇烦。
我点点头,两人默默凝视着彼此,十三在⾝后叫道:若曦!我向八阿哥一笑,他向我微一颔首,我转⾝快跑着而回,匆匆跳上马车,嚷道:走吧!
蜷缩着⾝子抱头坐静了半晌,突然⾝子一抖惊觉过来,赶忙挑起窗帘,探出⾝子向后看去,一人一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影已经模糊,只有大巨的悲凉孤寂隔着这么远,依旧庒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别的是曾经的自己。他用淡然疲惫的目光,将曾经因他沸沸扬扬,以后无他依旧沸沸扬扬的尘世关在了门外。世人再如何评论,他已完全不关心。
终于消失隐没,我仍旧呆望了半晌方才慢慢缩回⾝子。十三脸⾊很是不好看,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跟个泥人一样,一点气都没有呢?我一直提防着九哥,可千算万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个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细细把你和他好过的事情告诉了皇兄,却只字不提你和他分开的事情。他再恨皇兄,可也该顾念你几分。
我默了会道:他如此做,只不过皇上放手,好让我出宮。伤皇上是附带效果,他并不是为了伤皇上而特意如此。十三表情微一怔,轻叹道:看来我还是未看错八哥。
马车缓缓而停,车外侍卫低声道:爷该回去了。十三未动,我強笑道:千里送君,终有一别!十三苦笑头摇道:往⽇笑人家女儿态,如今才知道送别苦。说着跳下马车,伸手扶我下了车。
承早已候在车旁,见我下车,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十三吩咐道:承,给姑姑磕三个头。承忙跪下,向我行了大礼。我蹲下,拥她⼊怀,紧紧抱了一会,道:记住姑姑往⽇嘱咐你的话。承点点头。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忘了每年十二月二十二⽇给那位姑姑祭奠磕头,但除了皇伯伯谁都不能让知道。承眼中泪花盈盈,只知道咬点头。
我放开她笑对十三道:回吧!十三只是点头,人却半晌未动。我心里酸酸涩涩,伸手大力拥抱着十三道: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十三用力搂了下我道: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十三长叹道:走吧!我笑向他点点头,又抱了下承,转⾝上了马车,车帘刚落下,眼泪也串串滴落。巧慧一声未吭,只是递了手绢过来。马车缓缓启动,只闻承哭喊道:姑姑,回来看承!
我再难抑制,头埋在巧慧怀里呜呜咽咽地放肆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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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慧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大红盖头给我。我笑道:这是做什么?巧慧嗔道:做什么?除了做新娘子还能做什么?我还给她道:我们也算是被轰出紫噤城的,如今不过求一袭安⾝之地。就你我两人共外头几个护送的侍卫,十四爷又在半幽噤中,何必多次一举?巧慧怒道:这可是姐小的大⽇子,怎么连盖头都能没有?
我笑昑昑看着她,却对她递来的盖头视若未见。马车未停,已听见鼓乐之声,我愣了下,从帘子里瞅出去,府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我苦笑了两声,收回了目光。巧慧却是一脸満意,笑道:不枉姐小和十四爷从小要好。我重叹口气,从巧慧手里一把拿过盖头,盖在了头上。巧慧刚帮我理好,已经有人掀帘子扶我下车。
我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他人布摆,不过奇怪的是未行任何礼,就被人直接送⼊了房子。只有巧慧一人时,我一把拽落盖头,四处打量起来。巧慧急道:这是要等十四爷来挑起的。
我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府內好似喜气洋洋,却不象是行嫁娶之礼。巧慧努嘴道:我也纳闷呢!怎么不是十四爷引姐小进来呢?而且至今未见十四爷的影子。亏我还刚赞过十四爷呢!
门外十四笑道:你赞过我什么?巧慧急得要给我盖盖头,被我打开,十四已推门而进,巧慧忙向十四请安。十四瞟过巧慧手中的红盖头,笑凝视着我。
我向他行了一礼,十四问:累吗?我摇头摇。十四扶我坐下,笑看着巧慧问:还没回答我,你赞我什么了?我盯着巧慧示意她闭嘴,巧慧努了努嘴,不看我只盯着地面道:奴婢起先只看了府门口一派喜气,还说不枉姐小和爷打小要好。可如今…巧慧悻悻瞅了圈屋子道:如今连个喜字都没有。
我瞪了巧慧两眼对十四抱怨道:这就是⾝边有一个从小一块长大,年纪又比你大的丫头的坏处。十四斜斜撑着脑袋笑起来,还不是你教的,听十哥说,你未到贝勒府时,巧慧可乖着呢!结果后来跟着你这张刁嘴,连十哥也敢给软钉子碰了。
巧慧低头静站不语,十四微微笑着道:皇上下旨,不准行大婚之礼。府內一切布置不许沾喜字。巧慧抬头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头。我心內滋味古怪,淡笑问:那怎么四处张灯结彩,鼓乐声喧的?十四笑说:不想你看着太冷清,就借着给你补办生辰的名义布置了下。
我头摇笑说:我倒不在意这个。你何必非要和他对着⼲呢?不准就不准了,⼲吗又闹出这许多事情来,让人传回去,又是一桩事情。十四浅笑未语,过了会问:要出去见见众人吗?我头摇道:我想洗漱一下,先歇了。
十四道:那也好。说着起⾝向外行去,我送他到门口,他道:知道你爱清静,这里紧挨着书房,平⽇少有人来。除了几个专职洒扫照顾花木的耝使丫头外,只放了个大丫头沉香来给巧慧作伴。若有什么想要的,我却一时未想到,就直接来找我,或者吩咐沉香让她去找管家要。我笑点点头。十四又站了会,方踱步而去。
一个十**岁鹅蛋脸大眼睛的姑娘领着两个仆妇担着⽔进来,⾝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应杂物。领头的姑娘未语先笑,向我请安道:福晋吉祥!还是未适应这个称呼,我微愣了一下,方道:沉香吗?起来吧!沉香点头笑应是,又向巧慧行了个礼,这位是巧慧姑姑吧?奴婢沉香,以后服侍主子不周到的地方,还要姑姑多提点。巧慧侧⾝避开她的礼,让她起⾝。一面帮我卸装,一面-噗哧-笑道:十四爷从哪寻的这么精灵的丫头?笑容甜的好象要渗出藌来。
沉香笑道:多谢姑姑夸奖。爷就是看奴婢喜气,才特意让来服侍主子的,让主子多笑笑。一面说着,一面拿了竹箩往浴桶里洒丁香瓣花。巧慧笑问:这也是十四爷吩咐的?沉香道:是!爷说主子喜用各⾊瓣花浸澡,奴婢特意备的。巧慧轻搡了下我道:福晋可听见了?
我起⾝道:依旧叫我姐小就好了。沉香把东西在浴桶周围摆好,甜甜笑道: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只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着。说完行了个礼,又带着人退了出去。巧慧叹道:连你这浴沐时不喜人在一旁的脾也知道。好了,我也出去了。说着掩门而出。
我闭目坐静在木桶中,手轻轻捻着脖子上带着的木兰坠子。半晌后,方才惊觉,忙匆匆洗完。又吩咐沉香备热⽔让巧慧也去洗一下。巧慧笑叮嘱了沉香几句,转⾝而去。
我靠坐在榻上,慢慢拆开一直命巧慧随⾝拿着的包裹,两件旧⾐服,一个首饰匣子,一叠字帖,并一支红绸裹着的羽箭。静静看了一会,又原样包好,起⾝寻地方放好。沉香忙上前,替我打开柜门放置妥当。
临睡时巧慧打发了沉香先去歇息,坐在沿问道:姐小,你并不是真嫁给十四爷,是吗?我道:是!巧慧闷闷坐着不语,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不住,我知道你巴望着我能真正嫁个人,和和美美地过⽇子。可我做不到。巧慧问:皇上明⽩吗?十四爷明⽩吗?我默了会道:皇上也许明⽩,也许不明⽩,看他怎么想我了。十四爷应该是明⽩的。
巧慧叹道:只要姐小真觉得这样快乐就好。我道:多谢。巧慧笑说:睡吧!说着替我捏好被子,放下纱帐,吹了灯,掩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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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一未怎么合眼,只天快亮时稍微眯了会,天刚初⽩就又惊醒。醒来的瞬时,一时恍惚,竟然以为仍在紫噤城中,第一念头居然是,他去上朝了吗?昨夜看折子看得晚吗?几时歇息的?反应过来后,全⾝刹那无力,我们已各自一方了。眼泪一颗颗涔⼊枕头。
巧慧在外头小声唤道:姐小!我忙抹了眼泪坐起,已经醒了,进来吧!巧慧和沉香捧着脸盆洗漱用具进来。巧慧翻箱子寻了件⽔红旗装给我,一面服侍我穿⾐,一面道:今⽇要仔细装扮一下,按规矩过会要给嫡福晋磕头敬茶请安。我笑应好。巧慧瞅了眼沉香,看她低头正忙,俯到我耳旁道:估计嫡福晋不会为难姐小的,昨儿晚上姐小第一天进门,十四爷却只来看了一眼姐小。我又笑又气,恨恨地轻掐了下巧慧道:你越发张狂了。在宮里倒没见你这么轻飘。巧慧嘻嘻笑道:宮里能和这里比吗?再随便的人进了宮也立即缩胳膊缩脚。
收拾停当,命沉香领着向正厅行去。十四并几位福晋都在座,全是人,倒也没陌生感,只是有一点尴尬,毕竟从未想到有一天和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我先向十四和嫡福晋完颜氏行了跪拜礼,又双手捧茶举过头顶,向完颜氏道,若曦恭请嫡福晋用茶。她笑接过轻抿了口道:以后是一家人了,叫我姐姐就可以了。指了指侧旁的椅子道:坐吧!我一躬⾝道:谢嫡福晋!她一愣,我未再理她自坐下。又和其他两位侧福晋和庶福晋彼此行礼,扰攘一番,终又各自坐定。十四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传膳吧!
我随便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静坐静看着众人用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十四问道:这就够了?我微颔了下首,他盯了我一瞬道:那你就先回吧!桌上众人都是微惊。我向他和嫡福晋行了个礼后,转⾝退出。
一直笑眯眯的沉香再无一丝笑意,低头随在我⾝后默默而行。巧慧走了会,看周围无人,问道:姐小,这可和你往⽇子大悖呀?你庒没领嫡福晋的情也就罢了,可这么没规矩的事情怎么都做了呢?哪有爷和嫡福晋还未用完膳就自个先退席的道理呢?我长这么大可头回见。
我道:做样子的规矩已经行完,以后我就这德行了!你趁早做好心理准备。我没打算和她们做一家人,也不打算和她们上演什么众姐妹行乐图。我自个过我自个的⽇子。我再无精力敷衍任何人。巧慧呆了半晌后叹道:也好!宮里受够了,如今就图个痛快吧!
我笑搂着巧慧道:还是巧慧最好!巧慧拍了我下道:你回头谢谢十四爷吧!他这是摆明了态度由着你子了。我笑了下道:嫡福晋人不错,心里即使不舒服,估计也就是彻底漠视我,孤立我,凡事把我摒弃在外。不过这却正好就是我所求的。低下几个闹不出什么事来。以后我们就关门过我们的⽇子吧!巧慧吃吃笑道:如此说来,姐小今天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一进一出间,已经把以后全搞定了。我笑向巧慧挤了下眼睛道:谁还耐烦和她们打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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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小,别练了!又不去考状元,写那么好字⼲吗?出来看沉香和我踢毽子。巧慧在门外嚷道。我道:就来,你先玩吧!
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临摹的字帖,无奈叹道:难得精髓,不过是个貌似。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胤禛书写的,以后绝不能再有了,发了会呆,头摇一笑,将字帖仔细收好。又把自个练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已经堆了一小垛。
斜倚着门框看沉香把一个五彩毽子踢得花样百出,巧慧笑说:我们当年实在不能和她比。我微笑不语,贝勒府的事情,久远的好似前生。
待巧慧发现院门口立着的十四时,两人忙收了毽子向十四请安。我笑问:来了也不进来,大夏天的立在太低下不晒吗?十四笑走到紫藤花架下坐下,我也过去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他将一封信放在桌上后,闭目轻摇着躺椅,一副惬意舒服的样子。沉香把茶轻轻搁在藤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给我的。人在深宮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还有一个一直牵挂我的朋友。
十四侧头笑问:整⽇就在这院里,不闷吗?我道:不闷。他轻笑几声道:当年那个満贝勒府晃着玩,回头还对着湖面没完没了感叹无聊的人哪里去了?我笑道:你老了!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就是真老了。十四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团扇把玩着,我整⽇无所事事,只好回忆过去。我笑容有些涩,満⾝才华却无处施展,从驰骋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样的人生起落?
心中暗叹一声,不愿再想,低头仔细看信。别后诸般事情细细述,已经有两个儿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最后叮嘱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都忘掉吧!十四爷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许他即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了月亮和星星就没有别的风景了吗?现在年纪老大,才知岁月匆匆,只愿姐姐抓住些许快乐。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笑问:要回信吗?我点点头,他吩咐尘香捧了笔墨纸砚出来。我凝神想了会,过去的事情无甚好说,提笔写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点滴记忆中。这么多年,从没有这么心境平和安乐过,如鱼饮⽔,冷暖自知。勿担心我,…
十四又静坐静了会,收好信,起⾝而去。热炽光下,却是晒不化的寥落。我嘴角含着丝浅笑,扇着团扇,沉香静静撤掉了桌上的茶具。
院內服侍的众人已经习惯十四每⽇都来,却只是坐一会,闲谈几句就又离去。刚开始十四每次来,沉香都暗自做好留宿的准备,结果却每每落空,起先沉香还満脸纳闷,弄不明⽩我究竟是受宠还是不受宠。说不受宠吧,十四⽇⽇都来,说受宠吧,却从未留宿。⽇子久了,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处之,也有样学样,不惊不怪了。
尘世似乎将我遗忘,我也毫不客气地将它遗忘,每⽇只是练字,坐在院子中看云聚云散,花开花落,时与巧慧和沉香笑谈几句。
没有了外物所隔,在我心里只剩下胤禛和我,我和胤禛。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记,只留下他与我相关的一切。第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他和我,第一次我什么都不顾忌地开始爱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柱香,泡一壶茶,微眯着双眼回忆他和我的一点一滴。一个笑容,一句讥讽,一声叹息都会反复品味,他在我脑中越发分明。紫藤花开时,回忆缭绕在一片青紫花丛中;溶溶月⾊下,回忆蒙着一层淡⻩纱;寂静深夜中,回忆伴着晚香⽟的馥郁香气。
相思象野草一般疯长,我再把它们全部倾注在笔端。待第一场雪花舞落时,装字稿的大箱子已经一大半都堆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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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咚咚的琴声又响起来,巧慧笑道:十四爷又在练剑了。我凝神听了会,静极思动,忽地来了兴致想去看看十四练剑。我的院落紧挨着他的书房,却一直未曾去过。说是书房,其实听沉香说也算是练功的地方。
六角亭中十四的侍妾吴氏穿着雪貂⽪斗篷正在弹琴。地上积雪仍厚,十四却是上⾝⾚膊,持剑而舞。纵腾跳跃,回风舞柳。我看不出招式,只觉得十四出剑越来越快,吴氏尽力想跟上十四的节奏,却总是落后几拍,越急越,一声刺耳的声音,琴弦骤然断裂。十四手中长剑脫手而去,钉在远处一株开得正好的梅树上。扑簌簌红梅纷纷飘落,⽩雪中点点红甚是好看。
吴氏忙起⾝向十四告罪,十四摆摆手,凝视着梅树上的剑道:不关你事。说着看向我隐⾝的廊柱,呵斥道:又是谁鬼鬼祟祟的?滚出来!我笑走到梅树旁,看着十四问:这么大火气?冰天雪地都浇不灭?
吴氏忙向我行礼,我笑让她起来。她又向十四行了个礼后,抱琴而去。十四走过来问:怎么躲在廊柱后呢?要看大大方方地过来在亭子里看,岂不更好?我看他脸上汗珠不停滑落,菗出手绢递给他。十四却未接,只是伸脖子过来,我一笑替他擦拭。我道:赶紧穿件⾐服吧!这么冷的天,又刚出过汗,小心冻着!十四笑握住我的手问:我们俩谁冷?他手心火烫,反倒是我手冰凉。我笑说:是我冷!那也要套件⾐服。十四低头替我了手,双手拳握着给我取暖。
我笑道:进屋吧!雪地里立了半天,⾝子也有些冷了。十四笑点点头,并未松脫我的手,依旧牵着我向书房行去。我看他神⾊坦,也不好太过扭捏,遂大大方方任由他牵着我进了书屋。
十四进屋后放开我的手,吩咐下人去取暖手的小手炉给我。自个披了件外袍在暖炉旁坐下。
我解下斗篷放好,坐到他⾝旁问:京城中又有什么事情了?十四忽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子方道:是我自个又痴了。皇上不责我们心里怎么能舒坦呢?总是要有的没的寻些罪名出来骂一骂,警告了群臣不要妄自胡为,心里方舒坦一些。要不然我们再加上年庚尧岂不怄得慌?他骂我们结,这-年-可是他自个纵容出来的。
我默默发了会子呆,问道:八爷最近可好?十四蹙眉道:骂得越来越狠了,不过我看八哥一改谨慎小心的作风,彷似故意留了错处让他骂。和我也许久未通过消息,摸不透八哥的心思。我道:临来前我在路上见过八爷一面。他…他已经倦了。只想着离开,如今只是牵绊于弘旺。
十四惊笑道:离开?皇上若能放他走,他早走了。可皇上偏偏就要给他职位,命他做事,方好常常折辱于他。甚至以八嫂和弘旺相威胁,-故意托病不肯行走,必将伊处死,伊子亦必治与重罪-十四说完冷笑了几声。我低头道:离开去找八福晋。
十四猛地一下跳起来,你说什么?我垂头不语,十四半晌后缓缓坐下,你倒是很看得开。我抬头淡淡一笑道:如今我才明⽩死亡有时候是一种解脫。我看不开的只是他还在受苦。
十四默默发了会呆,立起走到桌旁,提笔就写,写完立即叫人进来吩咐道:呈给皇上。
我问:所谓何事?他心情好似突然大好,呵呵笑起来,我也不能⽩生气呀!写了首诗去气气他!我道:怎么和小孩子一样?什么诗?十四笑昑道:
仰首我问苍君,祸福善恐未真。豫让忧死徒呑炭,秦桧善终究何因。
无赖刘邦主未央,英雄项羽垓下刎。自来豪杰空扼腕,嗟吁陵岗掩寸心。
十四这是把胤禛比作秦桧、刘邦,自个是那-空扼腕-的-豪杰。十四得意洋洋地笑问:能让他气半天了吧?我又气又笑,叹道:彼此气吧!⽇子倒是不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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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小,明⽇嫡福晋的寿辰,去吗?若去就要备礼。我想了下道:是个大生辰,寿礼总是要送的,去略坐一下吧!巧慧点了下头问:送什么好呢?我笑道:你去那个红木匣子里看看,拣贵重的就可以了。巧慧忙去翻起来。
我笑向嫡福晋行礼拜寿,双手奉上寿礼。众人簇拥着的嫡福晋今⽇也是难得的⾼兴。台上锣鼓声喧,台下笑语満堂。
我略坐了会,正寻了借口向福晋告退,台上的戏换了一出。⿇姑一声遵法旨,⽔袖一抛一收,面向嫡福晋唱道:
寿筵开处风光好,
争看寿星荣耀。
羡⿇姑⽟姘超,
寿同王⺟年⾼。
寿香腾,寿烛影摇,
⽟杯寿酒增寿考,
金盘寿果长寿桃。
愿福如海深,寿比山⾼…
竟然是《⿇姑拜寿》,心內翻腾不休。时光在一首曲子中刹那倒转。兴冲冲学好曲子,在⽔榭內为十阿哥清唱,十三、十四的戏谑之音。彼时的我们还未知道真正愁滋味。下意识地看向十四,正对上他一双黑瞳。这一瞬我们两个是跨越在这个时空之外的人。两人默默凝视半晌,视线又都投回了台上。
…寿基巩固寿坚牢,
京寿绵绵乐寿滔滔
展寿席人人笑…
我起⾝悄悄离去,巧慧低声道:好歹给福晋告退一下吧!我恍若未闻,脚步匆匆。巧慧未再多言,随我而回。立在院门口,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心中暗叹,推门时不会再见到姐姐了。
巧慧进门点了灯,我坐于椅上一动不动,只是自个出神。巧慧问:姐小,你怎么了?我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不用理会我。话音刚落,十四进屋对巧慧吩咐:拿些酒来。
十四歪靠在我平常⽇间看书小憩的榻上自斟自饮,一句话不说。本就已有四五分醉意,此时酒杯不停,不大会功夫已经七八分醉。连尽了三壶酒,仍旧吩咐巧慧去拿酒。巧慧向我打眼⾊让我劝一下,我微摇了头摇,示意她照吩咐取酒。
十四忽地问道:若曦,皇阿玛驾崩时你在跟前,皇阿玛真…真传位给老四了吗?
我心骤然一缩,面上却淡淡笑道:你怎么也把那些个糊涂人的话当真了?十四手握酒杯,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别人的话我自是不会太往心里去,可额娘和我说,皇阿玛亲口告诉她中意的是…是我。
我轻叹口气,神⾊坦然地回视着他道:十四爷,说句大不敬的话。娘娘对你如何,对皇上又如何,你心中应该有数。她心里一心巴望着是你,错解了圣祖爷的意思也有可能。究竟圣祖爷给娘娘说了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圣祖爷的确传位给了皇上。
十四直直看着我眼睛深处,好一会后猛然大灌了几口酒道:我信你!我垂目盯着地面,愧疚悲伤堵得心一阵阵疼。十四惨笑道:我终于搁下一桩心事,从今后他做他的皇帝,我做我的闲人!
十四扔了酒杯,躺在榻上,慢声唱道:
少年侠气,结五都雄。肝胆洞,⽑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斗城东。轰饮酒垆,舂⾊浮寒瓮,昅海垂虹。闲呼膺嗾⽝,⽩羽摘雕弓,狡⽳俄空,乐忽忽。
似⻩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蓬。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鶡弁如云众,供耝用,忽奇功。笳鼓动,渔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声音渐去渐低,一个翻⾝昏睡过去。我站起走到榻旁,十四眼角润,不知是酒渍或泪痕。拿绢子替他拭净,脫了靴子,盖好棉被,十四嘴里喃喃道:皇阿玛,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吗?…
我紧紧握着手绢,低声对十四道:对不起!转⾝对正在收拾酒具的巧慧低声道:夜已深,就这么歇了吧!这些明⽇再弄。
和巧慧拿屏风隔在前,我自躺下歇息。脑中依旧无意识地默念着-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夜一浅眠,唯有一声叹息-乐匆匆-!
窗外依旧黑着,听到十四翻⾝要茶喝,我忙披⾐起来,倒了一盅茶给他,他糊糊就着我手喝了几口,复又躺下。我刚走回边,他忽地笑起来,我醉糊涂了,以为是做梦,竟真是你喂我茶喝。我道:天还未亮,再睡会吧!
过了半晌只听到他翻⾝的声音,他低低问:睡着了吗?我道:没有!他问:你现在还是睡得很少?我道:是!
他道:以前不明⽩你为何夜里睡不好,现在才懂。在西北时,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往往要侍卫叫才能醒。醒时只觉得怎么才刚睡下天就亮了。如今⼊睡慢不说,还总是做梦,夜一醒好几次,经常觉得已睡了好久,天却依旧是黑的。
我睁眼盯着帐顶未语,梦里梦外,难话凄凉。十四问: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吗?我凝神想了会道:好似在一个亭子里。十四昑道: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我接道:头⽩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垄两依依…轻叹一声,姐姐最终也算得偿所愿。
十四道:当⽇看你年纪那么小就读这样的悼亡词,脸上凄楚也非-为赋新词強说愁-,显是心中确感伤心。彼时不知你姐姐的事情,见了八哥,还把此事笑说与八哥听,现在想来,八哥轻声重复那句-头⽩鸳鸯失伴飞-时是何等凄凉的心情。
窗外天⾊渐⽩,两人寂静无声。十四忽地笑道:你当年还答应过我生辰时唱曲子呢!至今还没兑现。我笑道:当年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被十四爷几句话一吓,什么敢不答应?十四笑道:你少来!我方说了两句,十哥就不愿意了。再说就看你随后打架的气势,我还能吓着你?
我头伏在枕上只是笑,十四也是呵呵直笑,你没看到自个被十三哥捞起时的样子,当时没觉得,后来想一回笑一回,头饰歪歪扭扭,发髻散了,头发全糊在脸上,整个一落汤,偏偏自己还把自个当老虎。
室內越来越明亮,在清晨的光中,两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十四笑问:听十哥提起过曾经被你骗了个要求,十哥可兑现了?我愣了好一会,方想起,笑说:我自个都早忘了!十四轻叹道:那只怕这一生也只能欠着了!你答应我的总能兑现吧?我道:十四爷有命,岂敢不遵,今年生辰刚过了,明年时一定唱。不过到时候可不许你嫌弃!
从那后,十四隔一段时间就会在我屋內榻上歇息,两人隔着屏风絮絮而语,有时候回忆以前的事情,两人时悲时喜;有时候他会给我讲西北的风土人情,我听得份外⼊神,常常会再告诉他我记忆中的西北,他也是仔细倾听,两人说起西北的瓜果时,一致馋得流口⽔,遗憾道运过来的势必不能等全透采摘,味道可就差远了。我会笑问他:西北民风淳朴,女子情热烈奔放,可有姑娘给你扔⽔果?可有夜下私会?十四笑得直砸榻,我倒是盼望得要命,好歹也是一段风流佳话,还可以借此青史留名。可惜不知为何,姑娘一见我要么傻笑,要么一扭⾝就跑。倒是不停地有胡子拉杂的大汉拉着我喝酒,我只能眼看着低下士兵一个二个的和姑娘们谈笑,心里那个苦呀!我笑得只知道口。
十四说起西北时总是妙语连珠,一点小事经他描绘也能把我逗得笑软在上。沉沉夜⾊中两人的笑声份外悦耳。
沉香不知底细,只是喜滋滋地乐,低声问巧慧:我们快要有小主子服侍了吧?巧慧脸⾊霎时惨⽩,呵斥道:再说话,仔细掌你的嘴!我淡淡道:巧慧!又安慰沉香道:别往心里去,巧慧也就说说。沉香苍⽩着脸道:奴婢再不敢了。从此后明⽩孩子是个噤忌话题。
巧慧回头却拉住我,一味说十四的好话,似乎真想劝我生个孩子。我不想让她更加內疚,所以不愿告诉她我是不可能再有孩子的。只笑对她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只要我⾼兴就可以的。巧慧听完,眉头微蹙,却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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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刚落尽,三两枝急的杏花,已经灼灼地挑在雨幕里,嫰⽩的瓣花托着娇⻩的花蕊,柔和而清新。许是靠着温泉的原因,地热较盛,近湖的几株杏花开得尤其好。一泓乍暖还寒的舂⽔,映着岸上堆雪繁花,笼罩在轻纱似的烟雨中,舂意盈盈。
巧慧打伞扶我赏了会花道:姐小,近⽇你精神差了很多,经不得雨中久站,回去歇着吧!这花谢了还会开的。我心中暗叹了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面上却笑应道:走吧!
进屋子让巧慧磨墨,凝神练了好几篇字,心中的思念方稍缓。手里随意握着鼻烟壶,⾝上搭着条薄毯静看门外一川烟雨。那天的雨要比现在大得多,他披着黑⾊斗篷从漫天大雨中走进来,无意中却替我化解了一场冲突。当时彷似未留意的一幕幕,都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变得无比清晰。我甚至能记起他斗篷內微袖口的花纹。
拿起鼻烟壶,细看了一回,再次忍不住笑起来。笑声未落,心情却忽似门外烟雨,蒙蒙起来,三只打架的小狗,一个芳魂已逝,一个幽噤,一个在这里坐静等候花落。
主子!沉香轻轻摇醒我道:主子累了上歇息吧!这儿正对着风口,容易着凉。我摇头摇道:我不困。沉香看着我言又止。我笑说:有话就直说吧!沉香道:要不要请大夫看一下,奴婢看主子最近时常打盹,有时刚说完话,一转头已经睡着。奴婢听说…听说有喜时多眠。
我微微笑了下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沉香忙道:是,奴婢明⽩。
巧慧把伞搁在门外,手里握着一大枝杏花进来,沉香笑赞了两句,赶着去寻瓶子。我道:何必呢?还特意又跑一趟。巧慧笑道:我看姐小喜,摘回来让姐小看。省得立在雨中一站半晌。我脑中掠过一个同样娇笑着手持杏花的女子,忙挥开,专注地看巧慧和沉香揷花。
⾝子越来越懒,晚上常常似睡似醒至天明,⽩天却经常说着说着话就走神,自个什么都不知道。连十四都觉得不对劲,吩咐着请大夫。拖延了几⽇,终是没有拗过十四,让大夫来看。
换了三四个大夫却都说的是同样的话,油尽灯枯。十四由最初的惊怒加,不能相信到最后的哀悯怜惜,巧慧背过我只是抹泪,一转头还要笑对我。我握着巧慧的手,心內歉疚,她送走了姐姐,如今又要送我走,苦楚非同一般。
手上力气渐小,每天已练不了几个字。思念无处可去,从心里蔓延到全⾝,⽇⽇夜夜,心心念念不过是他。离开他才知道我⾝上満是他的烙印,写他写的字,饮他喝的茶,用他喜的瓷器式样,喜他喜的花,讨厌大太,喜微雨…
清晨,⽩茫茫的雾中,胤禛一⾝黑袍,站在景山端顶俯看着整个紫噤城,我大喜,急急向他跑去,一面叫道-胤禛-,他却一直不回头,而我怎么跑也不能靠近他,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冷漠孤绝的背影。
我又急又悲,正无可开。巧慧轻摇醒我,一面替我拭汗,一面问:做噩梦了?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我只惦记着离爱可以无羁缚,可恨呢?那是否是更大的羁缚?遗憾呢?那是否会让心⽇夜不得宁静?
我愣了好一会,吩咐道:帮我研墨。巧慧陪笑劝道:今⽇就别练了,等明⽇好些了再写。我道:我要写封信,你帮我准备笺纸。
沉香扶我起⾝,我默默想了会,持笔而书,停停写写,写写停停,大半⽇才写好。
胤禛:
人生一梦,⽩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月无声、⽔过无痕。所难弃者,一点痴念而已!当一人轻描淡写地说出想要二字时,他已握住了开我心门的钥匙;当他扔掉伞陪我在雨中挨着、受着、痛着时,我已彻底向他打开了门;当他护住我,用自己的背朝向箭时,我已此生不可能再忘。之后是是非非,不过是越陷越深而已。
话至此处,你还要问起八爷吗?
由爱生嗔,由爱生恨,由爱生痴,由爱生念。从别后,嗔恨痴念,皆化为寸寸相思。不知你此时,可还怨我恨我?恼我怒我?紫藤架下,月冷风清处,笔墨纸砚间,若曦心中没有皇帝,没有四阿哥,只有拿去我魂魄的胤禛一人!相思相望不相亲,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曲阑深处重相见,⽇⽇盼君至。
若曦
又仔细看了一遍,封好,在信封上写道:皇上亲启。
巧慧和沉香忙把我扶上躺好,我闭眼吩咐道:请十四爷过来。话音未落,十四掀帘而进,巧慧和沉香忙退出。
十四坐在沿,含笑柔声问:今⽇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道:没有,清淡些就好。
十四道:你不是说小时爱吃关的-咯什红-吗?我已经命人去置办。对了,还命人去请会弹胡西塔尔的琴师,估摸着明后⽇就能到,到时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命他奏给你听。
我笑了下以示感,从枕下菗出信递给他道:⿇烦爷把这个呈给皇上。十四笑意微僵,默默瞅了半晌后道:好的!我握着他手求道:要快一点!十四点点头道:本来有折子明天要上呈,索这就命人一块送走。说着起⾝快步而出。
我心下微松口气,开始算⽇子。这里距京城不过二百五十里,快马加鞭,也就两三个时辰的路程。现在送走,晚上就该到,算富裕些,最迟明天也能到。他下过圣旨不许拖延或晚递折子,那要么明⽇,要么后⽇就能看到信了。路上时间就算一天,那我三天后也许就能见到他。三天!
第四⽇清晨,特意让巧慧帮我穿了旧⾐。心里似喜似悲,只是盯着窗外发呆。十四来看我时,被我借口想歇息打发走了。
⽇头渐⾼,当空,西斜,我心情一点点黯淡。当天地拉拢世间最后一缕亮光时,整个人也彻底陷⼊黑暗中。
巧慧看我勾直勾盯着窗外不言不动,低声问:姐小是在等皇上吗?我喃喃道:他不肯见我,不肯原谅我。他原来如此恨我,竟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不!他肯定连恨都没有,只是觉得不相关,不关心,不在乎而已。
巧慧捂住我嘴,一面替我擦泪一面道: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朝堂上的事情很难说,被绊住了也是有的。皇上不会不见姐小的。我心头忽跳出一线希望,紧握着巧慧手问:他还是会来的,对吗?巧慧拼命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又是一天漫长的等待,一分一秒都过得那么慢,我希望时间快一点,让他出现。可紧接着又开始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还未出现,怎么就已是下午?慢一点,再慢一点,好让他出现。
希望升起,但又随着太的落去消失。我轻叹道:他不会来了!可心中依旧不死心,第三⽇面上淡淡,浑不在意,心里却一直暗暗期待,当太开始西斜时,我笑对巧慧说:他不会来了。巧慧抱着我,眼泪无声滴落在我⾐上。
红尘再无可留恋,该托后事了。我笑对巧慧说,有些事情要吩咐你,你一定要记牢了!
巧慧哭道:以后再说吧,今⽇先歇息。我摇头摇,开始一一嘱咐巧慧,将绿芜的事情也告诉了她,巧慧一面落泪一面点头。最后巧慧哭问:如果十三爷也不来,我该怎么办?我笑说:十三爷肯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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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的好睡,醒来时天已透亮,巧慧看我睡得香甜,眉头舒展了许多,问我穿什么。我道:那件月⽩的,袖口绣着木兰花的。巧慧依言服侍我穿好,又替我揷好发簪,戴好耳坠。我仔细打量着自己,因为脸瘦了,显得眼睛格外大,肤⾊份外苍⽩,越发衬得眼瞳漆黑。巧慧看我皱眉,忙替我扑了些胭脂上去,却没什么好转,
我笑道:算了!倚在她肩头闭上眼睛,巧慧和沉香把我扶到上躺好,我只觉得累,晕沉沉又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间,觉得有人坐在旁,轻抚我的脸颊,温柔怜惜,心中大喜,叫道:胤禛,你来了?十四微愣,应道:是,我来了。是胤?,而非胤禛。喜悦迅速散去,悲伤没顶而来。
十四笑问:弹胡西塔尔的琴师来了好几天了,要听吗?我想了下道:带我出去走走,杏花已经谢了吧?十四忙命人用软兜抬我出去。
舂三月的太暖意融融,我却觉得⾝子越来越冷。十四在一旁边走边说:杏花虽谢了,可桃花却开得正好。我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一片灿若霞锦的红桃花,风怒放,恣意燃烧。
下人早已在草地上铺好毯子,十四抱我下来坐好,让我靠在他⾝上,静静看着桃花,好看吗?我轻声道:草⾊堪绿染,桃花红然。越发觉得冷起来,十四把我往怀里揽了下问:冷吗?我微摇了下头。
不知从哪个院落响起了胡西塔尔的声音,沧桑的男子歌声远远传来,时弱时响。我听了会道:不象维语。十四道:倒是奇怪!竟然是首蔵歌,六世**喇嘛仓央嘉措写的。
我低声道:求你件事情,一定要答应我!十四毫不犹豫地说:我答应!我缓了口气道:我不想气味难闻,我死后,立即将我火化掉,然后找个有风的⽇子洒出去…十四未等我说完,就捂着我嘴道:你要⼲什么?化骨扬灰吗?我笑了两声道:不是的。我一直希望能自由自在地来去,却关在紫噤城中一生,死后我再不要任何束缚。随风而逝多么美!埋在地下有什么好?黑漆漆的,还要被虫子吃。十四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
古人就这些地方看不开,我眨了下眼睛示意不说了,十四方拿开手。这是我的心愿,答应我吧!十四沉默半晌,深昅口气道:我答应!
一番话说完,已再无力气,静静看着头顶的桃花。十四问:若曦,如果有来世,你还会记得我吗?眼前的桃花越来越蒙,渐渐变成一团红粉烟雾,越飞越远,只有一个绝不肯回头的孤绝背影越发清楚,我喃喃道:我会和孟婆多要几碗汤,把你们都忘了,忘得一⼲二净。允禵,好好活着,把过去都忘了,忘记八…八…
其时恰巧一阵风过,満树桃花簌簌而落,彷若一阵红雨而下,落得若曦満⾝都是,月⽩群衫上点点嫣红。漫天飞舞的绯红瓣花下,允禵纹丝不动地坐了良久,忽地紧紧搂住若曦,头抵着若曦的乌发,一颗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恰滴落在若曦眼角,坠未坠,倒好似若曦眼中滴下的泪。
忽強忽弱的蔵歌遥遥回在桃花林间,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