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不屈不挠
一时之间,妙雨但觉心头热⾎上涌,喉头哽咽,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百维目中似是満含焦急关切之情,眼睁睁瞧着妙雨,等着他回答。
过了半晌,妙雨方自垂首叹道:“我那妙果师弟,他已…他已…”
两行热泪.突然夺眶而出,下面的话,还是难以说出口来。
百维故作惊异之态,颤声道:“妙果道兄他…他究竟怎么样了?”
妙雨忍住満眶热泪,強笑道:“大师方才受惊过巨,此刻还不宜伤神说话,还是且作歇息,再由弟子背负大师回去。”
百维道:“但妙果…莫非…莫非他竟已遭了对方毒手?”
妙雨纵待不说出来,此刻也无法隐瞒,只有黯然点了点头,泪珠又自夺眶而出。
只见百维⾝子一阵震颤,咬牙切齿,呆了半晌,嘶声道:“好,好贼!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洒家也放不过你…”妙雨黯然道:“我那妙果师弟之仇.大师已无法为他报了。”
百维道:“为…为什么?”
妙雨面上泪痕纵横,惨笑一声,道:“只因杀他的敌人.也已死在他剑下,他…他已为自己报了仇了…”
语声凄厉,面容扭曲,已与他平⽇镇静乐观之神态,迥不相同。
百维又自呆了一呆,突然厉声大喝道:“你为何不来得早些?为何不来得早些?你…你…若能够来得早些,妙果也不致遭别人毒手了!”
妙雨唯有流泪,不敢答话。
百维却似越说越是悲愤,嘶声道:“你等见了妙果毫无音讯,必该知道他必已生出变故,为何却迟迟等到此刻,才肯出来寻找?”
妙雨垂首叹道:“大师说的不错,弟子本也早有出来寻找之意.只是…只是…”
百维又自微微变⾊道:“只是什么,莫非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妙雨闭起双目,深深叹了口气,方自缓缓地说道:“任相公心慈情热,不忍见到那些与他同过生死的朋友,暴尸荒郊,⾝首异处,是以令我师兄弟两人.将那所有之尸⾝与头颅,全部集到一处…”
百维道:“集在一处做甚?”
妙雨长叹道:“任相公与这些人,俱是多年相识,对他们每人之形貌特征,俱都牢记在心,将他们尸⾝集在一处,任相公可依据记忆,将每人的尸⾝与头颅,接连起来,也好教这些为武林正义殉⾝之人,落个全尸,不致做无头之鬼。”
百维黯然颔首道:“任相公既有如此心意,也不枉这些人随他—场。”
心中却在暗自感怀,忖道:“任无心对死人尚且具有如此情感,南宮世家对生者之情.还不及他十分之一,两相对照之下,岂非令人寒心?”
当下暗叹一声,不愿再想下去。
只听妙雨亦自长长叹息了一声,接道:“不去动那些尸⾝倒也罢了,此番一动…唉!弟子却又在其中发现了几件惊人之事。”
百维暗中吃了一惊,脫口道:“尸⾝里又有什么惊人之事?”
妙雨双目中又自露出智慧之光,语声也较方才镇定,沉声道:“任相公召集在这秘窟中之人手,本有七十八名之多,尸⾝却只有七十七具,显见有一人已自惨祸中逃生。”
百维目光一闪,道:“任相公既与那七十八人俱是多年相识,少了的那人是谁,任相公想必也应该知道了?”
妙雨沉昑道:“想来自当如此…”
百维追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妙雨叹道:“弟子也曾问过、但任相公不说、弟子也不敢再问了。”
百维紧紧皱住双眉,沉思半晌,缓缓道:“此人既已自此惨祸中逃生,想必对此事之秘密知道不少,若能寻得着他便好了。”
妙雨道:“正是如此,南宮世家若是知道有人自他们严密的杀屠中逃生,必定要不顾一切,寻着此人,将他杀了,是以任相公再三不肯将此人姓名说出,便是怕走漏了风声。”
百维长叹道:“任相公也未免太小心了,你我又有谁会是走漏风声之人?”
妙雨道:“谨慎小心些,总是好的.任相公纵不怕我等有心怈机,也要防着你我在无心间走漏风声,只因南宮世家眼线遍布江湖间,实是防不胜防,纵是江湖中声誉卓著之辈,却也无人能断定,他是否已在暗中投⼊了南宮世家门下,何况…”
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语声,目光灼灼,凝注在百维双目之上。
百维虽觉有些心虚,但却绝不回避他之目光,面上作出坦然之⾊,双目亦自凝注在妙雨两目之上,长叹道:“大局已如此,任相公的确该谨慎小心些的好.但道兄言下似还有末竟之意?”
他一面说话,一面凝注着妙雨之面⾊。
只见妙雨面⾊更为沉重,双眉也皱得更紧。
百维说到这里,妙雨忍不住长叹接口道:“何况以任相公近⽇神情举止看来,神智是否清晰,记忆是否正确,实是大成疑问,那秘窟中之死骨.是否较原来人数少了一人.已是难说的很,纵然确是少了一人,此人名姓任相公是否还记得,更是难以令人确信。”
百维黯然垂首,长叹不语。
过了半晌,方自缓缓道:“道兄方才似说有惊人之事,难道便只有这一件事吗?”
妙雨沉昑半晌,缓缓道:“只此一事,也算不得什么惊人之事了。”
百维耸然动容,只因他实在想不出.妙雨自那几具死人的尸首上,还能发现些什么较此事更为惊人之事,忍不住脫口道:“还有什么?莫…莫非那些尸⾝之怀袋中.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妙雨叹道:“南宮世家之行事,是何等周详细密,⼲净利落,那些尸首怀袋中纵有秘密,也早该被南宮世家搜走,怎会留在那里?”
百维颔首道:“此点我也早已想到,是以委实猜不出,道兄还能发觉什么?”
妙雨惨淡之面容上,隐约现出一丝笑意道:“南宮世家行事虽周密,但百密总有一疏,却又偏偏被弟子发现了。”
百维道:“愿闻其详。”
妙雨沉声道:“那数十具尸⾝,每—人都是被人砍下首级而死,死状似是完全一样,但仔细分辨,其中却有个较大的差异。”
百维越听越觉奇怪,方自听到这里,自又忍不住脫口问道:“什么差异?”
妙雨道:“那数十具尸⾝中,大多⾎都已凝固,死了最少已有半个时辰左右,其中只有六个人的尸⾝.直到我等发现时,颈口还在滴落鲜⾎,这六具尸⾝大半俱在秘窟洞口外,他们悬在竹竿上的人头,亦在滴⾎。”
百维想了一想,顿首道:“不错…但其中难道也有什么秘密不成?却教贫僧委实越发的想不透了。”
妙雨道:“若不留意,这其中委实无甚破绽,但仔细—想.便可发现蹊跷。”
百维又自沉昑半晌.头摇道:“数十个人,死时总有前后之别,有的先已被害,⾎自然凝固,有的被害在后,⾎便未凝固…唉!贫僧只觉这本是极为正常之事.哪有什么蹊跷?”
妙雨叹口气,缓缓道:“这其中有几点最堪玩味之处,大师未曾留意,是以才觉此事正常,弟子若是说出此数点来,大师便能恍然了。”
百维长长叹了口气,道:“就请道兄快些说出来吧.贫僧早已等的不耐了。”
妙雨目光闪动,沉声道:“第一点最最可疑之处,便是那数十具尸⾝,大都俱是死在半个多时辰之前,弟子仔细观察他们⾎凝结之情况,已断定这数十人死时前后虽有差异,但时间之出⼊,却是少之又少,显然南宮世家动手之时,乃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法,倾全力一击,而这数十人惊惶之下,措手不及,武功也差了许多,是以便同时被害了!”
百维叹道:“想来必是如此…那第二个可疑之处,却又是什么?”
妙雨道:“再瞧另外那六人,也似同时被害的,但却比前数十人,几乎差了半个时辰之多。这六人若是武功特别⾼強,是以比前数十人多支持了半个时辰,那倒也可解释,但以常理衡度,同在一秘窟中人,武功必不致相差如此悬殊。”
百维领首道:“不错。”
妙雨道:“何况听任相公言道,这后死的六人,武功非但不比别人⾼強,反是这秘窟中武功较弱之人,而武功较弱之人,反比武功较強之人多支持了几达半个时辰,这岂非令人大为惊疑之事?”
百维耸然动容道:“不错!情况若真是如此,那倒委实奇怪的很!”
妙雨道:“这半个时辰之出⼊,便是此事最大关键,南宮世家既不会杀死数十人后,突然休息半个时辰,而这半个时辰,更不会在无形中悄悄溜走,那么,这半个时辰究竟到哪里去了?这半个时辰里,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他语声越来越⾼,神情也越来越见奋兴,显见心绪甚是动。
百维心念数转,却已猜出了其中真象,但面上却仍作出茫然之⾊,喃喃地说道:“这半个时辰的出⼊,当真奇妙的很,奇妙的很…”
妙雨大声接道:“还有.先死之数十个人,尸⾝大多留在秘窟中,后死之六人,尸⾝却在秘窟外,若说他们已逃出秘窟方被杀死,衡情度理,亦是万无可能之事.只因在那般情况下,能逃出的必是武功较⾼之人,这道理无论是谁,也不必仔细去想,便可知道。”
百维此刻唯有连连点头.连连称是。
妙雨顺了口气,缓缓道:“此事既有三点可疑之处,其中自然大有蹊跷,大师经验丰富,识见超人,不知可否对此情况,加以解释?”
百维苦笑道:“贫僧年老昏庸,纵然用尽心思,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妙雨叹道:“我方与南宮世家之争战,此刻已是变化无穷,其中曲折离奇,可称古今武林所无,单以此事而论,其中之奥妙,便也非愚蠢如弟子所能说出所以然来。”
语声微顿,神情更是沉重,接口叹道:“弟子只是以那三点可疑之处.加以综合分析,将此事之真象,估摸一个轮廓而已,至于猜的是与不是,亦非弟子所能断言了。”
百维叹息道:“无论是与不是,道兄也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贫僧也可代为推断一二。”
妙雨沉昑半晌,缓缓道:“那三点可疑之处,弟子想来想去.只想出一种情况可以解释,那便是后死这六人.必定早与南宮世家有了勾结,此次惨剧,便是这六人从中作为內应、甚至连这秘窟昕在之地,都是这六人怈露与南宮世家的。”
百维心中暗暗吃了一惊.不噤脫口道:“道兄如此推断,莫非有了什么证据不成?”
妙雨头摇长叹道:“哪有什么证据,若有丝毫证据,弟子便不致如此烦心了。”
百维⼲咳了一声,道:“既无证据,道兄从何如此推断?”
妙雨沉声道:“大师若是将此推断.假定为既定之事实,便可将那三点可疑之处.完全解释出来,而且合情合理,绝无破绽。”
百维道:“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妙雨道:“这六人既是南宮世家之奷细內应.是以南宮世家动手杀屠时,这六人自然远远站在一旁,不致被害。”
百维颔首道:“不错!但这六人最后还是死了.此点又作何解释?”
妙雨道:“南宮世家将秘窟俱都搜查一道,又得将自己所留之线索痕迹全都毁灭,这至少要耽误半个时辰,是吗?”
百维颌首道:“不错。”
妙雨道:“半个时辰,南宮世家已将所有应做之事,都做完了,这六人満心次喜,自以为此番大大有功,便将得到些好处,哪知方自走出秘门,南宮世家竟突然翻脸,三言两语下,这六人便也都遭了南宮世家之毒手!”
百维索仍然装做不解,失声惊呼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妙雨长叹道:“只因南宮世家若是留下这六人,事机总有怈露之—⽇,这六人既能反叛任相公,又怎知来⽇不至反叛南官世家.与其留下这么个祸胎,倒不如早些将他们杀了,永绝后患,便是南宮世家素来的手段!”
他不但将事情始末说的历历如绘.这番言论,更说得和五夫人留下之密柬中所言一模一样。
百维不噤听得倒菗一口凉气.他若非早已将那秘柬完全毁去,真要当妙雨已将那密柬瞧了一遍。
妙雨默然半晌,缓缓又道:“大师岂不闻,‘兔死狗烹,鸟尽弓蔵’?南宮世家行事手段那般毒辣,今⽇为南宮世家效命之人,来⽇说不定都要死在南宮世家手下!”
这番话更是字字句句,有如千斤铁锤般,打⼊百维心底。
百维只觉心头发寒,四肢冰冷.连⾝子都不噤微微颤抖起来。
这番话虽是妙雨感慨之言,却无异说给百维听的一般。
妙雨见他神情如此异样,俯⾝道:“大师怎么了?有什么不舒服吗?”
百维定了定神,強笑道:“没…没有什么,贫僧只是…只是听得南宮世家手段如此毒辣,不免暗暗有些心惊罢了。”
妙雨松了口气,道:“这就是了。”
过了半晌,又道:“弟子这番推论,虽未见十分正确,但衡情度理,再加上南宮世家昔⽇之作风,想来也不致差错甚多。”
百维长叹道:“道兄如此年轻,思虑已如此周详,好教贫僧佩服。”
他这话倒是由衷之言,绝无虚假。只因深知妙雨这番推论,确是说得半点不差。
此人年纪轻轻,竟能从几件别人万万不会留意的小事中,将事情真象完全推断出来,这思虑是何等周详,目光是何等敏锐,便是江湖老手亦有所不及。
妙雨谦谢过了,又道:“弟子便是为了此故,是以未曾早些赶来,哪知…哪知就只迟了这片刻功夫,四弟却…却已…”
语声哽咽.垂下头去。
百维叹道:“事已至此,道兄也不必太过自责自悔.妙果道兄虽已⾝死,但临死前总算手刃了仇人,也算死而无憾了。”
妙雨黯然颔首,半晌无语。
忽然抬起头来,问道:“不知大师是否听到什么动静,才赶来这里?又不知我那四师弟怎会与南宮世家中人遇着,大师当时想必在场,不知能否将详情相告?”
百维长叹一声,缓缓地道:“那时任相公与道兄等都已⼊了秘窟…”
妙雨接口道:“弟子似乎还留在外面。”
百维暗中吃了一惊,忖道:“好厉害的角⾊。”
但他早已将谎言编得十分周密,自信纵在妙雨此等人物面前,也不致露出马脚。
是以面上丝毫不动声⾊,颔首道;“不错.道兄那时似是还在外面,贫僧一时惶,便末留意。”
妙雨目光凝注,沉声道:“弟子那时既然在外面,大师若是听有异动,弟子便也该听到。”
他虽然咄咄人,令人可畏,但那双目光却远比言词还要锋利。
但百维初⼊少林寺时,曾在少林大小千百弟子目光注视下受到盘诘,⽇前又在任相公深深注视下,被百般追问,均都未曾露出什么破绽,是以強如妙雨,也并未难得倒他。
只见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咳着道:“不瞒道兄,贫僧那时确曾荒疏了片刻职守。”
妙雨目光闪动,道:“似大师如此持重之人,怎会疏忽职守?”
百维叹道:“贫僧虽知那时情况严重,又曾受任相公之命,留意四下动静,但委实急着方便,再也忍耐不得,只有远远去寻个草深隐僻之处。哪知贫僧正在方便时,便听到这边有轻微之兵刃相击声,只轻轻两响,道兄自未听到。”
妙雨目光顿见缓和,道:“难怪如此…”
长叹一声,接口又道:“但大师远离时,本该先行通知弟子一声才是。”
百维道:“贫僧自也知道理应如此.但那时情况紧迫,贫僧怕迟则生变,是以来不及通知道兄,便匆匆赶去了。”
妙雨微微颔首,长叹道:“造化弄人,错差,是以此事才会变得这般模样…唉!莫非是苍天存心要教我方落败不成?”
语声微顿,又道:“大师赶来这边,便瞧见我那四弟与人动手吗?”
百维道:“贫僧全力奔来,只见前面草丛越来越深,正是绝险之地,敌方若有人埋伏在草丛之间,对我等乘机施以暗算,那确是令人防不胜防,也端的令人难以闪避。”
妙雨道:“大师所虑,的确不差…唉!想来我那妙果师弟,若是有大师一半谨慎小心,今⽇也不致惨遭别人毒手了。”
百维长叹半晌.黯然道:“不是贫僧畏首畏尾,只因贫僧断却一臂后,自知武功已较前减去一半多,是以凡事不能不特别小心。”
妙雨频频颔首,默然无言。
百维接道:“贫僧到了草深处,立刻伏下⾝子,蛇行而前,只因敌暗我明,是以贫僧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行走的自然甚是缓慢,但走了不过盏茶时分,便听得草丛间有人声传来。”
妙雨动容道:“有多少人?”
百维沉昑半晌,道:“骤听只有一人,但仔细听来,便可发觉乃是两人前后鱼贯而行,贫僧立刻伏⾝不动,只听那两人似在窃窃商议,只因语声太低,贫僧也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妙雨忽然问道:“那两人可就是那边躺着的两具尸⾝吗?”
百维道:“不错!”
妙雨出神半晌,长叹道:“我那妙果师弟,想必是自恃轻功,不肯在草丛中蛇行暗探,反而在草巅施展草上飞行之轻功。”
百维暗道:“他对那师弟之心,倒委实了解的很。”
口中道:“正是如此。”
妙雨扼腕叹道:“在如此情况下,他飞行草上,岂非明明要来送死,唉!我只当他近年行事,已能稍为用些头脑,哪知…哪知还是如此。”
百维道:“贫僧正自设法要听那两人说的究竟是什么,方将耳朵贴在地上,只听头顶上,⾐抉带风之声,一闪而过。”
他苦笑一声,接道:“令师弟轻功委实⾼明,等到贫僧想到这人影必定是他,要想示警时,他⾝形已远在丈余开外,而且所去的方向,也正是那两人暗中埋伏之处。”
妙雨恨声道:“那两人见他送上门来,自然不肯放过,若未以暗器招呼他,便是怪事了。”
百维叹道:”道兄所料端的不错,那两人果然发出了暗器,但令师弟终究也非等闲人物,那猝然之暗器,竟也未能伤得了他!”
妙雨接口道:“暗袭纵然伤不了他,但他真气一散,便势必要落下地来.对方那两人想必是自非庸手,前后夹击之下,唉…唉…”
连声长叹,闭口不语。
百维道:“那两人见到令师弟⾝形落下,立刻左右分开,这两人武功一強一弱,令师弟本应先击強者,哪知…唉…他终究历练尚浅,竟将武功较弱之人.当做了強者,全力挥剑击出,却留下那真正武功较強之人,在背后对他施以暗袭!”
妙雨道:“那⾝形较矮之人,鹰爪力已练到九分火候,想必是武功较強之人。”
百维心中暗暗敬佩,这妙雨判断果然正确,口中道:“贫僧见了这般情况,再也不能顾及自⾝安危,飞⾝而出,也想对那武功较強之人施以暗算,但贫僧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忘记左臂已无能为力,虽然全力扑去,但左面整个空门都卖给了别人,竟被他反⾝一掌,击落此地,后面的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妙雨沉思半晌,颔首叹道:“大师左臂乃是新伤,在那般危急情况之下,自然难免忘记,便是弟子也势必如此,大师也不必太过自责自悔,何况…”
合起双目,黯然接口道:“以那时情况想来,若非大师这全力一击,我那妙果师弟实未必能将那恶贼杀死!大师舍⾝为人,教我妙果师弟终能手刃仇人,理应受弟子一拜!”
说话之间,果然翻⾝拜倒。
百维亦待回拜,怎奈妙雨再三拦阻,只得长叹道:“贫僧命俱是道兄所救,怎当得道兄如此大礼。”
妙雨自是百般谦谢,百维亦是満口感,两人彼此俱是礼数周到,却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过了半晌,妙雨道:“任相公犹在等候弟子消息,待弟子先送大师回去。”
百维苦笑一声,道:“贫僧伤处甚是疼痛,只怕已是难以行走。”
妙雨道:“弟子自当扶抱。”
百维瞧了妙果尸⾝一眼,叹道:“但令师弟之尸⾝,亦需道兄携带。”
妙雨道:“弟子先行将大师送回,再来携带妙果师弟之尸⾝也还不迟。”
百维沉昑道:“令师弟遗尸留在此间,若是为蛇虫所侵,贫僧于心实是难安,道兄不如先将令师弟法体送回,再来接引于我。”
妙雨道:“但大师如此重伤,若有敌踪再现,岂非…唉!弟子怎能放心的下?”
两人言来语去,互相推让。
妙雨终是只有从命,横抱起妙果之尸首,犹自叮咛道:“千祈大师小心,弟子尽快回来。”
百维道:“贫僧省得。”
妙雨又道:“万一有了异动,便请大师长啸示警.弟子闻声立刻赶来。”
百维苦笑道:“道兄只管放心.贫僧虽无计伤敌,总还有设法自保之能。”
妙雨道:“如此…弟子去了。”
目光一巡顾,转⾝飞掠而去。
百维待他⾝形消失.赶紧取出那封戳有地煞钤记之书信。
只见信中內容甚是简单,写的是:“与玄真会晤之后,暗随任无心车马前行,任无心经此变故,必至回声⾕外三姓村,村中有一土地祠,祠中香炉中,留有密令,汝取之后,遵令行事.不得有误。自后半月间,为保密计,汝可随意行事,不必与上方联络,无论闻得任何消息,亦切切不可改变计划,此令。”
字迹娟秀,与以往所有密令,俱无二致,同是出于女子手笔。
百维几眼瞧过,立时将信內內容紧记在心,随手团了书信,塞⼊污⽔洼內泥里。
一时之间,他心中既是惊叹,又不噤暗暗窃喜。
惊叹的是,那五夫人行事果然郑重周密,纵是对自己已十分信任之人,也不肯将命令全部说出,而要再三曲折,务使受令之人做完一件事后,方能得知第二件秘密.则此人无论发生任何变故,均不致影响南宮世家大计,其组织之严密周详,当真是丝丝⼊扣,层层巡回之蛛网一般,五夫人便如坐镇中枢之蜘蛛,每一蛛丝,俱在其控制之中。
令百维窃喜的是,五夫人竟令此人在这半月中,可毋庸与上方联络,而随意行事,只因若非如此,此人⾝死之后,自无法回禀复命,五夫人便立刻知事情有变、三姓村外土地祠之密令,势将改变。
而五夫人此刻既令此人不必与上方联络,此人⾝死,五夫人自未必知情,百维便可至三姓村外之土地祠中取阅密令。
要知此刻百维已存心两边骑墙,左右逢源,是以他若能多知道南宮世家一份秘密,便无异手中多了一件挟制南宮世家之武器。
心念数转间,突听草丛中微微一响。
百维心头一凉,转⾝望去,只见草丛中正有一双眼睛,也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天⾊暗,风吹草动。
这孤独的一双眼睛,在草丛中发出之冷冰冰的光芒,实令人不寒而栗。
百维只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上来,竟是不由自主,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草丛中目光闪了一闪,一个尖厉而耝哑、苍老的语声,一字字地说道:“你可是嵩山少林门下之百维吗?”
百维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怎会知道贫僧姓名?”
那语声咯咯一笑,一个満头发,面带刀疤,独眇一目,单臂独⾜,⾝穿褴⾐,手握木杖的怪异老人,随着笑声,自草丛中一跃而起。
百维纵然胆大,但此时此刻,骤眼见着这生像有如恶鬼,行动似是幽灵般的诡异角⾊,心头仍是大惊,挣扎着向后退了两步。
那独臂老人咧嘴而笑,露出森森⽩齿,直似立将择人而噬。
两人目光相对,过了半晌。
百维但觉一粒粒冷汗,自额角冒了出来.沿着两颊流下,那感觉直如虫蚁爬过一般无二。
突见独臂怪人⾝形展动,向前一掠。
他手⾜虽已残废,但行动之轻灵巧快,却仍可惊世骇俗,轻轻一掠.便已到了百维⾝侧,伸出⽑茸茸蒲扇般大的独掌,向百维肩头拍下。
百维纵在体力強健之时,只怕也躲不开这老人如此迅快之⾝法,何况他此时伤势正重,体力不支,更是难以动弹。
刹那之间,百维但觉喉头堵塞,虽待惊呼,却无声发出。
哪知独臂怪人手掌落下,却甚是轻缓,竟只是在百维伤处轻轻摸了一下,头摇长叹道:“可惜,可惜,这条手臂已无救了。”
百维见他非但语声缓和,目光竟也变的甚是慈和,看来绝无恶意,这才暗中松了口气,道:“前…前辈有…有何指教?”
独臂怪人面⾊突又一沉,厉声道:“你可是要盘问老夫来历?”
百维道:“弟…弟子不敢。”
独臂怪人定睛瞧了他半晌,冰冷的目光中.又自渐露出暖意,颔首道:“老夫之来历,你不必知道,总之老夫是友非敌。你大可放心。”
百维悄悄一抹汗珠,道:“是!”独臂怪人缓缓道:“你臂伤虽已无救,但你既是为我武林同道负伤,老夫对你必有补偿,来⽇必将老夫自创之独臂掌法传授于你。”
仰天大笑数声.接道:“纵是独臂之人,也未见不能称雄武林!”
百维既惊又喜,更是猜不出这奇诡老人之来历,只是在口中连连称谢。
独臂老人笑声突又顿住,沉声道:“任无心近⽇可好吗?”
百维又自松了口气,忖道:“原来他是认得任无心的…”
暗中不噤更是放心.恭声道:“任相公近⽇虽然食少事烦,但⾝子倒还安健。”
独臂老人道:”好…好…”突然大喝道:“但此刻老夫却不愿见他,你知道吗?”
百维茫然不知所以,只是随口称是。
独臂老人目光炯炯,大声接道:“你也万万不可将遇着老夫之事告诉他。”
百维讷讷道:“弟子知道。”
独臂老人点点头,又喃喃道:“少林弟子,果然不差…果然不差…”
突又大声道:“老夫还有件事要嘱咐于你,你可莫要忘了。”
百维道:“但请吩咐!”
独臂老人道:“回去之后,立刻要任无心将那玄真之⽳道开解,知道吗?”
百维再也想不到他嘱咐的竟是这件事,心中更是惊奇,沉昑半响,道:“玄真心智已然失,不知前辈为何要将他⽳道开解?”
独臂老人双眉轩起,然大怒,厉声道:“老夫叫你如此,其中自有道理,你遵命去做就是,噜噜嗦嗦问个什么?”
百维道:“但…但前辈既下令弟子将遇见前辈之事说出,弟子平⽩要任相公将玄真⽳道开解,任相公盘问下来,教弟子如何回答?”
独臂老人皱起眉头,垂首苦思了半响,口中喃喃道:“这也有理…这也有理。”
抬起头来,大声道:“你偌大年纪,总有法子使任无心开解他的⽳道,难道这也要老夫教给你吗?”
百维苦笑道:“但…但贫僧实是…”
独臂者人厉声喝道:“莫要噜嗦了.只要玄真能开得了口,他自会将道理说给任无心知道。”
百维苦笑暗忖道:“这老人倒是端的強横霸道已极,但他既然对我如此強横,想必也对我毫无怀疑之心,将我当做了任无心之心腹,所说的也必定是对任无心极为有利之机密。”
—念至此,他心中却又不噤泛起了许多互相矛盾.难以解释之疑窦。
这老人若是不知那玄实真是南宮世家门下伪冒之人,则必是对玄真已成狂疯之事深信不疑。
将已成狂疯之玄真⽳道开解,只有增添任无心之⿇烦,可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只因玄真纵然知道一些南宮世家之机密.但在神智狂疯中,也万万不会说的出来。
这老人若是已知那玄真乃是南宮世家门下伪冒之人,便该将此事直接说给任无心得知,或是他说出真象,或是将他除去,更是万万不该令任无心开解他的⽳道。
只因他⽳道开解后,必定要与南宮世家互通消息,对任无心而言,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这两点虽然互相矛盾,错综复杂,但无论百维翻来覆去,如何去想,也想不通这独臂老人要任无心将玄真⽳道开解有何好处?有何用意?
独臂老人目光凝注,突然厉声喝道:“你胡思想,在想些什么?”
百维心头一震,定了定神,強笑道:“贫僧正在苦思,不知要用何言语解释,方能劝任相公开解玄真道长之⽳道。”
独臂老人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若说不动他,难道不会自己动手吗?”
百维沉昑一阵道:“弟子纵然有心如此,但任相公独门点⽳手法,弟子实无法开解。”
独臂老人双目一张,目中神光暴,厉声道:“你怎知道任无心独门点⽳手法无法开解,莫非你已试过了不成?”
百维心头一凛,讷讷道:“贫…贫僧有…有一⽇见到玄真道兄満头大汗,似是极为痛苦,确曾在暗中试过一次,但…但此事贫僧已曾说给任相公知道。”
他纵是心计深沉,能言善道,但既在无心中说漏了嘴,又被这老人如此问,说话间终是不免有些神情惊惶,言语支唔。
哪知独臂老人竟似完全未曾瞧出,神情反而大见缓和,颔首叹道:“少林、武当本是一家,你瞧见玄真道长露出痛苦之⾊,自是难免要生怜惜之心,这也难以怪你的。”
百维暗中松了口气,悄悄一擦掌心冷汗,垂首道:“前辈明鉴。”
独臂老人目光闪动,缓缓道:“既是如此,不知你可愿老夫将任无心独门点⽳之解法传授于你?”
百维心头实是大喜狂,却不敢露于神⾊,反而讷讷道:“贫僧学会了任相公独门手法,任相公若是怪罪下来,贫僧实是担待不起。”
独臂老人大声道:“无妨,任无心若有怪罪,自有老夫为你承当。”
百维挣扎着翻⾝拜倒,道:“既是如此,弟子恭敬不如从命了。”
独臂老人似是早有准备,竟立刻自怀中取出张叠成三角的纸笺,道:“这便是任无心独门点⽳秘图,以你武功基,不出三个时辰便可学会。”
独臂老人仰首长叹一声,缓缓接道:“強胜弱亡,虽是自然天经地义之至理,但只要公道常在人心,众志成城.也未见不可以弱胜強,总之…”
语声突然顿住,凝神倾听刹那,沉声道:“有人来了,老夫别过…记着,莫将今⽇之事说出…”
语声未了,人已去远。
百维将秘图蔵起,心中当真是又惊又喜。
他虽然猜不透这老人之来历,更不知这老人此举有何用意,但能自老人手中,学得任无心点⽳之秘,却实是令他喜出望外之事。
只听草丛风声,⾐袂轻响,妙雨果然已自去而复返。
只见他双眉微皱.神情间似乎带着些怀疑之⾊,四望—眼,便自深深凝注着百维,沉声道:“大师方才可是与人说话?”
百维茫然道:“什么人说话?”
妙雨皱眉道:“弟子方才明明听得有人语之声,莫非还会听错不成?”
百维心念闪电一转,面上立刻露出苦笑,长叹道:“哦,那只是贫僧方才气恼之下,忍不住喃喃对这两具尸体喝骂。”
他若坚持妙雨乃是听错了,妙雨万万不会相信,但他此刻如此说法,妙雨双眉立刻展开,只是淡淡问了句:“大师气恼什么?”
百维道:“你我本该将这两具尸⾝露骨荒野.任凭蛇虫噬食,才能消得了中恶气,但如此做法,却又不免为南宮世家发现.多添⿇烦,是以只有将他们尸首埋葬。如教南宮世家知道这两人已自失踪,还得疑神疑鬼,去猜他们的下落。”
他说的头头是道.妙雨非但是深信不疑,而且大生钦佩之心,长长叹息道:“大师思虑之周密⾼超,实是弟子不及。”
百维微微一笑,道:“若是特地为他两人挖坑刨土,未免大费气力。”
妙雨道:“若不挖坑,如何埋葬?”
百维随后一指那污⽔泥洼,道:“那便是两人现成的葬⾝之处,只要在上面盖些淤泥草,谅那南宮世家无论如何也难搜寻的到。”
妙雨拊掌道;“不错。”
当下便立刻动手,将尸⾝掩埋。
他行事⼲净迅快,不出顿饭功夫,便已完全停当,一眼望去,果然瞧不出有丝毫痕迹。
百维暗暗得意,忖道:“南宮世家果然寻不着这两人时,纵不当作是玄真做的手脚,却也万万不会疑心到我⾝上。”
只听妙雨道:“任相公等侯已久,大师此刻可要动⾝了吗?”
百维道:“自当走了。”
妙雨躬⾝道:“得罪。”
将百维横抱而起,往来路飞奔而回。
百维回到那秘窟所在之地,只见门前尸⾝、⾎迹,俱已打扫得⼲⼲净净。那边车马,也已赶来。
妙空手提马缰,面上虽仍不失笑容.但眉宇间忧虑重重,已远非初见他时那般乐天之模样。
妙法道人目中泪痕未⼲,正以几件道袍,卷起了妙果之尸⾝。
任无心背负双手.来回踱步,不时仰天吐出长气,却难吐出心中之积郁。
几人见到百维回来,不免有些欣喜,也不免有些感叹。
妙法道人突翻⾝拜下,以头撞地,叩首道:“敝师弟多蒙大师成全,妙法实…实是感…感同⾝受。”
语声硬咽,几难继续。
百维亦自回拜,相对唏嘘.俱是语难成句。
任无心沉声叹道:“大师可说是多灾多难,一劫未平,又历一劫…唉,这都是任无心无能照顾之过,千祈大师恕罪。”
百维垂首道:“任相公说哪里话来,贫僧自己无能,怎怪得了相公?”
任无心望着妙果之尸⾝,垂泪道:“妙果道兄之死,更令任无心五內难安,何况玄真道长又…唉!教任无心有何面目去对武当在天前辈?”
妙法伏地道:“武当门户虽多不幸,但我武当弟子,若能为江湖伸张正义而死.却正属我武当一派不幸中之大幸。”
语声锵然,掷地成声,就连百维听在耳里,都不觉有些肃然起敬。
任无心黯然垂首道:“但…”
妙法抬起头来,朗声道:“但任相公若是只知自责自疚,自怜自愧,而灭了自家志气,不知奋发,如此消沉下去,南宮世家岂非大可不战而胜,则我武当弟子,死也不能瞑目!”
他越说语声越是⾼亢.接口又道:“任相公若觉对我武当弟子于心有愧,便该奋发图強,绝不气馁,将南宮世家一鼓而灭,则我武当弟子,纵然⾝历万劫,亦必含笑于九泉!”
这番话更是说得义正词严,大义凛然,只听得任无心汗流浃背,懔然垂首道:“道兄以大义相责,任无心敢不从命!”
妙法长⾝而起,道:“既是如此,咱们便该快些离开此地,以免睹景伤情,只因此刻已非我等自伤自悲之时。”
任无心道:“正是!”妙法道:“但我等何去何从,任相公还是该全权调派,责无旁贷。”
任无心黯然长叹,沉昑不语。
妙空朗声道:“这付千斤重担、除了任相公,再无人能挑的起,任相公你若放下它来,便当真无以对死者在天之灵了!”
任无心仰天吐了口气.慨然道:“各位既然如此,任某夫复何言?唯有以一死报知己,拼全力与南宮世家一战!”
妙法击节道:“对!只要能一战,生死胜负,俱非我等所计!”
百维见到他几人面容那般憔悴,神⾊那般疲惫,与声势強大之南宮世家相比,強弱之悬殊,实是天差地别!
但这几人面容虽憔悴.精神虽疲惫.但那种不屈不挠,奋斗到底之无畏精神,却是南宮世家最为缺少之物。
那种牺牲小我,慷慨成仁之决心与勇气,更可惊天地而泣鬼神。
百维瞧在眼里,又不觉暗暗感叹,暗暗钦佩,情不自噤,垂下了头。
只听妙雨缓缓道:“此刻敌我两方,強弱虽然相差极大,但公道、正义既在我方,只要我等将此股气势—直保存,又何尝不可以弱胜強,以寡击众?胜负还在未可知之数,我等万万不可长了他人之志气,灭去自家之威风。”
妙法仰天长笑道:“三弟说得好,好一个以弱胜強,以寡击众!”
妙雨微微一笑,道:“何况我方也井非只剩下我等几个人了,只要任相公登⾼一呼,四方豪杰,前来归附之人,必定不在少数,要知道江湖中不怕死,不畏难的英雄到处皆是.又岂只我等数人而已。”
众人轰然喝彩,任无心面⾊也恢复开朗。
唯有百维,却不噤暗暗起了惭愧之心。
妙雨接着又道:“更何况任相公昔⽇召集之豪杰,也绝不只这里一处。”
任无心道:“不错!”
妙雨一掠上马车,抢过妙空手中缰绳,大声道:“我等此刻去哪里,但凭任相公吩咐,”
任无心举手东挥,朗声道:“这边去…我就不信南宮世家能有那般神勇,能将我分散四方之集英秘窟全部毁去。”
妙法将他师弟妙果之遗尸,紧紧缚在车座下,仰天长叹一声,道:“走吧!”
百维忍不住道:“常言道:⼊土为安,道兄何不将妙果道兄之法体,寻一向之土,暂行安葬?”
妙法目光凝注东方,一字字沉声道:“南宮巨贼未灭,普天之下,哪有妙果师弟安魂之土?大师你岂非大大错了?”
百维情不自噤,垂下头去,赧然一笑.道:“道兄说的是,贫僧错了。”
妙法朗声道:“南宮巨贼一⽇不灭,我妙果师弟便一⽇不葬、南宮世家若能将我兄弟四人一齐杀死,我兄弟四人也宁可暴尸荒野,化为游魂厉鬼,与南宮世家一较长短!”
他语声中那种剽悍雄厉,慷慨悲壮之气,使得百维心底不由自主泛起一阵寒意,将头垂得更低,竟是不敢再去瞧他一眼。
妙法双目⾚红.仰视苍天,接口又道:“若是苍天有眼.终令南宮巨贼伏法,那时我必将妙果师弟葬于天下群豪之前.葬得风风光光,也好教那些目光短浅,为虎作伥,被南宮世家收买了的无聇之徒瞧瞧,正义终必得胜,为正义而战,为正义而死之人,牺牲必有光荣之代价!”
百维心头更寒,更是不敢仰视。
他终是做贼心虚,此刻心中已是忐忑不定,不知道妙法这番话是否对他说的。
幸好这时任无心已在拉他上车。
百维匆匆而⼊.额上已自沁出了冷汗。
微光透⼊车厢,车中的玄真,仍是不言不动,宛如死人。
百维全然未将遇着那独臂老人之事说出,更未劝任无心开解玄真之⽳道,只是在一路上随时偷空将那点⽳秘图暗暗研习。
车行未及两⽇,百维已将任无心之独门点⽳之手法了然于。
三⽇前他用尽各种方法,亦无法将玄真⽳道开解,心中本是焦急万分。
而此刻他垂手间便可将玄真⽳道开解,这举手之劳,他反不愿做了。只因他算来算去,也算不出那独臂老人,要任无心开解玄真之⽳道,究竟有何用意。
虽然他翻来复去判断的结果,断定任无心若是开解玄真之⽳道,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但那独臂老人竟会要任无心做出对自⾝不利之事,百维却万难相信。
他但觉此事之中,定隐蔵着极大之机谋,极大之秘密,这秘密亦必定是南宮世家与任无心之间胜负关键之一。
是以百维纵然明知只要开解真之⽳道,便可将这秘密之谜底揭破,但他仍是不敢轻举妄动.宁可将这秘密永存在心里。
他三番两次举起手掌触及了玄真之⽳道,但终究只是悄悄放下。
这种矛盾与痛苦的心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连行两⽇后,任无心虽仍言笑如常.但神情间却已不知不觉露出了焦急紧张之态。
有时别人与他说话,他茫然不知所言。
到了第四⽇,任无心面上竟再也瞧不见半丝笑容。
有时呆望着车窗外景物出神,有时地只是望空咄咄,长吁短叹。
百维知他口中虽说不信南宮世家,能将他分布四方之集英秘窟一一毁去,心中其实却无丝毫把握。
显然,他生怕发现自己另一秘窟又毁在南宮世家手中,是以还未到地头,心神便已不定。
重重忧患,屡屡打击,实已使这意志有如钢铁坚強的任无心,失却了自信,而不敢面对事实。
百维与妙法等人冷眼旁观,只觉他甚至在暗中希望,永远也不要走到地头。
到了第四⽇⻩昏,妙法终于忍不住道:“再往前走,便是赊旗镇,过去便是中原之地,咱们该如何行走,但请相公吩咐。”
任无心怔了一怔,似是方自梦中醒来,讷讷道:“前面便是赊旗镇了吗?”
妙法道:“不错,只因相公始终未曾吩咐去向.是以车行较缓。”
任无心缓缓点了点头.复又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辽是妙法忍不住问道:“不知车子是否还要笔直前行?”
任无心又自一怔,苦笑道:“莫要笔直前行了,转回头…”
妙法双眉一皱.失声道:“转回头.莫非地头已过了?”
任无心竟也不置可否,只是缓缓道:“转回头,过南召,往伏牛山去。”
妙法、百维对望一眼,心头俱不噤为之暗暗叹息。
妙法因是心事沉重,百维也不噤感慨良多。
当下妙法打马回头,直奔伏牛山。
黎明时车马便已驰⼊山峦起伏的伏牛山区。
放眼望去,但见四下群山衔接,山外有山.峰外有峰。
⼊了山区,人烟便已逐渐稀少。
到后来除了偶尔可见,出自山畔樵舍发出的淡淡炊烟,袅娜升空外,便再也瞧不见人迹。
妙法又不噤大是怀疑,迟疑地问道:“路途未曾走错吗?”
任无心道:“末曾。”
妙法虽然不再说话,但眉宇间仍带怀疑之⾊,却显见并未消去。
但心中最是怀疑不解的,却是百维,忖道:“五夫人显然算定任无心必到回声⾕之三姓村,谅必不致有错,但此去越行越是荒凉,哪里似有村落的模样…这…这莫非是任无心已完全失却了自信之心.生怕又一秘窟被毁,竟不敢径往三姓村去了?”
只见车马前行,果然越走越荒凉,到后来四山合抱,竟似已无去路。
妙法双眉紧皱,又自探首车厢之內,道:“前行已无路,咱们该如何走法?”
任无心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容,缓缓道:“山穷⽔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秘窟的神秘之处,便在这无路两字之上。”
妙法愁眉顿展,暗道;“不想这秘窟竟是如此隐秘,想那南宮世家究竟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这次是万万寻不着此地的了。”
一念至此,精神大振,纵⾝跃上车座,全力打马前行。
又自奔行半晌,到了山⾕深处。
任无心突然开了车门,轻叱道:“停下!”
妙法吆喝一声,车马骤停。
任无心一掠而下,目光四扫—眼,突然仰首向天,引吭长啸起来。
啸声清锐⾼亢,直冲霄汉。
第一声长啸响过,四山突然起了回应,似是不知有多少人隐⾝四山之后,长啸而来,与任无心遥遥相和。
百维心念一动,脫口道:“回声⾕?”
任无心啸声已住,颔首道:“不错,这便是回声⾕。”
只听四山回声,此来彼去,历久不绝。直过了盏茶工夫,大地方自恢复寂静。
任无心纵⾝跃上车顶,放声呼道:“义旗…飘扬…”
四山立时响起回应:“义旗…飘扬,义旗飘扬…飘扬…飘扬…”
又是百十声响过,大地终又无声。
任无心面带微笑,卓立车顶之上,似是在凝神倾听着什么?
但四山回音既绝,除了微风清籁,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
任无心笑容突敛,面⾊渐渐沉重,双眉也渐渐皱在一处,过了盏茶时分,他面上竟已现出惊怖之⾊,再次放声大喝道:“义旗…飘扬…”
但这一次回声响过之后,空山寂寂,仍是毫无动静。
任无心额上却已现出一粒粒⻩⾖般大小的汗珠,在初升之朝⽇下发出珍珠般夺目的光彩。
众人俱都早已猜到,那义旗飘扬四字,必是任无心与秘窟中人联络之信号,秘窟中人若是全然无恙,听得这呼声响过,便该有回声相应。
但此刻四下寂无回应,显见是秘窟中人,定又有不测之变故。
众人瞧得任无心额上之汗珠,心情之惊恐与焦急,自也不在任无心之下。
忽然间,只见任无心凌空一个翻⾝,跃下车顶,脚尖微—沽地,⾝形又自动飞惊而起,有如燕子掠⽔一般,向西面山弯扑去。
他⾝形展动间.竟似如狂疯一般,当真是迅如惊雷,急如闪电。
众人更是瞧得大惊失⾊。
妙法脫口惊呼道:“任相公且慢,我兄弟随你一同前去…”
呼声中,妙雨、妙法已齐地展动⾝形,追随任无心之后,飞掠而去。
妙空微一迟疑,匆匆回首道:“但请大师在此照顾车马,我必需前去为任相公接应。”
双臂振处,人已远在两丈开外。
只见任无心兔起鹘落,接连几个纵⾝,便已掠上了怪石嵯峨之山峰。
他神智竟又似有些,别人那般呼喝,他却直如未曾听⼊耳里。
妙雨等人轻功虽得武当真传,但与任无心相形之下,却显见大有黯⾊。
任无心⾝形早已掠上了山峰,妙雨等人还未到山脚,但见任无心⾝形在嵯峨之山石间一闪,突然无影无踪。
妙法大骇呼道:“任相公…任相公…莫非已有变?”
妙雨沉声道:“无妨,想必是山石后另有秘道,只是山下瞧不见而已。”
说话间他三人亦是飞扑而上。
百维但见这三人⾝形有如猿猴般.攀援而上,有时遇着绝险之处,三人便自手⾜并用,片刻之间.便已掠到任无心方才隐去⾝形之处。
只听妙法脫口道:“秘道果然在这里,任相公已下去了。”
妙空道:“小弟在先领路,大哥居中策应,三弟继后。”
妙雨道:“是。”
妙空⾝形一闪,当先闪⼊石后。接着妙法、妙雨两人,也失去了形踪。
百维瞧得又是心慌,又是着急,暗暗忖道:“三姓村莫非便在这秘道之下?任无心那秘窟莫非便在三姓村中?但…便那小庙却在哪里?如在那秘道之下,却教我如何寻出?”
转眼四望,四山左近,绝无人烟,哪里似有村落的模样,若说空山之中,孤零零建着座小庙,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
百维想来想去,越想越觉那小庙必定是在山秘道后。
他一心想瞧瞧那庙里香炉中之秘令,究竟吩咐些什么,此刻当真恨不能背揷双翅,飞过山峦,飞⼊那小庙中。
怎奈此刻他留守此间,却是不敢妄动。
只因他再也不愿自己有丝毫破绽,落⼊那观人于微.见微知著的妙雨耳目中。
这时妙法等三人已⼊了秘道,仰头望去,但见两山夹峙,上面竟还有一线青天,情势之险恶,当真有一夫当关,万人莫敌之势!
三人鱼贯前行,脚步自都放得极轻。
妙空回首道:“任相…”
两个字出口,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妙法、妙雨更是面目变⾊。
原来妙空语声虽然说的不大.但这夹壁之中.回音之响却有如鸣雷一般,较之方才在山⾕之中,不止响了十倍。
妙空松了口气.隔了半晌,方自说的出话来,自然已将话声庒的极低,有如耳语般悄声道:“任相公委实太过胆大,竟如此犯险,明知此地已然有变,竟还孤⾝而⼊。”
妙雨仰首瞧了一眼,轻叹道:“不错,此地确是险到极处,南宮世家若有埋伏在这夹壁顶上,无论以火攻或是滚木擂石下来,你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今⽇也休想活着出去了。”
他三人自是不知南宮世家若是有心要任无心之命,又何必等到此刻,只当南宮世家当前唯一強大之敌,便是任无心,自是恨不得任无心早些死了,落个眼前清净。
是以他三人为任无心担心之情,实比为自己担心之意为切。
三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
但夹壁之中,道路崎岖而曲折,前路随时都可能有埋伏陷阱,是以三人虽想赶上任无心,却也未敢施展轻功。
走了约摸盏茶时分,妙空突然顿住脚步,回首道:“师兄,你可嗅出什么?”
妙法见他不但面⾊惨变,语声中竟也満带惊怖之意.心头也不噤立时为之怔仲不安,当下疑神昅了口气,亦自变⾊道:“莫非任相公有变?”
妙雨此刻也觉出前路竟有一丝⾎腥之气,随风传了过来。
三人对视一眼,心头俱都大骇,再不答话,加紧脚步急奔而去。
妙空⾝形当先,奔行片刻后,便自瞧见任无心之⾝影,动也不动立在前面路中,看来虽似有失魂落魄的模样,但⾝子却绝未受到丝毫损伤。
妙空这才松了口气,但目光再转,心头却又不噤为之一惊,任无心面对着的,竟是堆⾎淋淋的尸⾝。
仔细瞧去.只见这堆尸⾝乃是十余具尸体堆积而成,每具尸体,都是⾎⾁模糊,死状之惨,当真令人惨不忍睹。
妙法等三人剑下虽也伤过人命,但见了这堆尸⾝,仍不噤为之心头作恶,几乎要吐将出来,再也不忍去瞧第二眼。
三人竟一齐转过头去,定了定神,方自不约而同,暗暗忖道:“这尸⾝虽然挡住了去路,但任相公也可掠将过去,为何呆呆地站在这里?莫非这堆尸⾝中,又有什么古怪不成?”
一念至此,三人齐地⼲咳一声,大步赶了过去。
任无心听得这一声轻咳,方自回过头来。
只见他面上神⾊,极是奇怪,定睛望着妙法等人,似是已经忘记他们是谁。
妙法骇然道:“任相公…任相公…”
仔无心嘴角突然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喃喃道:“你们也来了吗…好…好…”突又转回头去,呆呆地望着前面尸⾝。
妙法一掠而前,掠到任无心⾝侧,这才发现他目光凝注之处,乃是尸⾝上一只紫檀木匣。
这木匣竟是不偏不倚,端端正正放在那一堆尸首之巅峰央中,显然乃是特地留给任无心看的。
而任无心此刻,呆望着木匣,迟迟不敢开启,自是在思虑这木匣中装的是什么?
他既怕木匣中所盛之物,又令他悲痛难忍,也怕木匣中设有机簧暗算,令他防不胜防.更怕匣上置有剧毒,沾手即死。
但若是对木匣全然置之不理,径自越了过去,却又实是放心不下。
是以任无心木立当地,心中当真満怀矛盾之情.一时难以取决。
妙法等三人一旁瞧得清楚,心中又不噤为之暗暗叹息。
他三人个都深知,昔⽇之任无心,绝非有如此刻般畏首畏尾之人。
只是屡次刺,连番创痛,实已令他变的小心太甚,妙雨微一沉昑,撕下一角⾐袂,紧紧包在手上.便待为任无心将木匣开启。
哪知他手方伸出,便被任无心轻轻拉住。
妙雨強笑道:“咱们好歹也要瞧一瞧,这木匣中盛的究竟是什么?不如由弟子将之开启,也免…”
任无心惨然一笑,缓缓接口道:“为何要你开?我手断了吗”
妙雨垂首道:“是!”不敢再多争辩,躬⾝退了下去。
妙法却自他手中取下那方⾐袂,双手捧在任无心面前,口中虽未说话,但那样深挚的关切之情,却早已滥于言外。
任无心目光疑注着那方⾐袂,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多谢。”
妙法生怕他心情变中,故意犯险,不肯以⾐袂系手,此刻方自深探松了口气,恭声道:“不知任相公可愿弟子…”
话未说完,任无心已伸出手掌。
妙法恭恭敬敬,将⾐袂为任无心系在手上。
要知他三人终⽇守候在任无心⾝侧,深深体会到任无心在此役中所受的委曲,也唯有他们才能了解任无心忍受的痛苦之大巨!
是以他三人不知不觉中,俱已对任无心生出一种无法解释之亲情。
既将任无心视如⽗兄般尊重,却又将任无心视如子侄一般爱护有加。
在此两种心情之下,他们非但不愿任无心⾝体受到任何伤残,亦不愿任无心心情感受到任何损害。
只见任无心手掌终于触到了充満神秘,也充満了恐怖之紫檀木匣。
手掌动处,木匣缓缓启开。
妙法、妙空、妙雨,三个人俱是屏息静气,目光不瞬,紧紧盯在那紫檀木匣之上,生怕木匣中有什么怪异之暗器将出来!
哪知直到木匣完全启开,竟然全无丝毫意外。
妙法等三人虽又立刻松了口气,但神志却仍未丝毫松懈,只因他们深信南宮世家绝不会无缘无故放个木匣在这里,这木匣中必定隐蔵有一件极大的秘密。
而匣上既无毒,匣中亦无暗器,这秘密就反而变的更是神秘而难解释。
令任无心等四人做梦也未想到的,木匣中竟只有本⻩绢书册。
暗的光线下,只见书册之上,恭楷写着:“南宮世家摄心**术之秘”这十—个令人见了忍不住要为之怦然心动的字迹!
十一个寸楷之旁,还有两行蝇头小字,写的是:
“河朔寸心叟,率寸心门七大弟子,连同朱可法、林正、悟梦子等十一同道,苦研经年,幸有所得,恭录于此。”
妙法等三人虽不大走动江湖,却也知道这河朔寸心叟已九九⾼龄,掌寸心门,至今垂八十年,其人自十七岁接掌门户以来,便孜孜不息,专心一致,苦究武林中最为神秘之摄心术之秘,辰州言家门僵尸拳之秘,便是被他所破。
三人此刻见于“寸心叟”三字,都不噤为之动容。
妙法沉声道:“弟子曾闻人言道.河朔寸心门掌门和门下七大弟子,于两年前突然全部失踪,莫非便是被相公请来这里?”
任无心不言不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神情间更是悲伤。
妙法等三人情不自噤,瞧了那堆尸⾝一眼,颤声道:“莫…莫非…这…”任无心一字字缓缓道:“不错,这便是寸心叟和他门下七大⾼手。”
妙法三人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噤。
显然.寸心叟等人经年辛苦,终已探出了南宮世家摄心**的秘密,也因此为南宮世家所忌,终于全都⾝遭惨死!
能把南宮世家那般不可思议之秘密探出这是何等才情,何等智慧。
但具有如此才情智慧之人,此刻却已化为一片⾎腥,一堆腐尸,怎不令人惋惜?
妙法等三人情不自噤,垂下泪来。
任无心亦是目蕴泪光,颤抖着伸出手掌,似要将那秘籍取出。
突听妙雨轻叱道:“任相公,动不得。”
任无心手掌停留半空,转首瞧了他一眼,似是在问:“为何动不得?”
妙雨沉声叹道:“这秘册中既已揭穿了南宮世家的秘密,南宮世家为何还要将这秘册留在这里?这显然乃是大背情理之事,而凡是有背情理之事,其中必然蔵有诡谋…”
妙法接口叹道:“三弟说的不错,这秘册必是人之毒饵,弟子们愚鲁无知,虽猜不出这其中有何诡计,任相公却以谨慎为宜。”
任无心缓缓叹道:“这道理任某又何尝不知道,只是…”
惨然一笑,接口道:“大凡毒饵,必定人,我眼见这终⽇苦思苦索的秘密谜底,此刻便在眼前,怎能忍得住不去瞧它?”
妙法呆了一呆,黯然垂首说道:“但…但此事委实太过不近情理…南宮世家绝不会将自己秘密之谜底有意留在这里给咱们瞧的。”
妙雨道:“以弟子看来,这秘册大约只有首页封⽪是真的,相公何苦瞧它?”
任无心道:“万一全是真的,我却未瞧它,岂非终生之恨?”
妙雨道:“但此可能,确是微乎而微,除非那南宮世家中人,已全都疯了。”
任无心道:“可能虽少,却也非绝无可能。”
妙雨道:“弟子委实想不出有何可能?”
任无心道:“说不定南宮世家中,突然有人良心发现,不忍武林公道就此沉沦,而将这秘藉盗出,放在我等必经之路上。”
妙雨怔了一怔,喃喃道:“但愿如此。”
任无心道:“也说不定此乃一些暗中相助我等之武林异人,自南宮世家手中把此秘籍暗地盗出.只是他一时还不愿与我等相见,是以便将它放在这里。”
这番话果然说的近情近理。
妙法等三人互望一眼,沉昑道:“不错。”
这时他三人中固是突然生出了希望。
但百维此刻若是在这里,则必定要更对任无心说的这番话抱有信心。
只因唯有他知道南宮世家中,确是有人渐生叛变之心,不说别人,他自己便是个极好的例子。
也唯有他知道,武林中的确有些神秘之异人,在暗中相助任无心,那独臂怪人便是其中之一。
是以此刻摆在任无心面前的这本⻩绢秘册,不但掌握着任无心今后之命运,它的真假与否,也就是任无心之今后成败的关键。
妙法等三人想到这里,暗中也不噤生出了患得患失之心。
任无心伸出的手掌,更不觉也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终于一把将那秘册拿在手中。
妙法等三⼊忍不住立刻凑首过去。
只见任无心缓缓将那秘册掀开…
山⾕外之百维,正自満怀焦急,反复矛盾,彷徨无计之时。
突然间,一股焦炙火焚之气味,随风传了过来。
气味虽不甚浓,但左近却显然有物着火燃烧。
百维心头一惊,转眼向这风向传来之处瞧了过去。
放眼但见山石嵯峨,哪有什么着火之物。
但仔细一瞧,只见一股浓烟,竟自山石中飘送过来,不问可知,那山石间必有一道裂口。
任无心等人所去之秘径,乃是百维⾝右山峰,这股浓烟飘出之处.却在百维正面偏右,两下相去,何止百十丈之多,但百维心念一动.只觉这股浓烟与那秘密必有关连,只因这两下山峰方向虽然不大相同,但山峰后之地却极有可能同属一处。
一念至此,百维再不迟疑,随手将车门紧紧关了起来,纵⾝向浓烟飘出之处掠去。
这山峰地势,亦是险峻无比。
百维左臂虽废,下盘功夫却仍未失去,几个起落后,但觉浓烟扑面而来,呛人咳。
百维以手护目,屏住了呼昅,冒着浓烟,一步步走了过去。
烟势虽浓,但百维终是內功已具火候之人,目力自也非常人可比。
凝目望去,仍可依稀辨出眼前景物。
只见那浓烟飘出之处,乃是一丛山藤.山藤紧紧纠结、若非这股浓烟,谁也瞧不出这密藤之后岩,竟会有道裂口。
百维暗道一声:“侥幸。”
真力布満掌心,向山藤抓了过去。
触手之处,只觉那山藤竟已微温,显见火势燃烧已久,而且极为猛恶。
要知百维方才心绪紊,若非嗅得那股焦臭之气,此间纵然早有烟火飘出,他也未必能瞧的见。
扯开了密藤,一道⾜可容人通过之山隙.豁然现在百维眼前。
只见烟气更浓,熏得百维几难张目。
他索闭起眼睛,摸索着探⾝而⼊,只要他手掌可摸着山壁,纵然目不见物,也可前行无碍。
只因这山隙中纵有潜伏着的毒虫蛇蚁,也早就被为这股浓烟熏走了。
此山隙久无人知,更无人行。
在烟火熏烤之下.越是炙热,到后来已有如烙铁一般,他手掌纵有內力加护,却也无法停留其上,由此可见,此地距离火势燃烧处已不甚远。
但手掌既已不能摸索探路,要想在这狭隙中前行,实是困难已极。
百维暗觉焦急,忍不住叹了口长气,呼昅一通,突觉那烟火已远不及方才呛人,显见那火势早已燃尽,此刻烟火渐消,只是余热仍留在山壁间。
又过了半晌,百维缓缓张开眼来.眼前果然又可依稀见物.山隙中不见天光,甚是黝黯,是以目力自难及远。
百维加急前行数步,突见一道天光,自浓烟中直而⼊,出口已在眼前。
百维一个箭步,飞掠而出,顿觉心为之一畅。
拧斜斜纵出,避开烟势,放眼望去.只见自己此刻立⾝之处,地势仍是极⾼。
山后有山,四面仍是峰峦环抱,此地却甚是平坦,显见乃是以人工开辟而出,那着火燃烧之处,乃是一栋屋宇。
此刻火势虽已燃尽,但焦木间仍有火星飞出。
百维先不去瞧它,俯首望了下去。
却见山峰之下,果然是个小小的村落。
这村落房屋不多,但建筑得却都极是精致,五七栋红墙瓦舍,疏落地分散四处,一曲流⽔.蜿蜒自竹篱外流过,也不知流向何处。
家家户户门前,又都架着道小桥,红漆栏杆,绿板架桥,衬着四下青树绿叶,当真是:小桥、流⽔、人家,好一处所在。
百维放眼四望,但见眼目皆清.忍不住暗暗忖道:“此地看来直如远避红尘之世外桃源一般,哪似什么武林豪雄的秘窟。看来此地昔⽇必定本是世外⾼人所居,却不知任无心怎会将之当做集英之秘窟。只可叹这么好的一块地方,如今为了江湖人的厮杀,竟也染上了⾎腥之气。”
这时村落中静极无声,既不见人踪,更不见任无心等人的影子。
百维心中又不噤暗自得意,忖道:“任无心只怕再也想不到山峰间竟还有一条秘道通向这里,更想不到我竟比他来得早。”
突见一条小路,自村落中曲折通了上来.直达那燃烧屋宇之前。
百维心头突又一动,睹骇忖道:“这屋宇莫非就是那小庙不成?”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冒着火焚后那种炙热焦臭之气,纵⾝掠⼊了焦木瓦砾间。
但见房屋早已烧得骨架支离,塌倒的焦木间,却骇然正有着泥塑之偶像,金装油采.虽都已被火烧得一片焦黑,但仔细望去,却依稀仍可看出这偶像冠带袍服。
百维暗道一声:“苦也!”
小庙既已被毁,哪里还能寻着南宮世家所留下的密令,那密令中究竟有何秘密,只怕他今生再也休想知道了。
他呆呆地发了一会儿怔,心头突又一惊,只觉一股凉气自心底直冒上来,栗然忖道:“这秘窟既已有变,此地想必也是南宮世家门人所焚毁,他既有密令留在此间,却又将之焚毁,莫非…莫非南宮世家竟真有如此大的神通,已发觉被派至此间来取密令之人,早就遭了我的毒手?”
心念数转,百维已是満头冷汗,手⾜颤抖,几乎再也站不稳⾝子。
只因南宮世家若真是已发觉了他的秘密,那他今后遭遇之惨,实是不堪设想。
南宮世家手段之毒辣.别人不知,百维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但等百维定下心神.仔细思虑,却又觉自己所作所为,实是神不知、鬼不觉。
南宮世家究竟不是神仙,怎会查出此中隐秘?
只是百维算来算去,这秘窟若有惨变,必是南宮世家所为,而南宮世家除非已知其中隐秘,否则便万万不会将这小庙焚毁。
若说这小庙乃是无意走火燃着,则又太过玄虚,不近情理,他委实不信世上竟会有如此凑巧之事。
一时之间,百维心中当真又満怀焦虑疑惧,较之未寻着此庙前尤甚。
他极力澄心静志.俯首苦思,直过了盏茶时分,他心头突有灵光一闪,脫口道:“是了!”
只见他満面狂喜之⾊,似是重重疑惧.在这片刻间都已有了解答。
这必是南宮世家的对头.算定南宮世家要对此地动手,是以暗中赶来。
但那时事变已生,他已挽救不及。
而此人必也深知南宮世家常以小庙为秘密联络之地,瞧见此地既已有变,便索将这小庙也放火焚去,免得留下后患。
他虽然不会猜出谁是这放火之人,但心中却隐隐约约,有些线索。
只觉这放火的,除了那神秘奇诡的独臂客外,必定再无别人。这推测自无丝毫事实之报据,但却是唯一合情合理之推测。
百维思念至此,已渐渐放下了心事,只是不能瞧着那香炉中留下之密令,未免有些遗憾而已。
只因他总觉得在这香炉中的密令,必定关系极为重要,否则南宮世家又怎会如此大费周折,将之留在此地?
他微一思索,在瓦砾焦木间,寻了个蔵⾝处伏了下来,目光四下搜寻,要看看这秘⾕中究竟还会有何变化,静等着任无心与妙法、妙雨现⾝。
任无心数次犹疑,终于将那⻩绢秘册封面缓缓揭开。
妙法等数道目光,一齐凝神瞧了过去,只见満篇工整而绢秀之字迹,说的果然俱是摄心之秘,但一遇重要之字句,便被一团⾎污涂去。
每页之上,被⾎污涂去之处,至少也有十八处之多。
每一处⾎污,都似那南宮夫人狞笑着的面容,似是在望着任无心冷笑道:“你们数年心⾎花的又有何用,我举手之间,便将之毁去了!”
任无心若未瞧见这本秘册倒也罢了,如今瞧着了,心头但觉一股⾎气直冲上来,秘册扑地自手中跌落,整个人都已痴了。
妙法大骇唤道:“任相公…任相公…”
任无心目光缓缓流下泪来,喃喃道:“数年心⾎,毁于一旦,寸心一门,从此灭绝,此后再想探出南宮世家之秘密,只怕再也无望了。”
妙法等心头又何尝不是沉重悲痛已极。
但瞧见任无心如此伤神,三人也只有強自打起精神,设法来安慰于他。
妙雨強笑道:“世人既已有人能寻出南宮世家摄心之秘,就必有第二人也能寻得出,任相公你也不必太过难受,只要…”
任无心长叹一声,接口道:“谁是这第二人?此刻在哪里?”
妙雨怔了—怔,仍是強笑道:“此刻还不知此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只要大家细心去找,总会发观的。”
他口中虽说的十分肯定,但心中却也知道这实是茫然无期之事。
妙法赶紧改变话题,道:“任相公不如在此歇歇,待我与三弟先去瞧瞧再做打算。”
任无心苦笑道:“我若不自己去瞧瞧,怎能放心的下?”他不容别人再拦阻于他,话犹未了,已自越过尸⾝,急奔而去。
妙法等三人对望一眼,心里俱是暗中叹息,紧紧追随在他⾝后。
又奔行了盏茶时分,两旁石壁渐渐开阔.一条道路婉蜒通向山下。
山下竹篱茅舍,曲栏流⽔,一眼望去,端的是安详宁静,无论是谁,也不会看出这里会是个方经杀屠的⾎腥之地。
妙法等人再也想不到眼前所见的,竟是如此风光,一时间几乎瞧得痴了。
任无心也未想到此地竟似仍未遭到丝毫变化,心中不噤暗暗生出一丝希冀之心,只望还能在此地寻着几条线索,更希望此地同伴中,还能有几人侥幸逃出南宮世家的毒手。
过了半晌,妙法方自长叹道:“我本当此地乃是个穷山险⾕,不想竟是桃源仙境一般,真不知任相公怎会寻着的。”
任无心道:“这三姓村本是姓秦、⽩、田三家避之地,三家之长辈,昔⽇也本都是武林中三名人,到老来看破世情,便以一生之积蓄,在此经营出这一片所在。”
妙法忍不住问道:“此地既属别人私业,不知任相公又怎会将之做为集英之秘窟,那三家的后人,莫非也是任相公之友伴不成?”
任无心道:“秦、⽩、田三家之长辈死后,他们的后人便再也无法享受此等安静之生活.只因此地虽是仙境,但年轻人却总是想尝一尝红尘是何滋味,因此不出三年间,便都走得⼲⼲净净,只留下一个多年的老仆人,在此留守。到后来这三家之后代,有的与人仇杀而死,有的忘了过去,只剩下一个秦公子,还流落在江湖间。”
语声微顿,了口气,方自接道:“此人年幼时被他爹爹管束极严,一⼊红尘后,见到那花花世界,不免目眩神,难以自制,沉酒⾊豪赌之中,囊中⽇渐涩羞.终于一贫如洗。”
妙法叹道:“当今世上,似他这样的少年.必定不少。”
任无心苦笑道:“若是普通人家弟子,在那种处境之下,不免要做些鸣狗盗之事,但他虽然失⾜,但终究自幼所受教养,终是与人不同,道德之观念,已在他心中深蒂固,是以他纵然⽇常三餐不继,也绝不去偷人一分银子。”
三人一面说话,一面已走下山麓。
任无心似是想以言语来减轻心中不安,是以虽在如此情况下,他将此等毫无重要关系之事,说得详详细细,滔滔不绝。
只听他接道:“而他既不能去偷去抢,也无谋生之能,这⽇子又怎能过得下去呢?到后来他便想将此地出售。试想此等绝⾕,若非看穿世情之老人,实是极少有人愿意来住,何况他既无地契,又无凭证,只是空口而言,又有谁肯相信一个乞丐般的少年,会有如此产业,纵然他说的天花坠.别人却只当他是个疯子,绝无一人肯跟他来看这地方,更无一人肯出银子。”
妙雨道:“任相公却买了下来。”
任无心道:“不错。”
妙雨皱眉道:“弟子斗胆,还有句话要请教相公。”
任无心道:“你说吧!”
妙法、妙空对望一眼,似是暗怪妙雨不该在如此紧要关头,还和任无心说那无关紧要之言。
却不知妙雨早巳窥破任无心之心意,正是要以此闲谈,来缓和任无心紧张之情绪。
只听妙雨道:“将此地作为⾼人隐居之地,自己⾜够隐秘.但用来作为对抗南宮世家之秘密所在,却似还有些不够。”
任无心憔悴而沉重之面容上,初次露出一丝微笑,道:“我买下此地后,便用当地一位善人之名义.寻了三家贫户,这三家贫户自也是姓秦、姓⽩与姓田的,他们俱已无法维生,我便为他们买下些⽇常生活用具,以及粮食等物.令他们到此三姓村来居住,却在这些房屋下,另辟出一些地室秘窟。”
妙雨笑道:“相公思虑果然周详,如此做法,谁也想不到这秘⾕之中还有秘窟,更想不到相公会用三家寻常百姓来做掩护。”
任无心缓缓道:“那三家俱是极为老实可靠之人,不知他们是否…”
长叹一声.而面容又自变得极为沉重悲痛,接口道:“这三家往昔过的虽然算苦,但却平安的很,如今…唉,如今我却令他们也卷⼊此等武林仇杀之事中,此番他们若也遭了南宮世家毒手,岂不是我害了他们?”
说话之间,三人走⼊竹篱房间.四下仍是一片死寂.不闻声息。
妙雨赶紧改变话题,沉声说道:”待弟子与相公先进去窥探动静…”
妙法道:“你们去吧,我与三弟就在外面把风守望便是。”
百维隐⾝在焦木瓦砾中,只见任无心等人果然已自左面山石间现⾝,又瞧见他们鱼贯走⼊了房舍竹篱间,一路谈谈说说,神情竟似镇定的很。
他心中不噤有些奇怪,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是继续留在此地窥望,还是回转马车旁。正自犹疑不定时,目光扫过,眼角突然瞥见瓦砾间似有个亮晶晶的东西金光一闪。
百维心念一动.矮着⾝子走了过去,捡了枝焦木,将瓦砾拨开。
只见埋在瓦砾灰烬间的,赫然竟是只青铜香炉。
炉口扣在地上,炉⾝大多已被烧得发黑,但铜质显然甚是坚固,不但丝毫未被燃毁,而且还有一两处铜⾊未改,是以⽇光照过,犹是发光。
百维心情骤然紧张起来,以手中焦木,将铜炉上之瓦砾灰烬,全都拨开。
伸手一探,铜炉虽然犹有微温,但已不致烫手。
他心中实已迫不及待,要瞧瞧南宮世家所留之密令,是否还在这劫后仅有之铜炉中。
当下提起炉耳.向外一翻,炉內香火俱都倾出。
四散的香灰里,赫然正有一只铜管。
此等铜管的模样,他也不知瞧过多少次了.不要再瞧第二眼,他便知道这正是南宮世家用来与属下秘密联络之物。
一时之间,百维心中当真是惊喜集,但觉心房怦怦跳动,几乎忍不住要喜极而呼!过了半晌,他方自定过神来。
拾起铜管,咬在口中,单手将之旋开。
里面果然有张折得极是精巧的信笺,无论纸质之颜⾊,折成的形式,都与百维往昔自己收到的一模一样。
这意外的收获,使得他⾎脉又自速加,心跳又自加剧,连手掌也微微有些颤抖起来,费了许多功夫,方自将纸笺展开。
只见上面写的是:
“汝拆阅此令之时,任无心等人想必亦已来此⾕,即使未来,亦必定已在途中,是以你必需十分谨慎小心,千万莫要怈露行踪,但却必需留意任无心一行人众之行动,尤其要仔细注意百维…”
瞧到这里,百维不噤暗中冷笑一声,却又不免有些惊惶之意,忖道:“想那五夫人不但已不再信任我,而且看来怀疑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