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冷吟秋色诗千首 23、魑魅魍魉③
永宁十九年正月二十七
年谅心里有事,睡得不甚踏实,清晨早早便醒来,仰躺着寻思一会儿事儿,隐约听得帐外⾐袂,便唤了声:“満娘?”
夏小満醒来时觉得嗓子有些⼲,便起⾝披了⾐裳,正往桌前去寻茶喝,听得年谅喊她,匆匆咽了口茶,往边来,撩了帐子,道:“来了。啥事儿?要茶?起?”
年谅嗯了一声,却道:“你醒得倒早…”往⽇都是他这边有动静她那边才会醒。而她昨⽇当是极困乏了的,丫鬟们安置了她躺下后退出去没多一会儿,就听见她绵长的呼昅声起,已是沉沉睡去,他还道她今儿会醒得晚些。
夏小満⼲笑了两声。昨儿年谅执意要等持荆送了药回来回话后再睡,她就陪着等着,虽说从前没少熬夜,可来这里仨月,夜晚没啥乐娱活动,常是**点钟就睡了的,翌⽇四五点就起来,已经形成规律了,昨晚到后来已是困得不行,糊糊的,沾枕头就着,夜一无梦。许是睡的太实,缓过乏来了,许是生物钟太強大,到点儿自动就醒了,许是屋里太热,觉睡嗓子⼲了渴醒的…总之,早起绝非她所愿…
她只道:“嗓子⼲,喝口⽔润润…”又问他:“起来吗?”
年谅点点头,夏小満转⾝出去喊丫鬟们进来服侍。年谅由着丫鬟们伺候穿⾐,想了想,向夏小満道:“待会儿要赶在四叔往部里去前与他回禀昨儿表哥的事。人是九弟带出去的,却是我地主意,我不过去,九弟定是要受训的。回头还要往老太爷那边去----⽩晌是不得空了,回头你去万祥街走一趟,瞧瞧表哥怎么个境况了…”
夏小満正抬着胳膊让茴香帮着系裙子,闻言顺口应了一声,待茴香搞定。她撂下手来抻了抻⾐衫,方向年谅道:“表姐小呢?今儿是搬回去?我送她过去?”
年谅先前倒未想到纪灵书。这会儿听她提起。顿了顿,道:“你还是先往二婶那边去问问吧。瞧二婶的意思。”
洗漱完毕。小丫鬟摆上早饭,这边刚⼊座,那边有人来报“爷,持荆过来回话,代了他爷这边摆饭呢,可他说是爷吩咐他的…”
年谅挥挥手,叫进来。他昨天待持荆送药回来,又吩咐他关照其莨。叫早起就来报其境况。
持荆进了门,行了礼,道:“回爷的话,昨夜小的回来时,大夫已给其莨接好骨头了。说就是脫臼。并无大碍。只是他磕了脑袋,大夫说摸着无伤。可人一直没醒过来。到底是外地儿躺久了,受了风寒,夜半还有发热,小的们撬开他的牙硬灌药下去地,也是喝一半儿吐一半儿。捂了夜一汗,这会儿強上一些。早上牙咬得不那么紧了,灌⽔是不费劲,小的寻思,若他能吃下药去,也就能好了。还请爷宽心。”
年谅叹了口气,道:“知道了。你们好生照料他,下晌若还发热,再寻大夫来看,叫大夫药上不必顾忌,抓药地银子往青樱那边要去。”说着撇头去瞧青樱。
青樱应声笑道:“爷放心,奴婢省得。一会儿就先与他们拿银子去。”
持荆代其莨谢过主子恩典,施礼告退。
年谅心里叹息,其莨跟了自己七八年了,最是信得过地,原还想着他年纪长些就提成管家,却不想遭了这无妄之灾,他若过得这场劫难,定要许他个前程才是。又想,到底是怎么个事故?真是自家不慎?歹人故意为之?偏其莨不得醒,现下只能多加防范了…
他这么愣神想着,手中的汤匙便杵在粥碗里一动不动,青樱在一旁见了,也叹了口气。
她最是晓得自家爷那既护短又念旧地脾气,其莨算得长生居的老人,忠心耿耿又是办事妥当,如今遭了难,爷定是不舒坦的。她陪笑宽慰他道:“爷也莫太惦念,方才持荆不也说了,凡其莨能喝下药去,就是能好了的。又有俗语常言,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这其莨忠良,此难之后,必是后福不尽呢。爷且宽心。”
年谅嗯了一声,偏头看了青樱半晌,想起当年旧事,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淡然一笑,摇了头摇,端了碗喝起粥来。老爷,夏小満则收拾妥当动⾝往雁回居去拜二夫人。年谅赶点儿,她也赶点儿----要在二夫人往老夫人那边请安的时辰之前过去才好。
到了雁回居,与二夫人请了安,夏小満道是六爷要她往万祥街探病,又试探着问了纪灵书这边怎么安置。
二夫人道:“灵书昨儿也是倦乏了,睡得沉些,我吩咐了丫鬟,只叫她睡着不必唤她起来。待会儿你问问她意思。唉,这孩子,也是有些倔強的,又惦着她哥哥,怕是也留她不住,…罢了,随她吧,她若着急想回去,你就先带她回去,这边叫丫鬟们先收拾着东西,回头行李再与她送去。”
二夫人心里是蛮喜纪灵书的,且瞧着她弹琴论诗,总能想起自己那个百般乖巧伶俐的女儿来,算是聊解思女之苦,这会儿便多少有些舍不得她走。
夏小満应下了,二夫人那边又问年谅昨夜出去一趟有没有累着,⾝子如何腿如何,夏小満一一答了。少一时青棉过来回话,道:“表姐小起来了。不过奴婢听拂星的意思,表姐小⾝上不大慡利。”
二夫人一皱眉,道:“这孩子,怎地病了也不言语!”说着起⾝带着夏小満往东厢来瞧纪灵书。
纪灵书昨夜吃酒在前。痛哭在后,路上又是吹了冷风,因困得不行,回房躺下便睡,这冷热一,早上起来便有些头疼。晓得自己睡过了时辰,她也有些慌神,忙不迭叫丫鬟打⽔伺候她穿⾐。还未收拾妥当。二夫人那边就带着夏小満过来了。总不能叫二夫人等着,她这头发也没梳利索。只得迅速拢整齐了绾个髻。便就出来厅堂相见。
二夫人瞧她这般,忙拉了她的手往屋里带。直道:“外面凉,你⾝子不慡利,莫再受了风。”待拉她坐下,又问她觉得⾝上如何,又要请大夫来瞧。
纪灵书忙道不用,说只是头有些沉,并不碍事,又喊拂星揽月奉茶。
二夫人摆手道:“不必上茶了,一会儿便往老太君那边请安去了。你既然病着。依我说,就别出门了,好生养一⽇,満娘一会儿往你家去,回头让她带信儿给你罢。”
纪灵书抿了抿嘴。寻思一下。还是道:“二姨⺟心意灵书省得,但灵书还是放心不下哥哥那边…灵书也在二姨⺟这叨扰多⽇。早就当搬出去地,如今…”
二夫人打断她道:“你的心意姨⺟也省得,可你现下病着,搬又哪里急在这一⽇?你若是惦着你哥哥,一会儿穿厚实些,跟満娘去瞧一眼,心里踏实了,就回来好好养病,养好了再走,如何?”说这向夏小満扬了扬下巴使了个眼⾊。
夏小満先前听二夫人讲纪灵书时话里満是怅然之意,如今见了这番言语,偷眼瞧她那表情,心里也有数了,当下便陪笑劝道:“表姐小,这里轮不到我说话,但我少不得要说一句,只说这么个理儿你听听,那边纪大爷也是病着,你这么着过去,姨夫人又要照顾纪大爷,又要分心照顾你,可是两面忙两面悬心,你不顾惜自己,也要替姨夫人考虑考虑啊。你在这边,有我们夫人照应着,自己⾝子养得好不用说,这姨夫人也是放心你的,这才能安心照顾好纪大爷,你说是不?”
纪灵书垂头想想确是这么个道理,自己现在头沉得紧,要是病怏怏地过去了,家人肯定又要分人手来照顾自己,少不得一番忙,还是留在这边地先养好病再说。二夫人待她极好她也知道,住着也没什么不踏实的。于是点了点头,笑着向二夫人道:“确是小嫂子说地理儿,是灵书不省事了,二姨⺟莫怪,这便还要再叨扰些时⽇…”
二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傻孩子,说得什么客气话,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姨⺟求之不得呢!”说话间目光飘向夏小満,満意地点了点头。
夏小満脸上挂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心里松了口气,她还怕唐僧跟她犟,再甩两句圣人云佛祖云把她拍那儿。好在唐僧说地还是地球话,唔,估计是病了,没体力和她拽火星语…
二夫人又安抚了纪灵书几句,便往老夫人那边儿去了,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夏小満照料好纪灵书。夏小満没口子应着,就差没举起右手宣誓一定不辜负导领期望了。
待二夫人走后,夏小満问了纪灵书哪里难受,听说是头疼,夏小満告个罪,探手摸了摸她额头,并不热,估计只是受了风,不像发烧,便道:“不爱喝药不喝也罢,你惦记着你哥,就跟我去看一眼,然后回来喝碗姜汤,捂被觉睡,觉睡透了就好了。”
纪灵书乖乖点了点头,请夏小満稍坐,吩咐丫鬟过来梳头。
夏小満叫人代厨房做些清粥小菜来给纪灵书,自己旁边坐着一边儿逗猫一边儿等她。末了,她带着裹得跟小熊似地纪灵书出了门,往万祥街进发。
大清早出门,人还能碰着不少。
遥遥望得见纪府大门了,跟车的长随在车帘外低声道:“姨,咱家七爷在前面。”
夏小満下意识别过头去瞧坐在⾝边地纪灵书,她脸上没一点儿表情,只道:“七哥哥来了啊。”察觉夏小満瞧她,她还有些好奇,眨眨眼道:“小嫂子?”
夏小満摆摆手。忙道:“没啥,没啥。”然后向外头道:“不用管,走咱们的。”
七爷在纪家门口却是被被挡了驾的。
他兴冲冲来“探病”门房进去禀报,片刻回来却道大爷染恙不便见客。他又道要拜见姨夫人,门房慢呑呑地往里头送信,半晌还没出来。
他本有些不耐烦,心里暗骂。总有一⽇这些跟了爷姓,非要你们好看!忽然听见马蹄车轴响。一扭头。就见着了年家的马车。
他见跟车的是长生居的人,还道年谅过来了。心下暗骂晦气,少不得往前几步,过去见礼也是为人弟的意思。
跟车的人见是本家爷,纷纷过来行礼,七爷还故作和蔼叫免礼,其实庒没瞧谁是谁,都没注意跟出来多少个丫鬟婆子,就走到车厢前,正待拱手作揖说六哥安好地。没想到这车帘子一挑,里面出来的却是夏小満。
他这胳膊都抬起来了,见着夏小満生生顿住,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顺手也就把胳膊撂下了。
夏小満扶着婆子地手下了车。笑眯眯的纳了个万福。叫了声七爷安好,然后回⾝往车里去扶纪灵书。
七爷瞧着夏小満。这笑容就有点儿僵,忙道免礼,见她回⾝,还道年谅在车厢里,便又挤出谄媚地笑容,抻脖子往里头看。
结果,出来地不是病秧子地年六爷,却是美少女地纪大姐小。
七爷这笑容瞬间就变得无比灿烂,忙往前两步,也伸手要去扶她下车,口里柔声道:“灵书妹妹也过来了…”
夏小満听他动静儿就一⾝⽪疙瘩,強着没哆嗦,余光见他手伸过来了,便若无其事地微一错⾝子,双手扶住纪灵书的双臂,把她拉下车。七爷抬臂再次落空,张开的五指一瞬变成拳头,恨恨收回⾝侧。
纪灵书下地站稳当了,这才端端正正纳了万福,笑着问好道:“七哥哥安好。”
七爷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満口道:“好。好。”瞧她一⾝厚⾐裳,又问:“这都打舂了,天将暖和了,怎的还穿这么厚?灵书妹妹倒是畏寒。可巧我前儿刚得了块好⽪子,自家用不上,送人又怕与个不配穿着的,⽩蹋糟了。如今给了妹妹,却是正好!待会儿与你送过来,做件短袄,穿着暖和也不显得累赘。”
夏小満心里翻⽩眼,昨儿还见着纪灵书来着好不好,她昨儿穿得有这么多?啧啧,这真就是看图说话啊,看见纪灵书啥样说啥话!
纪灵书笑道:“多谢七哥哥惦记着,灵书无事,并非畏寒,七哥哥不必⿇烦了。”
七爷笑道:“哪里⿇烦!妹妹肯收便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了!”
说话间,他那张桃花脸转瞬就变成苦大仇深状,语气沉痛,道:“纪大哥这事,妹妹也莫要太伤心,有什么事,还有你这些哥哥呢!是,你六哥腿脚不甚方便,你九哥忙着学业,可还有我呢!若有事,你只管来找哥哥我,不论多难,哥哥必给你办妥当了!”
提到自家大哥,纪灵书的眼圈又有些红了,听着七爷说地挚诚,她忙点头,勉強露出笑来,道:“灵书先谢过七哥哥…”
那副将泣未泣我见犹怜的小模样瞧得七爷一晃神,心庠庠,手也庠庠起来,便想去拉纪灵书。
夏小満在一旁自动进⼊看戏状态,就瞧这七爷娴的表演“变脸”技术,啧啧,你说这一分钟不到这大尾巴狼换几张脸了?哎,川剧大师也就这⽔准了吧…
当察觉七爷无视自己这只牧羊⽝,直奔小肥羊纪灵书去了,夏小満同学额头的青筋有点儿跳跳,这可不行,必须叫两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夏小満一手拉过纪灵书,拍了拍她后背,既是安慰她,也是显示自家看护职责,又笑着向七爷道:“多谢七爷替六爷着想,只是表亲家地事,六爷还料理得来,不敢劳烦七爷。有七爷这句话,六爷⾜领盛情。七爷放心,若将来有需要,定会找七爷帮忙。”
七爷手还没伸出去,又讪讪收了回来,暗自咬牙,脸上还得带笑,那苦大仇深变成大义凛然,道:“夏姨娘客气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年字来,我替我哥哥分忧不是应当地么。”
夏小満心里呸着,嘴上笑道:“七爷仁义!”然后迅速转移话题结束战斗,道:“哎,天儿怪冷的,七爷您怎么这里站着?这是要回去?咱们刚到,就不远送七爷了。您慢走。”说着福了福⾝,又拉了下纪灵书,纪灵书不知所以,见夏小満这么说,也跟着行礼辞别。
七爷地小⽩脸又变成锅底黑,刚想道爷我这还没进去呢,里面门房就过来回话,道:“姨夫人欠安,传话说谢过七爷惦记,不便相见还请海涵,改⽇再上门谢过。”
纪灵书一听说⺟亲有恙,立时急了,忙道:“⺟亲怎的了?”
夏小満猜是纪郑氏敷衍七爷,忙配合着演戏,急道:“表姐小快去看看。”又向七爷陪笑道:“七爷您瞧,真是不便送您了,您请自便,咱们进去了。”说话间脚步已动,拉着纪灵书就往门里走。
七爷刚想说什么,跟班的丫鬟婆子小厮长随呼啦啦一片人过来给七爷行礼,然后纷纷进去,一眨眼功夫门外就剩下他并一个管家两个小厮三个随从七人七马。对面门房作着揖,挂着永恒的憨厚笑容,恭恭送一般模样。
寒风吹过,冷飕飕,空。
七爷站在原地顺了半天气,小厮过来问往哪儿去,七爷強从牙里挤出话来,道:“去老陈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