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能知足衣锦还乡
诗曰:知⾜优游绿野堂,功成⾝退简遍彰。
归来松菊加生⾊,兴起弦壶倍有香。
御草增光秋⽔薄,金莲华美浮云凉。
挂冠解组世风远,才子佳人喜⾊扬。
却说康梦鹤又差人去请夫人,原来夫人到了嘲州,即⼊门见爹娘,正逢世杰、林氏在家愁痛。林氏忽见⽟真⼊来,吃了一惊,大叫道:“⽑儿出现了!”举步退。正在踌躇间,惟世杰放些胆为,指着⽟真道:“吾儿陰灵不泯,自恨命薄,当早升天界,不可自⽇现形,以示怪异。”正是:只道陰灵显圣,谁料真⾝复还。
岂比鹤归华表,宛如凤还丹山。
⽟真道:“⽗亲⺟亲休怕,儿是生人,未曾被火烧死,是儿设计。”乃与这告其无死之由。世杰大喜,自不必言。
且说嘲州知府去拜贺梦鹤,梦鹤说起姚安海、⾼仁之事。及回来,即差班关封锁去拿来治罪,押解广省。奈姚安海闻知,自缢⾝死,⾼仁即将数万家资尽付太爷赂贶买命。那太爷自思道:“他又非贪利之官,教我如何区处?”幸闻大老爷夫人到,太爷即张乐设筵,着亲自去接,又自己亲到卜世杰家,殷勤拜请。⽟真脆然说道:“妾本一介寒门女流,未曾荷蒙圣恩,何劳⽟驾屈舍?况妾那里有此厚颜到衙门,能无贻笑士君子之口乎?”知其必不肯去,乃结彩设宴,就在世杰家中。
那善于奉承曲意,及酒至二巡,说道:“妾闻夫人才德佳誉,但必事穷见节义,世识忠臣。天夫人显其名节,是以生这两个小人以磨挫夫人。如今姚安海虑罪自缢,⾼仁拘噤在监,候解发落。奴家想,夫人宪度汪洋,涵万汇,岂耿耿见忌这一蚁物乎?谨奉⽩金五千两,伏乞纳⼊,幸幸。”⽟真屡辞不受。那又添五千送与卜大爷,⽟真道:“论⾼仁奷险,情实可恶,罪不容赦;若论前⽇送轿之惠,情又可恕,念面上,不究他罢,银再不受。”那道:“这礼若不收,夫人之情虽领,奴家之心何安?虽薄礼不敢渎献,特以为花粉之资而已。”⽟真知其难却,没奈何,乃收了。
却说⽟真被深爱姿雅幽闲,不忍分别,留恋数⽇,是以过限。及数匹催马赶到,即亲送卜氏起⾝。
不数⽇,到了广省,梦鹤与⺟亲陈氏出接。⽟真下轿时,梦鹤属目观其形貌,与⽟真无二。梦鹤道:“来的就是难得夫人乎?”⽟真举眼看陈氏,陈氏无言可答,惟大笑而已,乃指梦鹤问道:“你认得此人么?”梦鹤道:“儿当初在锦霞一见⽟真一面,恍然相似。”陈氏即与之说其来由,大家喜。梦鸽又问道:“夫人何来之迟也?”⽟真即告以大爷的殷勤及说请之事。梦鹤道:“饶他命罢了。”乃遣人去请蔡斌彦夫来相认,斌彦与许氏不敢认,⽟真道:“我即是你女儿蔡平娘也,面形虽认不得,但娘亲生我之劳苦、爹爹养我之恩情、当⽇所做过事业,儿一一都记得。愿爹娘不必怀疑,受孩儿四拜。”⽟真拜毕,蔡斌彦乃与卜世杰结为兄弟,许氏与林氏拜为姊妹,合家喜。正是:大都苦从甘中生,冷暖分离见世情。
假使安然居宇宙,那知今⽇此和鸣。
去说康梦鹤得了卜⽟真,是夜洞房花烛之间,二人说起前⽇之事,有可笑的,有可恨的,有可嘉赏的,有可叹异的,说得情意浓浓。之乐,比寻常人不相同。时梦鹤忆前⽇之蔡平娘,其美丽若彼,今⽇之卜⽟真,其风神若此,喜以旧婚而乐新婚;卜⽟真思前⽇之蔡平娘是我,今⽇之卜⽟真又是我,既以一人之⾝而做两新人,二人情浓意洽。时人有一首诗,单道梦鹤之乐处:无限情深世叹稀,淡妆碧⽟斗芳菲。
摇曳弱柳如风嫰,掩映芙蓉带月辉。
醉倒烟花附风舞,醒随雨云扳龙栖。
婵娟解晤君堪羡,牵惹挥毫魂魄飞。
时人又有歌一曲《⻩莺儿》,单道那旧人变为新人的乐处:成就了知心,知心谐和,记得尝相寻。相寻浑忘,一段浴浴舂娇,舂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我长昑。云锁双禽,遍体尽香侵。当年鼓瑟,今⽇又同衾。萧萧台,浓浓花陰。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湛。梦和湛,值千金。
思梦鹤前⽇正上鸾殿彻金莲,今⽇又⼊桃源寻仙姬,时人亦有一词《満庭芳》,单道鹤的乐处。词曰:断肠赋,断肠篇,幸得相同惕病⼲。叶落时,花开年,喜得月缺又团圆。连理枝栖两凤凰,同心结绾二鸳鸯。志遂旋踵,比指心恋,梁案同坚。天长地久应无变,海誓山盟永不颠。深恨光陰无再,⽇光易迁。堪慰广寒折桂,池塘采莲。硕者仰宴赐酒,恍然颠倒鸾凤天。今兹洞房花烛,犹然抱占有鳌头边。朝绸缪,暮绸缪,闺中侣和情意绵。郞爱女,女怜郞,探骊得意形神翩。
梦鹤、⽟真到次早齐齐起来,正在闲话,忽然一阵秋风吹来一张纸,內写天妃娘娘四名签诗。梦鹤、⽟真拾来一看,狂然惊叹,犹疑在梦中。两人相顾彷徨,因出来问⺟亲陈氏道:“儿生平只因天妃娘娘四名签诗,合则离,离则合,悲了,了悲,离合悲,颠连反覆。往⽇⽇有所思,夜有所梦,儿今⽇之事莫不是梦乎?”陈氏道:“吾儿今⽇之事虽非梦,然亦何可认为真非梦也!盖人生世了,尽是梦中人也。吾儿若疑为梦,就是梦也。即可因现在所居之梦去行可矣,何必问其真哉?且今⽇既成就了事,宜焚香当天拜谢天妃娘娘之恩。”梦鹤觉悟,盥沐焚香,八拜而谢。
拜毕,退而对⽟真道:“万事不由人计较,算来都是命安排。贤卿你前年九月初七⽇别离,至今犹是九月初七⽇会合,想起来,岂非签诗之意、梦中之语一毫不差乎?”⽟真道:“妾观人生世上,犹是舂梦。”梦鹤道:“此真可谓智者道。生于子而沉于午,陰生于午而降于子。盖天下事物,视以为有,则有者自无;视以为无,则无者又有。盈天地间皆物,即盈天地间皆属有无之数也。夫有者,舂梦也;无者,舂梦之觉也。此浮屠所以一空尽之,而吾儒以一理尽之。空无所附,以理字属之;理无所见,以空字目之。况吾与你触犯天威,死别三载,世之人多以为虚;业债未完,回生再结,世之人多以为妄,殊不知正属有无之数也。安知昔⽇之死非即今⽇之生,今⽇之生能定后⽇之死乎?”⽟真道:“此论诚然。妾尝读书至‘仁者寿’句,试问古来仁者甚多,而今安在哉?妾想亦是舂梦也。”梦鹤道:“卿知其一,未知其二。盖仁者之⾝是空也,仁者之寿是理也。何则?仁者之⾝,至今安在?可见空矣;但仁者之功业德泽,自一世以至万万世,无一人不见仁者,此是理也。况我与你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昔⽇之舂梦,贫劳苦,今⽇觉来,于我何有?今⽇之富贵逸乐,安必非昔⽇之舂梦也?不如著有事绩,垂之简编,令后世传而颂之,⾝虽空而名不空,以表舂梦可矣。”⽟真道:“即如俺之事绩,可著之简编乎否也?”梦鹤道:“可矣。吾著之,使天下后世知托质寰区之数无几,凡富贵贫寿夭皆命所定,不必蔵机关,结冤仇,而鳃鳃泪及,以图侥悻也。但吾⽗临终之⽇,曾下书一封,说待我得志之后方可展观,今功成然遂,可以开矣。”乃虔敬展开一看,别无所言,只说:你⽗将生吾儿之时,梦见一鹤:生得⽑羽丰厚,⾐翼鲜妍,无奈被泥庒,不能奋飞。中有一二燕雀,都飞来欺侮他。忽然又一雌的来与之同栖,就生下一小鹤,须臾,一的与一小鹤子杳然不知其所之。那一雄的四顾一望,见有一个别雌鹤在土堆上,飞与之颉颃,奈颠连不得前。两鹤徒哀鸣而已。既而,一雌的视禽鸟多非其轮,飞来与一雄的翱翔于九霄之遥。及你⽗梦见这等事醒来,而吾儿降生矣。是以知吾儿前途虽偃蹇,后来必发达,要待得志之后开看,乃知吾梦之有应,吾言之不诬矣。
康梦鹤看毕,回思前⽇本⾝所为的事业,喟然叹⽇:“我之一生,吾⽗已早梦及此矣,究竟皆是一梦。”当时有一绝为证:寓形宇內其如梦,自古英雄一旦休。
富贵贫穷天注定,人生何事多心忧。
自是梦鹤觉悟,知⾜辞官归家。在路遇着数位商人,⾐衫破碎,延路求丐。梦鹤听其声音系是自己乡亲,差人去唤他近前来问。数商人说是漳州人,因船被风扫沉,本钱罄空,幸俺数人扶了船篷上岸,今不得已,延途求化。康梦鹤道:“本院认得你是某人,经救康梦鹤,有之乎?”商人道:“有之。”康梦鹤道:“你如今认得我否?”商人道:“不敢。”康梦鹤道:“快请起来,你等皆是我恩人,各送银一百两,仍雇轿送你们归乡。众张人喜,叩谢而去不题。
却说康梦鹤到嘲州府,同⽟真到梅峰庵,去拜谢掸师当⽇收留穷途之恩。梦鹤对⽟真道:“我数年以前,因寻夫人不见,寄栖此庵,及夫人来此进香,题了缘薄,才各踪趾。”⽟真道:“妾记得当时看见相公一面,但不敢认。”又想道:“妾前⽇题二两香银,尚未有送他,今当一并送他。”
到了庵外,禅师⼊参佛,坐定,献茶,梦鹤谢他前⽇之恩,无可为报,今要奉⽩金三百两。禅师道:“出家人以清净淡薄为本,这银都无用,只求大老爷椽笔一挥,增光山门。”梦鹤道:“这等大妙”即提起笔来,写“梅园山⽔禅师必亨”八个字以赞之云:梅芳草満袖襟,园中菩提自知音。
山明幽静无尘⾊,⽔秀拓开见地心。
禅语圆明理乐转,师言寂灭昙花陰。
必然道与乾坤约,亨传曹溪归北岑。
及⽟真看见壁上一首诗,读云:梅峰大异木阑庵,梦鹤争如王播惭。
不噤笑鹏何所适,愁心难对俗人谈。
⽟真对梦鹤道:“这诗是相公当⽇微时题的,今何不和一首?”梦鹤又举笔和云:当年寄食梅峰庵,逻思古人聊慰惭。
振翩雄飞今遂志,眼前宛对嫦娥谈。
于是⽟真亦援笔和一首:拜敛飘零栖此庵,为情绊羁耐心惭。
当年雾蔽不堪道,今⽇云开聊可谈。
题毕,二人拜别禅师回来。行不数⽇,将近漳州,又遇着二人带锁,并四个押差,梦鹤视之,乃郑判躯、洪袖中也。停轿问之,判躯道:“小的无冤受屈祸,因⽗亲被反诬赖人命。”袖中道:“小的⽗亲在县为赋役,被察院访察十恶。今俺二人⽗亲年老逃出外境,未知生死,今文书又来拿解家属。”梦鹤问判躯道:“你原是生员,安可同锁?”判躯道:“因前年为人所讼,黜退前程,问了徒罪,幸逢大赦。”梦鹤道:“有罪不及孥,我为你二人解围。”押差道:“恐违了⽇子。”梦鹤道:“我即写呈你带去。”乃立写呈状,并一名帖,付押差去投递。
那察院拆开一看:原任广东察院康梦鹤为恳情赦宥事。痛思郑判躯、洪袖中之⽗,一则衙蠢害良,一则迫死人命,罪不容赦。惟念洪-扬、郑锦园之子,几-不从,罪有可原。况以髦老之⽗而逃出,露风霜,是责之愆也;以孱懦之子,拘代⽗服刑,是重之罚也。骨⾁参商情何切,至若离心何安。国法之威未加,逃亡之惨已至。然袖中等不忍亲骸秽狱,何患一⾝艰危。但尧有自新之士,舜有改过之民。开一面之网,可复抵合之风;视如伤之心,可登苍姬之世。谨呈。
那察院看毕,即批云:-
扬、锦园之抛离,袖中、判躯之讥-,皆不⾜以偿其罪。惟念寅翁之情,洪筛扬免追罪属,郑锦园宜出棺木,俱释放。
嗣后,这二人悔前⽇之非,感今⽇之恩,俯伏谢罪,自不必说了。
且说梦鹤在任,喜得双生贵子,后来俱显名于世。及荣归之时,远方亲戚、并附近邻里闻之,各牵羊携酒来相贺。自是,梦鹤⽇与⽟真优游于绿野之堂,咏歌倡叹,俯仰上下,乐夫天命于无穷。乃举和倡所作之诗集为单家稿,当世已经刊刻,流传不衰。
弥坚堂主人与梦鹤契,不啻胶漆之亲,悉一生所经事迹,不觉因后之和乐,而有感于前之坎坷,忆前之坎坷,而有慰后之和乐。且思积恶之人,其后来之报若此,积善之人,其后来之报若彼,犹可信福善祸滢之不诬也,天生贤才之不偶然也,因为之作《终须梦》以记焉。既成,乃为之赞。赞曰:伟哉梦鹤,冰霜松柏;懿哉⽟真,坚躁铁石。曰才曰佳,今古无双;曰情曰节,万古不易。几回离合,几回悲,可感可叹。丰城龙剑,合浦骊珠,可羡可嘉。霜竹雪梅,平娘之节以之,大江巨海,其祥之情以之。非节何以见其佳?非情何以见其才?且无平娘之节,不能见梦鹤之情:无梦鹤之情,亦不得不显⽟真之节。因为之歌曰:⽇月可转兮,节难转;云雾可消兮,情难消。情也者,先天地而始,后天地而终。节也者,参造化之德,成造化之均。嗟嗟,微斯情兮,吾谁与俦?微此节兮,吾何以终?且微此数奷从兮,吾之情节才佳何以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