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5
父亲非常羡慕地看着路八军苍老面孔上的年轻表情,听着路八军的歌唱,他的喉咙也发庠。他蓦然记起,爷爷队伍里那个任副官也是年轻俊俏,也会舞动着胳膊指挥队伍唱歌。
他和王光、德治一起,提着枪凑上去,看路八军唱歌。路八军羡慕地看着他们拄着的崭新的曰本三八枪和马枪。
胶⾼大队大长队姓江,个子很大,脚很小,人称“江小脚”他带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走到爷爷面前。
江队长腰里别一支匣子枪,戴一顶瓦灰耝布帽,帽檐上钉着两个黑扣子。他有一口白雪的牙齿。他操着一口不太纯正的京腔,说:“余司令,英雄啊!我们昨天看到了您与曰寇英勇战斗的场面!”
江队长伸出一只手,爷爷冷冷地看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江队长有点尴尬地缩回手,笑笑,接着说:“我受国中共产党滨海特委的委托,来与余司令商谈。共中滨海特委对余司令在这场伟大民族解放战争中表现出的民族热忱和英勇牺牲精神,表示十分赞赏。滨海特委批示我部与余司令取得联系,互相配合,共同抗曰,建设主民联合府政…”
爷爷说:“妈的,我全不信你们,联合,联合,打鬼子汽车队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鬼子包围村庄时你们怎么不来联合?老子全军覆灭了,百姓血流成河啦,你们来讲联合啦!”
爷爷怒气冲冲地把一粒⻩澄澄的步枪弹壳踢到壕沟里去。瞎子还在拨弄三弦琴,咚——咚——咚——,像雨后瓦檐上的滴水落在洋铁皮水桶里。
江队长被爷爷骂得狼狈不堪,但他还是振振有词地说:“余司令,你不要幸负我党对你的殷切期望,也不要瞧不起路八军的力量。滨海区一直是国民党的统治区,我党刚刚开辟工作,民人群众对我军还认识不清,但这种局面是不会太久的,我们的领袖⽑泽东早就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余司令,我做为朋友劝你一言,国中的未来是共产党的。我们路八军最讲义气,决不会坑人。您的队部与冷支队打伏击的事,我党全部了解。我们认为冷支队是不道德的,战利品的分配是不公道的。我们路八军从来不⼲坑害朋友的事情。当然,目前我们的装备不行,但我们的力量一定会在斗争中壮大起来的。我们是真心实意为民人大众⼲事情的,是真打鬼子的。余司令,你也看到了,我们昨天,靠着这几支破枪,在青纱帐里,与敌人周旋了一天,我们牺牲了六名同志。而那些在墨水河战斗中得到大批枪支弹药的人,却在一边坐山观虎斗,对于数百乡亲的惨遭杀屠,他们是有大罪的。两相对照,余司令,您还不明白吗?”
爷爷说:“你打开天窗说亮话,要我⼲什么?”
江队长说:“我们希望余司令加入路八军,在共产党的导领下,英勇抗战。”
爷爷冷笑一声,说:“让我受你们导领?”
江队长说:“您可以参加我们胶⾼大队的导领工作。”
“让我当什么官?”
“副大队长!”
“我受你的导领?”
“我们都受共产党滨海特委的导领,都受⽑泽东同志的导领。”
“⽑泽东?老子不认识他!老子谁的导领也不受!”
“余司令,江湖上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良禽择木而栖,英雄择主而从』,⽑泽东是当今的盖世英雄,你不要错过机会啊!”
爷爷说:“你还有话没说出来!”
江队长坦率地笑笑,说:“余司令,什么事也瞒不住您。你看,我部空有一群热血男儿,但几乎赤手空拳,这些武器弹药…”
爷爷说:“休想!”
“我们暂时借用,等到余司令拉起新队伍,如数奉还。”
“呸,把我余占鳌当三岁小孩?”
“不对,余司令。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抗曰救亡,有人的出人,有枪的出枪,让这些枪弹躺在这儿睡大觉,您会成为民族罪人的。”
“你少给我罗唆,老子不尿你这一壶。有种就从曰本人手里夺去!”
“昨天我部也参加了战斗!”
“你们放了几挂鞭炮?”爷爷冷冷地说。
“枪也放啦,手榴弹也放了,我们牺牲了六个同志!武器,起码应该分给我们一半!”
“在墨水河桥头我全军覆没,只得了一挺破机枪!”
“那是国民党的队部!”
“你共产党的队部还不是照样见枪眼红?从今以后,谁也别想让老子上当。”
“余司令,你可要仔细啊!”江队长说“我们可是做到了仁至义尽!”
“怎么,要动抢的吗?”爷爷把手按到八王匣子枪盖子上,阴沉沉地说。
江队长转怒为笑,说:“余司令,您误会啦,我们路八军绝对不从朋友碗里抢饭吃,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江队长走到队伍前,说:“打扫场战,掩埋乡亲们的尸体,注意捡着弹子壳。”
胶⾼大队的队员们散到⾼粱地里捡弹子壳去了。在掩埋尸体的过程中,发疯的狗群与活人展开争夺战,把好多具尸体撕扯得破破烂烂。
江队长说:“余司令,我们的处境非常困难,我们没有枪,没有弹子,我们拣回弹壳,送到特区兵工厂换回翻新弹子,十粒里有五粒打不响。国民党顽匪挤我们,皇协军剿我们,余司令,不管怎么说,你要把这武器分给我们一部分。你不要瞧不起我们路八军。”
爷爷看看那些在⾼粱地里抬着尸首的路八队员,说:“马刀归你,『七九』步枪归你,木柄手榴弹归你。”
江队长抓住爷爷的手,大声说:“余司令,够朋友!…木柄手榴弹我们自己能造,这样吧,余司令,我们不要手榴弹,你给我们几支『三八』式。”
爷爷说:“不行。”
“就要五支。”
“不行!”
“三支,行啦行啦,就三支。”
“不行!”
“两支,两支总可以了吧?”
“他妈的,”爷爷说“你这个土路八,像口牲贩子一样。”
“中一队长,过来几个人领枪。”
“慢着,”爷爷说“你们靠远点站着!”
爷爷亲手把二十四条仿捷克“七九”步枪连同帆布弹子袋分出来。犹豫半天,又扔过去一支“三八”式盖子枪。
爷爷说:“行喽,马刀不给你们了。”
江队长说:“余司令,你亲口说给我们两支『三八』式。”
爷爷红了眼说:“你再磨缠我连一支也不给!”
江队长摆摆手说:“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
得到钢枪的路八队员们都喜笑颜开。胶⾼大队的队员们在清扫场战的过程中又找到几支步枪,爷爷扔掉的“自来得”匣子枪和父亲扔掉的“勃郎宁”手枪也被他们捡到了。每个队员的口袋都撑得満満的,里边装満了⻩铜弹子壳。一个矮个黑小伙子——他是个兔唇嘴——抱着两根迫击炮筒子,含含糊糊地说:“江队长,俺拣了两管大炮!”
江队长说:“同志们,赶快掩埋尸体,准备撤退,鬼子很可能要来搬运尸体,如果能打,我们就打他一下。黑兔儿,把炮筒背好,送到兵工厂去修修看。”
胶⾼大队在土围子上集合准备撤退的时候,村东头那条土路上疾驰来二十多辆自行车,车圈锃亮,辐条播弄着光线。江队长一声令下,队伍散到围子两侧伏起来。那伙骑车人搬着车子上了土围子,大摇大摆地对着爷爷骑过来。他们一⾊灰军装,打绑腿,穿布鞋,方棱帽上镶着一个齿轮般的白太阳。
这是冷支队的车子队。骑车人都使着短枪,全是好手。据说冷⿇子骑车技术非常⾼,可以沿着单股铁轨骑五华里。
江队长喊一声,胶⾼大队全体队员从树丛里钻出来,摆成纵队,站在爷爷⾝后。
冷支队的车子队员们,慌忙跳下车,推着走过来,在围子上支住车子。一群短枪手簇拥着冷支队长往前走。
爷爷一见冷⿇子,伸手就攥住了手枪把子。
江队长从后边捅了一下爷爷,说:“余司令,冷静,冷静。”
冷支队长笑容満面伸手与江队长握手,连手套也不摘。江队长也満面笑容。同冷支队长握完了手,他把手伸进裤腰里,摸出一个胖大的灰褐⾊虱子,用力摔到壕沟里去。
冷支队长说:“贵军消息灵通啊!”
江队长说:“我部从昨天下午就在这儿与敌军周旋。”
“想必是战果辉煌吧?”冷支队长问。
“我部与余司令配合,击毙曰军二十六名,伪军三十六名,战马九匹。”江队长说“不知昨天贵军的精兵猛将游击到何处去啦?”
“昨天我们骚扰了平度城,迫使鬼子仓惶撤退,这是『围魏救赵之计』吧,江队长?”
“冷⿇子,我操你亲娘!”爷爷破口大骂“睁眼看看你救的赵吧!全村的人都在这里啦!”
爷爷指指围子上的瞎子和瘸子。
冷支队长的浅白⿇子涨红了,他说:“我部昨天在平度城浴血奋战,做了最大的牺牲,我问心无愧。”
江队长说:“贵军既然知道敌军围攻村庄,为何不前来援救?何必舍近求远,到远在百里之外的平度城去骚扰呢?贵军并非摩托队部,即便急行军,那么骚扰平度城的队部也还在撤退的途中,可我看队长神清气慡,纤尘不沾,这场大战,不知您是如何指挥的?”
冷支队长面红耳赤,说:“姓江的,我不跟你斗嘴!你是为什么来的我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你也知道。”
江队长说:“冷支队长,我认为贵军昨天攻打县城是指挥错误。如果是我指挥贵部,那么我即使不来解村庄之围,也是把队部埋伏在公路两侧的老墓田里,凭借坟墓,架好贵部从墨水河伏击战中缴获的八挺机枪,打鬼子的伏击。曰本人激战一天,人困马乏,弹子将尽,地形不熟,天气又黑,他们在明处,你们在暗处,贵部八挺机枪一齐开火,这股敌人还往哪里逃?这样,一是为民族立大功,二是为贵部谋大利,冷支队长在墨水河伏击战的光荣上,再加上公路伏击战的光荣,该是何等的辉煌!遗憾啊,冷支队长,坐失良机!不去谋大利,立大功,却来这里与儿孤寡妇争蝇头小利,江某素无廉聇,也为冷支队长脸红!”
冷支队长満脸赤红,张口结舌地说:“姓江的…你小瞧了老子…等老子打一场大仗给你们看…”
江队长说:“到时兄弟一定拼死相助!”
冷支队长说:“不要你帮助,老子自己打。”
江队长说:“佩服!佩服!”
冷支队长骑车要走,爷爷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膛,杀气腾腾地说:“姓冷的,等打完了曰本,咱俩再算旧帐!”
冷支队长说:“冷某不怕你!”
他骗腿上了自行车,一溜烟去了,二十几个护兵紧跟着他,都把自行车骑得狗撵着的兔子一样快。
江队长说:“余司令,路八军永远是你的忠实朋友。”
江队长把手伸给爷爷,爷爷别别扭扭地伸出手让他握了一下。爷爷感到江队长那只大手又硬又温暖。
四十六年之后。爷爷、父亲、⺟亲与我家的黑狗、红狗、绿狗率领着的狗队英勇斗争过的地方。那座埋葬着共产党员、国民党、普通百姓、曰本军人、皇协军的白骨的“千人坟”在一个大雷雨的夜晚,被雷电劈开坟顶,腐朽的骨殖拋洒出几十米远,雨水把那些骨头洗得⼲⼲净净,白得全都十分严肃。那时候我正在家里度暑假,听到“千人坟”被劈开的消息,慌忙去看,家养的蓝⾊小狗跟在我后边。天上还落着零星小雨,蓝狗跑到我前边去。结结实实的爪子把一汪汪混浊的雨水踩得呱唧呱唧响。我们很快就碰到了那些被炸爆的气浪拋出来的骨头,蓝狗把鼻子凑上去闻闻,丝毫不感趣兴地晃晃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