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9
马急一阵慢一阵地跑着,中午时分,跑下墨⽔河大堤;下午,把墨⽔河拋在⾝后;傍晚时,爷爷坐在马上,望见了那条比墨⽔河窄一半,弯弯曲曲地爬行在碱土荒原上的盐⽔河。河⽔像灰⾊的⽑玻璃,焕发着模模糊糊的光彩。
县长曹梦九的一条妙计,把以我爷爷为首的⾼密东北乡土匪一网打尽,是一九二八年深秋里的故事。爷爷在⽇本北海道荒山野岭中,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忆这段惨痛的历史。他想起自己坐着乌黑的“雪佛莱”小轿车在东北乡的崎岖道路上颠簸时,是何等的得意洋洋,愚蠢无比。他想到自己就像一只鸟囮子一样,把八百个好汉子引进了罗网,他一想到这八百条汉子在济南府外一个偏僻河沟子里被机关打成八百个筛子底的景象就感到四肢冰冷。他披着一条破⿇袋在一道浅浅的沙河里用破网片捕鱼时,可以望到半月形海湾里田埂般奔涌追逐的灰蓝⾊浪嘲,那时候他想到故乡的墨⽔河和盐⽔河,他点燃树枝烧着⽇本北海道沙河里的细鳞鲢子鱼时,想着他犯了严重错误葬送了八百个汉子的生命之后的惨淡经历…
爷爷在凌晨时分,踩着济南府察警署⾼墙上的破砖头,爬上了墙头,又贴着墙壁滑到聚集着破纸烂草的墙,惊跑了两只闲逛的野猫。他溜进一户人家,用黑直页呢军服换了几件破烂⾐服,混迹在纷的市街,看着他的乡亲们、伙计们被一个挨一个地押进了闷罐子车。车站上岗哨林立,一派森杀气,闷罐车头上煤烟翻滚,排气管里蹿出尖叫的蒸气…爷爷踩着两锈迹斑斑的铁轨,一直向南走,走了一天夜一,平明时分,在一条⼲枯的河道附近,嗅到了浓烈的⾎腥。爷爷踩着中断的木桥,看到桥下苍⽩的石上,涂満鲜⾎和脑浆,⾼密东北乡八百多个土匪一层层叠着,叠満了半条河…爷爷感到无比的惭愧、恐惧、仇恨。站在断桥上,他的生存的愿望特别強烈,杀人、被人杀,吃人、被人吃,这种车轮般旋转的生活他厌烦透了,他想起了炊烟缭绕的宁静村庄,嘎嘎吱吱响着的辘轳把清亮的井⽔绞上来,一头紫茸茸的驴驹子把嘴巴伸到桶里抢⽔喝,火红的公站在生満酸枣棵子的土墙上着绚烂的朝霞引吭⾼歌…爷爷决定回家。他生下来一直在⾼密东北乡的地盘上转来转去,跑出这么远还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家在天外般遥远。他们是乘着火车来济南的,当时记得车头一直往西开,那么现在只要沿着铁路往东走,就不愁走不到⾼密县。爷爷沿着铁轨走,有时候觉得铁轨伸向别的方向,他犹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长江大河都要拐弯,人修的铁路那能不拐弯。铁路上有时出现翘着后腿撒尿的公狗,有时也出现蹲踞着撒尿的⺟狗。黑⾊的火车驰来时,他趴在路沟里或是路边庄稼地里,看着红⾊的或黑⾊的车轮哆哆嗦嗦地爬过,弯曲的路轨在车轮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啸声通过翻卷叶片的庄稼和卷扬的尘土显出自己的形状。火车驰过,铁轨痛苦地恢复正常状态,乌黑、灰亮、好象一种不甘受庒又无法逃避庒迫的矛盾心情。客车上淋漓下的国中粪便和⽇本粪便挥发着同样的臭气,花生壳儿瓜子⽪儿纸头儿镶嵌在枕木里…爷爷逢村讨饭,遇河喝⽔,不分昼夜向东奔,半个月后,他看到了⾼密火车站上那两座悉的大炮楼。火车站上,⾼密县的豪绅们正在送着荣升山东省察警厅长的原县长曹梦九。爷爷伸手摸了一下,里空空,他不知道用什么动作栽倒在地上,好久好久,他的扎到黑土里的嘴巴才嗅到⾎腥的黑土气息…
爷爷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还是不去看我和我⽗亲,尽管他在寒冷的梦境里多次梦到雪⽩的躯体,梦到我⽗亲古古怪怪的天真笑容,醒来后他肮脏的脸上沾着热乎乎的泪⽔,心脏像挨了拳头一样紧缩着钝痛。他知道,他仰望着満天的星斗知道自己对子和儿子的思念是多么深刻。但事到临头,站在悉的村头上,嗅着洋溢在暗淡夜⾊里的亲切的酒糟气息,他犹豫了。的一个半耳光,像一道冷酷的河流,把他和她隔开了。骂他:公驴!公猪!骂他时横眉立目,双手揷在间,背驼着,脖子抻着,嘴里流着腥红的⾎…这丑恶的形象使他心如⿇,他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被一个女人这样凶狠地骂过,更没有被一个女人用耳光子搧过。尽管他与恋儿偷情时心怀愧疚,但遭到辱骂痛打后,愧疚消去,原先存在于他心中的那点进行自我批评的可能,被一种強烈的报复心情代替。他理直气壮地带着恋儿出走,搬到与我们村子相隔十五里路的咸家口子,买了一栋房屋住下,那段时间里他知道自己过得很不顺遂,他从恋儿的弱点里发现了的优点…现在,死里逃生之后,是双脚把他带到了这里,他嗅着亲切的味道,心里感到悲凉,他想不顾一切冲进那个充満丑恶与美好回忆的院落去重温旧好,但那痛骂的声音,那个抻脖子驼背的丑陋形象像⾼大的栅栏,挡住了他的面前的道路。
半夜时分,爷爷拖着疲惫不堪的⾝体,来到咸⽔口子。他站在两年前买下的房屋前,见后半夜的月亮⾼⾼地挂在西南方向的⾼天上。天是银灰⾊的,月是橘⻩⾊的,月是残缺的,但那残缺部分浅浅的轮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围凌地散布着十几颗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洒着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辉。恋儿黑⾊的、结实的、修长的⾝躯浮现在爷爷眼前。爷爷想起围绕着她的躯体的金⻩⾊火苗和从她眼睛里进出的蓝⾊火花,绵的、对肌肤之亲的狂思念使爷爷忘记了心灵和⾁体的双重痛苦,他攀住镶瓦的墙头。耸⾝上墙,跳进院落。
爷爷敲着窗棂,庒住情,低声呻唤:
“恋儿…恋儿…”
屋子里一声惊呼后,是一阵恐怖的战栗声,后来又是断气般地菗泣。
“恋儿,恋儿,你听不出我来了?我是余占鳌啊!”
“哥…亲哥!你吓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见你!我知道你变了鬼,你变了鬼还来看我我我心里⾼兴…你到底还是想着我…你来吧…来吧…”
“恋儿,我不是鬼,我活着,我活着逃出来了!”爷爷用拳头砰砰地打着窗户,说:“你听听,鬼能打响窗户吗?”
恋儿在屋里哇啦一声哭了。
爷爷说:“别哭,让人听到。”
爷爷走到门口,立脚未稳,⾚条条的恋儿就像一条大狗鱼一样蹦到他怀里。
爷爷躺在炕上,望着纸糊的顶棚发呆。两个月里,他连门口也没出过,恋儿每天都把街上有关⾼密东北乡土匪的议论传给他听,因此他每天都沉浸在对这场大悲剧的追忆中,追忆到某些细节时,他就把牙齿恨得咯咯响。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无数次机会要了曹梦九这条老狗的命,但终究饶了他。这时候他就联想到我。她与曹梦九那种半真半假的⼲爹⼲女儿的关系是促使他上当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因为恨曹梦九而恨她。也许她与曹梦九早就串通一气,共设圈套来坑他。尤其是听到恋儿说,恋儿对我爷爷说,亲哥,你忘不了她,她可早就忘了你,你被火车拉走后,她就跟着铁板会头子黑眼走了,在盐⽔口子住了有好几个月了,至今没回来。恋儿边说边着爷爷的肋骨。爷爷看着她不知厌⾜的黑⾊⾝体,一种隐隐约约的厌恶产生了。他从眼下的这个黑⾊⾁体想到她的雪⽩的⾁体,想到几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铺在⾼粱密荫下的大蓑⾐上的情景。
爷爷折起⾝来,说:“我那支还在吗?”
恋儿惊恐地抱住爷爷的胳膊,说:“你要⼲什么?”
爷爷说:“我要去杀这些狗杂种!”
“占鳌!亲哥,你可不能再去杀人啦!你这一辈子杀了多少人啦!”恋儿说。
爷爷对着恋儿的肚子踹了一脚,说:“你少啰嗦,把拿来!”
恋儿委屈地呜咽着,拆开枕头,把那支二把匣子摸出来。
爷爷和⽗亲共骑一匹黑马,跟在韬略在的铁板会青年会员五子⾝后,奔驰半天,望见灰蒙蒙发亮的盐⽔河,望见盐⽔河两岸⽩茫茫的碱土荒原时,尽管被五子一番大话撩拨得万分动的情绪尚未冷静,但还是想起了与黑眼在盐⽔河边决斗的情景——
爷爷掖着匣,骑着一头大叫驴跑了一上午,赶到盐⽔口子。他把⽑驴拴在村外一棵榆树上,让⽑驴啃着树⽪。他把破毡帽往下拉拉,遮住眉⽑,大踏步往村里赶。盐⽔口子好大一个村庄,爷爷不问路,冲着村中那几排⾼大瓦房去。深秋初冬,村里有十几棵挑着累累的、焦⻩的叶片的栗子树在风里抖。风不大,但利飕有劲。爷爷闯进瓦屋大院,正逢着铁板会集会未散。在一个方砖铺地的大堂里,面墙上挂着一幅灰⻩⾊的大画,画上画着一个面貌稀奇的老头骑着一头斑斓猛虎。画下供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对象(爷爷后来才看清那些对象里有猴子脚爪、的头骨、晒⼲的猪苦胆、猫的头、骡子的蹄子),香烟缭绕中,一个眼周带痣的人坐在一块圆圆的厚铁板上,用左手摩着头顶上那块光光的头⽪,右手捂着腚沟子,⾼声嘹亮地念着咒语:“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筋铁骨铁丹台铁心铁肝铁肺台生米铸成铁壁寨铁刀铁无何奈铁⾝骑虎祖师急急如敕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认出了这就是⾼密东北乡大名鼎鼎、半人半妖的黑眼。
黑眼念完咒语,急匆匆起⾝,对着那个铁⾝骑虎祖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铁板上坐下,双手攥拳、把十个手指甲盖全蔵在拳头里。他对着坐在大堂里的一片铁板会会员,点了一下下巴颏。铁板会会员都用左手摩头⽪,右手捂腚沟子,闭上眼,齐声⾼叫,重复着黑眼念过的咒语。那啊吗唻…啊吗唻…的⾼喊,像歌唱一样洪亮动听,爷爷感到大堂里鬼气缭绕,心里的怒火不由消了一半——他原来想打黑眼黑的——对黑眼的极度憎恶里掺进了几丝敬畏。
铁板会会员齐声诵过咒语,又齐齐地给骑虎老妖磕了头,然后站起来,自然形成两路密集的纵队,向黑眼面前移动。黑眼面前有一个酱红⾊的大缸,缸里泡着红⾼粱米,爷爷早就听说铁板会吃生米,现在终于看到,每个铁板会会员都从黑眼那里领一碗生米,呼噜呼噜喝下去,然后走到供桌前,依次拿起那些猴爪、骡蹄、头骨在光头⽪上摩摩。
等到铁板会的仪式完毕,⽩太掺了红颜⾊,爷爷对着那幅大画开了一,骑老虎老妖的脸上被打了一个洞。铁板会炸了营,清醒片刻,一齐跑出来,把爷爷围在垓心。
“你是谁,好大的贼胆!”黑眼⾼声叫骂。
爷爷退到一堵砖墙前,用冒烟的口把破毡帽往上捅了捅,说:“你老祖宗余占鳌!”
黑眼说:“你还没死?”
爷爷说:“想看着你先死!”
黑眼说:“你那玩意儿就能把我打死?伙计们,拿刀来!”
一个铁板会员提来把杀猪刀,黑眼憋一口气。对那会员示意。爷爷看到那把锋利的尖刀砍在黑眼袒露的肚⽪上就像砍在硬木上一样,劈劈啪啪响,黑眼的肚⽪上只留下一些⽩⾊的印痕。
铁板会会员们齐声诵咒:“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骑虎祖师急急如律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心里暗暗吃惊,他从没想到这世界上还真有刀不⼊的人,他想到铁板会员的咒语里,全⾝都铁遍了,唯独没说铁眼睛。
“你的眼珠子能挡住我的弹子吗?”爷爷问。
“你的肚子能顶住我一刀吗?”黑眼反问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的肚⽪绝对顶不住那锋利的杀猪刀;他也知道,黑眼的眼睛也无法顶住匣弹子。
铁板会员们都从大堂里拿出刀剑戟,虎视眈眈地围住爷爷。
爷爷知道自己匣里只有九粒弹子,打死黑眼后,疯狗一样的铁板会员也会把自己剁成⾁酱。
“黑眼,看你也算是个人物,爷爷给你留着那两个尿泡!你把那娼妇给我,咱俩就算完事!”爷爷说。
“她是你的吗?你叫她她答应吗?你明媒正娶了她吗?守寡的女人无主的狗,谁养着是谁的!你要识相就快滚,别怪黑爷不客气!”黑眼说。
爷爷把匣举起来。铁板会员们也擎起了冷光闪烁的兵器。爷爷看着那翕动着咒语的铁板会员,想,一命换一命!
这时候我在人群外一声冷笑。爷爷手中的口垂下去。
抱着⽗亲,站在一条石台阶上,沐着西斜的光,遍体生出光辉。她头发溜溜的亮,脸庞的红,眼睛灼灼的明,模样实实的可爱又可恨。
爷爷咬牙切齿地骂:“子婊!”
毫不客气地说:“公驴!公猪!下的东西,你只配和丫头子困觉!”
爷爷抬起口。
说:“你打吧!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儿子也打死吧!”
“⼲爹!”我⽗亲叫了一声。
爷爷的口又一次垂下。
他想起那个翠绿的⾼粱地里的火红的中午。想起那匹陷在窗外泥土里的黑骡子,想起⽩净的⾁体躺在黑眼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