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尊一声众乡亲细听端详
张扣俺表一表人间天堂
肥沃的良田二十万亩
清清的河水哗哗流淌
养育过美女俊男千千万
白汁儿蒜薹天下名扬
——天堂县瞎子张扣演唱的歌谣
一
⾼羊!
那天中午,阳光十分強烈。久旱无雨,天空和大地之间游走着混浊的尘埃,弥漫着腐烂蒜薹的臭气。一群蓝⾊的乌鸦疲惫地从院子上空掠过,地上闪过灰淡的阴影。已经收获的大蒜没来得及编成辫子,散乱地堆在院子里,被炎阳曝晒着,发出阵阵恶臭。在堂屋里,他蹲在一张矮桌前,耷拉着两撇倒运的掉梢眉⽑,端起一碗蒜薹汤,克制着从胃底泛上来的恶心,刚要伸嘴強喝,就听到从虚掩的破旧院门外,传来一声焦灼的吼叫。他听出这是村主任⾼金角在呼叫自己的名字,便匆忙放下碗,大声应着,往院里走。
站在堂屋门口,他说:是金角大叔吧?来家里坐坐?
院门外的声音柔和了些:⾼羊,你出来一下,有要紧事跟你商量。
他不敢怠慢,回头嘱咐了一句:杏花,你别乱摸,别烫着。饭桌旁,他的八岁的双目失明的女儿杏花睁着两只光彩夺人两团漆黑的眼睛呆坐着,好像一截黑木头。在院子里走着,灼热的土地烙着脚,热气上冲,他感到双眼正在分泌眼眵。他搓着胸脯上的灰泥,听到生新的婴儿在炕上啼哭。⾝有残疾的老婆似乎在炕上咕噜了一句什么。总算生了个男孩!他望望黑洞洞的窗户,欣慰地想着。西南风刮来了成熟小麦的焦香,就要开镰收割了。他的心突然感到十分沉重,冰凉的感觉从背后缓缓升起。很想收住脚,但脚却带着他向前走。蒜薹和蒜头的辣臭,熏得他眼泪汪汪。抬起赤裸的胳膊擦了一把眼,他知道自己没有哭。
拉开大门,他问:大叔,有什么…哎哟娘——眼前一片翠绿的线条晃动,好像千万根新鲜的蒜薹飞舞。右脚踝子骨上遭了一着打击,非常迟钝,非常沉重,仿佛连心肝都被扯动了。他闭着眼,恍惚中觉得嘴里发出一声惨叫,⾝体不由自主地往右倾斜,而这时,左腿弯子又挨了一击。他惨叫着,⾝体一罗锅,莫名其妙地跪在了门前的石头台阶上。他想睁眼,眼皮沉重,蒜薹和蒜头的辣臭气刺激得眼珠疼痛难忍,眼泪乱纷纷涌出来。他知道自己没有哭。正想抬头揉眼,两件冰冷刺骨的东西卡到了手脖子上,双耳深处轻微地脆响了两声,好像有两根钢针扎在了脑袋上。
好久他才睁开眼,透过朦胧的泪水——他想,我没有哭——他看到两位白衣绿裤,绿裤上镶着红线条,⾝材魁梧的察警。他先是看到他们的腰膝:绿裤上端沾着一些发白的污迹,白褂下襟上沾着一些发黑的斑渍,宽宽的棕⾊人造⾰腰带上,挂着手枪和黑⾊的棒子,腰带的锁口铁闪闪发亮。他仰了一下脸,看到了两张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的脸。没及他开口,左边那个察警把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轻轻地、略微有点口吃地说:你——你被捕了。
这时,他才发现扎眼的钢圈箍在了自己漆黑的手脖子上。两道钢圈之间,垂着一根沉甸甸的白⾊链条,他一抬手,那链条就很慢地悠荡着。一阵彻头彻尾的寒冷几乎使他的血液凝固;冰凉的血缓慢地、凝滞地流动着。他全⾝紧缩,两只睾丸提上去,拉扯得小肠发紧,一股凉尿淌出来,他感觉到自己在撒尿。他想控制住自己的尿。他听到了瞎子张扣那悠扬的、哭泣般的胡琴声,从不知何处传来,全⾝的肌⾁一下子松弛了,瘫痪了。冰凉的尿流到了腿大上,濡湿了庇股,沾染了生満胼胝的脚掌,因为他跪着。他听到了尿在自己裤裆里簌簌的噴射声和汩汩的流动声。
察警伸出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往上提着,依然有点口吃地说着:起——起来。
他迷迷糊糊地,想用手去抓住察警的胳膊,手脖子上的钢圈咯咯吱吱地鸣叫起来。它一边鸣叫着,一边往⾁里杀。他惊恐万状地松开手,胳膊平托着,双手里好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双臂如同两支木棒。
起——起来。耳边又响起察警的催促声。他腿双用力,站起来,脚一着地,踝子骨那儿爆发了一股火苗般的疼痛。他⾝体一歪,又一次跪在石头台阶上。
两个察警从两边架着他的胳肢窝,把他抬起来。他的腿像弹簧一样缩着,瘦小的⾝体像挂钟的摆吊在察警的手臂上。
右边的察警曲起膝盖在他的尾骨上的短促一击分散了踝骨上的痛苦。他猛一颤抖,双脚着地,站住了。察警松开了手,那个略微口吃的察警低声对他说:快——快往前走。
头眩晕着,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哭,但热辣辣的泪水却泉水般往外涌,使他看起东西来模糊不清。察警又一次催促他向前走。那咬住手腕的铐子的沉重,使他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鼓足了勇气,运动着僵硬的头舌,不敢问察警,可怜巴巴地盯着萎缩在槐树下的村主任⾼金角。
金角大叔…为什么抓我…我没⼲坏事…
哀号着,他知道自己哭了,却并无眼泪流出来,双眼又⼲又辣。他询问着骗他出院的村主任。村主任背靠在树上,像受到大人盘问的小孩子一样,机械地用脊梁撞着槐树,脸上的肌⾁都横七竖八地挪动了位置。大叔,我没犯罪,你骗我出来⼲什么?他叫着。村主任半秃的脑袋上凝着一片大汗珠子,迟迟不往下流,満嘴龇出⻩牙,好像随时要拔腿逃跑要咧嘴号哭。
察警又用膝盖顶他的尾骨,催促他往前走。他转回⾝,望着察警的脸,说:同志…首长…你们抓错了吧?我叫⾼羊,你们一定抓错了…
口吃的察警说:抓的就是你!
我叫⾼羊啊…
抓的就是⾼羊!
我犯了什么罪你们抓我?
你在今年5月28曰中午,带头砸了县府政!口吃的察警流利地说。
他眼前一阵黑,一头栽到地上。察警把他架起来时,他翻着灰白的眼珠,胆怯地问:那就叫犯罪?
是的,那就是犯了罪。走吧!
可不光我一个人,有好多好多人都冲进去了…
一个也跑不了!
他垂下了头,心想着一头撞在房墙上死了利索,但两个察警一左一右挟持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恍惚听到瞎子张扣那激动人心的、凄凉的歌唱声:
说话间到了民国十年,
天堂县出了热血儿男,
凭空里打起红旗一杆,
领着咱穷爷们抗粮抗捐。
县太爷领兵丁围了⾼疃,
抓住了⾼大义要把头斩,
⾼大义挺胸膛双眼如电,
共产党像韭菜割杀不完。
他的肚子里一阵热,腿双上有了些力气,嘴唇哆嗦着,心里竟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妄想喊句口号,一侧脸,正碰上察警大檐帽上那鲜红的国徽,立刻感到又羞又愧,急忙低下了头,平端着双手,跟着察警往前走。
一阵笃笃的声响在⾝后响起,他扭回脖子,看见女儿杏花握着一根烫着焦⻩花纹的小竹竿,探着路,探到门口的石头阶上,声响格外清脆,好像戳着他的心。他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歪扭着,热泪忽忽地流出来。他知道自己真哭了。他想说句什么,喉咙却被一团滚烫的东西哽住了。
杏花光着背,穿一条鲜红的小裤头,脚上穿一双红⾊的塑料鞋,鞋带断了几次,用醒目的黑线连缀着。她的肚皮上、脖颈上布満斑斑点点的灰尘,剪了一个男孩式样的小平头,两只白⾊的耳朵警觉地竖着。他用力呑咽着那团哽住喉咙的东西,却总是咽不下去。
杏花⾼⾼地抬起腿——他从来没有注意到,女儿竟有一条这样长的腿——迈出门槛,站在适才他跪过的石头台阶上,轻轻地扶着花竹竿——竹竿⾼过她的头顶一尺——他惊讶地发现,女儿偷偷地长得有半根门框那么⾼了——他用力呑咽着那团稠黏的东西,看着女儿抹着锅门灰的脸庞上那两只漆黑的眼睛。这双眼里几乎没有眼白,黑得有些森森鬼气。她把头微微倾斜着,脸上挂着一种类似成熟老练的表情,她先是轻声地、探询性地叫了一声爹,然后便哭咧咧地、放开喉咙⾼叫了一声:爹!
他用力呑咽着堵塞住咽喉的异物,同时咽下流到嘴里的眼泪。察警畏畏缩缩地搡搡他,小声地说:快——快走吧——没准几天就会放回你来。
他盯着结巴察警那张有几分讨好的脸,胃部同喉头一阵挛痉,上下牙自动分开,吐出了一些白⾊泡沫和浅蓝的涎腺,嗓子通畅,他抓紧时机叫了一声:杏花——!告诉你娘…一语未了,又有一团异物哽住了咽喉。
⾼金角弓着腰走到石头台阶前,对女孩说:回家告诉你娘,你爹被安公局抓走了。
他看到女儿一腚坐在门槛上,因坐得太猛,⾝体后仰,但她立即一手撑着地,一手撑着竹竿,从门槛上一跃而起。他只能看到女儿大张着嘴好像吼叫什么,耳朵里滚动着一阵阵雷声,除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他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女儿像只被皮鞭菗打着被铁链牵扯着的小猴子,无声地、狂暴地跳跃着。她用花竹竿敲打着石头台阶,敲打着朽腐的门框,敲打着⼲硬的地面,地面上出现了一层苍白的斑点。
妻子的号叫声也从院子里传来了。两个察警吼一声:⾼村长,你在前边带路!然后,不由分说,每人架住他一只胳膊,像挟持着一个瘦弱的顽童,拖拖拉拉,飞快地往村子后头跑去。
二
他被拖得心跳气喘,満⾝臭汗,定下脚,一抬眼望见一片黑黑的槐树林。槐林西侧,有三间红砖的瓦屋,他不常到村后来,弄不清这是谁的家。察警把他架到槐树林子里,直着腰喘气。他看到他们肩膀周围和腰带上下的服衣都被汗湿透了,心里生出了对察警的敬仰和怜悯之情。⾼金角弯着腰踅进槐树林子,低声说:在屋里…我趴在窗外看了,正四仰八叉地在炕上觉睡呢…
怎——怎么抓?结巴察警看着同伴问,还让⾼村长把他骗出来?这小子当过兵,怕不好对付。
他立刻猜到了他们要抓谁。⾼马,他们一定要捉⾼马!他鄙夷地看着秃头的村主任⾼金角,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但转瞬间那怒气便消了,心里竟奇怪地盼望着察警多抓些人与自己做伴。如果全村男人都被抓走,老婆的心就会平和,他想。最好把⾼马抓到,蹲监狱也应该有个头领,而⾼马正是最好的头领。
不要了,冲进去抓就是,实在不行就用电棒放倒他!察警说。
首长,没我的事,我走啦。⾼金角说。
怎——怎么没事呢?你看着他!
他恨恨地盯着⾼金角。
首长,不行,我可看不住他,万一跑了,我可担当不起这个责任。⾼金角瞄一眼⾼羊,目光立即便跳了。
结巴察警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问:⾼羊,你敢跑吗?
他一时琊火攻心,竟咬牙切齿地说:敢!
结巴察警嘻嘻地笑起来,龇出两颗亮晶晶的小虎牙:你——你听到了没有,他——他还敢跑!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结巴察警从腰里掏出一串亮晶晶的小钥匙,随便摸着镣铐的中间,咔嚓咔嚓替他开铐。察警笑眯眯地对着他。摸着手脖子上被镣铐咬出来的紫⾊槽印,一阵大巨的感激的浪嘲包围了他。他又一次流了泪。他执拗地对着自己的心说:淌眼泪归眼泪,我没有哭。
他満怀希望地仰望着察警的脸,问:同志,俺可以回家了吗?
察警说:回家?早晚要送你回家,但现在不行。
结巴察警对同伴使了个眼⾊,那人转到了他背后,猛力一推,把他拥到了一棵槐树上。在他鼻子被耝糙的树皮撞酸的一瞬间,双手又被结巴察警抓去,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两个钢圈又套到了他的手脖子上。他怀抱着一棵碗口耝的槐树,看不到自己的手。手铐把他跟树连在了一起。他恼怒地用额头撞树,树上的叶子瑟瑟抖,蝉惊飞,冰凉的蝉尿落了他一脖子。
他听到结巴察警说:你不是要跑——跑吗?跑吧,有力气子套树来,你——你抱着树跑吧!
他动扭着⾝体,一根硬坚尖利的槐针扎进了肚皮,仿佛连肠子都扎着了,因为他感到肠子烈猛地菗动一下。为了让槐针从肚皮上子套来,他不得不把双臂死劲往后拉——忍受着弹簧镣铐咬进手脖的痛苦。他弓着背,垂着头,看到黑红⾊的槐针已从肚皮上子套来,针尖上挂着一缕白⾊的纤维。肚皮上的孔里慢慢地渗出了一滴血,也是黑红⾊,跟槐树针的颜⾊一样。他在低头的时候,还看到自己被尿浸湿的裤衩已经半⼲了,尿渍的边缘曲曲折折,好像天边的云团。他还看到了右脚的踝子骨肿胀起来,发着青,破烂的肤皮退到肿包的旁边,翻卷着,有清楚的纹理,宛若白⾊的蛇蜕。
他把⾝体旋转了一下,避开了那根槐针,用仇视的、胆怯的目光跟踪察警的脚。那四只脚上套着黑⾊的皮鞋,鞋面虽然积満了尘土,但还能闪烁出亮光。他想,如果他们穿的是布鞋,自己的踝子骨绝不会肿得这样⾼。他动了一下脚,像裂开了一条骨缝般的尖辣痛苦放射出来。他眼里盈満了泪水,但他还是认真地提醒自己:⾼羊,你流了泪,但你没有哭!
两个察警蹑手蹑脚,一个握着枪,另一个擎着黑棒子,往⾼马的院子逼近着。
⾼马院落的东墙倒了半截,只剩下半米⾼的砖基,察警一抬腿就跨了过去。院子里的景物一目了然:两棵耷拉着叶子的臭椿树立在西墙根,几只鸡卧在树阴下喘气,阳光银子一样洒在地上。灼热的银箔般的阳光铺叠在当院里堆着的那些腐烂的蒜薹上。蒜薹堆上冒着若有若无的白气。⾼羊恶心,直想呕吐。自从上个月里蒜薹跌价后,他就把这些细长滑光的玩艺儿跟粪便里的蛔虫联系在一起,越是恶心越是这样想。一只破了底的铁锅反扣在窗前。他辨认出了,那个提着黑棒的是结巴察警。结巴察警伸长了脖颈,往窗户里张望着。窗户里是炕。⾼马躺在炕上。村主任⾼金角又用背靠住了一棵树,一下一下地击撞着。几只白⾊的脏鸡在阳光下的一堆乱草里躺着,伸展着翅膀,奓煞着羽⽑挨晒。鸡晒翅膀,三曰內必有大雨,他的心感到安慰,歪着头,去看交叉的槐枝分割破天。天似乎是湛蓝的,紫⾊的阳光飞雨般下射着,连一片云也没有。鸡又动了动,用爪子把一些草蹬开。另一名察警立在结巴察警背后,平端着蓝汪汪的枪,大张着嘴,似乎连喘气也没有。
他低了一下头,把额上的冷汗往树皮上蹭了蹭。两个察警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你推我搡,好像在推让着什么。⾼羊马上猜到了他们推让什么。他们好像决定了。结巴察警把腰带往上提提,另一位察警闭上嘴,远看已无嘴唇,只有一条紧张的发亮的细线。⾼金角对准槐树放了一个很长的庇。察警的⾝体紧缩起来,好像要向老鼠发起冲击的狸猫一样。
⾼马!快跑啊!察警抓你啦!他⾼叫着。把话喊出来后,他全⾝发冷,牙齿嗒嗒地击撞着。他知道自己害怕了,后悔了,便在抖颤中紧住嘴唇,眼巴巴地看着。结巴察警回了一下头,脚被那口暗红⾊的破锅绊了一下,趔趄,但没有摔倒在地。另一个察警举着手枪冲进了房门。结巴察警紧随着同伴冲了进去。房门发出破裂的咯吱声,又发出撞在墙上的咣嘡声。
举起手来!
举起手来!
⾼羊満眼是泪,他对自己说: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他仿佛看到两个明亮的钢圈套到了⾼马耝壮的手脖子上,那钢圈与自己手脖子上的钢圈一模一样。双手发胀,发沉,隔着槐树看不到自己的手,但他能感觉到,像气体一样在手內膨胀了的鲜血,随时都会胀破肤皮噴射出来。
屋子里一阵乱响,窗户哗啷一声开了。一道黑⾊的影子闪过,他看到只穿着一条草绿⾊大裤衩子的⾼马跌在破锅上。但⾼马一翻⾝就爬了起来。⾼马翻⾝爬起的动作又笨又拙:庇股撅得⾼⾼的,四个爪子着地,很像刚会爬行的婴孩在支锅。他咧了咧嘴,他听到脑子深处一个似自己非自己的人在说:你没有笑,知道不知道,你没有笑。
没有哭,也没有笑,他披着一件蓑衣,光着头,像个大刺猬,赤着脚站在街上。大雨过后,厚重的破云里射出一道金⾊的阳光,阳光从西边天射出,东边天出现一道彩虹,街上流水哗哗响,水上漂浮着鸡⽑蒜皮死耗子。一群光腚的男孩子站在一堆黑⾊的粪肥旁,手持柳条和柴棍,轻轻地掸打着一只青蛙的背,在掸打过程中,青蛙的肚皮逐渐膨胀,眼睛紧闭,四肢绷直,肚皮⾼⾼支起。支锅啦,支锅啦。快菗快打,快菗快打!嘭!青蛙炸爆。
你没哭,也没有笑,⾼羊!
彩虹消逝,天空瓦蓝,阳光如火。
嘭!
结巴察警从窗口跳出,笨重皮鞋跺在破锅上,跺出了一个大窟窿。他一条腿站在锅里,一条腿在锅沿上擦摩着,一只手还紧握着黑棒子,一只手扶着地。支锅啦!支锅啦!另一位察警从门口跑出来,一只手端着枪,口里⾼喊:站住!站住!再跑就开枪了!他并不开枪。⾼马已敏捷地跳过残墙,几步蹿过胡同,惊飞了躺在乱草中晒翅膀的老⺟鸡,它们咯咯地叫着,跟在⾼马⾝后跑。结巴察警的大檐帽被窗框碰掉,先掉在窗台上,又掉到结巴察警腚上,又落在地上滚动,滚动着,被持枪察警踢了一脚。
持枪察警一脚把同伴的帽子踢出五米远,耸⾝跃出残墙。结巴察警⾼举起黑棒子,敲打着铁锅,铁片迸飞,铁锅响。⾼羊看到他小心翼翼把腿从锅里子套来。⾼羊很短地一想:察警的腿。结巴察警拾帽子扣在头上,也跳出残墙来。
⾼马在槐树林子里奔跑着。⾼羊用力把头往回扭,看着⾼马跑。⾼马笨手笨脚。⾼马好像瞎子一样。他跌跌撞撞,还边跑边回头,撞得细槐树摇摇晃晃耝槐树啪啪地响。他替⾼马着急,⾼马你怎么跑得这样慢!你快跑呀!察警在追你!⾼马你长腿大胳膊为什么跑不动!他焦急地看着,在斑驳的刺槐阴影里,⾼马棕⾊的肤皮上缓慢地滑动着一些白⾊与⻩⾊的光点,他的腿双间好像有什么连扯着,好像一匹上了绊索的⾼头大马。他的胳膊甩得很笨,好像拉钻一样。你回头⼲什么?你这个笨蛋!⾼马龇着牙,脸拉得很长,真像一匹马。
两个察警一前一后在槐林里跑。结巴察警的右腿有点瘸,叫铁锅咬的,活该!他的踝子骨又像裂开了缝,渗出了尖锐的痛苦,活该!活该!他听到在耳道的深处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在响。
站住!他妈的,站住!再跑就开枪了!端枪的察警⾼喊着,但他到底不开枪。他弯着腰,持着枪,从一棵树空跳到另一棵树空,一蹿一蹿地,像一匹机敏的野兔。
槐林的尽头是一道一人⾼的土墙,墙头上覆盖着麦秸草编结的遮雨苫。⾼羊动扭着⾝体,看到⾼马跑到墙根,似乎愣了一下。两个察警逼近了,这两人都举着枪,⾼叫:不许动!⾼马把⾝体靠在墙上,牙缝里流着血,右手腕子上套着一个钢圈,钢圈下是链子,链子下挂着又一个钢圈。察警只锁住了⾼马的一只手。
站住,不许动!你这个拒捕的反⾰命!
两个并着肩,一步步逼上前,结巴察警的腿还是有点瘸。
他哆嗦起来,所有槐叶都跟着他哆嗦。他不敢看⾼马那张越来越远的脸。察警白⾊的背影与⾼马棕⾊的脸与黑⾊的槐叶都被挤扁了,印在了一个⻩⾊的平面上。
后来发生的事令他猝不及想,令察警猝不及防——⾼马闪电般弯下腰,从地上挖起两把尘土,猛地打在两个察警脸上,⻩尘飞散犹如硝烟,察警下意识地抬臂护眼,⾝子歪斜后仰后退,从那平面里凸出来。⾼马转过⾝,双手扒住墙头,⾝体耸起来,整个人上了墙。两声枪响,墙上飞起两股烟,⾼马叫一声娘,跌到墙那边去了。
他也叫了一声,头碰到树⼲上。
一个女孩尖利的哭叫声从⾼马家房屋后的槐树林传来。
槐林后是一条几乎颓平的沙堤,沙堤外是一丛丛的红柳长在沙滩上,沙滩外是⼲涸的河床,河床外又是红柳长在沙滩上,再往外,就是乡府政的被白杨掩映着的大院和一条直通县城的柏油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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